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浪人

2022-05-23 23:59趙靜
特區(qū)文學 2022年3期

趙靜, 女,生于1982年。作品散見于《中國作家》《西部》等刊。曾獲孫犁散文獎、深圳睦鄰文學獎?,F(xiàn)居深圳。

一個老鄉(xiāng)壓低嗓子透露她所在餐廳的種種不潔之后,我仍舊帶著有喜的身體去一家餐飲連鎖機構(gòu)用了午餐。大意、執(zhí)拗、率性的挑戰(zhàn),讓我當晚付出了這樣的代價—渾身乏力,嘔吐不止,直到吐出胃里最后一粒食物,苦澀的膽汁,就連一滴雨珠般大小都傾巢倒出—先生給我喂葡萄和水,或許它們也知道內(nèi)里兇險,只一探頭,就逃出來了;臥床呻吟,用手頂住腰窩兒處揉捏也不濟事。卻仍是硬扛著,等。等它自愈。

到底,先生不由分說將我送進了醫(yī)院。一定是食物中毒了,猜測,帶著一股不祥的力量向我蔓延,擔憂、害怕、恐慌,紛至沓來,我直接癱軟著趴在醫(yī)生的診桌兒。良久,我努力支撐自己交代了起因,看診、抽血、取報告,提心吊膽走完這繁瑣的流程,并沒有生發(fā)意外的結(jié)果。好在,未傷及胎兒。取孕婦能用的藥,吊水、嘔吐、住院查看,歷經(jīng)一整個晝夜,我總算能抬起頭來。想到后患,我心里倏忽蹦出一個想法:不去外面吃飯了,以后自己動手。

于是,菜場—山尾綜合市場,便成了我長期光顧的地方。那里各類鮮蔬瓜果應有盡有,從破曉到黃昏,人潮翻涌,日復一日,似乎永不落幕。它離家不遠,下樓,順著勛業(yè)街走,跨過沙江路的紅綠燈口,向前不到兩百米,往右一拐就到了。

盛夏的午后,陽光熱辣,蟬鳴四起。通往菜場的途中,紅綠燈口,頭戴黃盔修建地鐵的工人,螞蟻似的圍成一團,一鏟急一鏟地刨拱著廢墟,往車里扔。塵灰,漫天飛揚。行人,四處躲閃。我路過,也加快步伐往前沖了一段。

忽然,一對浪人就那樣出現(xiàn)在我的視線里—在勛業(yè)街往右拐彎的地方,房檐伸出脖子兩米多寬來,一排墻壁刷滿了禁毒的宣傳圖。一個年輕男子的大部分身體進入冒著黑煙的長筒毒爐里,只露出小腿及腳,他的父母雙雙伸手抓住那腳踝死命地朝外拉……這張壁圖的下方,貼著地面,一輛破舊的三輪車像常年長在那里似的一動不動。四周層層疊疊圍著烏七八糟的木板、紙板、KT板,毛巾和破舊的小件衣物外掛著,只留出后車門,像一只圓睜的眼,饑渴地打量著路人。一個殘疾女人,失了下肢,肥著腰身粘連于三輪車前方的地磚,目光呆滯地對著眼前的空白,半天不動。一個瘦骨嶙峋的老人低頭坐在車子后方的地面,不移不動,讓人無法斷定他是否健全。一只流浪狗吐著血紅的舌頭迅捷地穿過街巷,在靠近老人身邊的棕櫚樹下翹起后腿方便,之后,揚長而去。

主道上,汽車轟鳴而過,騎電車的緊按喇叭催促著前方,路過的人接打電話、扒拉著手機、談生意、敘述產(chǎn)品的功能、匯報價格、追討貨款、問要去的地方怎么走……各種聲音充斥在空氣里,混亂、嘈雜、喧囂,擁擠著、撞推著朝前滾動,沒有人停下來看他們一眼。我路過,心里一陣抽抖,生出一絲涼意的悲來。我知道他們就是所謂的浪人,三輪車便是他們移動的房子,它在哪里,他們就在哪里;他們?nèi)ツ睦?,它就出現(xiàn)在哪里。說移動,其實高估了,那車胎已然殘破,癟在地上,輪骨的銹跡廝混著歲月,時光推移,它越發(fā)陳舊、滄桑、腐朽,現(xiàn)出落魄的相貌來。即便推著走,兩三人也要費上一番功夫。我知道,很久了,他們從未挪過窩兒。

父親四十之前,也曾是一位亡命天涯的浪人。為了活命,他逃到很遠的地方,以致足跡遍布中國十三個省市。直到母親出現(xiàn),以及我緊隨其后的到來,才讓他有了安定的跡象。盡管我保有兩歲以前零星的記憶—記得身為流浪藝人的父親帶著我和母親四處奔波,他去哪里謀生,我和母親就被帶到哪里;他在誰家安點工作,我們就住在誰家。不知道他經(jīng)過怎樣的努力,在獲取村民的集體信任后,我們得到一間房子安身。

那房子,其實是一位剛剛死去的五保老人的草屋。很小,小到只夠容納一張床、一口灶臺。它離村子遠,離有樹木的地方也很遠。除了門前一口荷塘,余下的便是鋪向周際的空曠—遼闊的平原,無聲的寂靜。父親外出的夜,荷塘傳出的風聲鶴唳曾讓我和母親緊緊抱成一團,也曾有不明來歷的人溜進小屋掐滅我們的油燈……凜冽的北風還曾穿墻破壁,直刺我們的脊骨,涼、冷、凍、疼。無數(shù)個日子,躲無可躲,終于草屋難抵風霜的狂妄,塌在了清晨的雪里……

弟弟出生以后,我們的日子過得更為艱難,母親不得不在外婆去世的當口兒向親人討要生活……但顯然我對父親之前的歷史毫不知情,即便知道一些,也總歸道聽途說,并不真切。越不知曉,就越是好奇。但我知道,只要父親不開口,我的好奇和探究終歸是蕩在水中的月亮,看著觸手可及,卻永遠也不能打撈。

每當遇到同樣的場景,我就在心里暗暗比較:同為流亡者,他們是不是有著同樣的命運和遭際?懷著疑問返程,不知不覺我又晃到浪人夫妻的檐下。女人還保持著那個姿勢,眼神呆滯得就連一絲哀怨也沒有。老人卻歪靠著墻根兒睡意深沉,安靜、祥和充斥著他夢中的世界,使他臉上現(xiàn)出輕松的模樣來。我路過,瞥見這踏實的安詳,倏然歡欣,竟然自顧步履匆忙地往回趕,直到打開家的房門,才發(fā)現(xiàn)買好的水果忘了給他們……

記得那是一個周末,文友陳末來探我。臨近晌午,我們前往菜場。炙熱的驕陽烤得樹木都耷拉了腦袋,就連知了也停止了聒噪,空氣中的熱浪,仿佛伸手劃一根火柴都能點燃。熱,深圳的氣候,除了過年涼快點,余下的就是熱。我攤手向陳末敘述著。拐彎處,又看見他們。老人正用木條支起鐵鍋生火,樹下聚攏的干柴,不斷被送進鐵鍋下方。菜心見熟,他開始往帶有污漬的鐵碗里盛。老人高瘦、佝背、裸著上身,干癟的皮肉緊包著骨頭,兩鬢汗流不止,背上的汗珠不斷向下滾落,兩根堅硬的腿骨,病鶴一樣支撐著骨瘦形銷的身體,促使他晃晃悠悠起身、挪步、停頓下來,將飯菜端給殘疾女人,配好竹筷,回頭又去侍弄鐵鍋。女人的眼神空洞、迷茫、毫無光亮,折射著對世界了無念想的絕望??墒牵驮谒吹匠允车囊凰查g,那目光卻忽然一閃,落在了飯菜上。路過的巡警停下來,就地扎好坐騎,朝老人張望兩眼,搖了頭,嘆著氣離開了。

我和陳末陷在里面,繼續(xù)向前,誰也沒有說一句話,直到拎著滿手的菜蔬折回,重新看見他們。這時,女人旁若無人地將飯碗頂在胸口,狼吞虎咽。而老人,在三輪車后方的地面,蹲著,用竹筷挑起地上碗里的菜吃。里面沒有飯粒,只有幾條青菜。他進食和吞咽的動作緩慢、遲疑、艱難而戰(zhàn)栗。我知道,他必須思考她不會思考的東西,比如他們的明天……

趁他不注意,我順手放下幾個番茄去,還未走出十米,背后就有人輕拍我的肩道:“你的菜掉了?!蹦鞘且浑p飽經(jīng)風霜的手,枯瘦、干裂,伴著含混不清的北方土話,伸過來,夾帶著他眼睛里躍動的光和微笑。我撐開袋子,它們被放了進來。當老人退去,一股莫名的酸楚涌上心頭,我的眼眶開始陣陣發(fā)脹。恍惚之間,我看到了父親的卑微。也是那樣枯瘦干裂的手,那樣躬身謙卑的姿態(tài),沖誰都點頭微笑,向這個世界所有的人問候、示好,生怕不相干的人無端和他結(jié)了仇怨,攔了他生計的路。正想著,陳末忽然發(fā)出一句伴著哽咽的感慨:她快把他耗盡了。我抬頭,看見她的眼角有淚,又看見她急忙別過頭去,恐擔心影響了近旁的孕婦,自顧沉默了。我只低頭應是,又想著我們諸多相似之處:她的母親,我的父親,身份相近,我們的出身相同,原生家庭相似到不可描述,就連遇見事物的回應都如出一轍,如此種種,竟一路無言。

事后,我們誰都未再提及。

但我和家人相聚的時候,卻細細描述過一番。父親鼓著眼睛,斷定那對浪人是慘遭不孝孩子的嫌棄而浪跡在外。我反駁著未必見得,又費解于老人強烈的責任感。父親再次激動起來:若無子女,他們不會抱團結(jié)伴、長期共處;若非子女不顧,他們更不致流落街頭、寧愿遭受旁人的白眼。試想,一個健康的單身男人,誰會拖著一個完全喪失勞動力的殘疾女人四處度日?父親的話慷慨激昂,我的心里涌起無限悲涼。我暗自揣度父親緣何如此肯定他們的遭際?又心下揣測他們的不肖子孫該是怎樣一類人群,讓雙親臨老流落在外、無依無靠?但很快又以“久病床前無孝子”替他們開脫了,也有將子女的過錯歸咎于父母不合人倫家教的時候,繼而轉(zhuǎn)念又想,他們整日不挪窩兒地活在這陌生之城的原地,就著市場,拾些菜果充饑,路過的人各自奔波逐夢,誰有時間去叨擾一對浪人呢。相較于農(nóng)村里飛短流長的壓制、閑若無事的欺辱、打趣逗樂的排擠,可謂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每當他們的影子浮現(xiàn)腦海,我仿佛看見了父親行走江湖的艱難,我親歷的、道聽途說的,以及從父親偶爾透露的話語中推測出來的—那些壓制、欺辱和排擠浪潮般撲來,幾乎一瞬間將我淹沒。我從未想到生活何以將人逼到如此田地,即便微弱如螻蟻,也要拼盡全身的氣力尋求存活?這既透露著生命的無奈,又折射著與死亡對抗的堅強,竟是那樣讓人揪心!再路過,我會放些蔬果在水泥花壇的邊沿,有時是一個香瓜,有時是兩個蘋果,有時是一把青菜,我不說話,放下就走……但好景不長,很快我的憐憫也無處安放了。

時間的鐘擺日夜旋轉(zhuǎn),迎來初秋,也迎來了臺風肆虐的季節(jié)。“山竹”的訊息鋪天蓋地,一場號稱二十年一遇的強臺風,不可避免地向深圳襲來。人們驚恐地用膠帶在玻璃上貼“米”字,用鐵絲固定活動門窗之間的把柄,小心謹慎地將車輛移到地庫,盡量躲在家里不外出。我和先生相擁在陽臺眺望窗外的狂風暴雨。風嘶鳴,雨斜著下,一浪一浪地在空中旋轉(zhuǎn)、翻滾;樓下的帳篷被撕成片兒狀,東飛西飄;花園里的樹枝不斷向下掉,紅磚鋪就的小徑被綠葉、殘枝掩埋;再看醫(yī)院拐角的大樹,頭已著地,樹根拔地而起,直挺挺地壓在一輛白色轎車上……霎時,風裹著水珠撲進兩米多寬的陽臺來,我們的衣衫即刻濕涼,壁上的花草弱不禁風,一簇簇地往死里搖擺。先生著急地把紫薇、茉莉、蘭草、多肉以及多棵心愛的小生命往廳里搬,跌跌撞撞擺了一地,趕緊順勢關(guān)閉落地門窗,不料小小的罅隙竟發(fā)出了北國冬日里才有的凜冽寒風的尖銳嗚鳴聲—少時家殘壁陋,一到寒冬,西北風便刀劍般鉆墻入室,刺得人瑟瑟發(fā)抖。很多年沒有聽到這撕裂人心的響動,我坐在沙發(fā)上縮成一團,正怕這臺風會鬧出掀天的悲劇來。忽然,就想起了那一對浪人。

我以最快的速度起身,換衣、穿鞋、拿家里最大的雨具,尋找?guī)齑娴乃芰嫌瓴?,將不銹鋼保溫瓶注滿熱水,抓起面包……一股腦兒塞進環(huán)保布袋,拔腿出了門去。走到樓下,我才發(fā)現(xiàn)地面滾動的積水,足以淹沒我腳上的運動小白鞋。這鞋是我孕期腳部開始浮腫的時候,先生買給我的,挑過五家商場,試過數(shù)十雙鞋子,惟它適腳。它是帶著使命跟隨我的,既承載著護衛(wèi)新生命的職責,也沾濡著先生對我的祈愿,泡了水就得扔了。我必須上去換掉它。沒有什么比涼鞋、拖鞋更適合在雨水里浸泡了。

誰知,按開門鈴,一幅“著急圖”投入眼簾—先生站在客廳轉(zhuǎn)著圈、打電話,我的手機在沙發(fā)上吱哇亂叫。我才知道,出門得急,竟忘了和這位先生通個氣兒。他懊惱著進出房間的功夫我就不見了。我也并不十分愧疚,只想著盡快下樓,連聲道歉也沒有。見我慍慍著臉色換鞋,背上背了一背,他急道:“拿了這些玩意兒去哪兒?”

我搪塞著不遠、就附近,回答并不十分清楚,更是引了先生的怒來。那關(guān)心的、擔憂的,帶著急切要為我分憂的怒一下子攫住了我。一種急,騰地轉(zhuǎn)換成一股暖流激蕩起來,從心底升至顱內(nèi),使我對自己有了更為清醒的認識。一直以來,我以為自己能做到的,默默去做就好,不要勞煩他人,哪怕付出再多的時間和精力。這些年,一個人我行我素,做自己能做的、想做的任何事情,從來不曾考慮可以與人相商、請人幫忙。來自父親的教導—堅毅、果敢、剛強的獨立,刻進骨骼似的,填滿我的生命,并不讓我區(qū)分一個柔弱女子和男人有什么不同。父親打小失了怙恃、沒了依傍,早早就在人間晃蕩。一切靠自己。他將這觀念灌輸給我,即便婚后,在先生急不可耐要為我分憂的時候,我所表現(xiàn)出來的獨立,都帶有不可褻瀆的倔強和不容他人相幫的絕情。意識到這兒,我堅持的態(tài)度開始萎縮。它促使我?guī)е鴻z討向?qū)Ψ降膽┣蟹洠^而道出要去的地方、要做的事情。

我不曾料到的,先生二話不說就帶我出了門。

我們掂起褲腳,將傘柄放低,幾乎把頭縮進傘底抵擋疾風驟雨,淌過花園小徑的積水,到了門庭的柵欄處。掏出門禁卡的一瞬間,衣服就濕了。大門處在風口,雨斜著朝人身上砸,風貼著地面往萬物里鉆。冷,讓我立時打了個顫。我下意識地放了一眼,馬路對面的樹都看不到了,一切皆裹在混沌之中。兩米開外,許是井蓋兒被雨水掀翻了,咕嘟咕嘟,一個勁兒地往上冒騰?!斑@怎么走???”我面露窘色向著先生,他剛一努嘴,就聽見身后傳來一個聲音:“你們這是要去哪兒啊,快回去!”掉頭,方知是保安頂著風雨出來的告誡。因為滂沱大雨花了保安室的玻璃窗,他沒能及時發(fā)現(xiàn)我們,這會兒直追趕著讓回去。呆立中,我們右側(cè)的前方忽然咔嚓一響,黃槐的半截身子掉下來,順勢砸彎了小區(qū)的護欄。先生護著我往開里挪了兩步說不能去了,你看?的確,環(huán)境險惡,我也該適可而止。

隔窗望去,才不過下午四點,天已暗如黑鐵。手機里到處是“山竹”帶來的創(chuàng)傷事件:有人打著雨傘于翠竹路被風卷在地上滾;有人家里的玻璃破碎了;有人駕車在途中拋錨了;有低洼處的樓房進水了……就在小區(qū)群的警示頻頻跌出的時候,家里突然停電、停水了。猛烈的風雨一直持續(xù)到午夜十一點半,我們始終躲在家里,沒能出去。是啊,世界一片濁亂。家,是最安全的避風港,沒有什么比家更能給人提供庇護了??衫先擞门f三輪在旁人的屋檐下支起的臨時的“家”,在狂風驟雨的肆虐中能安全嗎?他們該如何度過這場龐大的劫難?我悻悻地坐在沙發(fā)上長吁短嘆。

此時,腹中卻忽然一動,像一尾小魚游至淺草、巖石處的一個猛然掉頭,歡快、活潑,又迅捷,留下一波劃過的余痕,蕩漾著、合圍著映在我的臉面上。我止了嘆息,下意識地順手撫摸那靈巧的動處,側(cè)耳靜默,眼神、耳朵和思維幾乎同時鉆進一個小孔兒似的,屏住呼吸,期待那里再次撲騰出動靜來?;蛟S他慣于享受從前的安定,始終溫潤如玉地臥著,并不迎合我的渴盼,即使一絲一毫的響動也不給予。良久,我向后伸腰,打了一個疲憊的呵欠,唇舌干燥,生了飲水的欲望。卻一只手透過灰咖紫相融的黑,拖著杯蓋兒與杯子的磕碰聲就傳到了我面前。我摸索著喝了兩口,又靠回原處。先生這才感慨實在太黑了,于是起身去找蠟燭。我瞪了眼前的漆黑,聽夜雨的嗒嗒聲,想著要給新生命營造一個健全的環(huán)境,又祈愿著那一對浪人能躲過眼前的風雨,后來卻思緒漸朦、身子漸重,竟然沉沉地睡去了。

次日初晨,陽光暖柔,世界恢復了往日的寧靜。我又走向菜場,只是步履更加匆忙。路上到處是殘枝斷葉,隔不遠就有折斷的大樹,有的跌在地上,有的枝干劈裂卻還連著樹皮橫豎在半空。清潔工忙忙碌碌地推拉著斗車,穿梭在街巷,不放過任何死角。而禁毒宣傳墻的拐角處—積水虐洗而過的地面,竟然空無一物了。紅色的方磚干凈、整齊,盲人道上的瓦條細長、規(guī)律,它們排列著一直通向道路遙遠的盡頭。三輪車不知去處,鐵鍋沒了,堆在花壇邊的木柴、就連木屑也沒了,一切安定、靜默,仿佛從未有人在那兒駐扎、生活過。路過的人,淡然自若地來往,奔著各自的前程,誰也不曾留意這里發(fā)生的巨大變化。浪人的影子在檐下重重疊疊,我的心里生出切急的疑問,一陣緊過一陣的—他們能去哪兒呢?他們該如何用負累的身軀盤弄繁雜的家什?

我止了步,到對面的摩托車行、湘贛川菜館打聽。先是售貨員冷冷道不知,后是老板淡淡地搖頭。盡管問的人漫不經(jīng)心,似乎只那么順口一問,便徑直走自己的路了,但他們還是詫異地盯著你上上下下,仿佛有話要反問過來,始終沒問出口,又轉(zhuǎn)身操忙生意了。是的,我和老人沒有關(guān)系,不過曾經(jīng)也是天涯淪落人—時代不容許父親固守家園,他流浪度過整個少年、青年時期。母親的鄉(xiāng)鄰容不下異鄉(xiāng)的父親,我又于成年之后以浪人的身份投奔深圳,為生存而外出,為生活而奔走,常常是短則三五日換一個地方,長則三五年換一個地方,再難過的坎兒,走著走著就過去了。抬頭,是高樓切碎的天;低頭,是外來者共砌的城。試想,這座移民之城日日接納著從四面八方涌來的人群,送走一批,又迎來一批。不同的崗位呈現(xiàn)著同樣的面孔,這個工種不合適,又嘗試另外的工種;相同的行業(yè)涌現(xiàn)著不同的面孔,一個地段的某個招牌被迫倒下,另一處又有人將它樹了起來。在里面輾轉(zhuǎn)往來、踟躕而行的人哪,誰沒有坎坷的時日?誰不是討尋生活的浪人呢!

國慶節(jié),我和陳末再次相聚。我們聊起了各自的近況,聊起了臺風過后的中秋,聊起了那一對浪人夫妻。情至濃時,末當即朗誦了新近創(chuàng)作的詩歌《浪人》:這樣干瘦的清晨/才是我畢生的浪人/白發(fā)生出黑發(fā)/根根黑白雙煞/這樣的風雨/才是我畢生的兄弟/城中村套著城中村/村村都是雨雪中的離別和歡顏/這樣的流浪者/才是我的流浪者/沒有肉/只有皮/還有骨/立在浪人的世界里/眷顧著浪人……

我心里騰起層層巨浪來。我不也正創(chuàng)作著《浪人》嗎?不謀而合,他們給了我們同樣的心靈悸動和感悟,就連名字都毫無二致地蘊含著酸澀和悲苦的味道,這是莫可名狀的巧合嗎?我說不清楚,卻兀自坦言:“可惜那對老人不在了,一場臺風改變了他們的生活軌跡。”陳末圓睜著眼睛追問:“他們不見了?”點頭之后,我聽見一聲冗長的嘆息,接著,伴有遺憾的懊悔從某個狹小的開口跳出來—唉,我們怎么那么傻,都沒有想到給人家買點兒東西。陳末茫然而渙散的目光漸漸集聚成一個小點兒,放射到很遠的地方。我拍拍她道:“我買過,卻也只是僅僅幾次?!彼芭丁绷艘宦?,似乎又放松下來。我繼而道出心底滋長的疑問和擔憂:“不知道他們真的轉(zhuǎn)移了,還是沒能扛過臺風……”“不會的!你要相信人有強烈的生存欲望,這一點在災難來臨的時候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陳末的話語透出一股毋庸抗辯的力量。我即刻收回剛剛攤出的手勢,對沒能認清人類面對磨難時會展現(xiàn)的強大而深感自責,眼睛里生出了一絲清亮的微光。

我和末相識于一場采風。在貴州萬山,我們一起度過四個難忘的日夜。在“中國作家看萬山”的開幕式上,她臨我而坐,從黑色包里掏出一粒白色藥丸,讓我?guī)兔δ弥?,而后擰開杯子,從容地咽下,對我道了謝謝,就不言語了。我看看舞臺,看看她,心里想著她的藥,也沒有言語。許久,我們才拿著手里的資料冊,按照座位的標注互相確認了名字。當晚用餐,我們的座位又挨在一起,席間的說笑和攀談將我們的心靈再次拉近,這為晚間兩個僅一墻之隔的同質(zhì)靈魂的徹夜長談,作了擲地有聲的鋪墊。在萬山,一個在深圳有過十三年漂泊史的新疆人,一個在深圳避難十七年或?qū)⒁簧暮幽先?,她們因著類似事件,心陷囹圄,又突圍出來?/p>

我,在外公屋檐下寄生的童年、少年,要在鄉(xiāng)鄰、親屬的毒打與欺侮中保持沉默—無事生非的人總能將不如意怪罪在不是當?shù)厝说奈业纳砩?,然而是不能還手、還口的。有時是旁人介入的暴打,有時是母親親自下手,打折了極有韌性的柳條與堅硬的青竹,直至遍體鱗傷、無法站立,以致我現(xiàn)在看見婀娜在風中的垂柳仍心有余悸—才能換來全家的和平,肇事的人一句罷了,圍觀的人方才余興未盡地散了去。我的身體不留一處好兒,疼,有時候是鉆心的,讓我想起報仇;有時候是麻木的,讓人生出絕望。事后,全家總是抱成一團,哭。這時,我只看見自己挨打的時候,父親雙手抱頭蹲在墻根兒,不敢看我,也不敢辯駁的樣子。

我能指望什么呢,多少次在我的質(zhì)問下,他都是弱弱地咬著牙雙手捶頭道“我沒有辦法”。十二歲那年,遭到毒打的殘局里,我用盡全力最后一次問:我們能不能反抗,哪怕是離開也行?漫無邊際的沉默過后,那句“再過幾年你嫁個有本事的人就好了”,讓我日日如臥刀般寢食難安。一個人怎么能將自己的命運寄托在他人身上呢?那一刻,我體會到“天地之大,卻無容身之處”的真正含義。正如他們所說,反抗,將失去戶口。逃離,也是另一種反抗,失去戶口的人又能逃到哪里去呢?只能蜷縮著,過。我到底在屈辱中熬大了。我迎來了生命中尊貴的列車,它將我?guī)У侥戏?,讓我在陌生的深圳,通過十年的努力,為自己撕開了一條生的、可以自由活的路。

窮盡一生都在流浪的父親,我不知道在我之前他經(jīng)歷過多少難言的苦楚。當我再度提及浪人事件時,他才透露少許往事。他癟著嘴揚眉笑言,臺風“山竹”不能將他們怎樣,那對流浪老人鐵定是轉(zhuǎn)移了!百分之百!不像樹,越挪越糟糕,人,從來都是挪著活,總有一處兒活得好。他的話聲聲錘落在我心頭,激蕩回轉(zhuǎn)。我有什么理由質(zhì)疑在風雨里流亡了數(shù)十年的老父親呢?一個一路挪著活過來的人,說起他的年代來,每一個事例都讓人折服。他說,大雪封山?jīng)]有一粒谷米的時候,靠著樹皮、草根也能過活兒;在前有關(guān)卡、后有追兵的當口,跳進水里也能自保;哪怕在漆黑的夜間,幾十號人打著“鬼亮”搜尋,一頭鉆進荊棘叢中也能藏身……

父親強調(diào)著人在多重壓迫之下都能掙扎著活下來,更何況而今社會增添了許多平和與人性!食物匱乏早已遠去,自然災害的偶然侵襲又能將求生欲望強烈的人們怎樣?有心生存的人,無論在多么惡劣的環(huán)境中他總能排除萬難—生命頑強如野草,你把它們從崖上拋入谷底,有一天,它們會從石縫瓦礫中探出頭來。父親的話敲打著耳膜,蒲公英白色的果絨在眼前紛飛。風一急,它們就往遠處飄,風一緩,它們便就地安家。無論風吹何處,它們總能落地生根,長成一束獨立的個體,開出金花,躥出白絨球果。它們就那樣悄然不語地遍布了大江南北,生生世世,世世生生。是的,生命頑強如野草,即便跌入谷底,它們也會從石縫瓦礫中探出頭來。這句充滿希望和力量的話被我鎖進生命里,越是在艱難困苦的時刻,我越是不敢將它遺忘。

我捧著這些曲折而富于抵抗、殘缺而豐饒的人生,掰看那些曾經(jīng)鮮活的掙扎,細數(shù)那些無法示人、印在生命深處的烙痕時,我依然感受到沸騰的激勵和引人向上的牽力,那么熟悉地激蕩在骨血中,其間還有一種轟隆的絞痛,仿佛滾燙的鋼絲勒緊了臟器,不可控地,讓人眼含熱淚。我知道,那不僅僅是對無情歲月奉獻的貢果,也是生活所迫從浪人卑微的生命里迸發(fā)的一絲至尊無上的吶喊。生命有多少深刻的體驗,就有多少深入骨髓的記憶?;乇懿涣说模阌肋h不要試圖去回避。

直到一只手夾著一片潔白遞過來說:“唉,快擦擦?!蔽曳饺鐗舫跣眩瑥闹谐樯沓鰜?,接過,用蓄滿傷痛記憶卻仍然向往美好的眼睛對著陳末道,謝謝。她拍拍我,許久不語。而后將目光投向窗外。我跟過去,只見窗臺的簕杜鵑正姹紫嫣紅,迎風搖曳,五只蜜蜂飛飛停停,在其間穿梭、忙碌。

(責任編輯:費新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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