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晨漪
老家的水土最適合狗尾巴草肆意生長。
春天一到,狗尾巴草便瘋長起來,那氣勢簡直要蓋過田地里精心打理過的莊稼,只是個頭和色澤都要稚嫩些,像一群不諳世事的孩子;到了夏天,狗尾巴草就長成了青年,行事沉穩(wěn)了,個頭已經(jīng)快要及腰高了;秋天,狗尾巴草沉默了下來,安安靜靜地變黃,坦然地枯萎,直到枯死。但,它的腰板仍是直的!
在老家的田野上,在狗尾巴草叢里,有兩個女孩子笑得燦爛,一個是我,一個是嫣然。嫣然是我兒時最要好的伙伴,長得不高,瘦瘦的,不是病態(tài)的瘦,她的瘦是長年奔跑在田野里的孩子獨有的瘦。嫣然的五官算不得精致,適中的眼睛,直挺的鼻梁,一張帶笑的嘴,單挑出哪一樣來都不令人驚艷,但集合在她臉上,襯著被太陽曬成小麥色的皮膚,就給人一種健康質(zhì)樸的美感。嫣然天然地散發(fā)出自信、大方、倔強(qiáng)的氣質(zhì),像一株夏日朝陽里的狗尾巴草。
我和嫣然是最貪玩的那類孩子,把狗尾巴草編成各種奇怪的玩意兒,比著誰找到了長得最高的那一株……常常太陽西斜了才趕回家。我是被奶奶叫回去的,嫣然是跟著我走回去的。我常記得太陽昏黃的光照在她肩頭上的辮子上。我摸著她的頭發(fā)笑她說:“你的辮子像狗尾巴草。”她沒有回答我,手里把玩著剛從路邊拔出的狗尾巴草,低著頭,卻將腰挺得筆直。
嫣然的日子不好過。她的媽媽是個大字不識的外地人,爸爸常年在外打工,嫣然一直跟爺爺奶奶住。老人脾氣不好,常常罵她,后來又添了個弟弟,她的日子過得像野地里的狗尾巴草一樣,越發(fā)沒人管了。
曾有幾次,她在我家同我一起寫作業(yè)。那大概是個暑假的晚上,我熱得難受,寫幾個字還要跳起來拍一下蚊子,根本靜不下心。嫣然卻是安安靜靜地伏在桌上做著數(shù)學(xué)題,有蚊子叮在了她的手臂上,她也渾然不覺。好不容易我也靜下來了,可剛做了沒幾題就又急躁地喊:“媽媽,媽媽,你過來看一下這道題嘛,我不會做!你教教我嘛!”媽媽一臉無奈地走過來:“不會做就再想想,你除了會喊我還會干什么?看看人家嫣然就不叫人費心。”我瞧見嫣然抬頭沖我媽媽笑了笑,很謙虛地笑,只是眼神有些許復(fù)雜,落寞傷感占了大半。她又低下頭去繼續(xù)寫著,背仍舊挺直,只是那頁紙她許久沒有翻過去。直到最后她離開,都不曾問過我和媽媽一道難題。
我看著她隱沒在黑夜里的背影,再看看傳出陣陣蟲鳴的狗尾巴草叢,忽然覺得它們的背脊那么相似。
狗尾巴草一年一年生長,一年一年枯死,在狗尾巴草生長的地方,我們也長大了。半人高的草遮不住我的身體了,也擋不住我離去的腳步。我去城里上學(xué)了。再后來,我?guī)缀跖c嫣然沒了聯(lián)系,僅在偶爾回鄉(xiāng)的時候從奶奶口中得知,她去了鎮(zhèn)上的中學(xué),她搬家了,每天住在新家里,常常是一個人,她在同學(xué)家吃飯,家里人沒時間管她。她越來越像一株野生的狗尾巴草了。
后來又聽同鄉(xiāng)的人說,那個叫嫣然的女孩子很懂事,不叫人費心,自己騎四十多分鐘自行車去上學(xué),天天來回趕。又說那父母不負(fù)責(zé)任,叫孩子受這苦。后來,嫣然從她爺爺那兒得了一輛騎舊了的電瓶車,可即使這樣,她仍要花二十分鐘在上學(xué)的路上。
前幾個月,我又見到了嫣然。她那種肆意張揚(yáng)的灑脫性格收斂了許多,更加沉穩(wěn)了。她高了,更瘦了,不變的是她挺直的腰,像狗尾巴草的草莖一樣富有彈性與力量。
夏天要來了,狗尾巴草的腰還挺直著嗎?那個在狗尾巴草叢里長起來的倔強(qiáng)女孩還騎著車追趕第一縷晨光嗎?她的腰不管寒冬酷暑、艱難苦痛,仍一直挺著嗎?
(指導(dǎo)教師:梁雪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