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葦
渾濁的運河上
運沙船吃力地航行
像一座移動沙丘
承載沉悶雷聲
一條河的法度
寂滅兩岸風景
一條河的力度
勒緊逃離者一生
入梅,雨水不絕
天上的水和地下的水
茫茫一片,混淆不清
運河水,懶洋洋躺在微瀾里
當雷聲滾過河岸、田野、房舍
仿佛受了驚嚇,水從缸里
突然站了起來……
孩子們扎下猛子,受驚的
花鰱和鯉魚,躍出水面
老甲魚爬到岸上納涼
螢火蟲飛來飛去,聚集到
冬羊草上,閃閃爍爍
裝在瓶里就是夜讀的燈盞
清明前后,油菜花明麗兩岸
桃花、梨花,開了又謝
落在水面,緩緩漂走
一位老人坐在河邊垂釣
半天不動,一無所獲
一尊夕陽下的雕塑在垂釣
他有足夠的耐心,釣起
一些落英,一點兒舊時光
也仿佛,能將小時候
兩次差點兒淹死的我
釣到岸上,救活……
頭蠶罷,運河兩岸忙碌起來:
麥子要灌,蠶豆要敲,菜籽要揉
水田要插……稻草人忙于驅(qū)趕麻雀
蠶寶寶,從竹匾來到廂房地上
蠕動變慢了——它在等待上山、結(jié)繭
而現(xiàn)在,還得警惕冬眠后饑腸轆轆的蛤蟆
忙碌,流水的儀式;噤聲,并不意味著
鄉(xiāng)音的懶惰、無力、癱瘓
半夜響雷、閃電,突然的暴雨
參與到我年少的體能和累趴下的秧苗
從前,運河上的閘官、漕卒、船丁曉得
一條負重前行的漕船,對應(yīng)天庾星
“天庾積粟以示稔”。舟楫往來
北上倉廩,承接星河碎銀
即便一首哀嘆漕運之苦的唐詩宋詞
都有一個宇宙模型在建構(gòu)、運轉(zhuǎn)
而今,運河累了,天人早已分離
新的可能的詩篇,必須朝向內(nèi)心
去發(fā)見洪荒之水、滄海之粟
河邊有一棵老桂樹
還有一棵枇杷樹
構(gòu)成一個兒童樂園
摘去全身沉甸甸
金燦燦的枇杷
肥厚的樹葉
噼里啪啦地鼓掌
枇杷葉為何瘋了似的鼓掌?
因為悶熱、懊惱的風
還是無果一身輕?
一位老人
在河邊桑樹地里割草
我問:是給湖羊吃的吧?
他糾正道:給我的咩咩吃!
我夢見我赤身裸體
走向平靜的運河
懷抱一顆盛夏之心
我夢見我溺亡于運河
一個水鬼兼木乃伊
開始用瑟瑟枯葉說話
也用低低雷聲
滾過水與沙兩個故鄉(xiāng)
退藏于密
退藏于一滴運河之水
一滴故鄉(xiāng)水,打開近和遠
以及,綿延不絕的萬古江山
像一位久遠的逝者
我不在水色中顯現(xiàn)一絲漣漪
我從運河邊
拆遷后的宅基地上
拉來一車泥
又在村里找到幾種野花
種在蓋房用的幾塊空心磚里
野花種活了
仿佛新居有了根基
仿佛我,再次續(xù)上
中斷了三十年的故土血脈
收割后的油菜躺在河灘上
五月的雨水和艷陽,兩種裸曬
線形果靜靜爆炸,射出須彌芥子
草本,花泥,未來油脂的混合香味
一次次打開貧寒、寂寞的早年
河水渾濁,如初榨油的滯緩流淌
但足以讓我辨認自己混沌的起源
(選自《詩刊》2022年1月號上半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