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敬娜

(山東建筑大學 外國語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1)

歷來的各種神話傳說都記載到太昊伏羲定都于“宛丘”。例如：

《路史·太昊紀》:“太昊伏羲氏，都于宛丘?！?/p>

《五帝紀》：“帝太昊伏羲氏，成紀人也。以木德繼天而王，都宛丘。”

《竹書紀年·前編》:“太昊庖犧氏，以木德王，為風姓。元年即位，都宛丘?！?/p>

《左傳·昭公十七年》：“陳，太昊之墟也?！?/p>

《帝王世紀》：“伏羲都陳，神農(nóng)亦都陳，又營曲阜?！?/p>

《史記·補三皇五紀》：“太暤庖犧氏，風姓，代燧人氏繼天而王……都于陳。”

根據(jù)以上這些文獻得知，“宛丘”乃是太昊伏羲之故都。在上古時代，都城選址應該是一件慎重而又神圣的事情。但是，這些文獻僅僅記載伏羲定都宛丘之事，并未記錄其定都宛丘之由。所以，為什么“伏羲”都城選擇在“宛丘”這一問題不得不引人深思。

在中國神話傳說中，伏羲大都以“人首蛇身”的形象出現(xiàn)?！端囄念惥邸肪硪灰灰兜弁跏兰o》：“伏羲氏……蛇身人首?！薄堆a三皇本紀中》載：“母日華胥……而生庖羲于成紀，蛇身人首?！薄短接[》卷七八引《帝系譜》：“伏羲人頭蛇身?！睋?jù)《帝王世紀》云:“伏羲氏，風姓也?！薄吨駮o年》曰:“太昊伏羲氏，以木德王，為風姓?！庇捎谠陉庩栁逍兴枷胫?，四綠木星的象意有風和蛇等?？梢?，作為八卦發(fā)明者的伏羲，以“木德”為王，且以“風”為姓，這也更進一步說明伏羲的“蛇”的屬性。并且，在漢代畫像磚中可以確認出“人身蛇尾”形象的伏羲?？傊选胺恕笨醋魇恰吧摺睉撌菦]有問題的。也就是說，象征“蛇”的伏羲把故都定在“宛丘”。

此外，還需要注意上面的引文中，如《帝王世紀》還提到“神農(nóng)亦都陳”之事?！秱瘟凶印S帝篇》載：“神……蛇身人面，牛首虎鼻?！笨梢?，“神農(nóng)氏”也與“蛇”有很深的淵源。

“蛇”為什么選擇在“宛丘”定都呢？以上這些似乎都暗示出“蛇”與“宛丘”之間存在一定的關聯(lián)性。筆者認為，這種關聯(lián)性應該就是“伏羲”(蛇)定都“宛丘”的緣由。我們將在下文繼續(xù)探索這種關聯(lián)性。

另一方面，歷來的研究似乎缺少對伏羲(神農(nóng)氏)“都于宛丘”緣由的探討，這或許是受到古代文獻中關于伏羲定都“宛丘”的文獻較少的影響。但是，在為數(shù)不多的“宛丘”相關文獻，特別是中國第一部詩歌總集《詩經(jīng)》中恰好出現(xiàn)了以《宛丘》命名的詩作，可見“宛丘”的重要性。筆者認為，《詩經(jīng)》中的“宛丘”詩為研究“伏羲”與“宛丘”的關系提供了重要的線索，需要我們特別注意。

不僅如此，歷來對于《詩經(jīng)·陳風·宛丘》一詩的考察，都缺少對于“宛丘”本身和其背后的文化意義的考察。比如，既然《詩經(jīng)》中的“東門”是陳國的祭祀圣地，為什么還要在“宛丘”舉行歌舞；“東門”和“宛丘”這兩個祭祀圣地有何區(qū)別；宛丘之“栩”與宛丘又有什么關系；“婆娑其下”又是如何舞蹈等問題。這些問題都未引起學界的關注。

面對以上文獻不足的現(xiàn)狀和未解決的問題，我們可以利用文學人類學研究中重視的“四重證據(jù)法”，再次深度解讀《詩經(jīng)》中與“宛丘”相關的詩作，這有助于我們找到伏羲都于陳的理由，即“蛇”與“宛丘”聯(lián)系在一起的深層文化背景。

對此，我們將重點參考《詩經(jīng)》文獻中提到的“宛丘”意象并作為一重證據(jù)；從“宛丘”的地形特點、栽種的植物“栩”、表演的“婆娑”歌舞出發(fā)，并綜合性考察作為二重證據(jù)的甲骨文“它”(蛇)、“宛”；將筆者在湖南省湘西地區(qū)考察苗族“跳花場”習俗的人類學田野調查資料作為三重證據(jù)；將考古發(fā)現(xiàn)的貴州瑤族“宛丘”等作為四重證據(jù)，全方位探討“伏羲”定都選擇“宛丘”的深層文化緣由。

一、蛇的形態(tài)特點

從“宛丘與蛇”的關系考察和論證伏羲定都于宛丘的神話，并根據(jù)“蛇”的形態(tài)特征引發(fā)闡釋，有必要首先對與本論文相關的“蛇”的形態(tài)特征進行說明。

根據(jù)日本著名民俗學者吉野裕子的《吉野裕子全集》[1]中的“蛇”部分的總結，翻譯整理而成。具體如下：

1.蛇的形狀：蛇的頭部與男性性器相似，特別是蛇沒有四肢，全身只有一個軀干，十分強烈地象征出男性。從機能這點來看，由于蛇沒有手腳，雖然限制了它的行動，但也帶有無限的可能，能夠讓人望而生畏。

2.蛇的光澤：蛇的鱗片色澤鮮艷，色彩美麗。由于蛇一直睜著眼睛，所以會給人發(fā)光的錯覺。

3.蛇的盤旋狀態(tài)：蛇將自己的身體盤旋成圓錐形，并把頭放在最上面。這種姿勢適合攻擊。蛇具有其他生物沒有的姿勢，這是蛇的特征。

另一方面，在甲骨文中，蛇字本作“它”。根據(jù)甲骨文“它”的字形，可以發(fā)現(xiàn)古代中國人對于蛇的“生態(tài)特征”的認識和把握。

仔細觀察“它”(蛇)的甲骨文字形，其中有三個顯著的特點，第一點是蛇的頭部呈明顯的三角形，第二點是蛇身長并彎曲，且有一些蛇身帶有三角形或菱形紋樣，第三點是蛇盤旋擰成麻花狀，且三角形的頭部依然清晰可見。若結合前文吉野裕子指明的蛇的形態(tài)特征，可知此第三點“蛇盤旋擰成麻花狀”可以對應“蛇盤旋成圓錐形”。由此可見，甲骨文“它”非常形象且充分地體現(xiàn)了蛇最直觀的生態(tài)特點。

基于以上古代中國人關于“蛇”的看法，我們認為借用吉野裕子關于“蛇與蛇的象征物”的理論，非常有助于本文“宛丘與蛇的關系”的主題論證。下面將基于以上蛇的相關生態(tài)特點來詳細考察“蛇”與“宛丘”的關系。

二、宛丘之“形”與蛇

在古代中國文獻中，對“宛丘”有較為詳細描述的文獻當屬《詩經(jīng)·宛丘》一詩。其詩曰：

子之湯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無望兮。

坎其擊鼓，宛丘之下。無冬無夏，值其鷺羽。

坎其擊缶，宛丘之道。無冬無夏，值其鷺翿。

詩中描述了男女歌舞與宛丘的盛況。歷來，對于“宛丘”的地形特點，大多停留在《毛傳》所給的“四方高中央下曰宛丘”之類的注釋。晉郭璞注曰：“中央隆峻，狀如一丘。”那么，我們又該如何理解郭璞所釋的“隆峻”一詞呢？而且，毛郭二人的注釋似乎有矛盾之處，四方高“中央下”的宛丘，又怎么會“中央隆峻”呢？可見，以往對“宛丘”的不同釋義，也給當代人理解“宛丘”帶來一些困難，同時也讓“宛丘”的樣貌更加神秘未知。

清焦循對“宛丘”的注解卻有獨到的一面。焦循在《雕菰樓經(jīng)學九種·毛詩補疏》中寫到：

《說文》：『宛，屈草自覆也。』宛有屈義。蓋丘雖高，而中有屈曲，望之如龍蛇蜿曲。凡丘、山，中央高者，丘即名丘，山即名山，無別名也。惟中央宛曲，則在山為隆，在丘為宛丘。且凡從『宛』之字，均有曲義?！呦虑?，故曰穹隆，曰宛曲，蓋弓似之，曰隆屈。司馬相如《大人賦》說赤螭青蛇之狀曰『宛蜒低卬』，又曰『詘折隆窮』。[2]

需要特別注意的是，其中把“宛”釋義為“曲”“屈”的意思，并且把“屈曲”與“龍蛇”的蜿曲狀態(tài)聯(lián)系在一起，即“宛丘”的“宛”類似龍蛇彎曲盤旋的觀點。

焦循的觀點一語道破該“宛”字背后隱含的意義，即“宛”有彎曲之意，猶如龍蛇盤旋之狀。再有《史記·司馬相如傳<封禪文>》曰：“宛宛黃龍，興德而升?！崩钌谱ⅲ骸啊冻o》曰：‘駕八龍之宛宛。’”今本《離騷》作“婉婉”。王逸注：“婉婉，龍貌?！笨梢姡巴稹弊直玖x是指龍蛇的盤旋屈曲狀態(tài)，從而又可以引申出蜿蜒曲折、遲回纏綿等語義。這還可以參考“宛宛”“宛妙”“宛燀”“宛虹”“宛曲”“宛委”等詞。

此外，有研究者根據(jù)“四方高中央下為丘”的解釋，指出“宛丘好像一朝下倒立的碗”故名“宛丘”[3]。所以，筆者認為還有必要考察“宛”字的字形。若仔細觀察“宛”的甲骨文和金文的字形，可以說最直觀的特點就是頂部尖尖的類似圓錐形的形狀。

圖1 “圓錐形”的日本三輪山

說到這里，不禁聯(lián)想到在討論“蛇與蛇的象征物山”的關系時，吉野裕子指出“日本人把蛇的盤旋的狀態(tài)捕捉成圓錐形(圖1)，這點很重要。即日本人崇拜圓錐形的山”“圓錐形的山與蛇盤旋狀態(tài)相重合。”[1]47《爾雅》釋“丘”：“丘上有丘為宛丘”，再結合“宛”字釋義來看陳國“宛丘”的話，所以與其說“宛丘”的山貌像是一個“倒扣的碗”，不如說遠觀“宛丘”，其丘貌更像是一個“圓錐狀”山丘。由此可以推知“宛丘”這一丘名應該源于遠觀該“丘”好似龍蛇盤旋之狀的走勢，從而得名“宛丘”。

另外，回顧前面所引的《陳風·宛丘》一詩，該詩歌描述的舞蹈帶有明顯的“移動性”的特點。具體而言，舞者一會在宛丘之“上”，一會在宛丘之“下”，一會在宛丘之“道”?？梢?，該宛丘是可以明確區(qū)分出“上”“下”“道”這樣立體的空間構造。而且，宛丘具備“道”，可以想象古代陳國“宛丘”的空間之大。

而且，“宛丘”這種“丘”也可以得到考古學的證明。2012年11月初，李國棟去貴州省赫章縣可樂遺址考察，在將軍山“鍋羅包”附近看到一個保存基本完好的“宛丘”(圖2)，四方高而中央分八級逐級下洼，據(jù)當?shù)厝私榻B，這里曾是古代瑤族舉行“火把節(jié)”載歌載舞以祭祀祖先的場所[4]。

圖2 可樂遺址的“宛丘”(李國棟提供)

另一方面，由于古代陳國文化深受楚國影響。“在春秋諸侯爭霸的時代，陳國很快淪為楚的附庸國。由于南楚巫風的影響，陳國樂舞文化也顯露出受南楚樂舞文化影響的痕跡”[5]。現(xiàn)在一般認為楚國是由苗族為主體構成。那么，參考當今苗族的相關習俗有助于進一步考察古代陳國的“宛丘”歌舞的習俗。

2016年12月，在湖南省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鳳凰縣山江鎮(zhèn)馬鞍山進行田野調查時，看到了當年4月舉辦“跳花節(jié)”的場所“跳花場”(圖3)。由于“四周高中間低”，所以只有近看才能看到“跳花場”的逐級下降的內部空間?！疤▓觥钡耐鈬O有層層分級的觀看臺。并且，“跳花場”的中央樹立起一棵高大的“花樹”。青年男女會以“花樹”為中心歌舞。據(jù)說，每當舉辦“跳花場”的時候，附近許多村寨的青年男女都會趕過來，甚至可以容納上千人。

根據(jù)瑤族的分級下洼的“火把節(jié)”的場所和苗族逐級下降的“跳花場”的內部布局，再進一步結合上述的陳國《宛丘》一詩的記載，基本可以判斷出“宛丘之上”和“宛丘之下”表示宛丘內部的“上”“下”的空間，它有可能表示類似“跳花場”的階梯狀分布的空間區(qū)域，而“宛丘之道”應該就是類似“跳花場”中央的寬闊的地方。

同時，再仔細觀察“跳花場”的“分級逐級下洼”的構造，并參考前述“蛇”的生態(tài)特征，筆者認為這與蛇的盤旋狀態(tài)非常相似(圖3)。多層圓圈重疊形成的“宛丘”，非常像把身軀重疊盤踞起來的“蛇”。

圖3 湖南省鳳凰縣山江鎮(zhèn)馬鞍山的“跳花場”(筆者攝)

另外，從正上方看“宛丘”的整體形狀的話，會看到大小不等多重的圓圈。因此，“宛丘”內部分層的構造就是象征盤踞狀態(tài)下的“蛇”。簡言之，“宛丘”最顯著的特征，莫過于其內部的層層疊起的圓圈。根據(jù)這一特征，我們可以說“宛丘”的丘形儼然就是“蛇”盤踞的樣子。

綜上所述，遠觀“宛丘”的外部，猶如一個“圓錐形”的山體，從而命名“宛丘”；而近觀“宛丘”的內部，里面帶有分層的立體構造設計，且這種分層多重圓圈的形式，也與蛇的盤旋之狀有關。

那么，前面引用的毛郭二人的注釋“中間低四周高”與“中央隆峻”，應當是從不同的視角來觀察或者理解“宛丘”樣貌，所以毛郭二人的注釋并不矛盾?；蛟S由于距離他們生活的年代已經(jīng)過于久遠，對于曾經(jīng)存在的這種文化象征意義已漸漸淡忘?？傊悋巴鹎稹钡那鹈蓙砗颓鹦味寂c“蛇”有密切關系?？梢哉f，陳國的“宛丘”顯然就是一座“蛇丘”。

三、宛丘之“栩”與蛇

《東門之枌》一詩中，還提到了“東門之枌，宛丘之栩”。眾所周知，“東門”表現(xiàn)出濃濃的“尚東意識”，是當時陳國的祭祀之地。據(jù)《史記·封禪書》：“高祖初起，禱豐枌榆社”“令豐謹治豐枌榆社，常以四時春以羊彘祠之”?？芍?，古代“枌”樹多作為社木，那么在祭祀圣地東門的“枌”應當也是社木。于是，不難推測出與東門之“枌”相對應宛丘之“栩”定當也是社木的性質。

對于宛丘的“栩”樹，《詩經(jīng)學大辭典》解說到：“栩，與櫟異名而同物。”[6]1290古代就有櫟樹做社木的記載，遂有“社櫟”的用法?！肚f子·人間世》：“匠石之齊，至乎曲轅，見櫟社樹，其大蔽牛，絜之百圍，其高臨山，十仞而后有枝?！鄙L在社旁的櫟樹，具有“高大枝繁葉茂”的特點。

宛丘之“栩”樹，到底神圣在什么地方呢？根據(jù)《詩經(jīng)學大辭典》的解說還可以得知，“栩，即今之麻櫟，殼斗科。落葉喬木，殼斗杯形，可作染料；果實為堅果(橡子)，含淀粉和脂肪油，可釀酒或作飼料，舊時于歉收之年橡實還作充饑度荒食物?；ㄆ?—4月，翌年9—10月果成熟。黃河中下游和長江流域分布較多[6]1290。其中，關于櫟樹的喬木屬性和果實橡子引起了我們的關注。

首先，該“栩”樹屬于“喬木屬”。一般高達25米，胸徑1米，樹皮深灰褐色，深縱裂。由根部發(fā)生獨立的樹干通直，枝葉繁茂。吉野在解釋日本的植物與蛇的象征關系時，指出“在很多自然物中，最像蛇的是樹木，而樹木中最像蛇的是檳榔?！軌蚩醋魇巧叩臉淠镜氖滓獥l件是，與男根相似。因為亞熱帶棕櫚科植物檳榔沒有分枝，樹干筆直，樹的紋理也很像蛇?！盵1]42-45受到吉野裕子觀點的啟發(fā)，我們不禁聯(lián)想到宛丘之“栩”(麻櫟)的情況。從麻櫟的整體來看，基本上具備前述吉野指明的像蛇的條件。因為麻櫟高大，樹干筆直粗大且?guī)в屑y理，非常像男根。所以，筆者認為該宛丘之“栩”樹(樹干)本身就是“蛇”的象征物。

此外，根據(jù)上述介紹的麻櫟的果實橡子的用途，可知橡子可以作為一種富含營養(yǎng)物質的堅果，且用途廣泛，想必在詩經(jīng)時代肯定為人們所熟知和利用。特別是果實橡子的“殼斗科”的屬性，讓它的果實形狀看起來與眾不同令人印象深刻。橡子被木質鱗片狀的總苞(即殼斗)所包圍；鱗片刺狀或連結成若干個同心的環(huán)帶。而且，吉野裕子還指出，“酸漿的果實形狀像蛇，特別是像紅色蝮蛇的三角形的頭部?！?圖4)[1]67。同樣，由于櫟樹的殼斗類的果實“橡子”(圖5)特殊的鱗片狀的殼斗很像“蛇麟”，而其殼斗下部的果實本身呈現(xiàn)三角形，也很像三角形的“蛇頭”的形狀。簡言之，即“栩”(麻櫟)樹的果實橡子也具備了能夠成為“蛇”的象征物的特點。

圖4 蝮蛇與植物酸漿[1]67

圖5 栩樹(麻櫟)果實“橡子”

這么看來，不管是宛丘之“栩”樹(干)本身——通直的的樹干，還是其果實的形狀——帶有鱗片的三角形狀，這些都具備了象征蛇的基本條件。

另外，若參考前述湖南省鳳凰縣山江鎮(zhèn)馬鞍山的“花場”中央立起的“花樹”，那么陳國的“宛丘之栩”還極有可能也是立于宛丘中央的一棵“花樹”。它應該起到“生命樹”的作用。這點在苗族、布依族等少數(shù)民族的繞柱歌舞的民俗事例中可以看出。

2013年，我們在貴州省黔東南苗族侗族自治州上郎德苗族村寨調查時，參觀了該村寨的博物館，并注意到博物館內懸掛的一幅“蘆笙舞”照片。該照片描述了村民在村寨中心的廣場——“蘆笙”坪舉行“蘆笙舞”。在廣場中心豎立起一根蘆笙柱。柱的頂端有銅制的水牛角，柱的中間掛著銅鼓，男女老少都以蘆笙柱為中心，環(huán)繞蘆笙柱排列成幾個圓圈?！疤J笙舞”的場地位于村寨中心，“蘆笙柱”又位于“蘆笙坪”的中心，顯然該“蘆笙柱”是苗族所在區(qū)域中心的中心，是苗族的“生命樹”。

靳之林介紹了貴州水城的跳花場的花樹。“這棵花樹生命之樹叫木姜樹,四季長青,象征著代代繁衍、生生不息、興旺發(fā)達?；▓鲈詷涞拿缱謇先烁嬖V我,那棵木姜樹是男性的象征。”[7]由此可見，苗族花場中的“花樹”象征男性，其男性的象征來自于前述筆直的樹與男根之間的相似性。這點進一步旁證了宛丘之“栩”象征蛇的可能性。

于是可以想象出“宛丘之栩”的狀貌，應該是在“宛丘”的中央立起一棵“栩”樹。那么，“婆娑其下”就是青年男女以“栩”樹為中心，在“栩”樹下歡樂歌舞的熱鬧場景。

四、“婆娑”之舞與蛇

根據(jù)《陳風·宛丘》一詩，得知其中表演的舞蹈具有忽“上”忽“下”的移動性。而《東門之枌》一詩中，還提到了“子仲之子，婆娑其下”。到底是如何“婆娑”其下的呢？《陳風·東門之枌》其內容如下：

東門之枌，宛丘之栩。子仲之子，婆娑其下。

穀旦于差，南方之原。不績其麻，市也婆娑。

穀旦于逝，越以鬷邁。視爾如荍，貽我握椒。

對于該詩，朱熹在《詩集傳》指出，“此男女聚會歌舞，而賦其事以相樂也。”因此，該詩描寫了青年男女在東門的枌樹下和宛丘栩樹下歌舞的場景。

此外，我們需要特別注意的是“婆娑”一詞。對于“婆娑”一詞，學者大都依從《毛傳》:“婆娑，舞也?！钡降兹绾巍拔枰病保袢艘矡o從得知。

對于其中的“委蛇”的“長曲”之狀，筆者認為應該來自蛇行時的形態(tài)特征。因此，“婆娑”的盤旋之意也極有可能來自蛇行之貌。這點或許可以參考英語“snake”一詞。“snake”不僅可以表示名詞蛇，還可以作為動詞來表示蛇的爬行動作，再進一步引申出“曲折而行”“迂回”之意。所以，筆者推測，“婆娑”其下的舞蹈有可能模仿蛇行的動作。那么，這點就可以與前述的“宛丘”之“宛”的語義對應起來，這二者的本義都源自蛇的生態(tài)特點。

同時，《宛丘》中描寫的舞蹈講究一定的移動順序，自宛丘之“上”→宛丘之“下”→宛丘之“道”。作者特意使用了“上”和“下”這樣的空間方位詞，并且強調了按照一定空間方位的移動過程，這是想借此說明什么呢？若結合前面“婆娑”本義與“蛇”的象征關系來看的話，這樣的移動順序也是在描述“蛇”的爬行特點，即蛇的曲折而行、迂回的動作。也就是說，這種帶有明確空間移動順序的描寫方式的根據(jù)是蛇在地面行進的狀態(tài)。簡言之，該“婆娑”之舞其實模仿的是蛇的動作，那么該“婆娑”之舞也可以稱得上是“蛇舞”。

總之，在陳國的“宛丘”中進行的忽上忽下、移動于道的“婆娑”歌舞，可以視為模仿“蛇”的行為動作而進行的舞蹈。

五、小結

經(jīng)過以上與“宛丘”相關幾方面的分析，“宛丘”神秘的面紗也逐漸得以揭開。不僅“宛丘”名字中的“宛”隱含著如蛇盤旋般的彎曲狀態(tài)，而且其“宛丘”展現(xiàn)出的有“上”“下”“道”分布的立體空間，也好似盤旋狀態(tài)的蛇；再者，宛丘之“栩”的樹本身和它的果實橡子，都與蛇的身體軀干和蛇頭十分相似，于是“栩”樹也成為了蛇的象征；最后，在宛丘表演的“婆娑”舞蹈也是在模仿蛇的行為。

總之，這些都表明了“宛丘”與“蛇”之間存在象征對應關系，而宛丘的神圣性也在于蛇的象征。從本質上來說，把“宛丘”作為一個圣地，源于陳國古老的“蛇崇拜”文化。

對于《宛丘》一詩的主旨，白川靜指出這是“乞雨的歌舞”[9]。另外，眾所周知，陳國的“東門”也是宗教祭祀場所，也是男女歌舞的地方。但是，為什么求雨在要“宛丘”進行，而不是“東門”呢？

由此看來，古代陳國之所以把“宛丘”作為一個神圣的宗教祭祀之地，并在“宛丘”求雨，就源于“宛丘”與蛇的關聯(lián)性，源于宛丘象征著“蛇”。而蛇恰好是司水之神，故在宛丘求雨。

于是，“宛丘”本身具有像“蛇”一樣的山貌，自然也會受到人們的崇拜和被神圣化。男男女女通過在象征蛇的“宛丘”和“栩”樹下，表演著模仿“蛇”的行為的歌舞“蛇舞”，以此希望能夠呼喚“蛇”，祈求蛇帶來充足的雨水，最終促進農(nóng)作物的豐收。

于是，我們也可以發(fā)現(xiàn)陳國祭祀圣地的“宛丘”和“東門”的差異?！皷|門”的“東”直接與方位“東”聯(lián)系在一起，顯然這是“尚東意識”的表現(xiàn)，即“太陽崇拜”的體現(xiàn)。而如前所述，“宛丘”象征蛇，即“蛇崇拜”的體現(xiàn)。也就是說，“東門”和“宛丘”這兩個祭祀圣地背后的隱藏著不同的文化象征意義。

基于以上考察，對于“蛇首人身”的伏羲定都于“宛丘”的緣由，我們認為，因為“伏羲”本身是“蛇”，而“宛丘”是“蛇”的象征，于是“蛇”把“伏羲”和“宛丘”聯(lián)系在一起，“伏羲”和“宛丘”都是蛇崇拜的體現(xiàn)。而“宛丘”之所以能夠作為伏羲的故都，很大程度上就因為二者在形狀上具有相似性，都是蛇形，以及“宛丘”內部空間的構造也與蛇有關系。所以，是不是可以把宛丘理解為“蛇之都”呢？或者說，“宛丘”就是一個以“蛇”為圖騰而建立的國家的都城。

作為旁證的話，古代中國還有以“蛇丘”為姓氏和以“蛇丘”為縣名的記載。據(jù)汪海波的整理，《拾遺記》記少少昊末代有“蛇丘氏”?！稘h書·地理志》:“泰山郡”有“蛇丘”，注曰“隧鄉(xiāng)，故隧國”?！堵肥贰浂　氛f遂:“在蛇丘東北十里。字書作隧，今兗之龔丘有蛇丘城，西北十里有隧鄉(xiāng)。”《水經(jīng)注·汶水》:“蛇水又西南徑鑄城西,《左傳》所謂蛇淵囿也。”杜預注：鑄即蛇丘縣治。汪海波指出，“蛇丘最早是‘燧人氏’的生息地。今東平縣有上遂城西村、汶上縣有隋村等，都是燧(遂)的遺跡，也是風姓炎皇的族裔?！盵10]

雖然沒有文獻介紹“蛇丘”的具體樣貌，但根據(jù)“蛇丘”二字，筆者認為它應該可以理解成“像蛇一樣的山丘”，該丘名應該是來源于其丘的形狀。風姓炎黃的族裔之所以以“蛇丘”為姓氏，不難推測是因為把“蛇丘”視為神圣之物而崇拜。而如前所述，伏羲也是風姓出身，所以這也再次證明了伏羲一族與“蛇”形“丘”的密切內在聯(lián)系，表明了古人對蛇或者像蛇一樣的山丘“蛇丘”的崇拜觀念。這背后的深層文化乃是蛇崇拜。

而且，古代對“蛇丘”這種崇拜的觀念，今天仍然可以找到蹤跡。特別是西部地區(qū)的“六盤山”。六盤山在寧夏回族自治區(qū)固原縣西南部、甘肅省東部，橫貫陜甘寧三省區(qū)，是一個狹長的山脈，呈東南——西北走向。據(jù)說，由于山路險要，人們需要經(jīng)過六重盤山道，才能到達頂峰，由此得名“六盤山”。而且，甘肅天水卦臺山還有“伏羲廟”。筆者認為，甘肅一帶也有伏羲神話故事，應該很大程度上源于上述的“盤旋”狀態(tài)的山與“盤旋”狀態(tài)的蛇的象征類比關系，即通過“盤”狀態(tài)的“山”聯(lián)想到“盤旋”狀態(tài)的蛇(伏羲)。這種神話信仰為神話想象和創(chuàng)造提供了充足的現(xiàn)實依據(jù)。

總之，伏羲定都于宛丘的神話是基于“蛇”形的“伏羲”與“蛇”形的“宛丘”之間存在象征對應關系。而“蛇崇拜”的信仰從源頭上支撐著伏羲定都于宛丘的神話創(chuàng)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