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源
老滅,是我的高中英語老師。
這是同學們私下里給她起的綽號,源于“dieout”(滅絕)這個英文詞組。
起初,因為英語課代表叫小面,于是大家順理成章地叫英語老師老面。老面總是布置多得讓人吐血的英語作業(yè),她會用機關(guān)槍一般的語速說:“今天咱少留點兒作業(yè):四篇閱讀三篇完形兩張英語周報做完,嗯,就這么點兒……對了,別忘記預習,明天我要聽寫一二三單元的單詞詞組和句子?!彼穆曇舨患怃J也不高亢,但是穿透力很強,再加上信息量過大,她每次開口都有點兒讓人“痛不欲生”。
有一天,她在領(lǐng)讀“die out”時,底下不知誰靈光一閃,嘟囔了一句:“哼,滅絕,沒錯,老面老面,老滅老滅……”就這樣,老面升級為老滅。她得到了同學們傾力“奉獻”的不太雅觀但足夠親切的名字,卻長期對此渾然不知,畢竟大家只在她背后偷偷這么叫。
老滅真不愧是教英語的,英語字母寫得賊好看,但是漢字……反正她在黑板上寫的漢字都像奇形怪狀的海洋生物。最嚴重的一次是她留家庭作業(yè),本來想寫練習冊的名字《核按鈕》,卻把“按鈕”寫成了“按扭”。
其實老滅很少在黑板上寫字,即使寫,也幾乎是數(shù)字。她站在講臺上飛速翻著講義,火箭似的嗖嗖嗖講著知識點,每天都講得不亦樂乎:“第一個詞,matter,它有多個意思,第一個是……
第二個……第三個……”一邊說,一邊拿粉筆漫不經(jīng)心地往黑板上畫著“1、2、3”。講真,那純粹是浪費,難道我們不會寫1、2、3 嗎?偶爾她寫出例句里的生詞,我們才覺得抬頭看黑板是有意義的。一節(jié)課能抬頭的機會不多,因為大家要想跟上做筆記,就必須埋頭狂寫,全身緊繃,一絲不茍,誰都知道說得比寫得快,更何況老滅用的是火箭速度!最恐怖的是,她講例句時只念中文,要求我們瞬時翻譯。幾乎是句音未落,就聽到她隨機的抽點,“中獎”的同學就要站起來,云里霧里地把還沒聽明白的中文句子翻譯成英文……
為了配合她的火箭速度和爆炸信息量,我可是下了大功夫也付出了大代價,滿紙狂草不說,光是筆記本,一個學期就要用掉六本以上。不過,跟了老滅三年,我倒也習慣了這種殘酷得近乎“滅絕”的學習方式,英語成績提高了不少。
老滅很辛苦,這是肯定的,光準備那么多知識點就夠累的,而她偏偏又特別能講。什么都能講,連心理輔導都沒問題。每次大考過后,她都在自習課上叫幾個同學出去,站在走廊上談話,無非是聊英語學習上的方法啊,計劃啊,心態(tài)啊之類。一個半小時的自習課,她最多談三個同學。
她叫我出去那次,一口氣談到下課,對放學后走廊里洶涌喧嘩的人潮置若罔聞,繼續(xù)講了半個小時,直到校園里空空蕩蕩……
高考前,她勇敢地提出要給同學們一對一有針對性地講作文,讓大家錯開時間拿著剛考完的卷子到她辦公室去。連著兩天,我都在課間不厭其煩地往返于英語辦公室和教室的路上。每次去,我都看到她被同學們團團圍住,正滔滔不絕、一絲不茍、不厭其煩地講解同一篇作文。我鍥而不舍地跑了兩天,后來干脆不是為了作文,而是為了證實她是否還在堅持做同一件事,為了考察她到底有沒有休息過才去的……第三天,終于不用排隊了,她拿過我的作文要看,也許是工作了太久的緣故,她不得不揉揉眼,把作文拿得更近些,然后飛快地講起來,講罷還對我近來英語作文的總體情況作了詳細分析。想想吧,班里七十多個同學,意味著她要講七十多遍同樣的主題、結(jié)構(gòu)、思路。換了我,就算不累死也得煩死了。老滅真是太強了……
教師節(jié),班干部們準備了六束粉色的百合,在每位老師上課時獻上。老師們的反應各不相同,大多都很矜持羞澀,低調(diào)沉靜,就數(shù)老滅最給力——她兩眼放光,像奪得奧運金牌的冠軍一樣,驕傲、夸張、歡樂地把花束高高舉起,大大方方地擺著pose,接受我們的掌聲。
老滅還挺浪漫。高二時課程不太多,老滅也很民主,為了讓大家精神飽滿,她會在剛上課時放一首歌。起初是她選歌,都是《怒放的生命》《同桌的你》之類的老歌。后來同學們也參與進去,開了自己選歌的風氣,每到這時,整個校園只有我們班這間教室充盈著張揚肆意的歡笑聲,從外面經(jīng)過的人都會投來好奇又嫉妒的目光。每到這時,老滅都會羨慕地看著陶醉于歌聲里的同學們,意味深長地感慨:“你們這個年齡多好啊,什么都有希望……”
高考前一天,老師們逐個走上講臺,與同學們作別。輪到老滅了,她先說了一些英語考試的注意事項,然后是一些祝福和期望,最后才說:“同學們,你們就像一只只鷹,以后肯定都要飛得更高、更遠。不管飛到哪兒,別忘了在洛陽的拖一高,還有一個老滅呢!”
啊?!全班的第一反應是驚恐:她原來早就知道我們叫她老滅!而且絲毫不介意!第二反應是感動:心頭一軟,鼻子一酸。講臺下,有人在悄悄抹眼淚;講臺上,老滅依舊兩眼放光、滿臉欣慰地站著,就像教師節(jié)那天收到花束,笑得像個驕傲的奧運冠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