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李哈娜
摘? 要:通過對漢語和韓語中的形容詞“大/keuda”與名詞搭配的語料進行對比分析,基于認知語言學(xué)原型理論與語義鏈理論,構(gòu)擬出“大/keuda”的語義網(wǎng)絡(luò)?!按?keuda”以具有整體性特征的三維空間實體為原型,由此共同擴展到體形、規(guī)模、程度、聽覺等領(lǐng)域。到年齡、數(shù)量/總量、強度、物理力量、范圍領(lǐng)域的擴展,是“漢有韓無”;而到感情領(lǐng)域的擴展,則是“韓有漢無”。總體看來,漢語“大”能夠表達的范疇比韓語“keuda”更為廣泛,主要原因是在于:在韓語中,對數(shù)量/總量的表達一般以“manta(‘多’)”來承擔(dān),物理力量的表達一般以“seda(‘強’)、ganghada(‘強’)”來承擔(dān);而在漢語中,“大”可以兼顧表達數(shù)量/總量與物理力量的意義。
關(guān)鍵詞:“大”;“keuda”;原型意義;語義鏈;語義網(wǎng)絡(luò)
以Aristotle為代表的傳統(tǒng)范疇理論認為,范疇是由客觀事物的基本特征決定的。按照傳統(tǒng)范疇理論,范疇內(nèi)部的所有成員共同擁有某些特征,根據(jù)一個事物是否具備這些特征,就可以確定它是否屬于該范疇。范疇內(nèi)的所有成員地位相等,不同范疇之間的區(qū)分是明確的[1](P57-58)。與此相反,范疇化的經(jīng)驗原型(prototype)假說認為,范疇不是均質(zhì)的,而是具有原型、好樣本、差樣本和模糊邊界的。范疇成員并非共有同樣的離散屬性,但可以通過家族相似性(family resemblance)聯(lián)系起來[2](P44)。語義范疇也屬于原型范疇,其義項成員并不具有同等地位,而是具有中心的、典型的義項和邊緣義項之分,其中心義項即原型義項(prototype meaning),被認為是語義范疇最具代表性的義項,往往是人們首先認知的義項[3](P84)。
漢韓形容詞“大/keuda”是多義詞的典型實例之一,以往的研究普遍認為,該詞以空間概念為原型,然后擴張到其他概念領(lǐng)域。從認知語言學(xué)角度出發(fā),對“大/keuda”的認知語義,尤其是隱喻義進行研究,已取得了較為豐富的成果,如沈賢淑[4]、聞?wù)A[5]、馬麗和胡翠月[6]、閔子[7]、???[8]、???[9]、???[10]等的相關(guān)研究。不過,基于語料的漢韓對比研究則相對薄弱,對“大/keuda”空間義的闡述不夠全面。任永軍[11]、伍瑩[12]雖然采用維度概念,對“大”的空間義進行了探討,但并未論及二維空間與三維空間概念在空間領(lǐng)域中所呈現(xiàn)的層次性。???采用“基底(base)”與“側(cè)面(profile)”概念,對漢語空間維度形容詞的空間義進行了分析,這為我們的研究奠定了基礎(chǔ)。不過,他的研究范圍較廣(八對空間維度形容詞),對“大”的闡述不夠詳細,需要進一步完善。???基于國家語委語料庫,對“大”與二維、三維空間名詞搭配的語料進行分析,提及兩者在搭配頻率上的差異①,由此確定“大”的原型意義[14]。但僅憑搭配頻率來判定原型是否妥當(dāng),尚需進一步的驗證。
有鑒于此,本文對漢韓形容詞“大/keuda”與名詞搭配的語料進行分析,通過空間義的進一步考察,闡述空間概念的內(nèi)部層次,以此來確定其原型意義;在此基礎(chǔ)上,構(gòu)擬出“大/keuda”的語義網(wǎng)絡(luò);并闡釋“大/keuda”呈現(xiàn)不同語義網(wǎng)絡(luò)的主要原因。
一、漢韓形容詞“大/keuda”的原型意義
Lakoff & Johnson指出,大多數(shù)基本概念是根據(jù)一個或多個空間化隱喻組織而成的。我們身體和文化上的體驗為空間化隱喻提供了很多可能性的基礎(chǔ)[15](P16-18)。由此可知,人們基于身體理解空間,對這一空間的經(jīng)驗構(gòu)成基本經(jīng)驗,多數(shù)非空間概念通過空間經(jīng)驗/概念理解而擴展。在前人的研究中,漢韓“大/keuda”主要是依據(jù)空間概念被理解,一般稱為空間維度形容詞?!熬S度(Dimension)”又稱為“維數(shù)”,是幾何學(xué)及空間理論的基本概念。其中,直線是一維的,平面是二維的,普通空間是三維的[16](P66)。本文從維度概念入手,考察“大”與“keuda”的空間意義。
需要說明的是,本文的研究范圍只限于在句子中充當(dāng)謂語的形容詞“大/keuda”。以漢語“大”為關(guān)鍵詞,在北京語言大學(xué)BCC語料庫、北京大學(xué)CCL語料庫中檢索相關(guān)語料,并參考《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7版)[17](P238)、《現(xiàn)代漢語實詞搭配詞典》[18](P188-189)等,補充部分用例。漢語“大”在韓語中的對應(yīng)詞是“keuda”,形容詞在韓語中可以通過各種活用來充當(dāng)謂語。我們以“keuda”及其活用形式“keu-go(表示‘并列’)、keo-seo(表示‘理由、根據(jù)’)”等
(以下統(tǒng)稱為“keuda”)為關(guān)鍵詞,在韓國國立國語院語料庫中檢索相關(guān)語料,并參考《韓國語基本詞匯意味頻度辭書》[19](P525)、《學(xué)習(xí)用基本名詞搭配頻率辭典》[20](P559)等,補充部分用例。最終整理出出現(xiàn)3次及3次以上的有效語料,經(jīng)過對有效語料的加工,歸納出經(jīng)常與漢韓“大/keuda”搭配的名詞?;谡Z料庫整理出來的“大/keuda”表示空間意義的典型用例,具體如表1所示:
就搭配的名詞對象來看,與漢語“大”搭配的具體名詞,幾乎都可以與韓語“keuda”搭配。不過,也有例外情況,“地方、地域、水面”等表示地區(qū)的名詞,在漢語中可以與“大”搭配,在韓語中卻不能,它們與“neolda(‘寬/廣’)”是常規(guī)搭配。韓語在形容較大范圍的空間時一般不使用“keuda”,只有將較大范圍的空間轉(zhuǎn)化為限定范圍的空間時,才可以與“keuda”搭配使用,如“ttangdeong'i/ttangdeong'eori(‘地塊’)”。需要說明的是,在韓語中,“deong'i(‘團’)”和“deong'eori(‘團’)”本來指成團的物體。根據(jù)《延世韓國語辭典》的解釋,它們放在“ttang(‘地’)、dol(‘石頭’)”等詞語后,表示團成一塊的大物體[21]?!皌tangdeong'i/ttangdeong'eori(‘地塊’)”,通常是指國土、領(lǐng)土、大陸、地球等。
客觀世界存在的物體都是三維的,然而語言中的物體卻并非全部呈現(xiàn)出三維狀態(tài)。因為語言反映人類認知的任意性,而非如實地傳達客觀世界,所以“桌面、馬路”等詞語被人為地設(shè)定為是沒有厚度的二維實體[13]。換言之,“突顯(prominence)”是一種概念現(xiàn)象,不是取決于世界本身,而是取決于人們對世界的理解[22](P107)。同時,意義不能獨立存在,任何語言表達都通過突出相關(guān)領(lǐng)域的某一部分或形狀而獲得意義[23](P99)。
???認為,“基底”是指描寫對象所成為的個體,“側(cè)面”則成為空間維度形容詞所強調(diào)的空間性質(zhì)[13]。
這里,主要是基于認知語法的“基底”與“側(cè)面”概念,來考察“大/keuda”所表示的空間義,并將它們分為三類:在三維基底中突顯三維;在三維基底中突顯二維;在二維基底中突顯二維。需要指出的是,這三個類別之間存在著界限模糊的中間地帶,如“手大”有可能是在三維基底中突顯三維,也可能是在三維基底中突顯二維。在二維基底中突顯二維時,按照界限的明顯與否,可以再細分為兩類。如在“桌布大”這一搭配中,“桌布”具有明顯的可視界限;在“水面大”這一搭配中,人們的視野則只能看到水面的一部分,水的源頭與盡頭無法同時盡收眼中,它僅在認知上存在界限。表1中,“大/keuda”所表示的空間意義用例的基底與側(cè)面,可如圖1所示:
從我們所收集的語料來看,“大/keuda”在表示空間意義時,搭配的名詞對象大部分是具有整體性、可視性、界限分明的三維實體。在表示二維空間時,漢、韓語的具體情況則有所不同。漢語“大”能夠擴展到較大范圍的二維空間(界限脫離視野),韓語“keuda”則只能擴展到界限在視野內(nèi)的二維空間。與二維空間名詞不同,三維空間名詞與“大/keuda”搭配,一般不受限制,在語詞聯(lián)想調(diào)查中會處于優(yōu)先位置。???曾對189名被試進行了語詞聯(lián)想調(diào)查,在以“keuda”為刺激詞的調(diào)查中,排在第一位的反應(yīng)詞是“???(‘大象’)”,排在第二位的是“??(‘頭’)”[24]。
因此,本文認為,“大/keuda”的原型是在認知上具有均衡比例的三維空間實體,由此而擴展到二維空間。其擴張方向可如圖2所示:
從“大/keuda”所表示的空間義可以看出,漢、韓語母語者有時是通過兩個或兩個以上實體的比較來判斷大小,有時則是依據(jù)心理/主觀標準來判斷大小。因此,其判斷標準既有可能是外在標準,也有可能是內(nèi)在/心理標準。內(nèi)在/心理標準不一定符合客觀標準,個人經(jīng)驗的差異可能會導(dǎo)致內(nèi)在標準的不一。
如上所述,任何語言表達都通過突出相關(guān)領(lǐng)域的某一部分而獲得意義,即通過語言輸出的認知信息的重點是在于被突顯的空間。“大/keuda”主要表示三維和二維空間,并且是從具有均衡比例的三維空間為原型而擴展到二維空間。在圖2“大/keuda”表示空間意義的語義鏈中,①為突顯三維空間的意象圖式;②則處于一種過渡狀態(tài);在此基礎(chǔ)上,引導(dǎo)出具有可視性界限的二維空間,這時,以③為意象圖式;當(dāng)漢語“大”擴展到界限脫離視野的較大范圍空間時,則以④為意象圖式。由此可見,漢語“大”能夠覆蓋的空間概念要廣于韓語“keuda”。
二、漢韓形容詞“大/keuda”衍生義的共性與個性
(一)“大/keuda”衍生義的共性
1.體形、規(guī)模
在漢語中,與“大”搭配的“體格、體形、體型”等名詞,均表示人或動物的形狀。其中,“塊頭”表示人的身材;“個頭”表示生命體或物體的外形大小。在韓語中,“keugi(‘大小、尺寸’)、deongchi(‘塊頭’)、momjip(‘個頭、塊頭’)”等詞語,均表示動物或物體的外形大小,其中,“deongchi、momjip”表示人的身材。這些詞語都能與“keuda”搭配使用。實體的存在意味著占據(jù)一定空間,表示體形意義的詞語與“大/keuda”搭配時,形狀的整體性得以突顯。
漢語“規(guī)模、體量”及其相對應(yīng)的韓語“gyumo(‘規(guī)?!迸c“大/keuda”搭配,表示在產(chǎn)業(yè)、經(jīng)濟等方面或機構(gòu)、活動等的格局超過一般或所比較的對象。這時,“大/keuda”由空間概念轉(zhuǎn)化為抽象事物的規(guī)模概念,表示無形或無確定形狀事物所具有的格局、形式,突出強調(diào)的是其整體性和擴散性。
2.度量
占據(jù)空間的物體具有大小之別,其大小可以通過物體之間的對比或測量來確定。漢語“面積、體積、容量”等詞語和韓語“bupi(‘體積’)、yongnyang(‘容量’)、ki(‘個子、身高’)、pyeongsu(‘坪數(shù)’)①”等詞語,與“大/keuda”搭配,表示通過測量來確定空間的大小。其中,與漢語“面積”相對應(yīng)的韓語“myeonjeok”,一般和“neolda”搭配;與韓語“ki”相對應(yīng)的漢語“個子”,一般和“高”搭配。
在韓語中,表示高度的詞語普遍采用“nopda(‘高’)”,而表示人體高度的“ki(‘個子、身高’)”只能與“keuda”搭配。韓語“ki”并不包括人體的整個體積,看起來似乎不符合一般認知規(guī)律及維度概念。但從詞源來看,“ki”是從形容詞“keuda”派生出來的名詞,可以說,是它的詞源影響了其詞語搭配。???、???指出,韓語“ki”是由胳膊、腿
等部分構(gòu)成的總體,韓國人以[+實體性]、[+空間性]的三維特征來理解人的身高[25]。這種認識符合“ki”源于“keuda”、“?(大)+?→?>?”的變化過程。作者還指出,中國人主要是以[+實體性]、
[-空間性]的特征來理解人的身高。韓國、中國對身高的不同體認造成了其詞語搭配的不同[25]。不過,當(dāng)我們讓20名韓語母語者以圖畫的形式表達“ki-ga keuda(個子、身高-格助詞-大)”時,全體被試都畫出垂直高度突出的圖畫;在接下來的采訪中,被試也認為,“ki-ga keuda(‘個子高’)”不包括塊頭概念,僅表示身長概念。就人的身高而言,本文認為,現(xiàn)代韓、中兩國人的認知方式是相同的,只是韓語“ki”受到詞源影響,只能與“keuda”搭配。同理,韓語名詞“gipi(‘深度’)”與形容詞“gipda(‘深’)”搭配,名詞“nopi(‘高度’)”與形容詞“nopda(‘高’)”搭配。這種搭配關(guān)系絕非偶然,都與派生名詞的詞源密切相關(guān)。
3.力量
人們基于長期的經(jīng)驗,往往認為塊頭大,力氣也相應(yīng)會大,即塊頭的大小與力氣的大小是成正比的。由此可以推測,漢語“大”從體形大而引申有“力氣、氣力”等生理力量。漢語母語者認為,身體是一個容器(container),生理力量是裝在身體/容器里的物質(zhì)。生理力量和“風(fēng)力、彈力”等部分自然力,能夠產(chǎn)生移位等物理變化,我們可以通過視覺而感知到,本文將它們統(tǒng)稱為“物理力量”;“重力、浮力”等部分自然力則很難意識到它們的存在,“影響力、效果”等作用力主要是依靠事情、行為結(jié)果才可以感知到,本文將它們統(tǒng)稱為“抽象力量”。物理力量與抽象力量都是產(chǎn)生變化的力量,它們共享該屬性的相互鏈接。
在韓語中,抽象力量概念呈現(xiàn)出與“keuda”搭配的傾向。它們通過本體隱喻(Ontological metaphors),有形實體的大小概念轉(zhuǎn)化為抽象力量的大小概念。不過,在韓語中,具體力量概念則呈現(xiàn)出與“seda(‘強’)、ganghada(‘強’)”搭配的傾向。與物理力量、抽象力量相反,“剛度、硬度”等物體具有抵抗外力作用的能力,主要體現(xiàn)為抵制變化。在具體語境中,它們可以與“大”搭配,表示物體的強弱、軟硬程度,本文將其記為“強度1”。與其相對應(yīng)的韓語“gangdo(‘剛度’)、gyeongdo(‘硬度’)”,一般只能與“nopda(‘高’)”搭配。
4.程度
有形實體的大小概念還可以轉(zhuǎn)化為事物、現(xiàn)象所涵蓋的價值、差異、可能性等的屬性程度。如漢語“差異、差別、差距”等與“大”搭配,表示彼此不同的程度超過一般情況;“可能性、蓋然性”等與“大”搭配,表示事情可實現(xiàn)的程度超過一般情況;“價值、意義”等與“大”搭配,表示事物、事情的重要性程度超過一般情況。
與其相對應(yīng)的韓語“chai(‘差異’)、gyeokcha(‘差距’)”“ganeungseong(‘可能性’)、gaeyeonseong(‘蓋然性’)、gongsan(‘概率’)”“gachi(‘價值’)、uimi(‘意義、價值’)、uiui(‘意義、價值’)”等詞語,也能夠與“keuda”搭配,表示事物、現(xiàn)象所涵蓋的屬性程度超過一般。
5.抽象物
人們對自然物體(特別是人類身體)的經(jīng)驗,為多樣化的本體隱喻提供了基礎(chǔ),即提供了將事件、活動、情感、想法等看成實體和物質(zhì)的方式。一旦人們能夠把自身的經(jīng)驗看成實體或物質(zhì),我們就能指稱它們,將其歸類、分組以及量化,從而進行推理[15](P23)。漢語母語者將“功勞、收獲、利益”等看作一種物體,物體的大小概念轉(zhuǎn)化為抽象物的大小。韓語亦是如此:表示業(yè)績、成績意義的“gong(‘功’)、gongno(‘功勞’)、suhwak(‘收獲’)、ideuk(‘利益’)、i'ik(‘利益’)”等詞語,也與“keuda”搭配使用。
6.聽覺
人類學(xué)家Hall以便于對話的距離為標準,將在美國通用的距離與聲音的關(guān)系解釋為“空間的溝通方式”[26](P337-338)。在美國人看來,音量改變是與特定的距離范圍相關(guān)的。如極近距離(3—6英寸)適合以細聲耳語說絕密;中等距離(20—36英寸)適合以低音量說個人事務(wù);遠距離(8—20英尺)適合高聲對一群人說話[27](P198)。由此可以旁證聽覺與空間的關(guān)系。人們的經(jīng)驗基礎(chǔ)——音量高覆蓋的空間范圍廣,音量低覆蓋的空間范圍窄,也證明聽覺是依據(jù)空間被概念化的。這種隱喻在漢語中以“聲音大、嗓門大”等形式表達出來,韓語亦是如此:表示聲音(包括人聲)意義的“moksori(‘嗓音’)、sori(‘聲音’)”等詞語,也與“keuda”搭配使用。
(二)“大/keuda”衍生義的個性
1.數(shù)量/總量
在漢語中,“雨、雪、風(fēng)、霧”等詞語能夠與“大”搭配。其中,“雨、雪”在與“大”搭配時,表示降水量、強度、范圍、持續(xù)時間等方面超過一般。我們曾對35名漢語母語者進行了試卷調(diào)查,該試卷共有兩道選擇題(可重復(fù)選擇):“雨大、雪大”所表示的意義是:①降雨/雪量多;②雨/雪勢強;③降雨/雪持續(xù)時間長;④降雨/雪范圍廣;⑤降雨/雪頻繁。在“雨大”所表示意義的選題中,有33名(94.3%)被試選擇了“降雨量多”;有18名(51.4%)被試同時選擇了“降雨量多”與“雨勢強”;僅有2名被試選擇了“雨勢強”。在“雪大”所表示意義的選題中,有13名(37.1%)被試同時選擇了“降雪量多”與“雪勢強”;除1名沒有見過降雪的南方人外,其余被試均選擇了“降雪量多”。調(diào)查結(jié)果如圖3所示:
調(diào)查結(jié)果顯示,大部分漢語母語者都將“雨大、雪大”理解為降水量多和氣勢強。與此相反,與漢語“雨、雪、風(fēng)、霧”相對應(yīng)的韓語“bi(‘雨’)、nun(‘雪’)、baram(‘風(fēng)’)、angae(‘霧’)”,一般不能與謂語形容詞“keuda”搭配。例如:
(1)bi-ga/nun-i? ? ? ? ? ? ?mani? naerida.
雨-格助詞/雪-格助詞? ?多? ? ?下
(雨/雪大。)
(2)bitbal/nunbar-i? ? ? geoseda.
雨線/雪花-格助詞? ? 猛烈
(雨/雪大。雨/雪下得猛烈。)
(3)baram-i? ? ? mani? ? bulda.
風(fēng)-格助詞? ? 多? ? ? 刮
(風(fēng)大。)
(4)baram-i? ? ? seda.
風(fēng)-格助詞? ? 強
(風(fēng)大。/風(fēng)刮得很猛。)
(5)angae-ga? ? ?mani? ? kkida.
霧-格助詞? ?多? ? ? 彌漫
(霧大。)
(6)angae-ga? ? ?jaukada.
霧-格助詞? ? 彌漫
(霧大。/霧氣彌漫。)
在韓語中,對氣勢的表達一般采用強概念,對量的表達一般采用多概念。在表示大的概念時,“bi、nun”的使用場景僅限于“keunbi(‘大雨’)、keunnun(‘大雪’)”,此時的焦點是在于降水量。如《標準國語大辭典》將“keunbi”解釋為雨量大、持續(xù)時間長的雨[28];“????”將“keun nun”解釋為會導(dǎo)致交通堵塞或者塑料大棚受損的降雪量大的雪??梢姡鼈兣c漢語“雨大、雪大”并不完全一致。
漢語“大”在表示空間義時,一般描寫某一個體或單一化對象的整體屬性。漢語母語者將“雨、雪”等復(fù)合實體作為一個整體來感知,以“大”來表達數(shù)量/總量意義,“產(chǎn)量、業(yè)務(wù)量、使用量”等表示整體數(shù)量意義的詞語,也能夠與“大”搭配使用。以“×量”形式出現(xiàn)的數(shù)量概念名詞,一般對應(yīng)為韓語的×yang/ryang”,它們在韓語中普遍與“manta(‘多’)”搭配。韓語母語者對數(shù)量的大小通常是通過多概念來理解。“多”與“大”的表達重點,可如圖4所示(該圖曾受到???的“大”與“多”意象圖式的啟發(fā)[29]):???指出,漢語母語者從整體、綜合角度觀察事物的思維方式,在語言表達中亦有所體現(xiàn),像“雨、雪”等整體數(shù)量的概念就以“大”“小”來表示[29]。換言之,漢語母語者的完形(gestalt)感知能力更為突出。
2.強度2
中國氣象局規(guī)定:將1小時雨量為8.1~15.9毫米,或24小時雨量為25.0~49.9毫米的稱作“大雨”[30](P344)。這是以單位時間內(nèi)的降水量來判斷降水強度。在漢語中,由量得出的強度可以用“大”來表達,如“飼養(yǎng)密度大、勞動強度大”等?!耙蛄看蠖鴱娏摇币彩峭瑯拥牡览?。比如,“毒性、堿性、粘性”等表示物質(zhì)所具有的性質(zhì),可以與“大”搭配,表示某種屬性明顯、強烈。本文將以量性程度為基礎(chǔ)延伸出來的強度記為“強度2”。在韓語中,上述的“×性”詞語一般與“nopda(‘高’)”或“ganghada(‘強’)”搭配使用;“×度”詞語一般與“nopda(‘高’)”搭配使用。
3.時間/年齡
Lakoff & Johnson指出,時間是依據(jù)空間被隱喻概念化的[15](P117)。根據(jù)蘇新春的分類,“年紀、年齡、歲數(shù)”等年齡概念名詞屬于時間語義類[31](P154)。因此,漢語中的年齡是依據(jù)空間被隱喻概念化的。漢語的年齡概念名詞對應(yīng)為韓語“nai(‘年齡’)”或“yeonse(‘年紀、年齡的敬語’)”,這些詞語在韓語中被認為是量概念[32],通常與“manta(‘多’)”搭配使用。
4.范圍
在漢語中,“大”可以表示某種行為、現(xiàn)象、事物所涉及到或影響到的范圍超過一般,如“活動范圍大、電視廣告覆蓋面大、這件事涉及面大”等。我們認為,它們均屬于界限脫離視野的二維空間鏈接范圍概念。漢語中的“范圍、覆蓋面、涉及面”,在韓語中普遍以“beomwi(‘范圍’)”來表達,它一般與“neolda(‘寬/廣’)”搭配使用。在我們所收集的韓語語料中,沒有出現(xiàn)“beomwi”與“keuda”搭配的用例。但這并不意味著“beomwi”絕對不能與“keuda”搭配,只是反映這種搭配不是常規(guī)搭配。
從漢語“范圍大”與“范圍廣”在語料庫中的出現(xiàn)頻率來看,“范圍”與“廣”的搭配更為常見。我們基于BCC語料庫中報刊領(lǐng)域的數(shù)據(jù),運用互信息值(Mutual Information Score,簡稱“MI”值)計算公式,對界限脫離視野的二維空間、范圍概念名詞與“大、廣、寬”之間的搭配強度進行了計算。MI值表示的是互相共現(xiàn)的兩個詞中,一個詞對另一個詞的影響程度,或者說一個詞在語料庫中出現(xiàn)的頻率所能提供的關(guān)于另一個詞出現(xiàn)的頻率信息[33],本文將它稱為“搭配強度”。MI值的計算結(jié)果如表2所示:
在語料庫的詞語搭配研究中,通常把MI值等于或大于3的詞作為顯著搭配詞[33]。一般而言,MI值越大,兩個相互共現(xiàn)的詞語的相關(guān)性越強[34]。計算結(jié)果表明,“大”與“廣/寬”都是“范圍、涉及面、地域”等的顯著搭配詞。同時,界限脫離視野的二維空間、范圍領(lǐng)域的詞語與“廣/寬”之間的搭配強度要高于與“大”之間的搭配強度?;诖耍覀儗⒍S無限空間、范圍領(lǐng)域看作漢語“大”的弱鏈接領(lǐng)域。
5.感情
韓語母語者將感情所處的位置——心看作容器,感情則視為是在心里/容器里的一種物質(zhì)。通過容器隱喻,韓語母語者將情感的大小概念轉(zhuǎn)化為空間中的大小概念。韓語“keuda”由此在心理領(lǐng)域得到擴張,可以表達心理感受到的某種感情超過一般程度[35]。
例如:
(7)silmanggam-i? ? ?keuda.
失望感-格助詞? ? 大
(很失望。/感到失望。)
(8)aswium-i? ? ? ?keuda.
遺憾-格助詞? ? 大
(感到非常遺憾。)
(9)jabusim-i? ? ? ? keuda.
自負心-格助詞? ? 大
(感到很自豪。)
從上述例句不難看出,韓語可以用“keuda”來表示某種感情超過一定程度,漢語則通常以“(感到)很/非?!毙问竭M行相應(yīng)的表達。由此可知,在韓語中感情是依據(jù)空間被概念化的,在漢語中感情是依據(jù)程度被概念化的。
三、漢韓形容詞“大/keuda”的語義網(wǎng)絡(luò)
通過上文的分析,可以看出,漢韓形容詞“大/keuda”盡管均以三維空間為原型,但韓語“keuda”只能擴展到具有可視性界限的二維空間,漢語“大”則可以擴展到界限脫離視野的二維空間。漢語“大”以界限脫離視野的二維空間與范圍概念相鏈接,不過,它們與“寬/廣”的聯(lián)系更為緊密,在漢語“大”的語義網(wǎng)絡(luò)中屬于弱鏈接。
與此同時,“大/keuda”以三維空間概念為基礎(chǔ),與度量(空間屬性值)概念相鏈接。將有形實體的大小概念轉(zhuǎn)化為事物、現(xiàn)象所涵蓋的價值、差異、可能性等屬性程度。漢語母語者將“雨、雪”等復(fù)合實體看作一個整體,以“大”來表示數(shù)量/總量意義,并從量得出強度2意義。Taylor的語義鏈(meaning chain)理論認為,多義詞中的不同意義往往是通過語義鏈形成的:意義A與B基于某一或某些共享屬性而關(guān)聯(lián),B又成為C的延伸基礎(chǔ),鏈接下去可形成:A→B→C→D……[36]。就此而言,漢語“大”是先從空間延伸到數(shù)量/總量,再從數(shù)量/總量延伸到強度2,即:空間→數(shù)量/總量→強度2。
還可看出,“大/keuda”的三維空間概念可以與體形、規(guī)模概念相鏈接。體格通常和身體力量有關(guān),漢語“大”從體形概念引申出生理力量概念。生理力量與產(chǎn)生可視性變化的自然力相鏈接,形成物理力量概念,并由此擴張到強度1概念。抽象力量雖然是依靠事情、行為結(jié)果才能被感知,但它與物理力量一樣,都是產(chǎn)生變化的力量,它們共享該屬性的相互鏈接。而在韓語中,只有抽象力量才能通過本體隱喻,與空間概念相鏈接。
值得注意的是,“大/keuda”也能夠通過跨領(lǐng)域投射,從空間概念領(lǐng)域擴展到聽覺、抽象物(成績、利益)、時間/年齡概念領(lǐng)域。在韓語中,“keuda”還可以通過容器隱喻而擴展到感情概念領(lǐng)域。
總之,漢韓“大/keuda”的語義網(wǎng)絡(luò)可分別如圖5、圖6所示:
本文對漢韓形容詞“大/keuda”與名詞搭配的語料進行了對比分析,并基于認知語言學(xué)原型理論與語義鏈理論,構(gòu)擬出“大/keuda”的語義網(wǎng)絡(luò)。在前文論述的基礎(chǔ)上,我們可以得出以下結(jié)論:
第一,以往的很多研究均指出,以二維、三維空間為代表的空間義是“大/keuda”的原型意義。我們的研究表明,與三維空間名詞有所不同,以面積概念為代表的二維空間名詞與“大/keuda”的搭配體現(xiàn)出一定的限制。在韓語中,界限脫離視野的二維空間名詞通常不與“keuda”搭配使用。在漢語中,界限脫離視野的二維空間名詞與“寬/廣”之間的搭配強度要高于與“大”之間的搭配強度。同時,???也指出,三維空間名詞與“大”搭配的頻率遠高于二維空間名詞與“大”搭配的頻率[14]。在由???進行的以“keuda”為刺激詞的詞語聯(lián)想調(diào)查中,三維空間名詞亦被優(yōu)先想到[24]。因此,我們認為,漢韓形容詞“大/keuda”的原型是三維空間實體。
第二,從認知角度來看,“大/keuda”均是以具有均衡比例的三維實體為原型,它們都具有[+三維]、[+可視性]、[+整體性]、[+有界]特征。通過轉(zhuǎn)喻,韓語“keuda”延伸到具有可視性界限的二維空間,漢語“大”的空間義則延伸到界限脫離視野的二維空間。同時,當(dāng)“大/keuda”從三維空間擴展到二維空間時,它們之間存在模糊邊界,并且三維空間與二維空間在空間概念中具有不同的地位。
第三,漢韓“大/keuda”的衍生義具有共性特征,它們都在原型空間意義的基礎(chǔ)上,擴展到體型、規(guī)模、度量、程度、抽象力量、抽象物、聽覺概念領(lǐng)域。同時,漢韓“大/keuda”的衍生義也具有各自的個性特征。漢語“大”通過空間領(lǐng)域的跨領(lǐng)域投射,或者是通過共享鄰近領(lǐng)域的部分特征,還能夠擴展到年齡、數(shù)量/總量、強度、物理力量、范圍概念領(lǐng)域。韓語“keuda”則通過容器隱喻在心理/感情領(lǐng)域得到擴張。
第四,總體來看,漢語“大”可表達的范疇比韓語“keuda”更為廣泛,主要原因是在于兩個方面:1.在韓語中,對數(shù)量/總量的表達一般以“manta(‘多’)”來承擔(dān),物理力量的表達一般以“seda(‘強’)、ganghada(‘強’)”來承擔(dān);而在漢語中,“大”可以兼顧表達數(shù)量/總量與物理力量的意義。2.漢語“大”可覆蓋的二維空間概念要廣于韓語“keud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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