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多勇
那一年,大河灣蓋了學(xué)校,縣里分派一男一女兩個老師過來。男的叫龍維允,女的叫孫艷梅,是兩口子。他倆帶四個孩子,大的一個是男孩,二的一個是丫頭,三的四的是雙生子。大河灣雙生子少,我們五小隊一對雙生子都沒生。雙生子長得一模一樣,穿得一模一樣。我跟前跟后瞧他倆,心里好稀奇。稀奇什么呢?世上怎么會有一模一樣的兩個孩子。他們家過去住在縣城里,孩子起名跟大河灣人家沒二樣。大的一個叫大毛,小的一個叫小毛。大毛跟小毛在一塊玩,我分不清哪個孩子對哪個孩子。大毛跟小毛要是不在一塊玩,一會見到這個孩子,一會見到那個孩子,頭腦一時轉(zhuǎn)不過彎子,有一種詭異的感覺。
我回家問娘,什么叫雙生子?
娘說,一胎生兩個孩子就叫雙生子。
我問娘,是不是雙生子都長得一樣?
娘說,有的雙生子長得一樣,有的雙生子長得不一樣。
我問娘,怎么會有的雙生子長得一樣,有的雙生子長得不一樣?
娘想一想說,要是雙生子一個是男孩一個是丫頭,就會不一樣。
我繼續(xù)問娘,要是雙生子都生男孩、都生丫頭是不是長得就一樣?
娘說,那可不一定,有的長得像,有的長得不像,有的小時候像,長一長就不像了。
大(爸)在一旁趕緊說,叫你娘趕明生雙生子弟弟怎么樣?
娘說,你家老墳頭上沒長這樣的一棵蒿子。
依照娘的說法,誰家生雙生子那是上輩子人積德修來的,不是下菜園地拔一棵小白菜,想拔回家就拔回家。
龍維允家來大河灣在秋天里。秋天里,大河灣人家的菜園地里長滿綠油油的菜,龍維允家吃菜卻難心。一來大河灣沒人家賣菜,龍維允家去煤礦上買菜不便利。二來龍維允家沒菜園地不種菜,吃菜不便利。怎么辦呢?大隊干部說,龍維允一家跑大河灣來干什么?還不是教大河灣的孩子念書認字,你們家地里有吃不掉的菜,叫孩子上課帶一把過去。
隔天,上學(xué)的孩子,人人往學(xué)校帶菜。辣椒,茄子,豆角,馬鈴薯,洋蔥,辣蘿卜,各樣菜,五顏六色地堆滿一講臺。龍維允說,你們一下帶這么多菜,我家一個禮拜都吃不掉!馬鈴薯和洋蔥,擱那里一個禮拜不會壞;辣椒和茄子,擱那里三天就壞掉。龍維允想辦法,像班級掃地排值日表,誰家有辣椒,誰家有茄子,誰家有芫荽,誰家有蒜苗,輪番往學(xué)校帶。龍維允家的一天三頓鍋,龍維允不燒,孫艷梅燒。每天下午放學(xué)前,龍維允都問一聲孫艷梅,我們家明天吃什么菜,我安排學(xué)生帶。孫艷梅想一想,說出兩三樣菜,龍維允去跟孩子說。
龍維允一家是南方人,先到縣城里的學(xué)校,再到大河灣的學(xué)校。我們當?shù)厝四艹岳苯罚麄兗也荒艹岳苯?。孩子帶的辣椒辣,龍維允一家子人吃不下。飯桌上,他們家大人孩子辣得吸溜嘴。四個孩子埋怨孫艷梅菜里辣椒放多了,孫艷梅埋怨學(xué)校學(xué)生帶的辣椒辣。孫艷梅跟龍維允說,你跟學(xué)生說,要帶就帶不辣的辣椒。龍維允說,他們怎么知道哪一種辣椒辣,哪一種辣椒不辣?總不能叫他們上嘴嘗一嘗吧?孫艷梅說,那你就跟學(xué)生說,我們家不吃辣椒了。
龍維允去教室問孩子,你們知道哪一種辣椒辣,哪一種辣椒不辣嗎?孩子們說,知道!龍維允問,你們上嘴嘗?孩子說,不上嘴嘗。龍維允問,不上嘴嘗怎么知道?孩子說,老辣椒辣,辣椒妞不辣。辣椒妞,就是嫩辣椒。龍維允說,那你們就帶辣椒妞。
大河灣人家吃辣椒喜歡吃老辣椒。辣椒長老,紫里泛紅,一個賽一個辣。辣椒妞不辣,青嫩嫩的一股子青氣,大河灣人家不吃辣椒妞。辣椒妞孩子往學(xué)校帶,龍維允家吃。
大河灣人家吃豆角喜歡吃老豆角。豆角長老,有肉有粒。拌上面,上鍋煎一煎,稀稀稠稠燒半鍋,一人一碗當飯吃。龍維允家不喜歡吃拌面煎出來的老豆角。龍維允跟孩子說,你們帶豆角妞,我們家吃豆角妞。龍維允家吃豆角妞,熗菜吃。瘦肉切絲,熱鍋熱油,跟嫩豆角一熗,就是一盤菜。
大河灣人家吃洋蔥跟吃老豆角一個吃法,拌上面,上鍋煎一煎,稀稀稠稠燒半鍋,一人一碗當飯吃。龍維允家不吃洋蔥,大河灣人家胡亂猜。有人說,他們家不能吃辣椒,就不能吃洋蔥。有人說,洋蔥跟辣椒不一樣,洋蔥燒出來沒辣味。有人說,他們家不吃洋蔥,是怕吃洋蔥放屁。大河灣童謠唱:“吃洋蔥放洋屁,洋鬼子聽見不愿意?!贝迦诉@么一猜,八九不離十。有人說,龍維允家是老師,吃洋蔥在教室里放屁怎么辦?有人說,天底下沒人不放屁,就算不吃洋蔥,照樣放屁。有人說,放屁跟放屁不一樣,吃洋蔥格外地好放屁,格外地熏人。
龍維允家除了不吃洋蔥,還不吃冬瓜。有人說,龍維允家不吃冬瓜,那是冬瓜酸溜溜的不好吃。有人說,龍維允家不吃冬瓜,那是龍維允家拿工資有錢,那是龍維允家吃商品糧有肉票,想吃肉就上煤礦砍二斤,你說頓頓有肉吃的人家,誰家想吃冬瓜?
這一天,孫艷梅跟龍維允說,你明天去煤礦砍二斤肉回來,你沒見四個孩子都不想吃飯啦?連續(xù)幾天不沾葷,不說四個孩子,兩個大人都熬得慌了。龍維允說,我明天去郵電局取報紙,順便砍二斤肉帶回來。
郵電局在煤礦上。十天半個月,郵電員不來一趟大河灣。原因是大河灣人家的信少,好多天不定有一封。大隊有兩份報紙,學(xué)校有兩份報紙,郵電員嫌報紙少不愿送。大隊干部誰去煤礦就帶回來。龍維允有看報的習慣,三天去一趟郵電局。龍維允跟村人說,學(xué)校的這兩份報紙,我天天都要看。國內(nèi)大事,登在《人民日報》上;國外大事,登在《參考消息》上。這兩份報紙,我天天看,國內(nèi)大事、國外大事都知道。
村人問,你教大河灣的孩子念書認字,知道國內(nèi)大事就照(行)了,知道國外大事干什么呀?
龍維允說,你們的孩子將來長大一個個都要胸懷祖國放眼世界!
龍維允家有一輛上海永久牌加重腳踏車,或早或晚,龍維允得空閑,騎上腳踏車就往石壩孜渡口那里去,從那里過河去煤礦郵電局。龍維允要是單一地去郵電局取報紙,頓把兩頓飯工夫就回頭。
“叮鈴鈴,叮鈴鈴”。河沿上的一條小路狹窄彎曲,龍維允一路騎腳踏車一路不停地搖鈴鐺。村人聽見腳踏車鈴鐺響,就站一邊讓出路。村人跟龍維允打招呼說,你去煤礦郵電局取報紙?龍維允說,我去煤礦郵電局取報紙。村人問,今個天你家不砍二斤肉?龍維允說,我回頭砍二斤肉帶回來。
煤礦賣肉的地方叫食品公司。食品公司賣凍肉,沒有肉票不賣。吃商品糧的人家有肉票,大河灣的人家沒肉票。大河灣的人家砍肉去集上。集上賣鮮肉,不賣凍肉。村人跟村人說,凍肉沒有鮮肉香。村人問村人,這么說你吃過凍肉?村人跟村人說,沒吃過凍肉,也知道凍肉不香!
有肉票買凍肉便宜,沒肉票買鮮肉貴。龍維允家三天兩頭吃凍肉。村里人家三個月兩個月不吃一頓鮮肉。
這一天,龍維允砍回二斤肉,買回二斤干子,還有兩顆大白菜。孫艷梅說,你砍二斤肉就砍二斤肉,你買二斤干子就買二斤干子,你說你買兩顆大白菜干什么?龍維允說,大白菜票快到期,我怕作廢掉。
大白菜票有限期,過期作廢。大白菜是城里人家吃的菜。大河灣人家不種大白菜,不吃大白菜。
那個年代,城里吃商品糧的人家,吃糧有糧票,吃菜有副食品票。吃糧去糧店里買,有米有面。米有糯米和飯(粳)米。面有七零面和八五面。七零面,一百斤小麥磨七十斤面。八五面,一百斤小麥磨八十五斤面。八五面蒸出來的饃饃,跟我們家的饃饃差不多白。七零面蒸出來的饃饃,不是一般地白,像吃奶孩子的屁股一樣白。副食品票里有肉票,有豆制品票,有大白菜票。肉票專門買肉。大白菜票專門買大白菜。豆制品票,買干子,買千張,買豆腐,買挑皮(腐竹)。凡用黃豆磨制出來的,都叫豆制品。
這一天,龍維允家的飯桌子上,有一碗紅燒肉,有一碗炒干子,有一碗燒大白菜,還有一碗醬豆子。醬豆子是我家曬出來的,娘油汪汪地端一碗送過去。娘說,醬豆子里切兩棵蒜,上鍋汗一汗就能吃。汗一汗,就是蒸一蒸。孫艷梅說,我家晌午煮干飯(米飯),擱干飯頭上蒸。娘說,擱干飯頭上汗,都省下餾笆子。鍋上不坐餾笆子,醬豆子碗直接撂在飯鍋里。
孫艷梅說,我家沒有蒜。娘說,過一會我下地薅一把蒜,叫我家大毛送過來。孫艷梅說,你家大毛今年多大?怎么不上學(xué)?娘說,村里的孩子不比你們城里的孩子,晚兩年上學(xué)不算晚。龍維允家的雙生子比我小一歲,都在我前面上學(xué)了。孫艷梅說,我家的大毛小毛在家沒人帶,早兩年上學(xué)就早兩年上學(xué)了。娘說,養(yǎng)孩子跟養(yǎng)羊差不多,怎么養(yǎng)都是一個長。孫艷梅說,孩子上學(xué)認一認字,將來對孩子有好處。娘說,下年秋天開學(xué)叫我家大毛報名上一年級。
娘送一碗醬豆子,就有了跟孫艷梅一塊說話的機會。娘跟孫艷梅“嘟嘟啦啦”地說出一大堆話。我送一把蒜苗,就有了跟大毛小毛一塊玩的機會。大毛小毛在家看畫書,我跟他們一起看。這是一個星期天,學(xué)校不上課。龍維允在家看報紙,孫艷梅在家忙家務(wù),兩個大孩子在家做作業(yè),兩個小孩子在家看畫書。
看的一本畫書叫《半夜雞叫》。畫書上的字,我不認得。畫書上的意思,大毛小毛跟我講一遍,我明白一個大差不差的。一個名叫周扒皮的大地主,半夜三更不到五更雞叫的時辰,手捏鼻子學(xué)雞叫。他先叫兩聲,不明真相的雞跟他一齊叫。他家干活的長工,心想天快亮了,趕緊地起床下地干活。我說,早早地起床下地干活不好嗎?兩個孩子說,好什么好,長工干地主家的活,不是干自家的活。我說,那長工聽見雞叫就不要起床。兩個孩子說,長工聽見雞叫不起床就挨家丁打。我問,家丁是什么?兩個孩子說,地主家的狗腿子。我說,那這個周扒皮是一個壞心眼地主。兩個孩子說,周扒皮要是心眼好就不叫惡霸地主了。我問,什么叫惡霸地主?兩個孩子說,惡霸地主就是最壞的地主。我問,地主里有好地主?兩個孩子說,沒有好地主。
我分不清大毛小毛。兩個孩子不管哪一個說話,我都當成一個孩子說話。
兩個孩子問,你會不會學(xué)雞叫?我說,我會?!班膏膏浮保医袃陕?。我學(xué)雞叫不用捏鼻子。 “喔喔喔”,兩個孩子學(xué)雞叫一點都不像,像悶在水里的公雞叫。我說,你倆學(xué)周扒皮,捏鼻子學(xué)雞叫。兩個孩子捏鼻子,“喔喔喔”地叫兩聲。我閉上眼聽一聽,覺得像多了。
兩個孩子問,你還會學(xué)什么叫?我說,我會學(xué)羊叫,我會學(xué)豬叫,我會學(xué)蛤蟆叫,我會學(xué)蛐蛐叫。我一樣一樣地學(xué)叫。咩咩咩,是羊叫。哼哼哼,是豬叫。呱呱呱,是蛤蟆叫。蛐蛐蛐,是蛐蛐叫。兩個孩子說,蛤蟆叫青蛙。我說,我們叫蛤蟆。兩個孩子說,沒見過豬,沒見過羊。我說,我家喂豬,哪天我?guī)銈z去看豬;我家前面三爹三奶家喂羊,哪天我?guī)銈z去看羊。
不一會,吃飯時間到了。孫艷梅叫兩個孩子洗手吃飯。兩個孩子跟我說,你回家吧,我們家要吃飯了。我愣一愣神,站起身往門外走。孫艷梅說,要不你在我家吃吧?我不回答話,一個勁地往前走,兩眼流出委屈的眼淚。委屈一個什么呢?我說不清楚。
大河灣的人家喜歡敞門敞戶過日子。誰家吃什么飯,誰家吃什么菜,都不回避人。大河灣的人家吃飯喜歡撈門子,手上端一碗飯,跑東跑西能吃半個生產(chǎn)隊。龍維允家不喜歡敞門敞戶過日子。大白天,他們家的堂屋門關(guān)上。吃飯時,他們家的鍋屋門關(guān)上。龍維允一家子人在屋里干什么?村人只有胡亂猜。龍維允一家子人吃什么飯菜?村人只有胡亂猜。
我一溜煙跑回家。娘問我,龍維允家吃沒吃我們家的醬豆子?娘擔心送去的一碗醬豆子,龍維允一家子人不吃。我沒好氣地說,沒看見!
在心里,我自個跟自個說,再不去龍維允家跟雙生子一塊玩。
秋天過去是冬天。冬天過去是春天。這一年春天,五小隊社員想辦法為龍維允家做兩件事。第一件,給龍維允家一塊菜園地。第二件,替龍維允家蓋一間茅廁。
先說第一件事的原由。孩子輪流帶菜給龍維允家吃,不算一個長事。比如說,冬天里,村里人家的菜園里沒菜,龍維允家沒腌臘菜,沒窖蘿卜,吃菜又難心了。腌臘菜的臘菜,孩子想不起來帶,龍維允家想不起來腌。窖蘿卜的蘿卜,孩子想不起來帶,龍維允家想不起來窖。結(jié)果冬天里,這家送一碗臘菜,那家送兩根蘿卜,今天有菜吃,難保明天有菜吃。下雪天,煤礦的蔬菜公司賣大白菜,豆制品公司賣豆制品,龍維允過河去買不便利。一是下雪天,天寒地凍,龍維允不能騎腳踏車去煤礦。二是下雪天,河里水淺,渡船靠不上碼頭,上船下船都要打赤腳,一般人受不了。有一天,龍維允偏要騎腳踏車去煤礦,上船下船有村人伸手幫,上得去下得來,路上騎車打滑村人沒辦法幫。龍維允騎腳踏車上一趟煤礦,人摔好幾跤。人摔一個青頭紫臉的,車摔掉好幾塊漆。是寒假天,龍維允好多天沒出門。
五小隊社員說,龍維允家有一塊菜園地就不會這樣子,秋天里種一畦臘菜,早早地腌上,秋天里撒一畦蘿卜,早早地窖上,冬天里還愁沒菜吃嗎?
五小隊社員說,龍維允家住在學(xué)校里,學(xué)校在五小隊的地盤上,五小隊不給龍維允家一塊菜園地,哪個生產(chǎn)隊給呀?
五小隊隊長順從民心說,那我們五小隊就給龍維允家一塊菜園地。
第二件事,由孫艷梅的馬桶引起的。大河灣人家的女人,很少使馬桶,大多使尿罐子。半夜里,不想上茅廁,就在屋里解手,或者說冬天里,不想上茅廁撅屁股受寒風,就在屋里解手。孫艷梅跟大河灣的女人不一樣,白天里,暖和天,都要使馬桶。孫艷梅跟大河灣的女人還有一樣不一樣,大河灣的女人自個解手自個倒,孫艷梅自個解手都是龍維允倒。大清早,龍維允手提孫艷梅的馬桶走出屋,先去學(xué)校茅廁里倒馬桶,再去壩塘子里刷馬桶。馬桶提回頭,斜靠在墻根迎太陽曬。馬桶內(nèi),白花花的一層尿堿長上面。
在學(xué)校里,龍維允天天早上倒馬桶是一景,天天早上曬馬桶是一景。有的女人說,孫艷梅這個女人愛干凈怕臟,不愿倒尿屎,不愿刷馬桶。有的女人說,孫艷梅這個女人愛臉面怕丑,上學(xué)校的茅廁嫌人多,不愿脫褲子,不愿解手。有的女人說,臟什么臟,自個尿的尿,自個屙的屎,嫌臟就嫌自個臟。有的女人說,丑什么丑,生過四個孩子,不是金屁股,不是銀屁股,男人不許看,女人還不許看?
五小隊社員想,龍維允家要是有自家茅廁,孫艷梅不用去學(xué)校茅廁,就避開了怕丑。說來說去,孫艷梅是學(xué)校老師,不是大河灣女人,就算生過四個孩子,那屁股也不能輕易外露的,男人看不得,女人照樣看不得。
這一天,隊長代表五小隊社員去跟龍維允說這么兩件事。隊長先說第一件事。隊長說,五小隊想給你家一塊菜園地。龍維允說,我家要菜園地干什么?隊長說,自家種菜自家吃,多取便呀。取便,就是便利的意思。龍維允說,我們家沒人會種菜。隊長說,五小隊社員替你家種。龍維允問,五小隊社員怎么替我家種?隊長說,你家想種什么菜,張一張嘴,五小隊派社員過來種。龍維允說,那就給一塊菜園地試一試。
隊長說第二件事。隊長說,生產(chǎn)隊再替你家蓋一間茅廁。龍維允問,我家要茅廁干什么?隊長想一想說,女社員說你家孫艷梅不愿上學(xué)校茅廁。龍維允遲疑一番說,孫艷梅上學(xué)校茅廁是不習慣。隊長說,要是你家有茅廁,孫艷梅上自家茅廁就習慣了。龍維允說,就算我家有茅廁,孫艷梅一樣上茅廁不習慣。
龍維允這樣一說話,隊長就不知道怎樣辦好了。隊長說,你說蓋茅廁,生產(chǎn)隊就替你家蓋茅廁,你說不蓋茅廁,生產(chǎn)隊就不替你家蓋茅廁。龍維允說,我家孫艷梅喜歡坐在馬桶上解手!隊長想一想說,要是你家有了茅廁,孫艷梅上自家茅廁,你就不用天天早上倒馬桶、刷馬桶、曬馬桶了。龍維允說,我喜歡這樣做。
其結(jié)果,龍維允家不要蓋茅廁,只要一塊菜園地。
菜園地緊挨學(xué)校南邊的莊臺下面,緊挨一口壩塘子邊上。菜園地在這里,種菜拔菜離家近,澆菜洗菜離水近。隊長派社員把這塊菜園地一锨一锨挖出來,一畦一畦整出來,就能點種子或栽秧苗了。三分地,分六畦。一畦地種一樣菜,能種六樣菜。隊長問龍維允,你家菜園地想種什么菜?龍維允問隊長,眼下能種什么菜?隊長說,你家想吃豆角就點豆角的種子,你家想吃辣椒茄子就栽辣椒茄子的秧子。龍維允說,我家點一畦豆角,栽兩畦辣椒茄子。
龍維允種菜園地主動上心,不用隊長派社員過來手把手地教種菜,親自帶四個孩子去村里人家當面學(xué)。比如說,點豆角一埯點幾粒種子,埯與埯留多大的空當。比如說,栽辣椒茄子的秧子,要刨多深的坑,棵與棵的空當留多大。再比如說,刨出來的坑先澆一遍水,栽上秧子再澆一遍水。龍維允一樣一樣記在本子上,一樣一樣記在腦子里。
龍維允帶四個孩子種菜園地拉線繩,一埯一埯的空當不差分毫,一棵一棵的空當不差分毫。龍維允家這樣子種菜,像繡花,像描朵,招引村里的大人孩子圍觀。有人說,龍維允家菜園地,種的是金子,栽的是銀子。有人說,龍維允家興菜園地,長出來的菜,就算不是金子銀子,沒有皇上皇后的命都不敢吃。
三天五天過去,豆角的種子從地里長出來嫩苗,辣椒和茄子的秧子活過來身,一排排一溜溜,整整齊齊的,兩眼瞧見就不一般。龍維允帶四個孩子挨個秧苗澆水,一埯一埯地澆水,一棵一棵地澆水。一天澆兩遍,早上澆一遍,挨晚澆一遍。十天半個月過去,豆角的秧苗長得快,水嫩嫩的比辣椒茄子個頭高。
村人說,豆角秧子該搭架子了。
龍維允問,辣椒茄子要不要搭架子?
村人說,不要。
龍維允帶四個孩子去村里人家的柳樹上砍樹枝。柳樹枝彎彎曲曲的,沒一根直溜的。柳樹枝彎,搭出來的架子彎,龍維允看不上眼。龍維允丟下一堆柳樹枝,騎腳踏車去一趟縣城。縣城郊區(qū)有蔬菜隊,那里種菜搭架子用竹竿。龍維允找過去的學(xué)生。學(xué)生拉架子車送幾捆竹竿過來。竹竿一根一根筆直,搭出來的架子一樣像繡花,像描朵。
六畦菜園地,三畦種上菜,三畦空那里。孫艷梅跟娘說,我家剩下來的三畦地點花生。娘問孫艷梅,你家有花生種子?那個年代,花生算稀罕物,只有生產(chǎn)隊專門留花生種子,一般人家不種花生。孫艷梅說,隊長說我家點花生就從生產(chǎn)隊里拿種子。娘說,點花生不難,你去生產(chǎn)隊地里看兩眼就學(xué)會了。那兩天,五小隊的女社員在麥地里套種花生。所謂套種,就是花生種子點在麥棵里。麥子收割,花生就從麥茬地里長出來。孫艷梅說,我下課后去生產(chǎn)隊地里找你。
麥地里點花生,是女社員干的活。龍維允就把學(xué)點花生交給孫艷梅。
下課后,孫艷梅就去生產(chǎn)隊地里學(xué)點花生。女社員兩人分一組,一人前面刨埯,一人后面點埯。刨埯,就是揚鋤頭刨出一個土坑。點埯,就是往一個土坑里丟三粒花生種子,再上腳培土埋上花生種子?;ㄉN子拌上六六粉,干活的女社員不會偷吃,埋土里老鼠不會偷吃。孫艷梅問,上手捏花生種子,手上粘六六粉不是有毒嗎?娘說,回家打胰子(肥皂)洗兩遍手,哪里還有毒?
娘刨埯,孫艷梅跟在娘后面學(xué)刨埯。娘點埯,孫艷梅跟在娘后面學(xué)點埯。孫艷梅刨一刨埯,就學(xué)會。孫艷梅點一點埯,就學(xué)會。孫艷梅跟娘說,那我回家啦。娘說,那你回家吧。
桃子跟王桂珍在一旁干活,不想叫孫艷梅這么輕松地回去。桃子是大吉的老婆。王桂珍是等富的老婆。兩個女人站在一旁咬一咬耳朵,生出一個餿主意。桃子說,孫老師教我們唱一支歌吧?王桂珍說,我聽孩子在學(xué)校唱歌,天天心里癢癢的。孫艷梅在學(xué)校帶唱歌課。孩子唱的歌都是孫艷梅在課堂上教的。
半截拉腰里,兩個女人叫孫艷梅教唱歌,孫艷梅不知道怎么辦。孫艷梅拿眼看娘。娘說,唱歌不干活,隊長有意見。娘說話偏向?qū)O艷梅。娘早早地看出來,孫艷梅不想在地里教唱歌,她心里很為難,嘴上不好說。
桃子說,我們一邊干活一邊學(xué)唱歌,不耽擱干活,隊長說什么?
王桂珍說,孫老師教我們唱那個坐在高高的土堆旁邊。
桃子說,是高高的谷堆旁邊,怎么是高高的土堆旁邊?
王桂珍說,我說土堆就土堆,不信你問孫老師?
孫艷梅說,是谷堆,不是土堆。
王桂珍說,什么谷堆土堆,我聽唱出來都差不多。
桃子上過學(xué),認得字。王桂珍沒上過學(xué),不認得字。
孫艷梅說,你們誰要知道這首歌的名字,我就教你們唱。
王桂珍說,叫《谷堆》。
孫艷梅搖一搖頭。
桃子說,《聽媽媽講故事》。
孫艷梅搖一搖頭。
娘說,我知道!我在娘家唱過。
孫艷梅兩眼發(fā)亮地問,你說這首歌叫什么名字?
娘說,《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
孫艷梅說,我教我教,我現(xiàn)在就教你們唱。
大河灣的土地分上節(jié)地、中節(jié)地、下節(jié)地。一節(jié)地南北有三百米那么長。上節(jié)地挨近灌溉渠,下節(jié)地挨近洼地溝,中節(jié)地不遠不近夾中間。五小隊的十畝花生點在中節(jié)地里。這里是一大片綠茫茫的麥苗。小麥想拔節(jié)沒拔節(jié),齊人的小腿肚子那么深。一陣風吹過來,涼爽爽地帶上一股子青麥的味道,舒服得人鼻子癢癢的,直想打噴嚏。
“月亮在白蓮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風吹來一陣陣快樂的歌聲,我們坐在高高的谷堆旁邊,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我們坐在高高的谷堆旁邊,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
孫艷梅站在麥地里一句一句地教,女社員跟在后面一句一句地唱。孫艷梅說,這首歌分三段,上面是第一段。唱來唱去,第一句歌詞別扭。有女社員說,“白蓮花般的云朵”要是改成“白棉花般的云朵”,就好唱多了。孫艷梅說,那就改成“白棉花般的云朵”。桃子和王桂珍的心思不在學(xué)唱歌上。孫艷梅暫時看不出來,就顧不上那么多了。
孫艷梅說,下面唱第二段。第二段像憶苦思甜,一是控訴萬惡的舊社會,二是歌頌現(xiàn)如今的美好生活。
“那時候媽媽沒有土地,全部生活都在兩只手上。汗水流在地主火熱的田野里,媽媽卻吃著野菜和谷糠。冬天的風雪狼一樣嚎叫,媽媽卻穿著破爛的單衣裳。她去給地主縫一件狐皮長袍,又冷又餓跌倒在雪地上。經(jīng)過了多少苦難的歲月,媽媽才盼到今天的好光景。”
唱歌哪有不耽誤干活的呢?女社員撂下手里的鋤頭,丟下手里的種子,慢慢地圍攏在孫艷梅身邊。這一天,五小隊的男社員在牛屋那里倒騰牛糞。牛糞倒騰出來,擔進麥地里,撒在花生的秧苗上做肥料。女社員在麥地里大聲地唱歌,男社員遠遠地聽遠遠地猜。孫艷梅從牛屋旁邊走過去,男社員看見了。孫艷梅去麥地里領(lǐng)一群女社員唱歌,男社員卻不知道怎么一回事。男社員問男社員,孫艷梅去麥地里教歌是大隊分派的?男社員答男社員,候?qū)O艷梅回頭來問一問不就知道了。
孫艷梅跟女社員說,下面我們學(xué)唱第三段。第三段跟第一段一樣,會唱第一段就會唱第三段。下面你們跟我一起唱:“月亮在白蓮花般的云朵里穿行……”
王桂珍喊,停、停、停。孫艷梅停下來,冷臉看一眼王桂珍。桃子說,王桂珍你不要亂打岔!王桂珍說,“白蓮花”不是改“白棉花”了嗎?孫艷梅說,歌詞哪能隨便改,唱熟了還要改回來。王桂珍說,那就唱“白蓮花”。孫艷梅沒有往下教唱歌,轉(zhuǎn)臉小聲地問娘,我想解手怎么辦?娘伸手往西指一指說,去那邊的地溝里解。孫艷梅遲疑一下問,你們都是去地溝里解手?娘說,這里沒茅廁,不去地溝里去哪里?地溝,是相鄰兩個生產(chǎn)隊的土地分界溝。有一年,農(nóng)場開來一輛東方紅拖拉機,后面帶一臺開溝機。“突突突”,東方紅拖拉機一南一北跑一趟,就把地溝開出來了。
孫艷梅難為情地跟娘說,那你陪我去地溝解一泡手。
娘說,我陪你一塊去。
桃子看一眼王桂珍。王桂珍看一眼桃子。她倆相視一笑,陰謀得逞了。原來,桃子和王桂珍叫孫艷梅教唱歌,目的不是學(xué)唱歌,是拖長時間,看孫艷梅脫褲子解手。
桃子說,我跟你們一塊去解手。
王桂珍說,你們不說解手,我尿泡不脹;你們一說解手,我尿泡脹得受不了。
王桂珍帶頭往地溝那邊跑,好像要占一個好位置。
桃子“哎哎哎”說王桂珍,人家孫老師都不急,你急什么呀?
王桂珍說,我去地溝那邊候?qū)O老師。
解手像傳染,這個女社員跟過去,那個女社員跟過去,“嘟嘟啦啦”,地里干活的女社員跟過去一大半。解手是去四小隊那邊的地溝,離點花生的麥地有一大截子路。陽光朗照,春風拂面,麥浪起伏,使人沉醉。孫艷梅好像忘記去解手,一邊走一邊教唱第三段。
“月亮在白蓮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風吹來一陣陣快樂的歌聲。我們坐在高高的谷堆旁邊,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我們坐在高高的谷堆旁邊,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p>
牛屋旁邊干活的男社員,不知道麥地出現(xiàn)什么事。男社員問男社員,這幫女人一路唱一路走,要去哪里呀?男社員答男社員,八成要去四小隊的麥地里唱歌—四小隊沒有女社員在麥地里干活,去那里唱誰家的歌呀—看一看她們一塊去四小隊的麥地里做什么不就清明了?
王桂珍先到地溝邊候?qū)O艷梅,不急著脫褲子解手。
孫艷梅前面緊跟著娘,后面緊跟著桃子,三人前后腳下到地溝里。孫艷梅停下唱歌,回到解手上。娘帶頭脫褲子解手。孫艷梅慢吞吞地解褲帶,還是有點難為情。桃子站一邊不脫褲子不解手,反倒催孫艷梅快一點。桃子說,孫老師快一點,不脫褲子怎么解手呀?王桂珍不下地溝,站在地溝邊上跟桃子說,孫老師臉皮薄,你伸手幫她一把。地溝上寬下窄,一個女人蹲一處,南南北北蹲一大溜子。這么多女人都脫褲子解手,孫艷梅顧及不了這么多,“呼啦”一聲脫下褲子,“嘩嘩啦啦”地尿起來。
桃子說,人家的屁股是比我們的屁股白。
王桂珍說,屁股白是白,就是干巴巴的肉少。
桃子和王桂珍不解手,站在那里看孫艷梅的屁股,說孫艷梅的屁股。娘看出桃子和王桂珍的壞心眼,尿過尿趕緊地提上褲子。孫艷梅一泡尿沒尿完,一樣慌慌張張地提起褲子。娘站起身來問,你們兩個女人干什么呀?桃子說,我們又不看你的屁股。王桂珍說,我們又不說你的屁股。娘說,你們兩個女人過頭了。
孫艷梅提上褲子不說一句話,慌慌張張地沿地溝一路往南邊跑。莊臺在南邊。學(xué)校在南邊。她家在南邊。娘跟在孫艷梅后面跑上一段路,想一想站住腳。地溝邊上,一群女社員圍在桃子和王桂珍身邊不停地笑。
桃子說,我看見她的左屁股上有一塊疤瘌。
王桂珍說,我看見她的右屁股上有一顆黑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