王若虛
他們抵達郊區(qū)的高鐵西站,時間是十二點零五。大會工作組的司機師傅從后備廂取出行李,對他倆道聲再見,從此永別。
據(jù)說這座車站啟用不足一年?;疖囌緩V場常見的三大流派,打車、住店、景點,這里一概沒有。廣場比標準足球場還大,人流量還沒一支上場的足球隊多。烈日當空,云彩和清風(fēng)不知跑去哪兒吃午飯了。熱倒不熱,就是刺眼,水泥地被曬得像片雪地。二人沒墨鏡,瞇眼走路。裴俊勇回程穿得很休閑,天上的陽光有棒球帽遮擋,地上的陽光更洶涌,他用左掌上沿抵住人中穴,呼吸用力,步速加快,想早點躲進室內(nèi)。
那個女孩走到他面前一米時他才發(fā)現(xiàn)對方,立刻減速。女孩說,帥哥,你好,我也是個大學(xué)生,今年剛畢業(yè)。他放下左掌,對這個誤解還沒來得及澄清,女孩說,我現(xiàn)在在創(chuàng)業(yè),能加下微信嗎?她長著張圓臉,偏黑,平劉海,白色上衣在陽光下成了第三道光源,兩根藍色的書包帶子箍著肩膀。
一次性紙杯,單個的白色的一次性紙杯,空空如也,沒有水跡,擺在桌上,不知是剛從包裝袋里取出來的,還是一度掉在地上、被人順手撿起來放在那里。他以蚊子般的聲音回答,啊。左手已經(jīng)要去摸褲袋里的手機。女孩說,我和幾個同學(xué)組了個工作室,你可以了解下……
剛才在后面系鞋帶的老曹及時趕到,一手搭在他肩頭,說,小姑娘我們急著趕火車,你去找別人吧。同時手掌用力,推著裴俊勇重新啟動往前走。
行出七八步,他才說,其實聽聽也沒事。
老曹說,聽什么聽啦,這種創(chuàng)業(yè)掃碼的最煩人,還都說自己剛畢業(yè),就是利用你們這些小年輕的同情心呀,你就算加了,上了高鐵還不是一樣會刪掉。
老曹的女兒今年高三,再過一個月就要高考,據(jù)說高中學(xué)校和成績都不怎么樣,不掉進大專就是萬幸。即便如此,也沒能讓老曹居安思危,由此及彼,產(chǎn)生一絲一毫惻隱之心。
走到車站入口,老曹忽然說,你等等,我先吃根香煙。
問題是,那個姑娘還在廣場上,在烈日下,站在能看到他倆的地方。好在她正面朝廣場入口,等著下一個年輕點、看上去好說話的人(估計要五年后才會出現(xiàn))。但說不準什么時候一扭頭,就會發(fā)現(xiàn)剛才急著趕火車的兩人,年紀大的背靠墻壁吞云吐霧,年紀輕的則努力看向別處。
好不容易熬完一支煙,老曹又抽出來一支,煙頭對煙頭,薪火相傳,說,六個鐘頭,要憋死了,再吃支。這又是誑語。此前上海過來的路上,無論中途站停多久,他都要出去過癮。直到乘務(wù)員喊,先生不要抽了,要關(guān)門了!老曹便猛吸兩口,一彈煙頭,蝸牛縮殼。
裴俊勇說,那你先抽,我進去等你。說完就往車站里逃去。
這次北上開會之前,得知老曹將和自己同行,裴俊勇心里就有點抖豁。在他“最不想搭檔出差”的黑名單里,季軍和亞軍分別是單位一把手、二把手,占據(jù)冠軍寶座的就是老曹。
老曹今年四十有五,在單位干了二十年,沒一官半職,沒有明面或暗里的表揚,這就多多少少說明點問題。他們科室在裴俊勇科室斜對門,平時很少互串,但爭吵聲不時會橫穿走廊來敲門。如果是個女的早上九點在罵人,多半是昨天下班后老曹又在辦公室抽煙且臨走忘了開窗通風(fēng)。若是兩個男人在吵,肯定就是老曹和主任在討論業(yè)務(wù)。
主任小老曹十歲,年輕有為,中午吃食堂都自帶一副銀閃閃的筷子。裴俊勇猜測,估計是怕老曹往他飯菜里下毒。每次業(yè)務(wù)討論,老曹都喜歡用普通群眾的政治面貌和大嗓門,去提醒試圖擺事實講道理的主任:你是黨員,要有覺悟的呀。問題是,大多數(shù)情況下,無論覺悟、事實還是道理,好像都站在主任那邊。但事業(yè)單位,只要不犯下滔天大錯,誰也不會被開除。倒是每次外地召開不太重要的會議,需要他們科室出人,大家都上下一心,向上峰力薦老曹。
回上海的高鐵十二點五十五發(fā)車,時間寬裕。車站造得很大,檢票口前的不銹鋼長椅上稀稀拉拉坐了點人。不遠處有一排電動按摩椅,形狀上營養(yǎng)過剩,黑皮油亮,遠比長椅更受歡迎。一個穿灰色工作服的大媽拿著抹布和噴壺擦椅背,邊對幾個閉目養(yǎng)神的乘客說,不用就別坐啊,這椅子收費。說歸說,乘客們一臉寧靜淡泊。大媽也不多糾纏,擦完椅子就走了,白眼都不屑于給一個。
他推著拉桿箱過去,跟板著臉的大媽擦肩而過,選了兩側(cè)人最少的按摩椅,取下挎包放在箱子上,撐著扶手小心翼翼坐下去,生怕毀掉大媽剛才的勞動成果,又像坐上一把歷經(jīng)腥風(fēng)血雨好不容易得來的王座。皮面發(fā)出一長串吱嘎聲,歡迎他的屁股和后背。然后整個人就陷了進去。
裴俊勇看看手表,十二點十分。用支付寶掃了扶手上的二維碼,選了十五分鐘套餐。椅子上不知裝在哪里的小喇叭說:“歡迎使用按摩椅服務(wù),請您全身放松。”椅背下調(diào),腳板緩緩升起,裴俊勇開始失卻重心,整個人越發(fā)淪陷。徹底放松前,他特意收起脖子看了下,拉桿箱和背包還在腳邊。
兩側(cè)的小板箍住手臂和小腿,背后有四只或六只小手按照由上而下的順序敲擊脊柱兩側(cè)。剛敲到第二輪,手機振動了。他用左臂和小板較量了下,輸了,只能讓更有力的右臂掙脫出來,努力去掏左邊褲袋。
不出所料,裴希發(fā)來微信語音,說,親愛的,我想了又想,啊,覺得還是不合適,也問了我爸,他找懂的老師測過了,說還是別放沙發(fā),要放就放根雕茶海,啊,或者立式鋼琴。
緊隨語音之后的是七八張圖,全是立式鋼琴,黑的,白的,深棕的,淺褐的,淡黃的……裴希補充說,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金陵東路琴行這兒,啊,你看哪款顏色比較適合書房的氣質(zhì)。
他把手機往右腿上一拍,腦袋用力往后頂,想徹底融入按摩椅,永遠不分離。出差前,
他就因為這事和裴希鬧不開心。他們搬進新房快半個月了,主臥、客臥、廚衛(wèi)、客廳、餐廳,所有大小細節(jié)都由裴希做主,他幻想著至少把書房作為自留地,自己說了算。他想在書房西面放一張多功能小型布沙發(fā),必要時可以翻出來變成沙發(fā)床。
和裴希領(lǐng)證前,單位里不少前輩就語重心長地提醒過他,其他家具都無所謂,不重要,但必須買張好點的沙發(fā),睡起來要舒服,這樣以后和老婆吵架,晚上劃江而治,第二天起來不會肩疼脖子酸,感覺腰椎要散。
客廳里已經(jīng)有張沙發(fā),他管它叫沙發(fā)之母,感覺可以坐上去一個班的幼兒園小朋友。這種皮沙發(fā)看著氣派,卻酷愛一驚一乍,吱吱嘎嘎。搬進新房第三天,出于情趣,他倆在沙發(fā)上來了一次,算開光之作。沙發(fā)之母叫得比裴希更響,更頻繁,似乎當初用來做沙發(fā)的那幾頭小牛還活著,快意盎然。裴希去浴室,他癱在原地,放了個屁,就這,沙發(fā)之母也做出了積極回應(yīng)。
況且,要是真到了和裴希大冷戰(zhàn)那天,他也不想睡客廳,毫無隱私,毫無遮蔽,和睡大街沒什么區(qū)別。書房是男人的城堡。一個男人對老婆說出“我今晚睡書房”這樣的話時,應(yīng)當自信而堅定,充滿主動性,是乾隆爺下江南,而非光緒帝西狩。
裴希不同意書房放沙發(fā),認為放立式鋼琴更能體現(xiàn)主人的品位。雖然男主人不會彈琴,但女主人會。裴俊勇說客廳那么大,買個三角鋼琴不就好了。裴希說她爸找懂的老師問過了,客廳不宜擺放三角的東西,帶煞氣。裴俊勇調(diào)門不自覺地提高,說,不要什么事情都把你爸和那個“懂”老師卷進來好吧?是我們兩個人過日子,搞搞清楚。裴希問,你那么激動干嗎?我爸難道還能害你嗎?Wha’s wrong with you?Huh?
一激動就說英文,是留學(xué)生活落下的怪毛病。雙方僵持不下,當晚裴俊勇就在沙發(fā)之母上過夜,第二天起來肩疼脖子酸,拉著箱子就出門。他出差這三天里,顯然裴希轉(zhuǎn)換了戰(zhàn)術(shù)思想:假如他再不答應(yīng)讓立式鋼琴進書房,她爸最喜歡的根雕茶海就來駐軍了,到時候一走進書房,就會感覺老丈人的幽靈在頭頂徘徊。
他上次爭辯失敗,是房子動工裝修前,關(guān)于衛(wèi)生間的基建設(shè)計。裴希堅持要在墻上裝個男士專用小便池,他撒尿就不會禍害馬桶圈。小便池下面會放一塊芳香型吸水地墊,每周一換,就像貓砂。裴俊勇覺得此事荒謬絕倫,明明是自己家,非要弄得像個飯店公廁。不過鑒于他的確經(jīng)常禍害馬桶圈,這次戰(zhàn)斗很快就舉起白旗。但有時裴希不在家,他會故意用馬桶尿尿,然后小心擦掉“作案”痕跡。
此外,那個馬桶圈也是高智能的,冬天會預(yù)加熱,坐上去不會太刺激。但他每次都感覺像飯店廁所的上個客人剛走不久。
這次白旗絕不能舉得那么快。進家門之前,他不打算和裴希做任何交流,就讓她在金陵東路琴行自己拿主意吧,這是她一向最擅長的事情。
按摩椅小手停止敲擊脊柱,開始往腰部發(fā)力,肩膀也被兩只小手從內(nèi)往外按壓,力道剛好。老曹過來時,按摩椅正對裴俊勇的屁股和后背施展顫抖療法。老曹說你在這里啊,一邊居高臨下看著他,像看一個正在享受發(fā)病的癲癇患者,患者說的每個字都是抖音:
“啊啊,對誒,很舒唔服唔唔的?!?/p>
老曹說,蠻會享受。然后在他左邊椅子上一屁股坐下,把雙肩大包放在腳邊,一看扶手說明,說,哦,還能充電。從包里翻出線,一頭插進扶手,一頭給手機接上,等了片刻說,充不了啊。裴俊勇努力扭頭說,要嗷邊按安才能嗯用。老曹說那算了,車上再充。
顫抖療法告一段落,裴俊勇看看表,離發(fā)車還有半個多小時。他想讓老曹用自己這邊的充電插口,轉(zhuǎn)念一想又作罷了。他沒忘記剛才廣場上那個創(chuàng)業(yè)姑娘的插曲。
三年前裴俊勇大學(xué)剛畢業(yè),剛考進這所事業(yè)單位時,對地鐵里那些要求掃碼加微信的同齡人也沒什么好感,認定這是種打擾,是道德綁架。因為大家都年輕,都剛踏上社會,所以就必須體諒你、支持你嗎?心里雖這么想,他很少當面拒絕,乖乖點開微信二維碼,讓對方掃。等那人走到下一節(jié)車廂,就刪除這個新加不到一分鐘的好友。
那時他真是年輕,不懂什么由此及彼,只是剛收到命運快遞給他的禮盒,還沒看見后面
的賬單。杜楠就讓他去看《了不起的蓋茨比》第一章第一句話,還說,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出生就有上海戶口,家里有兩套老公房,不像你一樣是985高校畢業(yè),不像你一樣考進繳五險一金的事業(yè)單位,午飯免費,不用打卡,理論上九點上班,實際上五點就能下班。
他被前女友的話噎得啞口無言。除了他倆是大學(xué)同屆,其他那些優(yōu)勢杜楠都沒有。但他一直也不能理解,作為985高校的畢業(yè)生,杜楠大四那年主動申請去西部山區(qū)支教兩年?;貋砗筮€是不想找正經(jīng)工作或者考研,反而跟幾個來路不明的人合伙創(chuàng)業(yè),也在地鐵和大商場里找人掃碼加微信。朋友圈每天更新起碼十條,除了早上給自己加油,晚上給自己鼓勁,就是誰誰誰放棄高薪加入該團隊,掌聲歡迎,或者今天出席了哪個行業(yè)論壇,和哪些著名人物合影,收獲頗多,信心高漲。每到星期五晚上十點還要發(fā)本周工作心得的長截圖,梳理事業(yè)進度,分析得失,歸納真理。那些真理看著字字珠璣,仔細琢磨其實什么都沒說。
當初他們大二剛互相認識時,杜楠全然是另一種畫風(fēng)。有時候梳著復(fù)古的麻花雙辮,有時侯披頭散發(fā)。喜歡狗,討厭貓,說貓這東西邪氣太重。她會寫詩,而裴俊勇對此一竅不通。一次她和幾個詩社同學(xué)登上學(xué)校附近的地鐵線,手捧詩集,為乘客朗讀《海燕》和《從滾滾的人海中》。這件事還上了當晚的上海電視臺新聞。部分乘客表示這種行為藝術(shù)干擾了他們的休息。裴俊勇欽佩他們的勇敢,同時也很慶幸自己沒有一時腦熱去陪著參與。
杜楠向來是不缺乏勇氣的。她跟他說起過兒時的壯舉:她爸在北方小城經(jīng)營著一家只有三張半桌子的面館,門口就是一條公交線路的終點站。杜楠自小在面館里長大,天天看到公交車停在那里,天天在車門邊上玩耍,她爸得閑時總不忘喊,別鬧啊,別亂跑,別上去。在她四歲還是五歲的某天傍晚,來了一群附近挖路埋水管的工人,面館生意太好,父親自顧不暇,她就跳上一輛公交車,蜷在最后一排座位的角落里。當班司機沒察覺,載著她走完十幾站的整條線路,到了另一個終點站,清潔大媽上來打掃時才發(fā)現(xiàn)她。司機認出她是何方神圣,讓開下班車的同事再把她送回去——她爸那時早就報了警,面館門口已經(jīng)圍了一堆人,紛紛痛罵人販子不得好死。
杜楠還撩起衣服,讓他看后腰上的一道傷口,這就是那次被父親用棍子打出來的。然后問,你呢,有什么軍功章?裴俊勇翻了個白眼說,從來沒有,我媽舍不得,我也一直很乖。
老曹坐了兩分鐘,椅子上不知裝在哪里的喇叭說:“本按摩椅付費使用,請勿閑坐,影響他人使用?!崩喜軓氖謾C上抬起頭,又低下去,露出輕蔑的笑容,說,先進。其實這還不算先進。裴俊勇以前在哪個大酒店的大堂就閑坐過一次,因為等的網(wǎng)約車還有五分鐘就到。結(jié)果車子堵在路口,他坐了快七八分鐘,按摩椅三次提醒無效,忽然對著他背上“砰砰”來了兩拳,力道十足。
按摩椅第二次語音提醒,和第一次只隔了一分鐘。裴俊勇的小腿肚正被牢牢箍住,力度之大,似乎要壓爆小腿肚。他幾乎咬著牙說,曹老師,其實挺舒服的,我請你體驗一次吧?老曹說,噢喲,小裴要請客按摩?嘿嘿嘿,也好的呀。
裴俊勇強撐著起身,掃了老曹那邊的二維碼,說,有三種套餐,十分鐘,十五分鐘,二十五分鐘。老曹說,十五分鐘吧,應(yīng)該來得及——這個機器一定是男人發(fā)明的。裴俊勇說,?。坷喜芎俸僖恍φf,沒什么,哦喲喲,要下去了。
老曹隨著椅子躺平,過了會兒就開始呻吟,噢喲,這個機器……噢喲……可以的,可以的……噢喲喲喲。裴俊勇說曹老師,小聲點,小聲點。老曹說太舒服了,冊那,怎么這么高科技,比真人還了解我。老曹的椅子很快就進入顫抖療法,裴俊勇這邊已經(jīng)進入尾聲,椅背緩緩升起,“本次按摩結(jié)束,我們會努力帶給您更愉快的體驗?!?/p>
老曹用抖音說,噢噢噢喲,電安動馬達啊,結(jié)棍嗯,屁一股嗚都歐要碎掉嗷了呃。他那部手機就放在襠部,椅子抖,老曹抖,手機在襠上蹦迪。
老曹樂得像個孩子,說小裴誒啊。小裴不敢再去看他襠部,只能看老曹膝蓋。老曹問,最近盈新婚嗯還好吧啊?結(jié)婚恩的感覺月怎么呃樣啦啊???
他說還好還好,反正就那個樣子。老曹說,嗨嗨哎,你這個呃語氣一,我哦當初嗚就勸你一……顫抖療法忽然結(jié)束了。老曹說,嗯?哦,當初就勸過你要三思,三思,三個不要。
這倒是真的。他剛來單位時是唯一一個“90”后,受歡迎程度堪比剛上市的茅臺股份。無論哪個科室的爺叔阿姨都主動來問,小裴,談朋友了嗎?要不要幫你介紹一個?雖然比你大一點,但條件很好的,可以先接觸一下嘛。那些只比他大六七歲的已婚大哥都悄悄勸說,不要急,慢慢來,多看看,千萬不要急。也是這幫大哥后來提醒他,沙發(fā)很重要。爺叔阿姨里,老曹是異類,在食堂里光明正大語重心長地對他說過兩次,不要結(jié)婚,不要生小孩,不要炒股票。
車站廣播提醒乘客開往哈爾濱的多少次列車馬上要停止檢票。裴俊勇干笑,沒回答老曹,拿起手機點開朋友圈,刷新后第一條就是裴希,配上好幾張立式鋼琴,讓大家給建議,家里書房擺哪臺好。他右手拇指比眉頭的速度更快,在后者皺起來之前就用力往下滑動,屏幕停下,正好落到杜楠的那條,在問誰認識上海三甲醫(yī)院的消化科主任醫(yī)生。
杜楠之所以今天還能存活在他微信里,完全是因為她被備注為“趙芬”,一個虛構(gòu)出來的初中同學(xué),多年沒見,通過老同學(xué)群才加上。這還只能算暗度陳倉,稱不上瞞天過海。真正受騙上當?shù)氖撬夏?,從頭到尾都不知道兒子大學(xué)里有過一個女朋友。
裴俊勇的老娘對未來的兒媳婦不限省份,不限國籍,可能還不限星球,但只有一條:對方不能來自單親家庭——喪偶可酌情,離異絕不行。這條鐵律頒布時,他剛上大學(xué),就問充滿傲慢與偏見的老娘,到底是為什么?老娘不屑于細說,只曉以微言大義:這種家庭出來的孩子,性格不好,你等著吃苦頭。
老娘當然不是全知全能、料事如神,但杜楠的性格……的確挺多元化的。狀態(tài)好的時候,她是捧著詩集的天使,吐字如鈴。他的大學(xué)離家里太近,坐公交半小時,騎車快點只要二十五分鐘,天天回家睡覺,宿舍更像高速公路的休息區(qū)。后來為了跟杜楠出去過夜,不得不假戲真做加入一個辯論社團,號稱要在學(xué)校訓(xùn)練到很晚。要么就是趁著考試周,“抓緊時間復(fù)習(xí)”,“同學(xué)之間互助更方便”,然后在附近賓館頂風(fēng)做愛。他不止一次在嘗完甜頭后對杜楠道,知道嗎,你的聲音就是全世界最好的春藥。
另一個迷人之處在于杜楠會做飯,準確說,是作為面館老板的女兒會煮面。裴俊勇說,那那那,你會做烏鴉的炸醬面嗎?我小時候讀魯迅《故事新編》,就嘴饞后羿家里那個烏鴉炸醬面。杜楠說,喲嗬,你還看過這個?炸醬面我會做,但你在上海見過烏鴉嗎?他搖頭說,沒有。杜楠說,我也沒有,等你逮到烏鴉再說吧。
但當她展現(xiàn)出另一個性格側(cè)面時,最擅長的懲罰措施就是不開口,不說話,美妙的聲音沒有了,裴俊勇在辯論社學(xué)來的那丁點皮毛毫無用武之地?,F(xiàn)在回想,他跟裴希打冷戰(zhàn)用到的經(jīng)驗技巧,都要感謝杜楠老師。
和她戀愛的兩年里,幾乎每星期都要冷戰(zhàn)一次,但從沒撕破臉,讓對方得不到體面。往往是杜楠一怒之下掛了電話,在微信上把他拉黑,過兩天又毫無預(yù)兆地?zé)o罪釋放。最開始,裴俊勇為這種不公待遇感到前所未有的委屈,偶爾還會眼眶濕潤。但絕對不能讓杜楠知道。
他也嘗試過帶杜楠出去社交,跟同學(xué)、朋友聚會,每回杜楠黑臉都是保留節(jié)目。幾次之后,大家都委婉表示,如果他一個人出來玩也沒什么不好。同寢室的山東哥們就說過,你女朋友太像黑火藥了,一點就著,關(guān)鍵是我們也沒冒什么火星???另一個朋友更直言不諱:你女人就是個變形金剛……也就你這好脾性能忍。
杜楠很快也察覺到了,問,你好像不太帶我出去玩了,是不是他們都嫌我易燃易爆炸?裴俊勇對著天花板笑笑說,想多了,他們現(xiàn)在出去玩都不帶家屬了,那我也不能帶啊。
她在自己系里、班里也沒什么朋友,唯獨跟詩社的同志關(guān)系還不錯。學(xué)校詩社一共就五個人,其中一個研究生在國外做交流,另一個退學(xué)了,保留著名譽社員稱號。她們宿舍四個女生有個微信群,四年的聊天記錄加起來不超三百字。但杜楠十分肯定還有個三人小群:每天晚上熄燈后,對床打了一段字,下鋪兩個
女生就開始哧哧地笑。
大四下半學(xué)年開始時,裴俊勇做過天人斗爭,要不要帶杜楠去家里吃飯。真要去的話,他必須讓老娘相信杜楠她媽在她大二時車禍意外身亡而不是在她三歲時就跟著一個做服裝生意的小老板私奔了。但他又該如何跟杜楠解釋必須要撒這個謊呢?在預(yù)想中老娘的狐疑和杜楠的黑臉之間,裴俊勇最終選擇暫時不帶她回家。
杜楠卻主動來找他,推心置腹地表示,經(jīng)過兩人這些年來的感情歷程,她深深自省了一番,覺得自己這種狀態(tài)不該繼續(xù)下去。她打算畢業(yè)后申請去山區(qū)支教一段時間,順便靜下心來思考人生,陶冶性情,重塑自我。
裴俊勇當時的感覺,就跟老曹科室派他出去外地開會一樣。不過還是象征性地問,你畢業(yè)不找工作,去支教,你爸同意嗎?這些年供你讀書肯定也不容易。杜楠說,當然不同意啊,我和他還在冷戰(zhàn)呢。裴俊勇說,啊,這個事情鬧的。杜楠反問,打冷戰(zhàn),我輸過嗎?
一去就是兩年,在貴州,具體地點他沒記住。其間寒暑假她來上海,他都忙著工作,沒怎么好好見面聊。單位里的爺叔阿姨問談朋友了嗎,裴俊勇都回答談了,在外地支教。話雖如此,兩人間的電話、微信來往也日益稀少,主要靠朋友圈知道彼此近況,靠互相點贊來表明“已獲悉”。比如杜楠剪了短發(fā),他被小區(qū)的無繩家狗咬了正在醫(yī)院等著打針,杜楠通過網(wǎng)絡(luò)渠道給學(xué)校弄來很多二手圖書,他去上海圖書館參加入黨積極分子培訓(xùn)……
各自安好,各自生活,互不影響,互不干涉,用網(wǎng)上流行說法,這叫事實性分手。
離杜楠完成支教歷練大概還有三個月的時候,他去參加高中同學(xué)的婚禮。老同學(xué)在班里好友沒幾個,就跟新娘在咨詢公司的幾個同事湊一桌。裴希長相一般,哪怕妝后,但那天穿件閃亮片的深紫色吊帶裙,中低胸開口,十公分高跟鞋,離搶走新娘的風(fēng)頭只有兩步之遙。裴俊勇正好坐在她邊上,都姓裴,就聊上了,還互加微信。過了幾天裴希主動約他周末喝茶。
他不知道裴希家什么情況,是不是父母雙全,就覺得這個小他一歲的海歸姑娘懂得蠻多,外語流利,在美國上學(xué)時還幫人寫論文賺外快,按行算錢。這讓她有點像詩人。但每行收錢十五美金,這讓她又不像詩人了。她在洛杉磯念書,隔壁州就有賭城拉斯維加斯。拉斯維加斯一大特色就是結(jié)婚容易,心血來潮,龍舌蘭喝多了,就能跑去隨便一家小教堂結(jié)婚,不管是不是美國公民。外國游客就喜歡過去辦個象征性的婚禮,花幾美金在馬路上找個證婚人,最后給你一套紀念性質(zhì)的結(jié)婚證書,整個過程像幼兒園過家家似的。裴俊勇說,嗨,其實生活何嘗不是過家家,只不過翻臉掀桌表示不玩了的代價大多了。
裴希還能捕捉到他的話頭內(nèi)外,偶爾被調(diào)侃幾句也不生氣,還會適時反擊。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跟年輕異性這么輕松愉快地聊天了。
當然,那方面也是出人意料地和諧。
這一輕松愉快,外加和諧,就稀里糊涂走到了今天。他自己也感慨,人生路上滿是香蕉皮,滑到哪里算哪里,聽著瀟灑,其實不是,真要不小心踩到一腳,眨眼間就滑到了某個關(guān)鍵節(jié)點上,由不得回頭再來。
后來他出去聚會,看電影,看劇,看綜藝節(jié)目,最煩有人問一對情侶當初的戀愛故事了。媽的,萬一那對戀人并非真心相愛呢?萬一他們只是自己身上最心愛的衣服破了,臟了,補救不了,必須要扔掉,只能沖進最近的品牌店挑一件最合身的替代品呢?
等杜楠回到上海開始找工作,想找裴俊勇吃飯敘舊,他已經(jīng)連裴希爸媽都見過了,就回,我周末要陪女朋友。杜楠在微信那頭“對方正在輸入……”半天,他耐心等候,最后等來兩個字:好吧。
他本以為杜楠會刪了自己,但事實證明,杜楠又一次給了他不配擁有的體面。在后來朋友圈的照片里,杜楠留起了長發(fā),戴起隱形眼鏡,眼睛里那種易燃易爆炸的光芒也消失了。
和裴希父親的見面很順利,美中不足的是未來岳丈叫錯了名字,叫他裴勇俊,早年那個韓國男明星,立刻就被裴希糾正過來。這次見面是在江淮省安水市裴希家里,別墅地上三層,地下兩層,帶電梯,客廳地板是訂制的玉石板,院子里還有小片竹林和迷你九曲橋。
他悄悄問,你家這條件,你還在美國代人寫論文?裴希眨眨眼,說,算是愛好,順便賺點錢。
裴希她爸人稱裴總,很是性情,飯桌上兩杯白酒下肚就敞開心扉道,希希一開始說在上海談了個本地的對象,人又高(這是真的)又帥(這是吹捧),體制內(nèi)上班,黨員(預(yù)備的),也姓裴,我還以為是騙我!沒想到啊沒想到,小裴你真實存在!
裴希家雖有三層,但他還只是男友,直接住家里不合適。裴希沒喝酒,開寶馬X6送他去附近酒店,說,我爸挺喜歡你的。他說,哈哈,但愿。裴希說,真的,我看得出來。
回到酒店,他喝完一整瓶純凈水,坐在沙發(fā)上也開始自我總結(jié),梳理人生進度,分析得失,歸納真理:裴總就這么個獨生女,要是結(jié)婚,生的孩子也姓裴,外孫可以當孫子養(yǎng),肥水不外流;他身高一米八二,裴希家里人個子都偏矮,生了孩子就是基因改良;上海戶籍,買房,孩子高考,都前途寬敞。
至于他的個人魅力,個人理想,個人追求,裴總好像不太在意,在飯桌上根本沒有問及。當然,他自己也沒想過答案。裴總還說過,我家希希一直很聽話。他個人覺得,“聽話”兩個字當中缺了個“我”。
去裴希老家是第二塊香蕉皮,轉(zhuǎn)眼間,雙方父母都見了面,吃了飯,談妥婚房的投資合作模式:他家賣掉一套內(nèi)環(huán)內(nèi)九十年代的老房子,加上父母一部分積蓄,一共兩百萬多點;裴希家出八百萬,以及裝修、家具的費用;買房的錢里還有象征性的一百萬,他和她各五十萬公積金貸款,為了“給年輕人一點生活壓力”。家長會談時,兩個準新人全程列席旁聽。他悄悄給裴希發(fā)微信,說你家絕對控股。裴?;亓怂粋€特大號的鬼臉表情。
談快尾聲時,裴總提出還要給小兩口買輛車,年輕人喜歡的,特斯拉,也就一百萬不到,寫女婿的名字,讓他早點去學(xué)車。裴俊勇趕緊說不用不用,我們單位車位緊張,坐地鐵也很方便。裴總看了他一眼,笑笑,說,小希工作忙,常在外面應(yīng)酬喝酒,回家打車我不放心,最好你能開車去接她,安全。
裴俊勇不說話。他媽接過話,說,是的呀,現(xiàn)在外面各種新聞也蠻嚇人的,我以前叫他去學(xué),就是犯懶。裴希適時表態(tài)說謝謝阿姨。裴總說,什么阿姨,現(xiàn)在就該習(xí)慣要改口啦。
老曹問,小裴啊,你這邊結(jié)束啦?他從回憶里醒過來,說,啊,對的。老曹看看手機,說還有十五分鐘才上車,這樣子,我回請你吧,十分鐘,好吧?說著一挺腰就坐起來了。老曹這副瘦弱身子,是怎么從按摩椅的緊箍咒里輕易掙脫出來的,他到后來都沒想通。他說,不用不用,我坐會兒就好了。老曹說,不要幫我客氣,老實幫你講,我在外面不太接受人家請客的,也老少請人家的。說著用微信掃了他那邊的二維碼,點了十分鐘套餐。他只能又把自己埋進烏黑油亮的按摩椅,等著再度失去重心,任由別人操控。
老曹也躺回按摩椅,問,酒席什么時候辦?。坑浀谜埼覀兂韵蔡前?。他說,一定一定,婚禮要明年了,好點的酒店要排很久。老曹說,是的呀,不像我結(jié)婚,九十年代快結(jié)束,老百姓隨便找家平價飯店就好了,什么婚慶公司,沒有的,不時興的。裴俊勇知道這段歷史,還是說,啊,是嗎?老曹說,對呀,那時候沒鈔票,請婚宴就家里人,最要好的幾個朋友、同事,其他人都是發(fā)發(fā)喜糖,感覺發(fā)完喜糖沒多少時候,噯,就發(fā)喜蛋了,生小孩了。
裴俊勇笑笑。老曹說,你啊也不要笑,真的,剛結(jié)婚,幫我老婆自由自在,出去玩,旅游,看電影,舞廳跳跳舞,吃夜宵,夜排檔,點盤螺螄,一盤蟶子,叫兩瓶光明啤酒,噢喲不要太開心哦,天天晚上都這樣,后來呢,有一天,就有小孩了,要服侍她呀,再等小孩生下來,好嘞,我就抱著我女兒,一點點大,哈巴狗大小,我就看著天花板,真的,看著天花板,就想,唉,那點好日子啊,從此一去不復(fù)返了呀。
裴俊勇想辦法找好話,說,你女兒不是快高考了嗎?等高考完就好啦,照樣可以出去,呃,瀟灑。老曹說,瀟灑什么哦?我?guī)臀依掀哦贾v好了,女兒一考上大學(xué),我們就去民政局,辦手續(xù)。
裴勇俊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但終究跳不起來。十分鐘套餐和十五分鐘的內(nèi)容不同,一上來就箍住了手臂和小腿肚。他只能把力氣
用在一個“啊”字上。
老曹說,你不要“啊”,我也就幫你這個剛剛結(jié)婚的小年輕講,你也不要問為什么,反正呢,世界上的事情沒那么復(fù)雜,但也沒那么簡單的,曉得吧?結(jié)婚這樁事情,就是大家,不對,就是兩個人,互相成就,互相毀滅。等你到我這個年紀,懂的就懂了,不懂么,那最好,你就走運了——反正就一句話,小孩晚點要,最好是不要,清清爽爽。
老曹就此不再說話,開始閉目養(yǎng)神。裴俊勇扭頭看看他,看不清五官,表情。單位人事室副主任以前說過,老曹這種沒高學(xué)歷、沒當過兵、沒入黨、沒一技之長、沒突出貢獻、沒學(xué)習(xí)心態(tài)的,屬于雙倍三無型基層老油條,只剩一點微不足道的人生經(jīng)驗。但就這點人生經(jīng)驗,現(xiàn)在都說給他這個小年輕聽了,他還一下子消化不動。
按摩椅開始再一次的顫抖療法,電動馬達臀。十分鐘套餐里也有這個環(huán)節(jié),程序設(shè)計師的確可能是個男的。手機又響,裴希發(fā)來文字說,朋友圈大部分都投票給了那臺淺褐色鋼琴,就準備買它了,也不太貴,四萬多。
他和裴希相處下來,覺得她主要有三大毛病,一是急了說英語;二是喜歡說“親愛的”,弄得他像個公司客戶或是一條金毛犬;三是一旦買了價格在四位數(shù)以上的東西,說話時都要把價格附在后面。前兩個是美國留學(xué)落下的病根,后一個估計是源于裴總的以身作則。
這次的確不必舉白旗,因為對方已經(jīng)將他全殲。
老曹的按摩椅說:“本次按摩結(jié)束,我們會努力帶給您更愉快的體驗。”老曹隨著椅子坐直,起身舒展身姿,說,這個東西,不得了不得了。然后拍拍肚子,說,按得連肚皮都餓了。
這次開會,本來還有后面的采風(fēng)和參觀環(huán)節(jié),他倆都沒參與,想早點回上海,所以今天退房沒來得及吃午飯。大會工作組的同志買了點面包和牛奶,在來高鐵西站的路上都吃完了。老曹這么一說,裴俊勇也覺得腸胃空虛。
老曹說,噢喲,原來二樓有餐廳的啊,飯香緣……招牌下面寫了什么?鹵肉飯和炸……炸醬面?裴俊勇抬不起身,只能在腦海里重復(fù)那三個字。他在上海長大,大排面,黃魚面,燜肉面,爆魚面,三蝦面,蔥油拌面,花生醬冷面……都如數(shù)家珍。唯獨這遠方的炸醬面始終是塊盲區(qū),聽說過,沒見過,十萬八千里。這次來這座北方小城開會,吃喝都在酒店,沒機會嘗到。
他初次知道有這種食物,是初中讀到《故事新編》。要論提到的食物,《理水》那篇最多:炒面,滑熘翡翠湯,榆葉羹,松皮餅,柏葉糕。可他偏對《奔月》里烏鴉的炸醬面情有獨鐘——嫦娥說:“又是烏鴉的炸醬面,又是烏鴉的炸醬面……整年就吃烏鴉的炸醬面!”老公后羿還射到一只麻雀,可以做碗湯。
他沒見過烏鴉,麻雀也沒吃過。據(jù)父母說麻雀以前在城隍廟是有的,三只一串,用油炸透,連肉帶骨,味道不俗。他放下魯迅的小說集,不知天高地厚地跟老娘說要吃烏鴉炸醬面。當時父親投資開飯店失敗,家里很不富裕。老娘在廚房忙著把吃剩的西瓜皮切好塊,腌咸菜,邊說,烏鴉,哪里來烏鴉,菜市場里只有烏骨雞,喏,十塊錢一斤,買不起哦小朋友……還烏鴉來。
等裴俊勇后來偶然再讀《奔月》,已經(jīng)和裴希領(lǐng)完證了。這時他才領(lǐng)悟,這根本不是英雄美女吃面條的故事。盡管生活里沒有烏鴉的炸醬面,但又處處是烏鴉的炸醬面。香蕉皮一滑,白駒過隙,稀里糊涂,炒鍋里醬都炸好了,湯鍋里面也下好了,放在一只大碗里,由不得你不拌勻。不拌就坨,不拌就僵。要么趁熱,將計就計;要么冷處理,最后硬著頭皮咽下冷卻的坨坨。
人生若有沼澤,必然是炸醬的顏色。
老曹看看手機,說,來不及吃面了,等下上了車點個盒飯吧。
按摩椅對面那排不銹鋼長椅上,有個戴眼鏡的男的,藍襯衫,袖子卷起,單肩包放在膝蓋上,帶子一直拖到腳尖前的地上,卻渾然不覺。他雙手護住肚腩,腦袋枕在椅背,睜著眼,一臉疲憊和木訥,只看著車站天花板。
裴俊勇想,天花板有什么好看的呢?他也抬頭,發(fā)現(xiàn)天花板是乳白色的,有鏤空的天窗。天上的云彩午休結(jié)束,開始上班,可離得那么遠,遙不可及。要多少個裴俊勇一個疊一
個,才能碰到車站天花板呢?又要多少個裴俊勇,一個疊一個,才能碰到那些云彩呢?幾百個?幾千個?幾萬個?
老曹伸個懶腰,說,回去又要面對老婆女兒了,唉,冊那媽。
他心里一顫,點開微信,找到杜楠那條朋友圈。她在下面回復(fù)別人說,父親好像查出來得了腫瘤,想找個好點的大夫再看看,希望大家?guī)蛶兔?。裴俊勇倒是有個在中山醫(yī)院(消化科是全國重點)上班的舅媽,在行政宣傳部門,不知能否幫上忙。他心里有什么東西呼之欲出,又磨磨蹭蹭地往深處退卻。
自從杜楠發(fā)來“好吧”,兩人再也沒有過交流,朋友圈的互相點贊也到此為止。他和裴希領(lǐng)證之后沒多久,參加大學(xué)同學(xué)聚會,有人帶來女朋友,正是學(xué)校詩社屈指可數(shù)的成員之一,聽說他叫裴俊勇,問,杜楠跟你還有聯(lián)系嗎?他左臉紅,右臉白,說沒啦,沒有啦。其間他去上廁所,路上遇到那個詩社女生回包間。女生攔住他,問,你知不知道杜楠去支教前打過胎?這次他的臉全白了。女生說,我也是聽說,聽說的,你不要問她,不一定是真的,她這人你知道的,有點怪怪的,猜不透。
聚會完了,他回到和裴希臨時租的房子,早已喝多。一進門就躺在地板上嚷嚷,我要吃烏鴉的炸醬面,烏鴉炸醬面。裴希把他拖到客廳中央,分幾步抬上沙發(fā),問,想吃面?我去給你下。裴俊勇說,不要,我就要烏鴉炸醬面,炸醬面,烏鴉肉的。裴希說,不就烏鴉嗎?我給你買去,網(wǎng)上現(xiàn)在什么都有,別動,別動,我給你倒杯水。
他還在手舞足蹈,對著空氣揮動雙手,說,烏鴉的,炸醬面,還要麻雀湯。裴希去廚房倒水,他在沙發(fā)上忽然坐起來,說,我以后每天都要烏鴉的炸醬面,炸醬面……
第二天他起床,頭疼欲裂。裴希給他準備了新泡的麥片粥,說,親愛的,我查過了,烏鴉吧,啊,除了個別品種是國家保護動物,其他都挺多的,啊,沒生存危機,你難得要吃一次,問題不大,啊,我找我爸想辦法去弄,但你要天天吃,就有點,啊……
他對裴希的風(fēng)格已經(jīng)有所了解,知道是在調(diào)侃自己。他連勺子都沒用上,埋頭喝粥,間隙里說,昨天喝多了……瞎胡鬧,不要放在心上,俱往矣……
裴希笑得眼睛瞇成兩道縫,說,那就好,對了,我在想,新家?guī)镆灰獙iT給你裝一個男士的小便池。
車站廣播再度響起,開往上海虹橋的高多少次列車即將檢票。按摩套餐還沒結(jié)束,裴俊勇掙脫右手,按了暫停鍵。椅背緩緩升起,天花板沒了,映入眼簾的是長椅上蕓蕓眾生紛紛起身往檢票口走去。他起身,不急著拿拉桿箱上的背包,深吸兩口氣,給杜楠發(fā)微信,問,在嗎?
老曹說走吧,排隊啦。他再看眼手機,杜楠沒回。當然,不可能那么快回復(fù)的,除非她一直在等他。
他背上包,抓住拉桿箱把手。老曹說,這個按摩椅蠻好的,以后我也買一個擺在家里,這個外面有賣的對吧?裴俊勇點點頭,放回手機,掏出身份證。老曹說,蠻好蠻好,哦不對,以后我住在哪里還不曉得,嗨嗨,算了,管他呢,以后再說。
排隊走進檢票口前,裴俊勇又刷了一次朋友圈,杜楠新發(fā)的內(nèi)容說,感謝大家,感恩諸位,家父的病情讓我感受到人間有真情,已經(jīng)有朋友替我聯(lián)系了華山醫(yī)院的醫(yī)生,雖然小楠真心實意地不想麻煩大家,占用大家的資源和注意力,但假如后面還有逼不得已的需要,希望團隊的家人們、各位朋友們能幫我一把,在這里先謝過啦!
文字下方配著一張圖片,是一只花斑貓的臉部特寫,眼神里帶著點點星光,嘴角上抬。
他動作遲緩,把手機放回褲袋,沒來由地靈光一閃,回頭掃了眼按摩椅區(qū)。大部分人都走了,只有一個臉圓圓的女孩坐在離他們最近的按摩椅上,仰頭看車站天花板,藍色書包放在膝蓋上。在一長排豐滿的黑色里,她的白衣服特別顯眼,又很弱小,像一碗醬比面多的炸醬面。
老曹順著他目光看去,說,噯,這是剛剛那個小姑娘嗎?創(chuàng)業(yè)那個?裴俊勇壓壓棒球帽檐,說,認錯了,不是同一個。說完,轉(zhuǎn)身朝檢票口走去。
責(zé)任編輯 孟小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