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榆

一

淺草的千紙鶴。我回到旅館就能看到的紙藝品。

整潔幽雅的標(biāo)間客房。日式風(fēng)格，靠墻擺放著榻榻米。床頭柜支著臺燈，黃油紙制作的矩形燈罩映出昏黃的光。銀色的絲絨窗簾拉起來，遮擋住玻璃窗。黑色木制直角床頭，潔白靠墊，潔白床鋪搭著帶金穗的黑色床幃，兩套亞麻色浴衣整齊疊放在床鋪上。浴衣上擺放著兩只千紙鶴，一只粉紅，一只淺綠，帶有雪花的花紋紙折疊而成，看見這兩只紙鶴我內(nèi)心欣悅，我知道千紙鶴在日本習(xí)俗里有祈禱和祝福之意，想起古人的詩句：天風(fēng)吹浮云，千古亦不息。此時我身在東京，一座我懷有新奇感的國際都市，我全然陌生的城。

我剛結(jié)束一天的奔波之旅，從京都乘坐新干線列車到東京。

這是東瀛之旅的第三站。對一間密閉浴室的需要是我迫切的念想。在入住淺草寺這家旅館時，地下就有溫泉洗浴。午夜我更換亞麻色浴袍，帶著浴巾，穿拖鞋去溫泉洗浴。出門時帶好房間的門卡，默記房間號碼：835號，避免回來時找不到。這是我在異國時必須要做的，只要走出國門，在非母語的環(huán)境下就喪失言說能力，這是我的語言現(xiàn)實。進入八層電梯間，有三位穿著粉色浴袍的年輕女子在，她們赤腳穿著拖鞋，說著我聽不懂的日語。在狹窄的電梯間與她們保持距離，目光平視，這是應(yīng)有的教養(yǎng)。電梯向下降落時發(fā)出輕微的喧響，到地下一層，三位女子從身邊走過，我跟著走出電梯間。懸掛在浴室正門的藍(lán)布門簾有漢字分別寫著男/女字樣，我謹(jǐn)慎地辨別浴室的男女標(biāo)識。

然而溫泉洗浴區(qū)不分男女，只有更衣室有男女之別?？吹嚼镞叺年愒O(shè)我稍微有些失望。這個浴室就是在國內(nèi)看到的最普通的澡堂。一個狹窄局促的澡池里泡著很多人，男女同在一個浴區(qū)。進入浴區(qū)的男女都穿泳衣，各種形狀的人體混雜在浴池，聒噪而陌生的聲音喧響。這樣的溫泉環(huán)境不是我想要的，我想找到更為滿意的洗浴狀態(tài)，以松弛緊繃的神經(jīng)，緩解倦怠的身體。那時倦怠感頻繁地襲擊我，倦怠來自異國的奔波，來自遠(yuǎn)離母語的困境。

我只在洗浴區(qū)待了不到十分鐘，換上浴袍乘坐電梯回到房間。

在旅館的盥洗室洗浴更合我的心意，打開水龍頭往浴池里注水。

脫去浴袍，將身體浸入熱氣蒸騰的浴池。

在私密的空間與自己共處。

這是我需要的。

東瀛之旅開啟時我就失去獨處的機會。為省錢每次住宿時要跟平路同居一室，于娜是財務(wù)總監(jiān)，她總是在算計花錢的事情，用餐、打車、住宿，每一筆支出都由她掌控。這樣的旅行總會讓我心存芥蒂。從東京地鐵站出來，步行半個小時到旅館。我們拖著旅行皮箱背著沉重的背包沿著街邊的馬路走，為節(jié)省坐出租車的錢。這樣的事情此前我從未經(jīng)歷過，三人行就需要忍耐。日本的酒店或者旅館，大多是榻榻米，我與平路共住一室時，我們就將靠墻擺放的木制方桌移到中間，隔開兩張并排擺放的榻榻米。衛(wèi)生間和浴室總得共用，我已多年不習(xí)慣跟人同住一室。每到一地入住酒店或者旅館之后，我們都要謙讓，誰睡哪張床，誰先用衛(wèi)生間。遇到腸胃不舒服時，我們都要避免在如廁時發(fā)出聲音。洗浴時我也會小心，用過的浴巾或毛巾都要做好標(biāo)記避免用錯。出境之后每到晚間都需要跟家人通電話，我也會躲到室外走廊打電話?？傊苊獯驍_到同室共住者，我們都是敏感而自尊的人。

“日本的理發(fā)師不愿意為中國人理發(fā)，因為他們什么都回答不出來?！鼻Щ葑釉诟铰妨奶?。他們是先到的，乘坐新干線列車從熊本到東京。我們約好在淺草寺旅館會合。旅館是千惠子提前預(yù)訂，位于東京遠(yuǎn)郊?！耙话愣?，日本的理發(fā)師工作非常認(rèn)真，他們在理發(fā)時對顧客問得非常詳細(xì)。洗發(fā)的時候會問這樣舒服么，你哪里癢呢，你覺得這樣做是不是更好，理發(fā)時他們詢問得會更細(xì)致，中國人對這樣的問話基本沒反應(yīng)，什么都回答不出來。中國人到了日本就是啞巴?！?/p>

這是千惠子與平路的對話，我不經(jīng)意間聽到。

當(dāng)然他們是玩笑，屬于閑聊。但我聽著很刺耳，覺得是對中國人的蔑視。在異國，你或者什么都不是，或者你就是一個民族。國家的榮辱會折射到你的身上。這是我的想法。

我被戳到痛處但又不想分辯。在公開場合我跟千惠子會保持距離，我站在旅館大堂的柜臺側(cè)，身邊立著我的黑色皮箱，腳邊是我背著的黑色雙肩包和一個裝滿易碎物品的紙袋。平路在填寫著一張顧客入住的信息卡，是代我填寫。我打開雙肩包的鐵扣，取出護照交給平路。我需要老花鏡，沒老花鏡什么都看不清楚。黑色大理石柜臺后是旅館的工作人員，日本旅館的職員多是中年人，那位中年職員在一張紙上填寫著什么，間或抬起頭問話。

這是午夜時刻。我從東京地鐵的淺草站出來，拖著沉重的旅行箱，背著沉重的雙肩包，手里拎著裝滿易碎物品的粉色紙袋。幾分鐘之前我站在東京地鐵站茫然四顧。我倒是記住了地鐵站的名字。東京地鐵站。這是日文。有紅色的線標(biāo)示出我所站立的位置，眼前是洶涌的人流，大多是身穿藍(lán)色西裝制服的男女，嚴(yán)肅而倉促地疾走。東京像任何一座國際大都市人潮洶涌，我就那樣被湮沒在人海中。孤獨而虛無，這是我習(xí)慣的體驗。

自我放逐感。此刻又真切浮現(xiàn)出來。

走出新干線火車站，我們在換乘地鐵時迷失?；疖囌竞偷罔F站都是在地下，巨大的迷宮。無數(shù)的出口，每個出口都蜂擁著人流。這時我失去任何分辨前行方向的能力，陪同我的于娜像一只無頭蒼蠅四處亂撞。我知道她的緊張，她負(fù)有責(zé)任將我送到預(yù)訂的在東京郊區(qū)的旅館。我們團隊的翻譯兼向?qū)Щ葑痈铰啡チ硪蛔鞘行鼙?，陪同我的就是于娜，她不會日語，聽不懂也不能說日語，她只是略懂一點英文，帶著交通圖，帶著手機，可以通過手機的谷歌導(dǎo)航圖尋找我們要去的地方?，F(xiàn)在必須走出火車站換乘地鐵才能去我們預(yù)訂的旅館。

“您就守在這里，千萬別動地方?！彼?。

我站在廣告燈箱前等待于娜。身后就是東京地鐵交通圖，但我什么都看不懂。能看懂的就是午夜洶涌的人流，有人喝醉了大聲喊叫著搖搖晃晃地走著，沒有人理睬醉酒者。不斷有人群從眾多的地鐵口如潮水匯集涌來。過了二十多分鐘，于娜跟著一個年輕日本人走來。青年倒是笑吟吟的，于娜說真是太感謝這位熱心的日本人。我聽懂青年的意思，他是特意過來送我們出站。于娜對那位日本青年千恩萬謝，日本青年倒也熱情，青年問我的話一句也聽不懂。這時候我就像個啞巴。不能交流沒影響日本青年幫助我們的熱情，青年帶著我們到地鐵出口，看著我們過檢票口揮手再見，這時候我才松口氣。

只要走出新干線火車站就清楚方向。我們在地下?lián)Q乘地鐵。

從東京到淺草的地鐵，我再次感到東京地鐵與北京地鐵的相似。擠在人群里呼吸都困難，這時我是慌亂的，必須要記清楚站點，看清楚我要到的站名，到站時會亮起紅色指示燈。地鐵在不同的站點開不同側(cè)面的車門，有時我就站在靠門的地方，人群擁擠得水泄不通。我和于娜被人群擠散，我呼叫她的名字，避免我們失聯(lián)或走迷，在這異邦之城走失麻煩更大。

北海道線/上野東京。這是我在地鐵站的通道看到的站名。不知為什么東京會讓我想到日本作家川端康成，想到他筆下的那些小說。這是令我心懷敬意的人，川端康成的容貌竟然像我故去的父親，滿頭的銀發(fā)，消瘦的面頰，凌厲的眼神，都像。這樣的聯(lián)想當(dāng)然是匪夷所思。在我和于娜走出地鐵沿著馬路尋找旅館時我看到馬路上的交通標(biāo)志有：川端町。在冥冥之中我覺得川端康成與這座城市有著某種精神的聯(lián)系。川端康成或許在這座城市的街道穿行過，在路邊的酒吧或餐館喝酒用餐，在街巷里的旅館居住過。我讀過川端康成的小說《雪國》和《伊豆的舞女》，讀過《京都》和《山音》，讀過他的自傳《獨影自命》，以前只知道川端康成漫游過伊豆，閱讀過他的自傳之后才知道川端康成在東京帝國大學(xué)讀過書，在淺草寄居過。是的，淺草。就是我即將在東京的居住之地。

淺草通463/江戶通6。看到矗立在東京街頭的道路標(biāo)志，我緊繃著的神經(jīng)松弛下來。

平路和千惠子已經(jīng)等在旅館大堂。他們先期到達(dá)，辦完旅館的入住手續(xù)。

平路把護照和房間的鑰匙卡交給我時說：“今晚可以好好休息一下，睡個好覺?！?/p>

四個人。每人一個房間。這是我們到東京之后所能享有的待遇。

乘坐電梯上樓。我們在八層樓的走廊間道別，各自到房間。

835。我用門卡打開褐色的房門。雙腿像灌了鉛，感覺精疲力竭。

只想洗澡之后酣沉地睡覺。

二

我的東瀛之旅是從京郊小鎮(zhèn)開啟。

仿佛射程遙遠(yuǎn)的星體，我經(jīng)常會墜落在地球的某個陌生角落。

鳥開始鳴叫。鳥巢筑在一幢四層樓的居室朝北向墻壁，這是我的居室。沒有安裝空調(diào)，預(yù)留出來的空調(diào)孔道就成了鳥們棲息的巢。2010年我遷居至此，鳥兒們就跟著來。孵化長大的鳥飛走一批又來一批，我并沒有見過這些鳥，只聞其聲，不見其影。醒來的鳥在巢里啄著墻壁，嘟嘟嘟，咔咔咔。鳥們鳴叫的時候就是我應(yīng)該起床的時間。赭色絲絨窗簾遮擋著窗外的晨曦，清潔工清掃馬路的聲音，汽車從馬路駛過車輪在破損的馬路上顛簸的聲音。這是塵世的氣息。我枕著手臂躺在床上，身上蓋著靛青色的絲絨棉被。莫名的沮喪，這是我此刻的心境。一個無眠的寫作之夜，帶給我的結(jié)果是眼睛干澀心神枯竭。

居室的書桌一角，擺放著一個微型地球儀。某個時刻我會旋轉(zhuǎn)它，從地球儀能找到我旅行過的國家和地區(qū)。不同的緯度，相異的國土，在地球儀上清晰標(biāo)識。如今境外旅行已不是什么難事，無以計數(shù)的人在跨國游歷。然而對我來說是重要的，作為一個沒有組織也沒有體制保護的個人，想要走出國境是難以想象的困難。語言和身份構(gòu)成雙重障礙，令我安慰的是，在我的個人意識世界已經(jīng)建構(gòu)起對如下國家的記憶遺存，瑞典、挪威、波蘭、德國、朝鮮、日本、美國、土耳其、捷克、法國、俄羅斯。作為個人能抵達(dá)這個星球的不同國度，進入不同的文化與文明地帶觀察和體驗，我將此視為重要事務(wù)。

深秋是旅行的季節(jié)，天空如寶石般湛藍(lán)，陽光如黃金般耀目，空氣清新，花草芬芳，恰是漫游的好時間。然而我的旅行總是驚心動魄，所到之處皆有響動。2015年深秋到伊斯坦布爾和布拉格旅行，到索菲亞大教堂與藍(lán)色清真寺游覽，其時發(fā)生嚴(yán)重騷亂，店鋪和餐館被砸，旅行者被毆打，CNN和國內(nèi)媒體都有報道。所到之處安然無事，然而我們離開伊斯坦布爾，那里發(fā)生恐怖襲擊；2017年深秋去美國訪問，到紐約當(dāng)天發(fā)生阿拉斯加的槍擊事件，紐約安詳寧靜，人們表現(xiàn)得從容鎮(zhèn)定，城市秩序井然，然而離開紐約，那里發(fā)生汽車連環(huán)相撞。

2016年春天的午夜，我本要睡覺，關(guān)閉電燈在床上躺下。習(xí)慣性在睡前看網(wǎng)絡(luò)新聞。拿起放在床頭的手機，突然看到法國巴黎在舉行追悼儀式，紀(jì)念在恐怖襲擊中遇難的人士。徹夜亮起燭光的海洋，鮮花的海洋。幾個月前突發(fā)恐怖襲擊，遠(yuǎn)在巴黎的友人發(fā)布消息：

“巴黎發(fā)生系列槍擊和爆炸，至少40人死亡，另有100人被劫為人質(zhì)。”

某通訊社駐巴黎的記者發(fā)布消息稱：巴黎多地發(fā)生槍擊案，巴黎體育場附近也發(fā)生兩次爆炸，法國總統(tǒng)奧朗德當(dāng)時正在現(xiàn)場觀看足球賽。據(jù)某新聞機構(gòu)駐巴黎特約記者報道，巴黎時間晚10點左右，九名持AK47的歹徒開槍射殺路人，幾分鐘后在不遠(yuǎn)處的音樂廳附近也發(fā)生槍擊事件，當(dāng)?shù)鼐用衤牭桨侔l(fā)子彈的射擊聲和一聲爆炸。在郊區(qū)的巴黎體育場附近也發(fā)生兩次爆炸，體育場法國足球隊和德國足球隊正在進行比賽。法國總統(tǒng)奧朗德也在現(xiàn)場觀看，事發(fā)后總統(tǒng)被立刻轉(zhuǎn)移，警察正追捕兇手。據(jù)美聯(lián)社報道，另有100人在音樂廳被劫持為人質(zhì)。

暗夜無眠。到早晨困倦襲來。我睡覺當(dāng)然會做夢。只有進入夢鄉(xiāng)才能算進入睡眠。在恐怖襲擊發(fā)生的這個時刻，在血腥殺戮籠罩在法蘭西之時，我沒能忍住困倦睡了。帶著對世界災(zāi)難的哀傷而眠。以為這就是最壞的結(jié)果。然而在9點57分醒來時，發(fā)現(xiàn)災(zāi)難還在發(fā)展，恐怖還在彌漫。巴黎恐怖襲擊造成的死亡人數(shù)已升至140人。法國警方表示有100人在巴塔克蘭音樂廳喪生。英國《每日電訊報道》說，這是巴黎自1944年之后首次進入緊急狀態(tài)。路透社援引巴黎市政廳官員的消息稱：巴黎恐怖襲擊死亡人數(shù)升至153人，四名襲擊者在巴塔克蘭音樂廳被擊斃。

在彌漫全球的恐怖主義陰影中旅行，這是出境旅行的現(xiàn)實背景。搭乘國際航班到日本福岡。陰寒濕冷的雨天在我趕往機場時見晴。難以準(zhǔn)時的航班，難得準(zhǔn)時登機。飛機在巨大的震顫中仰起升向高空。我的身體也是仰起的姿態(tài)。檢查系緊的安全帶鎖扣，攥緊座椅扶手，脊背貼住椅背，閉起眼睛，承接飛機升空時的震蕩。機艙的連接處相互扭動發(fā)出吱嘎的聲響，每到此時我都會擔(dān)心機艙在劇烈的扭動中斷裂。瞬間襲來的眩暈感，這樣的時刻大概會持續(xù)五六分鐘，直到飛機穿出云層在高空航行平穩(wěn)。這是由首都國際機場駛往日本福岡縣的航班。座位靠近舷窗，眼見著機翼下的景色在發(fā)生改變。飛機駛出北京空域，也駛出霧蒙蒙的大氣層，湛藍(lán)而遼闊的天穹出現(xiàn)，碧綠而清澈的海洋出現(xiàn)。我要前往的福岡縣就在機翼下。

機上的廣播在介紹福岡縣概貌，看著機翼下的城市感到內(nèi)心悸動。

或許是在旅行的淡季，同機抵達(dá)的乘客不多。

出候機廳的自動人行道是黑色的厚膠制成，腳踩上去松軟。出候機廳前我需要到更衣室更衣，福岡的氣候溫暖，而我出發(fā)地上海的氣候陰冷，我需要更換夏季的衣服。到了衛(wèi)生間我感到驚詫，里邊的陳設(shè)干凈而溫馨。沒有異味。每到一個地方我都會通過衛(wèi)生間的干凈程度判斷這個地方的優(yōu)劣，也由此判斷城市的現(xiàn)代文明的程度。福岡機場的衛(wèi)生間的潔凈程度使我對這個城市好感油然而生。

異邦的顯現(xiàn)從文字開始。出現(xiàn)在機場航站樓的指示、廣告文字多為中文，但讀音及含義都已不同。我看到海上自衛(wèi)隊、空中警事廳，這是可以識別的。非?？?，在中文語境中應(yīng)是緊急出口之意。在福岡過境時快速而有秩序，工作人員引導(dǎo)著旅客，人們有秩序地接受海關(guān)檢查，警員坐在檢查亭里，我將護照從圓形的玻璃孔遞進去，警員接過護照查驗，我按照警察提示將拇指放置于指紋識別器，入境者的身份信息顯示在電腦顯示屏。

順利過關(guān)。進入日本境內(nèi)能聽到中文廣播與中文指示。

我感覺安心，不那么慌張。

三

走出國境，進入異域。這是個人存在經(jīng)驗被刷新的時刻。

到行李托運處取到行李，接機者在國內(nèi)航站樓，而我們降落的是國際航站樓。我們出國際航站樓，搭乘空港巴士前往國內(nèi)航站樓。巴士的旅客不多，身穿黑藍(lán)制服戴黑藍(lán)制帽的司機開著車目不斜視。依然有中文廣播，我心境安然，透過車窗看到道路兩邊盛開的櫻花。粉色的櫻花裝飾著街道，使大街上有種柔美的溫馨感。空港巴士在機場兜了一個大圈到了我們要等候的區(qū)域。一個女子站在那里，她揮手對我們說：

“嗨，你們好。我是千惠子。”

“你好?！庇谀雀俏慌哟蛘泻?。

她指著平路說：“這是我們總經(jīng)理平路?！?/p>

她又指著我說：“這是瓦藍(lán)先生，我們的創(chuàng)意總監(jiān)。”

“請多關(guān)照?！鼻Щ葑映覀兩罹瞎?。

我沖千惠子微笑，算是問候。在這個小團隊里，總經(jīng)理是主角。

初次見面，寒暄是必要的。平路微笑著說：“呵，我想知道你是日本人么？”

千惠子說：“我媽媽是中國人，她是一所中學(xué)的鋼琴教師，我爸是日本人，他在工廠當(dāng)工程師。早年我們在上海生活，可是我讀大學(xué)是在北京。我的專業(yè)是國際金融和貿(mào)易，后來在日本留學(xué)。呵，您看我的經(jīng)歷也夠復(fù)雜的?！?/p>

平路說：“難怪你這么出色。見多識廣，歷練豐富。”

千惠子語氣謙和地說：“哪里，您過獎了?！?/p>

這是個眼睛清澈容貌秀美的女子，看上去二十六七的樣子，留著清逸的短發(fā)，高挑的身材穿著白色條紋西服套裝，從敞開的領(lǐng)口可見藏青色絲綢襯衣。她的膚色白皙，頸項間戴著白金項鏈。她穿著白色高跟皮鞋，看上去精明干練。事前我們已知道千惠子是日籍華裔，居于九州，是職業(yè)翻譯兼導(dǎo)游。千惠子手里拿著一幅日本交通圖。她眼睛晶亮看著眼前的三個人說：“期待美好的旅程。”

平路說：“我們得謝謝你，你不來的話，我們在這里是寸步難行?！?/p>

主客問候過之后千惠子迅速進入正題：“我們要去的地方是九州，現(xiàn)在所在的福岡是九州的一個縣。接下來會去佐赫、熊本。然后到京都，最后是東京。我們不妨先用餐，再坐長途汽車。到佐赫的路途還很遠(yuǎn)?！鼻Щ葑涌粗铰氛f。

旅途中很多事情要聽向?qū)Ъ娣g的。我們穿過街區(qū)進入地鐵。日本的地鐵沒有安檢，乘坐電梯者沿左側(cè)站立，留出右側(cè)的應(yīng)急通道。我們等來地鐵，地鐵車廂是褐色的木板拼接，地板也是褐色。殘疾人士的座位清晰標(biāo)識，廣告占據(jù)著車廂的空間，人們有序進入。日語廣播回響著。地鐵有很多時政新聞，日本首相的漫畫肖像掛在車廂。穿著黑藍(lán)制服，白色襯衣的男女擁擠在車廂，然而車廂一片寂靜。我手里攥著福岡市交通局印制的郵票般大小的車票，不能丟失，任何失誤都會帶來麻煩。到站下車，地鐵站的地下通道有很多日式餐館，令我吃驚的是，地下通道整潔干凈，每家餐館門前的腳墊簇新，色彩鮮明，看不到垃圾和污染。

千惠子帶我們進入名為一籣的拉面館，她先在進門處的販賣機上買票，帶我們到單獨隔開的座位前坐定。木制的隔間如舊式的電話局，客人如接線生在密閉的空間用餐。店員隔著竹簾在另一個空間。千惠子解釋說，如此格局是為用餐者集中注意力專注用餐。

抓緊時間吃飯。餐后已是下午三時，按原計劃趕到熊本太緊張，平路跟千惠子協(xié)商更改時間，他希望先到佐赫住下來次日再去熊本。千惠子同意，她建議直接乘坐巴士由福岡到佐赫。我們走出餐館穿過地鐵站找長途汽車站，乘坐自動電梯上到三樓，那里是長途車站候車區(qū)。人們安靜地等在車站。我看到電子屏幕顯示著汽車到達(dá)的站名：

長崎，佐赫，熊本。

此前我對日本的了解緣于電影。日本電影也伴隨著我的成長。從1970年代風(fēng)靡中國的《望鄉(xiāng)》，到1980年代由高倉健主演的《追捕》《幸福的黃手絹》《車站》，后來是電視連續(xù)劇《阿信》，再后來是反映當(dāng)代日本青年生活的《血疑》。山口百惠與三浦友和進入中國，日本文化也進入中國。與前幾代中國人不同，到我這一代的青年成為日本文化的熱愛者。與影視娛樂明星比起來，我更心儀日本作家，比如川端康成、大江健三郎、村上春樹、東野圭吾。還有我欣賞但是愿意保持距離的作家，比如三島由紀(jì)夫和太宰治。愿意保持距離是因為作家選擇自殺的方式辭別人世，這是我的價值觀不能接受的。

即將前往的這些城市是我在影視里看到過的，這帶給我親近感。一輛綠色長途巴士停在客運站門口。乘客陸續(xù)上車，我走到汽車尾部，在最后一個座位坐下來。平路與千惠子并排坐在一起，于娜坐在我的前邊，椅背高過人的頭頂，這坐法我覺得舒適。乘客之間相互隔離，可以不必非要說話，我可以沉思，可以透過車窗觀察沿路的景別。

放在褲兜里的手機突然振動。我掏出手機看到是千惠子的微信：

“很高興見到您，期待美好的旅程?！?/p>

臨行前我們就互加微信好友。這應(yīng)該是職業(yè)導(dǎo)游的慣例，初次見面的禮貌表達(dá)。

“謝謝。呵，你的漂亮簡直晃瞎人眼。”我跟她開玩笑。

“您這么說，我真高興?！彼职l(fā)過來。

我們就這樣交流，秘而不宣。網(wǎng)絡(luò)時代帶給人際交往的便捷和利益。

估計她也在跟平路聊天。從我所坐的位置能看到千惠子的側(cè)影。

“這里很干凈。”我說。

“是啊，這是日本讓人舒服的地方。”她回復(fù)。

“你也讓我們舒服。”我說。

我真心覺得這女子不錯，端莊熱忱，優(yōu)雅風(fēng)趣，高度職業(yè)化。

“我會加油，但愿不會讓您失望?！?/p>

……

汽車開動駛出車站，駛到前往佐赫的高速公路。我望向車窗外，看著從車窗外閃過的街景，看著高速公路邊閃過的遼闊海洋，白云環(huán)繞的靜謐山巒，凌空架設(shè)的高壓線，空氣清新的田園村舍，造型奇特的房屋。我經(jīng)常會乘坐長途客運車到中國內(nèi)陸的城鄉(xiāng)，這樣的旅程總能使我看到真實的城鎮(zhèn)和鄉(xiāng)村景況。此刻我看著坐在客車?yán)锏娜?，那是日本的原住民，如果不開口，和中國人并無差別。然而人的差別其實不在外形而在內(nèi)里，比如人的意識、觀念、語言等，這才是人與人的根本性差異，也是種族和種族之間的差異，是國家與國家之間的差異。兩個小時之后巴士到達(dá)我們要去的佐赫。

乘客下車時支付車資，坐在駕駛位的司機是位身穿白色制服相貌英俊的中年男士。千惠子付過車資跟我們開玩笑說：“高倉健在為我們開車?！边@個說法引得我們好奇，回頭再看一下坐在駕駛室里的司機，果然英俊剛毅如高倉健，平路迅速為司機拍照留影。

下車環(huán)視周圍，我們看見的是一座幽美而清潔的日本小鎮(zhèn)，云霧環(huán)繞著山巒，也環(huán)繞在小鎮(zhèn)的上空，日式的建筑在這里別具一格，赭色的磚瓦切起來的庭院，赭色的屋頂閃耀著微光，街道上道路整潔，河流舒緩流淌，在路邊與河岸都看不到任何垃圾，出現(xiàn)在路上的身穿和服的日本人神情安詳、面容良善，我們到達(dá)的時候正是櫻花開放之后。小鎮(zhèn)被櫻花樹環(huán)繞包圍，我看到一幢灰色日式庭院尖翹的檐頂上棲息著兩只白鷺。

到達(dá)預(yù)訂的小鎮(zhèn)旅館，一幢赭色的三層日式民宿，樓房造型抽象遠(yuǎn)看如王冠，樓前廣場的柏油路面沒有任何雜物，走進旅館，在服務(wù)臺辦理入住手續(xù)。服務(wù)小姐溫柔地說話，舉手投足透出干練和效率。拿到房卡乘坐電梯到二樓的房間，打開門是日式的標(biāo)準(zhǔn)間，我所期待的兩張單人床分別倚墻擺放著。我還是跟平路合住。當(dāng)然是為省錢。我們將行李放妥，平路帶著佳能照相機站在窗前拍照，從打開的窗眺望，黃昏時刻的天空彩霞飄舞，云霞輕攏的鄉(xiāng)間安寧幽美，造型奇異色彩明艷的樓房被櫻花環(huán)繞著，我有置身世外的安謐感。

我們在黃昏的時刻觀賞這座小鎮(zhèn)的風(fēng)貌，體驗鄉(xiāng)野風(fēng)情。

千惠子等在旅館大堂。她顯然在房間洗漱過，臉上的妝容淡雅。她換了黑色西服套裝、白色絲綢襯衣、紅色高跟皮鞋。從她容光煥發(fā)的臉上看不出長途旅行的倦意。等到大家聚齊，我們走出民宿旅館，樓前是蜿蜒延伸的青色柏油路，車輛稀少，偶有車輛駛來時會減速，司機會耐心等待我們走過才會前行。這樣的狀態(tài)在我到歐洲旅行時經(jīng)常會遇到。在中國城鄉(xiāng)行走，我已習(xí)慣汽車的擁堵和疾馳，習(xí)慣司機無視交通規(guī)則可以隨意在道路間轉(zhuǎn)向調(diào)頭，習(xí)慣司機的焦慮和急躁，在日本鄉(xiāng)間的這份安寧反而讓我覺得新奇。

沿著緩慢流淌的溪水岸畔走，溪流清澈能看見水流之間的青草和卵石。岸畔之間是盛長的蔥綠的青草，青草之間盛開著黃色菊花。沿河種植的枝葉茂盛的櫻樹櫻花盛開，悠長的青色柏油路落滿櫻花的粉色花瓣，遠(yuǎn)看如鑲嵌的粉色彩練，我們都被這鄉(xiāng)野之美所震動和陶醉，千惠子雙手掬起滿捧的花瓣揚向空中，花瓣散開落下時興奮地喊叫。平路帶著他的佳能照相機蹲在地上拍攝路邊如絲綢鋪設(shè)的花瓣。我們久久在櫻花樹下流連不去。

千惠子站在路邊，她的雙手捧著櫻花的花瓣，她將花瓣撒向平路，也撒向我。

她朗聲大笑，清脆的笑聲在河岸之間回蕩。

夜色降臨時，我們到達(dá)一間名為“漁民”的餐館，餐館從遠(yuǎn)看燈光輝煌如宮殿。進門有身穿和服的日本姑娘鞠躬迎接，她們嘴里說著我們聽不懂的日語，餐館是由推拉門隔開的包廂，服務(wù)小姐指示我們脫掉鞋子存到儲物柜。我們穿著襪子的腳踩著擦拭得一塵不染的木質(zhì)地板走過燈光明亮的長廊，進入一間榻榻米包廂。我們坐定，有服務(wù)小姐在推拉門外喊著問候語，木門拉開服務(wù)的姑娘雙膝跪著為客人點菜。這是日本的跪式服務(wù)。

平路拿起桌上的菜單，全是日文，我交給千惠子。

她看著菜單說：“每位一份鯽魚、烤翅、鰻魚，再來一瓶清酒?！?/p>

我坐在平路的身邊，我與千惠子交叉相對，對面是于娜。

千惠子捧著菜單看，我注意到她的手指。白皙纖細(xì)的手指，修剪得體的指甲染著水晶色。這是我感到舒服的顏色，跟她的唇彩一致?？吹贸鰜?，這是一位品位優(yōu)雅的女子。

服務(wù)小姐跪著退出包廂，關(guān)閉推拉門。

四個人可以清靜地坐下來說話。千惠子表現(xiàn)活躍。她顯然是想讓遠(yuǎn)方的來客有賓至如歸的感覺。她不斷地拋出話題，從流行語到最新的潮流，日本人的國民性以及生活方式，都是我們談?wù)摰脑掝}。她看著平路突然說：“沒想到你這么年輕，還這么帥，真是年輕有為。”

被贊揚的平路當(dāng)然知道這是客氣。他對千惠子說：“沒想到你這么漂亮，這一程有美女做伴，也是名副其實的快樂之旅?！毙β暡粫r在包廂里回響，主賓相談甚歡。

“據(jù)說NHK在重拍《阿信》，《阿信》各位老師知道么？當(dāng)年日本和中國最火的電視連續(xù)劇，感動了億萬人。有機會你們可以訪問NHK，看看我們新版《阿信》。”千惠子說。

“在國內(nèi)的時候，我們都是看著《阿信》長大?！蔽艺f。

“瓦藍(lán)老師，我怎么看著您好像高倉浩太呀，很酷的樣子。”

千惠子開玩笑。她或許是看到我的沉默寡言，猜出我內(nèi)心緊張，故意讓我放松?？墒歉邆}浩太是誰，估計沒有人會知道。只有看過《阿信》的人才會知道。我當(dāng)然是知道的，那是我青年時代的偶像。千惠子這么說，我對她立即就有好感。為她的這個類比，心有感激。

“還真是，瓦藍(lán)老師確實是酷，不說話的時候更像電影《這個殺手不嫌冷》里的殺手?！?/p>

話題轉(zhuǎn)到我這里，于娜和平路都拿我調(diào)侃，活躍氣氛。我渾身燥熱，感覺很不自在。

“謝謝你們的好意。慚愧慚愧?！蔽冶孔镜鼗貞?yīng)。

清酒端上來。服務(wù)小姐跪在地板上，以跪姿移動。給每個人的酒盅斟滿酒后悄然退出。

平路端起酒盅提議道：“為我們的日本之旅干杯，祝我們的旅途美好順利?！?/p>

連干三杯后，平路說：“我們請千惠子唱首歌吧，以表我們美好合作的開啟?！?/p>

眾人鼓掌。先舉酒盅相碰，然后安靜下來聽千惠子唱歌。

千惠子沉吟一下說：“那我就唱一首《櫻花》吧，看大家都喜歡櫻花。這是日本民歌，創(chuàng)作于江戶時代末期，由日本著名音樂家清水修整理，被譽為日本民族第一樂，教材中所選的歌譜為日本作曲家清水修編曲，歌詞為張碧清譯配?！稒鸦ā芬彩侨毡緡H廣播電臺各語言廣播節(jié)目的開場曲，為交響樂演奏，并穿插主持人的開場問候?！?/p>

櫻花啊! 櫻花啊!

暮春三月天空里

萬里無云多明凈

如同彩霞如白云

芬芳撲鼻多美麗

快來呀!快來呀!

同去看櫻花

千惠子盤腿坐在桌前，屋頂懸垂下來的枝形吊燈的柔和燈光映照著她光潔的面容，她輕輕唱著《櫻花》的柔和旋律回響在包廂里，她的聲音有種透明的質(zhì)感。在幽美靜謐的夜晚，在安然清靜的餐館里聽著這歌聲有奇妙的美感。

我注視著千惠子。感覺她的容貌很像我欣賞的村治佳織。

有段時間我迷戀日本的吉他女神村治佳織。喜歡她彈奏的吉他曲《阿爾罕布拉宮的回憶》，這是電視MV，鏡頭里是村治佳織坐在木椅上，面對著麥克風(fēng)彈奏吉他，她的儀態(tài)優(yōu)美，神情沉醉。在吉他曲聲中有黑白鏡頭穿插而入，那是令我迷醉的畫境。

兩小時后結(jié)賬離開酒館。我們在路邊游逛，便利店里就有書肆。各種書籍都有陳列，情色類型的成人雜志、少女少男雜志、流行讀物、時政周刊，包括嚴(yán)肅作家的書籍在這里都能找到相應(yīng)的位置。我看到老牌文學(xué)雜志《文藝春秋》，也看到我喜歡的作家村上春樹的新書《我的職業(yè)是小說家》，當(dāng)然日文的，看不懂也還是喜歡書籍的裝幀。

我們沿著潔凈的鄉(xiāng)間道路漫步，走回河畔之側(cè)的旅館。

我和平路同住旅館的一間客房。我們各自選擇靠門的床位和靠窗的床位睡下。

因為是合住，兩人都謹(jǐn)慎。不打電話，不聊天，悄然安睡。

我們睡在日本清潔而溫馨的旅館，也睡在幽靜有白鷺在屋頂棲息的鄉(xiāng)間。

第二天早晨，在旅館的餐廳用過早餐，我們帶著行李坐出租車趕往火車站，乘坐火車到熊本。在火車上透過車窗看著日本鄉(xiāng)間的風(fēng)物和民居景觀。伊萬里是日本著名的瓷器之鄉(xiāng)。兩個小時之后，走出幽靜的小火車站，拖著行李箱走在潔凈的小鎮(zhèn)上。倚靠林木蔥蘢花草繁盛的山麓而形成的小鎮(zhèn)，沿街可見各種經(jīng)營瓷器的店鋪。這里有上百家經(jīng)營百年的瓷器作坊，包括近佑衛(wèi)門和藤佑衛(wèi)門的制器坊。走進各種光線幽暗的作坊里，觀看在作坊里專心工作的工人，看他們的手藝生成過程。當(dāng)然我們也在街邊的瓷器店選擇心儀的瓷器帶回家。

千惠子是向?qū)Ъ娣g，也是我們的鑒定師。每選購一件瓷器都會請教千惠子。

她會給出恰當(dāng)?shù)囊庖?，還能講出那些器物的來歷和傳說。

佐赫是日本的陶瓷之鄉(xiāng)，這里有日本享有盛譽的制陶工場今佑衛(wèi)門，在這里我們可以看到那些工藝師是如何潛心專注地工作。

結(jié)束訪問，我們乘坐火車離開佐赫前往京都，旅行箱里放滿精心挑選的瓷器和工藝品。傍晚趕往在佐赫預(yù)訂的旅館。那是一幢家庭式旅館。兩居室的套間，可以做飯，也可洗澡。我和平路住在里間，千惠子和于娜住在外間。沒有我們習(xí)慣的床，依然只有榻榻米。

從衣柜里取出被褥在榻榻米上鋪好，擺放好枕頭就可以安睡。衛(wèi)生間和浴室在走廊之間，我們輪流使用衛(wèi)生間，也輪流使用浴室。這一次是無距離的共處。睡下來的時候，會聽到一板之隔的兩個空間四個人的輕微呼吸。奔波一天困倦至極，很快我就進入夢鄉(xiāng)。

然而凌晨的時候我醒來，我看到平路睡著的榻鋪是空的。

想到川端康成在《花未眠》里寫的話：

凌晨四點醒來，發(fā)現(xiàn)海棠未眠。如果一朵花很美，那么有時我會不由自主地想到：要活下去。

旅程安排密集，馬不停蹄地趕路。乘坐新干線列車從佐赫到京都。在地下車站買火車票，拖著拉桿皮箱坐電梯到火車站候車，開車的時間只有五分鐘，在站臺疾速狂奔，為節(jié)省時間先上列車，穿過車廂尋找座位。通常平路總是和千惠子并排坐。我和于娜分別坐在前后的位置。我可以在這樣的位置沉思，或者讀隨身帶著的書。于娜或者閉眼睡覺，或者翻看手機的資訊。新干線從佐赫出發(fā)，穿越全長18713米、深及海面下66米的海底隧道，途經(jīng)廣島、大阪、名古屋、新橫濱、品川、岡山、新神戶到達(dá)京都。深夜我們走出京都地鐵站，看到沿街陳列的鮮艷妖嬈的牡丹和水仙，這些繽紛鮮美的花朵出現(xiàn)在縱橫的街道深巷，環(huán)繞每一處裝飾優(yōu)雅的民宅，使京都成為花朵盛放之城。千惠子帶著我們乘坐地鐵到預(yù)訂的旅館。

我們拖著皮箱，背著背包風(fēng)塵仆仆地行進在城市街頭。

到了預(yù)訂的旅館辦理好入住手續(xù)，千惠子對我們說：

“我也要給自己放個假?；丶遗闩銉鹤樱髟邕^來接你們?！?/p>

平路送千惠子到旅館樓下，揮手跟她告別。

四

到京都我是想看櫻花。春天是京都的櫻花盛開季，所到之處是櫻花的世界。櫻花不只開在深宮庭院和繁華街肆，也開在僻遠(yuǎn)鄉(xiāng)間。春天的京都被櫻花的粉色盡染，然而到達(dá)京都趕上急驟的春雨，窗外徹夜響著雨打玻璃窗的聲音。在難眠的時刻，我站在玻璃窗前望向窗外，京都的大街煙雨蒙蒙，雨水在窗外傾斜的屋頂橫流。雨滴下來敲打著泄水鐵管不住地轟響。急驟的雨水使京都的櫻花凋落，每一道積水都成粉色花瓣的河流。

一夜輕眠，清晨即起。我們要收拾行李。離開旅館時要將行李打包存到客服部，這樣就可以退房。白天我們可以在外做訪問或者逛街，晚上再回旅館取行李，我們晚間會換到另一家在城郊的客棧住，顯然那里的房價比市區(qū)便宜。

千惠子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旅館。她換了衣服，穿著藏青色西服、藏青色短裙、棕色短靴。又恢復(fù)了她的精明和干練。按照計劃，上午我們集體參觀民藝館，午后平路和千惠子去奈良訪問一個制作陶藝的著名職人。我和于娜留在京都，于娜去訪問一個制作和服的職人，我訪問京都的藝術(shù)家，全部工作結(jié)束搭乘晚間的新干線火車到東京。

走出旅館時我們都撐著傘。急驟的雨柱敲打著傘，雨水在街道奔流，積水可以淹沒鞋子。

急驟的春雨從午夜開始持續(xù)到傍晚。霹靂雨陣并沒有影響我們的興致。

看得出來，平路喜歡千惠子，他已經(jīng)不加掩飾對她的喜愛。不管走路還是做事情，他們總是在一起。平路帶著他的佳能照相機，一路都在拍照片，盛開的櫻花和名剎古寺，以及優(yōu)美的亭臺樓閣都是他拍攝的對象，而千惠子就是平路拍攝的照片里的模特兒。千惠子也隨身帶著她的相機。遇到好的風(fēng)景她也會拍攝下來。偶爾她也會拍攝人像。

千惠子突然會對我說：“給你看看照片?！?/p>

打開她發(fā)送到手機的微信，打開文件，看到是我的肖像。

在不同背景下拍攝的近景和遠(yuǎn)景以及側(cè)影。我喜歡那些照片。

“真是謝謝你，拍得這么帥，以后我再出新書可以做書的封面了?！蔽艺f。

“版權(quán)所有，呵呵?！彼樕弦缰靡庵?/p>

千惠子在路上跟我們講解著到京都的必去之地：“金閣寺，你們肯定都讀過三島由紀(jì)夫的小說《金閣寺》，原來是足利義滿將軍的山莊，最早的建筑毀于1397年，足利將軍去世后，他的兒子把山莊改為一座寺院。1950年，金閣寺因一名僧人自焚而燒毀。現(xiàn)在的金閣寺是1955年仿照原寺修復(fù)的。比睿山的延歷寺也是必去的。延歷寺是788年由天臺宗創(chuàng)始人最涔法師創(chuàng)建，據(jù)說寺廟內(nèi)的祭祀法燈1200多年從未熄滅；京都的哲學(xué)道也是你們應(yīng)該去的地方，哲學(xué)道是一條特別幽靜又優(yōu)美的小徑，沿東山腳下的一條水渠蜿蜒修建。道路兩邊栽有櫻花樹和很多別的種類的樹木花叢。20世紀(jì)的哲學(xué)家西田幾多郎在這里漫步沉思，因此得名哲學(xué)道。哲學(xué)道兩邊分別是永觀堂和銀閣寺，也是值得一見的地方?！?/p>

她的建議令人振奮。平路說：“好啊，我們就見識一下京都之美?！?/p>

在京都街頭，我看到很多燈箱廣告是關(guān)于沖繩旅行的。

“你們要是能去沖繩就好了，我之前的先生祖籍就是沖繩。”

千惠子看著那些廣告燈箱說。

“很向往啊，可惜這次行程短促，去不了?！逼铰氛f，“你也在沖繩待過么？”

千惠子說：“我爺爺和奶奶最早也在沖繩，后來他們到了大阪。很多當(dāng)?shù)氐娜穗x開沖繩到大阪。沖繩有美軍基地，當(dāng)?shù)刎毧嗬习傩斩荚谶@里撿尋被美軍丟棄的過期罐頭?，F(xiàn)在好多了。我是在北海道讀的中學(xué)。冬天北海道的暴風(fēng)雪很大，我們上街的時候都要相互攙扶，害怕被強風(fēng)吹跑。記憶里北海道的雪好像永遠(yuǎn)都不會融化，粉狀的雪花，吹在人臉上生疼。小時候，我們都要學(xué)習(xí)書法。日本的女孩子都要在婚前接受培訓(xùn)，學(xué)習(xí)花道、茶道。受過訓(xùn)練的女孩子據(jù)說會更容易找到好男人。我好像不行，到我這兒就失效?！?/p>

我們寒暄著，一邊等待出租車趕往京都博物館。預(yù)約的一場訪問時間臨近，那里有約好的日本藝術(shù)家等待會面。出租車駛來，平路跟于娜同乘一輛車，我跟千惠子坐同一輛車。我們并排坐在后座上，前邊在司機旁邊的副駕位置坐著民藝館的職員。由他帶隊趕往京都郊外的職人家里。我與千惠子突然就沒有了距離。感覺有些慌張。我的心臟突然加速跳動。

“謝謝您對我說的話?！弊杰?yán)锴Щ葑油蝗粚ξ艺f。

我對她說了什么呢？我說見到她之后很喜歡她。這喜歡是由衷的欣賞。

然而跟千惠子聊天令我心有不安，畢竟我們素昧平生。

“謝謝您。好高興看到您的贊美。可是我覺得自己沒那么好呀。”

她回復(fù)道。

她的回復(fù)令我安慰。這個女子突然間使我生出尊敬感。她的優(yōu)雅和純真以及善美的品質(zhì)令我舒適。

“您要是住在這里，感覺就會不一樣。就像我，已經(jīng)習(xí)慣日本的好，也習(xí)慣它的不好。比如我之前的先生——他是大公司的經(jīng)理，在公司里他很有能力，也受人尊敬。可是他的不好是經(jīng)常醉酒，醉酒以后會家暴。您研究過家暴么？日本男人很多有家暴傾向?！?/p>

千惠子很自然地說著這些話。她坦白而直率。

“祝你幸福和快樂。”我由衷對她說。

“謝謝?！彼卮?。

整個行程中，我們就這樣交談。這是不被任何人所察覺的交流。

誠摯而恰切，可以直抵內(nèi)心。我是被美所感召，異域女性的柔美。

這種美的生成不僅源于人性，還有地理山河，族群的文化以及國家文明。

我們都在各自所處的位置，在這個旅行團隊我們安于各自的角色，我是隊員，四分之一，她是翻譯兼導(dǎo)游。從表面看我們是疏離的，我表現(xiàn)出來的樣子總是沉默寡言，而千惠子快樂活潑。在這個團隊，平路是喜歡千惠子的。這是所有人都能看得見的。從佐赫相遇開始，到熊本，再到京都和東京，平路和千惠子幾乎形影不離。

“你呀，就是個長不大的孩子?！?/p>

千惠子逗著平路，因為平路遇到喜歡的東西就會拉著她看，興致盎然。

于娜覺得平路和千惠子在戀愛。她其實是對平路不滿，她不希望他這么快就墜入情網(wǎng)。事實上我以更加隱秘的方式墜入情感之海。我突然覺得人以如此純粹友愛的情感交往美好至極?；蛟S只有在這美如畫境的國度才可以實現(xiàn)。是的。我喜歡這個美而精致的女子。喜歡她的優(yōu)雅和知性。她懂的事情真是多。從歐洲的藝術(shù)到日本的文化遺跡，從法國哲學(xué)到中國的戲劇和文學(xué)。她總能恰當(dāng)?shù)卣页鲎阋耘c聽者契合的話題。

離開京都前我去京都的祗園。青灰條石鋪砌的道路構(gòu)成筆直的街巷，道路兩邊是造型各異的日式房舍。路邊的店鋪櫥窗張掛著色彩各異的和服，各種茶館、酒吧。赭色的門樓。有發(fā)髻高挽，身穿草綠色和服的女性招貼，酒吧赭色的推拉門。門樓下張掛著紅色圓柱形燈籠，有黑墨燙金的字體：舞妓。房門緊閉，看不清楚里邊的景致。沿街都有舞妓的招貼。也有身穿天藍(lán)色和服的日本姑娘站在茶樓前招徠客人。穿過人群涌動的街肆，是祗園歌舞排練場。這是舞妓表演最為集中的地方。歌舞練場?；使谒频呐镯?。弓箭似的屋檐。八盞紅色燈籠垂掛著，這里每天都會有歌舞妓的演出。

我對日本歌舞妓的認(rèn)識來源于川端康成的小說《伊豆舞女》，在少年時期就讀到過這篇小說?！兑炼沟奈枧反呱覍ε缘幕孟搿Ｃ蓝鴾赝?。這樣的女性形象迥異于少年時期在礦區(qū)看到的女性形象，有別于漂流京城看到的女性形象。似乎我很容易被這樣的女性所吸引，她們是美而知性的，具有超凡和脫俗的氣質(zhì)。有時我確信自己癡戀的并非她本人，而是自己心中的一個象征，這個象征不斷將我引到內(nèi)心的更深處。這是德國作家赫爾曼·黑塞在《德米安》中寫到的話。這部小說寫了一個少年彷徨、孤獨地尋找自我的故事。

在某個午后讀到黑塞的這句話，我覺得契合自己的心意，也契合我對千惠子的感覺。

在京都停留時，我最想去的是金閣寺，我知道三島由紀(jì)夫?qū)戇^《金閣寺》，很想去看看。

然而暴雨傾盆，不能獨自前往。我們集體行動，于娜撐著傘站在馬路邊攔住一輛出租車，她和平路同乘一輛車。我與千惠子同乘一輛車，汽車朝著民藝館的方向駛?cè)ァ?/p>

雨水沖刷著車窗，雨滴澆到車頂，我能聽到車頂發(fā)出雨水敲擊的聲音。

陪同我們的民藝館一位身穿黑西服身材挺拔的中年男子坐在司機旁邊的副駕位置。我們并排坐在后座。千惠子坐在我的左側(cè)。她的雙腿并攏，手放在穿著藏青色短裙的膝上。她身體的幽香彌散。我并沒有凝視她的臉，然而卻能看見她俏麗英氣的面容。這是心靈的凝視。在如此切近的距離之下，突然涌起想要握住她手的沖動。這是擺在眼前的機會。只要離開出租車，很難再公開接近她。我伸出手握住她的手。柔軟而溫?zé)岬挠|覺。她沒有拒絕，我的心臟狂跳?？裉男呐K是我識別愛的標(biāo)志。這是靈魂戰(zhàn)栗的瞬間。我伸展手指扣住她的手指，她輕柔回應(yīng)。她的手指握緊我的手指，我們就那樣坐在行駛中的出租車后座上。

雨滴撲打著車頂和車窗的聲音與我們的呼吸合奏而起。

這是至美的時刻，能聽到彼此的呼吸。

“至誠的心意，這是茶道的真經(jīng)，也是世間真理。”千惠子在一間茶室里講解著她所領(lǐng)悟的茶道:“一只茶杯，不過是泥土捏制，再以火燒所得而已。然而一杯簡單的茶足以攝人心魄，連土墻也熠熠生輝。然而這其中的美，唯有知己者能識，就像只有伯樂能識千里馬。”

京都的比睿山東麓有處茶園，名為日吉神社畔，是日本古老的茶園，也是日本茶道的中心。我們在那里看到一代茶道宗師千利休生前的宅邸，那里陳列著千利休曾經(jīng)使用過的遺物。環(huán)境清幽古樸，造型奇特的竹林茶室，散發(fā)著歲月光澤的茶盅與花飾。

千利休獲得織田信長的信任成為茶頭，代替國家行使茶禮，被尊為茶圣。他以平常漆盒，用竹筒倒入清水，將其置于月下。只見明月倒映水中，與漆盒上的遠(yuǎn)山飛鳥一起波光粼動。此軼事廣為江湖傳誦。1592年二月的一天，暴雨浸淫下的京都之夜，在某座隱蔽于森林間的宅邸，被尊奉為茶道宗師，七十歲的千利休在茶室切腹自盡。他在地爐中擺著三塊已燃的木炭作為火種，其時三千名將士集結(jié)在千利休的寓所外，勇毅無畏的禪者千利休身穿白綢和服，在門廊下安然靜坐。他對陪侍在身邊的妻子宗恩說：“三千名將士只為對付一位茶道師傅。我的一生，全部身心，都獻(xiàn)給了一杯茶，如今能讓天下地動山搖的，不只有武器和黃金?！?/p>

千惠子講述著千利休的故事：“生命的最后時刻，千利休對妻子宗恩講述了他珍藏心中的秘密。青年時代千利休混跡于花街柳巷，偶遇被作為貢品獻(xiàn)給王者的高麗族姑娘，他被姑娘靈秀脫俗的美所折服，跟妓院的廚師學(xué)習(xí)高麗菜肴的烹飪方式做飯菜給高麗姑娘食用，以必死之心禁食的高麗姑娘感念千利休的赤誠用心與他相愛，然而社會禁忌與命運逆旅終使有情人難聚首，高麗族姑娘在逃亡中服毒自盡。千利休將姑娘的斷指保存在香爐里貼身收藏?！?/p>

一代梟雄豐臣秀吉看中千利休珍藏的微型香爐，這香爐保存著千利休深愛而殞命的高麗族姑娘的斷指。前來見證千利休切腹的監(jiān)察者說：“殿下命您交出香爐，交上去就算臣服，殿下會原諒您的。”拒絕權(quán)力威逼的千利休誓死如常，他在切腹前回答：

唯有美麗之物，才能讓我低下頭顱。

五

平路在五歲的時候，遭遇過致命的危險。

他被受驚之后狂奔的馬匹踩踏過。當(dāng)時他在故鄉(xiāng)塵土飛揚的馬路上玩耍，身邊不時有裝滿糞肥和秫秸稈的拖拉機駛過，他聞到彌漫在田間的糞肥惡臭。父親鉆在茂密的高粱地里收割發(fā)黃的高粱，平路看不見父親的身影，能聽到他踩著荊棘用鐮刀收割高粱稈的聲音。夕陽西沉，血色的太陽照耀著高粱地，也照耀著塵土彌漫的鄉(xiāng)間道路。還有一些人彎腰在高粱地里收割高粱，有人將收割過的高粱稈堆放在馬路邊，等待拖拉機運走。

平路坐在陰涼地里玩自己的尿泥，他撅起小雞雞滋尿，然后和著泥巴，這是他隱秘的樂趣。只要不被發(fā)現(xiàn)他就樂于玩耍這游戲，但是如果讓母親發(fā)現(xiàn)他就得挨揍。他的屁股不少被父母親暴揍。突然有馬群從馬路的盡頭奔馳而來，釘著鐵掌的馬蹄踩踏著馬路的聲音疾響，顯然那是受到驚嚇的馬群。平路看見奔馳而來的馬群嚇懵了，他呆立在馬路上無法動彈。馬群沖著平路所在的位置奔馳而來，看到一個小孩兒停在道路間，從他身上一躍而過，平路受到驚嚇昏倒在地，父親聽到有人喊叫，從高粱地里跑出來，看見滿臉血跡昏迷的平路，父親驚慌失魄，他抱起昏迷的平路，在路邊攔住一輛運貨的卡車往鄉(xiāng)鎮(zhèn)的醫(yī)院跑。

急診室的醫(yī)生為平路施行急救，輸氧、止血、包扎傷口。數(shù)十分鐘后，他脫離了危險。然而被馬蹄踩過的頭顱留下疤痕，他的心理和精神都?xì)埩糁R蹄踏過的創(chuàng)傷性陰影。在他長大成人之后，每次看到馬群他就會有心悸的感覺。因此他在一生中從不觀看賽馬。后來他希望自己能像避開馬蹄一樣，避開人間災(zāi)禍。然而他能避開馬群的踩踏，但是無法避開別的災(zāi)難，比如空難、海難、列車災(zāi)難，這是他無法避免的。被馬匹踩踏的恐懼殘留在心里，多年后回想起來他依然心有余悸。平路是在東京街頭的一間便利店講述童年創(chuàng)傷的。

他的口氣有些戲謔。從馬蹄下?lián)旎匾粭l命。這是外婆對他說的話。

現(xiàn)在平路是某研究所的高級研究員。

總經(jīng)理只是他的另一身份。無疑他屬于前程大好的青年才俊。

研究所的工作很清閑，不用坐班，每個季度通報一次學(xué)術(shù)進度。大多時間他在應(yīng)對雜志社的編務(wù)。然而作為總經(jīng)理，雜志社的工作也很清閑，平時都由編輯部主任負(fù)責(zé)具體事務(wù)。他只需要撰寫卷首語，只需要審閱和簽發(fā)版樣。很多時候他都是在旅行，歐洲、美洲、非洲、亞洲，世界上大多數(shù)國家他都已經(jīng)去過，這個地球被他的雙腳幾乎踏遍。

“想到我是從馬蹄下?lián)旎氐拿?，我就更要好好地珍惜自己?！逼铰氛f。

“是的，你必須讓這一生活得沒有遺憾?！蔽艺f。

從京都到東京的第一天，我睡到上午九點鐘。

我在睡夢中被手機的振動聲音吵醒。是平路的電話：“起來的話，我們一起去吃早餐。然后去淺草寺逛逛?！蔽以趬魢抑姓f：“好啊，稍等，還沒起床?！薄安患?。起來再說?！逼铰窉鞌嚯娫挕２荒茉偎?。我翻身坐起，穿睡衣，到盥洗間沖澡，洗完澡收拾東西，換衣服出門。平路已在樓下的大堂等。打過招呼我們走出旅館，沿著門前的馬路往北走。

路邊的商鋪和餐館都緊閉門窗。我們就找便利店，行至百米之外剛好有家便利店。我們進去在儲物柜上選擇需要的食物。在外旅行，早餐很簡單，經(jīng)常就是在便利店買一份漢堡、一杯熱咖啡。便當(dāng)加熱之后就那么吃。早晨的時刻，我們感到少有的放松。平路坐在臨窗的座位前，他的身下是一把朱紅色的高腳凳。呷著咖啡，同時看著手機。這時候他可以處理公務(wù)。審稿、看美編設(shè)計的版樣，確定當(dāng)期的選題。我們出來，北京的編輯部還留著值守的編輯記者。盡管人在外旅行，壓力也還是有的。廣告額、雜志的發(fā)行量、市場的拓展，這都是對總經(jīng)理的業(yè)績考核。不時有編輯記者辭職離開。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社長找平路談過話，希望他能穩(wěn)住隊伍。人員的流失不止是團隊的損失，還是整個公司運營的損失。平路告訴我，總裁查出肝癌。消息還對外保密。這是強震蕩。我所在的雜志社只是集團旗下的一個單位。集團還有電視臺、出版機構(gòu)、大型活動事務(wù)部、對外事業(yè)拓展部。

以前我對平路說：“憑你的實力和能量，你可以做集團的高管。”

“我們都是打工的。高管這個層級都是總裁信任的人才可以做得上?！逼铰氛f。

對這家以電視業(yè)為主的集團公司我并不陌生。十多年前我跟這家電視臺的很多人打過交道。從明星主持人，到行政高管都有過交往。伊拉克戰(zhàn)爭打響的時候，我做這家電視臺的前線記者的采訪。

川端通/淺草。這是我出門就能看到的交通標(biāo)識。

川端，淺草。我莫名喜歡這兩個詞語。午夜走出地鐵在淺草街頭行走尋找旅館時，看見馬路邊豎立的交通標(biāo)識有“川端通”，我覺得應(yīng)和了內(nèi)心的感覺。冥冥之中我以為淺草這個地區(qū)是當(dāng)年川端康成先生巡游過的，然而當(dāng)我在他的小說《伊豆的舞女》想找出他曾經(jīng)在淺草待過的遺跡時未能如愿。直到我回家找到川端康成的隨筆集《臨終的眼》，我發(fā)現(xiàn)冥冥之中的感受是對的。川端康成，不僅在淺草居住過，他還在東京帝國大學(xué)（今東京大學(xué)）求過學(xué)。那是他的青春時代，也是他職業(yè)寫作開啟之時，帝國的斜陽照耀過年輕的川端康成。

20世紀(jì)初，淺草是和巴黎的蒙馬特區(qū)一樣的歡場。半個世紀(jì)前就是這條長街，青年川端康成從這里走過。這座東京游客最多的寺廟供奉的是一尊觀音金像，傳說是公元628年兩個漁民奇跡般地從隅田川中打撈而出。從入口到寺院要經(jīng)過一座精美的雷門。

川端康成在《新東京名勝》中寫過淺草。據(jù)說日本關(guān)東大地震的時候，淺草觀音沒有被焚，堪稱一大奇跡。其時淺草對岸的制衣廠有數(shù)萬人喪生，與此相反，淺草寺卻救了十萬人。地震時大火燒掉了二十四處下院和十一處堂舍。

淺草娛樂場興旺時期，是川端康成懷念的時光。淺草歌劇繁榮時，川端正在高一讀書。他愛慕歌劇演員，經(jīng)常來往淺草。其時許多文人墨客和其他知識分子都來觀看滑稽劇。川端在日本館的二樓，看到谷崎潤一郎的姿容。川端每日風(fēng)雨無阻地參拜淺草，有好幾回川端康成在公園里逛到天明。川端剛到東京遇到失火，大地震后，他一連十天半月，天天帶著水和餅干，到處游逛災(zāi)后的遺跡。他說：“我覺得淺草比銀座、貧民窟比公館街、煙草女工們下班比學(xué)校女生放學(xué)時的情景，更帶有抒情性。”

到東京我仿佛看見虛空中有川端康成的形影。在地鐵車廂里，我想到閱讀過的川端康成的文集《臨終的眼》。戰(zhàn)爭期間，川端康成常常在往返東京的電車上和燈火管制下的臥鋪上，閱讀從前的《湖月抄本源氏物語》。在昏暗的燈光和搖晃的車廂里閱讀小鉛字，會弄壞眼睛。那時多少也夾雜著對時勢的反抗。在橫須賀線沿線的戰(zhàn)爭色彩日漸濃重的情況下，閱讀古本線裝的王朝戀愛故事，被川端康成視為與時代叛逆的事情。

六

我喜歡日本的吉他女神村治佳織。迷戀她彈奏的那首吉他曲《阿爾罕布拉宮的回憶》，在日本旅行時，我將吉他曲下載到手機里，獨處的時候會戴著耳機聽。我會長久看著MV鏡頭里的村治佳織，看她坐在木椅上面對著麥克風(fēng)彈奏的神情和儀態(tài)，沉醉在吉他曲華美的樂音中。很多時候我看到村治佳治的形象會幻化為千惠子。

“你們知道現(xiàn)在的日本人最看重的是什么嗎？”千惠子問。

我們坐在便利店的高腳凳上，面對著窗外的大街喝著咖啡聊天。

“是什么呢？猜不出來。人看重的東西太多了?！庇谀日f。

“是骨灰盒。老人們都會在生前訂制好骨灰盒，那種珍貴而精美的陶罐。日本人生活獨立，不想麻煩別人，即使是親人也不愿意打擾。他們會在身體健康的時候就會為自己準(zhǔn)備好后事。日本的年輕人現(xiàn)在很少愿意結(jié)婚，更不想要孩子。他們甚至都不想戀愛。減少對他人的情感依賴。這也讓日本的年輕人更冷漠。他們普遍都有疏離感，甚至厭世傾向強烈。愿意孤獨生活。有的年輕人更喜歡在虛擬世界中尋找友誼和愛。這是今天日本的國民性。”

“這是世界性的潮流。全世界的年輕人都更自我，不愿意承擔(dān)責(zé)任，不管是社會的，還是家庭的，國家的意識更淡漠。兩性的激情在退化，不婚族、丁克族、同性愛、雙性愛，這些都是今天年輕人的潮流，尤其是國際化大都市的青年潮流?！逼铰氛f。

“我知道日本作家太宰治，他有句名言：生而為人，很抱歉?！蔽艺f。

“你們要是待的時間更久就能看到日本人的精神狀況。尤其是年輕人的精神狀況。完全不是表面看到的這樣，溫良恭敬禮貌。他們其實很虛無?！鼻Щ葑诱f。

“日本是自殺率很高的國家。在一些常發(fā)生自殺事件的車站月臺，鐵道部門設(shè)置了藍(lán)色熒光燈，試圖讓人們的心情舒緩并平靜下來。”平路說。

“日本人不愿給別人添麻煩，死都要等到財年結(jié)束再死。有的人會把上個年度的事務(wù)做完交接，再揣著遺書臥軌。有的人臥軌也要等末班車，以免耽誤白天的上班族簽到。當(dāng)然不排除部分壓抑了一生的人，就非要在上班高峰期最后任性一次?！鼻Щ葑诱f。

千惠子要陪著于娜到東京博物館訪問。平路與我沒有別的安排。

我們就那樣閑聊著。坐在便利店的高腳凳上，面對著臨街的玻璃窗沉思。

窗外是盛開的粉色櫻花。沿街而植的櫻花將東京街頭裝飾得色彩瑰麗。從便利店的玻璃窗看出去，街上的十字路口有戴著袖箍老年男人指揮著過往的車輛和行人。然而我們更關(guān)注的是臨街的東京大學(xué)。在便利店的自動售賣機投下日元硬幣，買了咖啡和加熱的漢堡，坐在窗前的高腳凳上看著窗外的大街。身穿黑色制服的青年學(xué)生成群結(jié)隊地從校門進出，正門兩側(cè)種植著櫻花樹，盛開著粉色的櫻花。陽光燦爛照耀著櫻花和青草蔥蘢的草坪。

即使是短暫時刻，坐在這里也被我視為幸福。

千惠子離開便利店時對我們說：“我今天給大家?guī)Я税槭侄Y，人手一份?！?/p>

她從隨身的雪青色挎包取出包裝好的禮物。不同品牌的巧克力。

“明治雪吻，給平路總經(jīng)理。樂天巧克力，給于娜老師?！?/p>

“這個給您的?！鼻Щ葑舆f給我一份。我接過來。

白色戀人。這是我在包裝盒看見的日文字跡。

拿到禮物的人們一陣歡呼。我感到喜悅突然而至，充盈心間。

七

在日本境內(nèi)的行旅五天，在東京三天。

很快停留東京的時間進入倒計時。別離使我感傷，遠(yuǎn)辭愛的人和事物令我心境黯然。

在外旅行的時候，我也會在清晨早起外出長跑。在室內(nèi)做各種運動。

清晨，我從大街上跑步歸來會在旅館大堂見到千惠子。

“您好?！彼蛑泻?。

“你好。”我也應(yīng)道。

離別東京的前夜。我們在淺草寺臨街的一家魚館聚餐。

千惠子身穿焦黑色日式和服，穿著白布襪的腳踩黃色木屐。和服圖案是具有沖繩特色的飛鳥。金色的鳥兒在漆黑的背景下向著不同方向飛翔。腰間是茶色的腰帶，帶締由鮮艷的紅色點綴，這身典雅的衣裝使千惠子顯得清爽和溫婉，有種炫目的美感。

餐館的老板是個清瘦的高個頭中年男子，身穿黑藍(lán)色的日本和服，腰系藏青色的腰帶。他留著寸頭，面孔英俊，面色黧黑，不時給我們端上烤魚，端上我們要的清酒。喝酒唱歌是聚餐時興致高漲時的必配。餐館里有一對來自北海道的日本戀人，男青年熱情好客，拖著女友加入我們的酒局。大家推杯換盞輪番敬酒，也輪番唱歌。

日本電影《人證》里的主題曲《草帽歌》，電影《追捕》里的杜丘之歌。

兩瓶名為赤桓牌的白酒空瓶了，平路又要來兩瓶。他是真放開了喝。

我們輪番唱歌。我是不善言辭，唱歌卻是可以的。偶爾有朋友聚會我也會歌唱。

熟悉的日文歌唱過，又唱中文歌，民歌唱過再唱流行歌。

在人們狂歡的時刻，千惠子舉著酒杯到我面前時對我說：

“敬您一杯。謝謝您。真的很高興認(rèn)識你們，很高興認(rèn)識您?！?/p>

“很慶幸能有這次相遇，我也要特別感謝你。”我舉杯回敬道。

午夜我們喝完酒，離開酒館。沿著淺草寺大街步行回旅館。平路喝醉了，于娜攙扶著他。

我和千惠子挽著手臂陪著他們走。這是快樂之夜，深情而純真。

“你們有誰見過鬼魂么？”在街上走著，于娜突然問。

沒有誰見過。人們只是聽說過鬼魂。誰也沒見過。

“我見過?！庇谀日f，“我大學(xué)時在音樂教室里，聽見琴房里有人彈鋼琴，看見鋼琴的黑白琴鍵有人在彈奏，就是看不見人。我當(dāng)時就嚇暈了?？床灰娙说臅r候就是看見鬼魂了。我還在琴房里看到有鬼魂穿著舞蹈鞋在跳舞，但是我看不見人，只能看見跳舞的鞋在跳動。”

“哦，這夜深人靜的，你可別嚇唬我們。我會害怕的?！鼻Щ葑诱f。

“不用怕，有我在什么都不用怕?！蔽艺f。

我的手臂環(huán)擁著千惠子又不至于失禮。這是美妙的時刻。戰(zhàn)栗而驚恐，溫暖而甜美。

扶著醉酒的平路回到旅館。乘坐電梯到八樓，沿著走廊到834房間。我從平路的上衣口袋里取出他的房卡打開房門，扶著平路進房間。他栽到床上，嘴里說著醉話，完全不省人事。我給他脫掉鞋子，拉過被子蓋在他身上。我不擔(dān)心他喝多，醉酒的人總是睡一覺醒來應(yīng)該就好。安頓好平路，我從他的房間退出來。千惠子和于娜還在走廊。

我對她們說：“沒事了，就是喝多了。睡一覺醒來就好。放心回去睡。”

“好的，您也早歇。晚安?！庇谀葘ξ艺f。

“晚安?！蔽覍λ齻冋f著，走到自己的835房間，開門進去。

房卡插到插座里，房間里亮起燈光。我進衛(wèi)生間方便。

脫衣服在浴室里洗浴。頭有一點暈，然而不礙事。我并不酗酒，也不貪杯，但是酒量還不錯。我是從不醉酒。因為不喜歡男人醉酒之后話癆的毛病和耍酒瘋的丑態(tài)，我會克制自己喝酒從不過量失態(tài)。有人說男人最難抵御的就是美酒，可是美酒對我恰恰沒有吸引力。

對于我來說，或許難以抵御的就是真實的情愛和女性的純真之美。

“我們可以說說話么？能在東京的時間不多了，也許這輩子我們都難以再見到。”

我不愿意錯失千惠子。在浴室里洗浴完躺到床上時我突然想見她。

給千惠子發(fā)訊息。

這是一次冒險。我不知道這樣發(fā)出自己的心語會收到千惠子什么樣的反應(yīng)。她會認(rèn)為騷擾么？會認(rèn)為我是喝多了酒撒酒瘋么？男人總是在酒后生出無聊之態(tài)。然而我決定豁出去，冒一次險。為了讓自己此行不留遺憾。沒有回復(fù)。我對自己微笑一下，放棄了念頭。

大約過了二十多分鐘，在我朦朧著睡去之時，放在床頭柜上的手機突然振動。

“我突然很害怕，不知為什么，害怕別離，別離會帶給虛無感?！彼貜?fù)道。

“是的，這一別可能終身難再見?！蔽艺f。

“您過來吧?！彼f。

心間突然涌起一陣感激的暖流。我起身換衣服，穿好鞋，帶著房卡出門。我有些緊張。心臟狂跳。走到千惠子住的房間。我輕叩房門。隔著門我聽到腳步聲過來。

千惠子打開門。房間里燈光幽暗，她穿著銀色無袖絲綢睡衣。光腳穿著天藍(lán)色絲絨拖鞋站在門前?！罢堖M?！彼f。我進屋后她又說，“請坐，給你來杯水吧。夜里就別喝茶，避免失眠。”“別忙活，來杯熱水就好?！蔽覒?yīng)著。

她用電熱器燒水。來回在房間里走著，她的身形有種柔媚的魅力。

水熱了，她用玻璃杯盛了熱水端到我坐著座椅的茶幾上。突然我看見她手腕間有道疤痕。

“你受過傷么？不好意思，我這么問。”我說。

“自殘的遺跡。以前自己用裁紙刀切腕。呵呵，不想活又沒死成?！?/p>

“不會吧，你怎么會？你是多幸福的人啊，漂亮、有才華又能干?！?/p>

“都是表面的，人活著怎么可能只有幸福呢？只有幸福的人可能正是不幸呢。”

短暫的寂靜。我的心臟加速跳動。我告訴自己到這里來可不是為閑聊的。

“明天晚上就離開。想到別離心里突然就難過?！蔽艺\實地說。

“我也是。這段時間的相處讓我很舒服。我會想你們的。想你們的時候我會哭?！?/p>

千惠子說。她果真就哭，眼里瞬間盈出淚。我知道她不是玻璃心,更非嬌弱。擁抱她像生鐵與磁石彼此吸附。與其未來墜落空洞念想深淵，不如現(xiàn)在深入抵達(dá)。尋找情感之焰，使肉身的冰塊消融。我是心存暗夜的人，這是不能驅(qū)除的精神體驗。需要燃燒起來的情感烈焰融化身心的寒涼。偏食般的情感傾向是往昔生活殘留給我的遺跡，曾經(jīng)感官激蕩的生活，尋求能使感官熾熱如光焰的力量，這生活帶給我肉身的傷害和耗損。

千惠子是我給自己找到的靈藥。

我愿意服下這靈藥。

八

告別東京的最后一天。

清晨我們從睡夢中醒來就開始收拾行裝。我和平路同居一室，我們隔著一張方桌分別睡兩張榻榻米。醒來后我們到盥洗間洗漱，完畢之后更衣，整理需要攜帶的物品，準(zhǔn)備辦理退房手續(xù)。出門前，我把放在床頭柜的千紙鶴收藏起來。在東京期間，每到晚間回到旅館，我會看到服務(wù)小姐放到客房的兩只紙鶴。床鋪疊放整齊的浴衣上出現(xiàn)的紙鶴讓我暖心。展開被子睡覺前，將紙鶴收起來，我要把它們帶回家。拖著拉桿旅行箱，聽著滑輪輾著灰色地毯的聲音，穿過走廊進入電梯間，我和平路都神情懵懂。在服務(wù)臺辦理退房手續(xù)，將旅行箱寄存在客服部，我們開始在東京的最后漫游。

旅行團的四個人。千惠子和于娜計劃去購物。

我跟著平路。我們準(zhǔn)備去銀座。

走出旅館，步行10分鐘到地鐵站，我們乘坐地鐵前往銀座。

銀座，東京的地標(biāo)建筑。繁華而現(xiàn)代。這里有眾多購物商城，匯集世界各地知名品牌。穿行在巍峨的商廈之間，我愿意在一座陌生的城市留下自己的體感，用身體和感官體察這里的細(xì)節(jié)。平路一路都在使用谷歌導(dǎo)航系統(tǒng)的指引，這使我們行走于異國之城不至于迷路。平路是時尚之人，真正的雅皮士。熟悉各種新潮，熟知各種名牌，從住宅到服飾，從汽車自駕到運動方式，從化妝品到剃須刀，都迷戀奢侈品牌。

我們出入銀座的各類名品店，湮沒在浩繁的物質(zhì)世界。

在銀座的豪華購物中心，我看到那種跪式服務(wù)。在鞋子的售賣專柜，服務(wù)小姐跪在地上，為光顧的客人取來需要的鞋子，微笑著注視著客人試穿，不合適再去選。服務(wù)小姐自始至終都是跪著的姿態(tài)，這令我深感震撼。

我對購物缺少興趣，最想去的是涉谷區(qū)櫻丘町某大廈21層公寓。那是我昔日的偶像飯島愛曾經(jīng)的寓所。在路邊的花店買到一束紫羅蘭，我捧著花跟隨著平路尋找飯島愛的寓所。我們徒步而行，平路跟隨著手機里的導(dǎo)航指引，穿過迷宮般的街區(qū)，在一座寫字樓前停下?！皯?yīng)該就是這里。你的偶像朝圣地到了。”平路譏嘲說。他不能理解我怎么會對一個被世人遺忘的AV女優(yōu)懷有好感。我的心臟在瞬間狂跳。進入寫字樓的大堂，身穿黑藍(lán)制服的男女職員在忙碌。我們進入電梯間，平路找到21層的鍵按下。

拜謁飯島愛的遺跡。這是我此行的隱秘愿望。很長時間我都在看飯島愛的電影，那是最初漂流北京的時光。寓居北京香山腳下一個叫瑞王墳的村莊，我租住的房間是房東四合院的偏房，臨街，鐵門，密閉的空間幽暗，進不來任何光線，白天也要亮著日光燈。在我的寓所周圍是眾多的出租房，平房頂又加蓋二層樓。外省的租客住在這些出租房里，而租客有很多是洗浴城和夜總會以及KTV歌房工作的小姐。這里終日寂靜，午夜時刻會響起隔壁寓所里的男女高亢呼叫。

我是在那段時間開始知道飯島愛的。其時我在一家民營出版公司工作，辦公地點在北京理工大學(xué)校園的一處白色平房里。每周有三天要騎著二手自行車到公司上班，為節(jié)省時間和體力，我要穿行長滿稻草散發(fā)著糞肥惡臭的鄉(xiāng)間道路，穿行森林茂密墓碑林立的公墓，然后進入車流淤積的城市道路，在車流的夾縫中與鋼鐵鑄造的汽車擦身而過。到達(dá)公司所在的北京理工大學(xué)，從自行車下來我感覺自己的下半身是空的，人是在懸浮的狀態(tài)中前行。孤獨而虛無。這是我在那段時間的肉身和靈魂狀態(tài)。

肉身如同荒寂的孤島，精神如同衰敗的廢墟。

每到周末有個年輕人會帶著滿書包的光碟到辦公室來，任由男女同事挑選從秘密渠道進來的光碟。我挑選飯島愛的，這個容貌平凡的女優(yōu)令我感覺親近，她的肉身和愛欲在很長時間帶給我身心的安慰。正視自己的肉身潛藏的欲望，正視自己深潛的人性，這是我在當(dāng)時產(chǎn)生的自我意識。

2008年12月24日下午3時，飯島愛被發(fā)現(xiàn)自殺于東京澀谷區(qū)櫻丘町某大廈21層的公寓房間中。演藝公司的同事發(fā)現(xiàn)死亡的飯島愛并撥打119，救援人員趕到發(fā)現(xiàn)飯島愛死亡時間已過數(shù)日?，F(xiàn)在我要看望飯島愛，尋訪她的遺跡。乘坐電梯到達(dá)21層，我的心臟狂跳。這是我夢中的偶像曾經(jīng)的居住之所。進入這個空間，昔日的情感也漫溢在心頭。找到飯島愛居住過的公寓，然而我并沒有看到那里有飯島愛的任何遺跡，那里已成某家公司的辦公間。有位中年女清潔工在樓道里擦拭一個青瓷花瓶，平路問她是否知道飯島愛，也許是語言的障礙，清潔工直搖頭。時光流逝，死于抑郁癥的年輕女優(yōu)已被人遺忘。失望之際，乘坐電梯下樓?？次沂洌铰钒参课遥?/p>

“瓦藍(lán)啊，你總算來過了。飯島愛要是在天有靈也會知道你的這番心意?！?/p>

手里的那捧紫羅蘭花沒派上用場，我只好順手遞給街邊的一個流浪者。那是個衣履整潔的男子，地上擺著他的黑色呢制禮帽，路過的人愿意施舍就往那帽子里扔一點錢。這個下午我暫時擱置對飯島愛的念想，跟平路在涉谷閑逛。陌生而奇異的世界。迥異于我們所熟知的國度。我愿意銘記抵達(dá)這里時身體和心靈所感受到的體驗。逛累的時候就在涉谷一家臨街的咖啡館歇息，喝著咖啡消磨時間。悠閑而慵懶的時刻，我們還無法知曉有麻煩在前方靜候。

等到夜幕降臨，我和平路離開涉谷的咖啡館，乘坐地鐵去歌舞町街。

地鐵站臺擠滿候車的人。等來地鐵列車，拼命擠進人潮密集的地鐵。二十分鐘后我們走出地鐵口，跟隨著出地鐵站的人流走，看見街巷弧形的霓虹燈有歌舞町街的字樣，我們懸著的心落地，然而神經(jīng)卻緊繃起來。到了歌舞伎町，我們謹(jǐn)慎地走在樂聲喧囂的街巷里，身邊潮水般洶涌著人流，來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前來獵奇，醉酒的男女當(dāng)街說著醉話步態(tài)踉蹌著行走。有異裝癖的男子穿著花裙肉絲襪高跟鞋身姿妖嬈踩著舞步在街上出沒。

“異裝癖者當(dāng)然是能看得出來的，就像同性戀能看出來一樣?！逼铰氛f。

街道傾斜而上，我們行走時沿著陡坡上升。腳下的路是水泥路，在更僻靜處是石板路。我們謹(jǐn)慎前行，盡量不去僻靜區(qū)域，避免可能出現(xiàn)的危險或者麻煩。我很早就聽說過東京的歌舞町街，知道這里是世界最著名的紅燈區(qū)，我們都想到現(xiàn)場察看一下。

“應(yīng)該冒一次險。不然白來東京一趟?！逼铰氛f。

當(dāng)時我們規(guī)劃在東京游逛的地方，他建議我們?nèi)ヒ惶烁栉桀帧?/p>

為了安全，平路給千惠子打電話，詢問她進店里的注意事項。

“你們可以進酒吧，看跳舞。只要不跟女孩子們發(fā)生關(guān)系就OK，如果發(fā)生什么關(guān)系的話，糾纏起來會很麻煩的?！鼻Щ葑有χ鴮ξ覀冋f。作為翻譯兼向?qū)?，她跟我們相處整七天的時間，對千惠子的愛已成為我的秘密，或許也是平路的秘密。我知道他喜歡千惠子，在旅途全程他都是跟隨千惠子。平路不會想到我也會愛上千惠子，且以更為隱秘的方式。我們懷揣彼此的秘密，在東京全天候作告別前最后的漫游。千惠子嚇唬我們說：“你們最好不要自己去，沒有當(dāng)?shù)氐娜伺阃チ藭锹闊?，這兒可是亞洲最大的紅燈區(qū)，黑幫也最多?！?/p>

能惹什么麻煩呢？被小姐騷擾或者被皮條客糾纏，走進去的是宰客的黑店，天價消費，與小姐接觸感染性病或艾滋病，這些可能的危險我們都有準(zhǔn)備拒絕。然而千惠子的話還是讓我們膽怯。不敢單獨行動，必須兩人結(jié)伴而去。不接受站街女的邀請，不接受皮條客的誘惑，這是我們的戒律。喧囂著情色氣焰的街區(qū)。街區(qū)的道路兩邊都是表演歌舞的情色夜店。店外游動著皮條客。街上彌漫著濃烈的香水氣息。皮條客都是長相生猛的黑人，操著我們聽不懂的話試圖說服我們進店。街上蜂擁著衣著暴露的女子，各種膚色的女子，不同國籍的女子都在這里出沒。到處可見廣告艷舞招貼，我們在漫游的時候可以從夜店敞開的門看到店內(nèi)的情狀。激烈的音樂聲，炫目的舞蹈。我們沒有在任何一家夜店停留。安全是重要的。

避免遇到黑道勢力，避免被搶劫。我們必須謹(jǐn)慎。

然而辭別之前我們遇到麻煩。一個黑人在歌舞町街騷擾我們。沖突是我不愿意有的。人在沖突中總會受到傷害。問題不在于我們是否有決斗的力量，是否有足夠制勝的力量。我不愿卷入任何沖突，無論如何輸贏都沒有意義。以身體痛楚甚至傷殘為代價的輸贏都沒有意義。然而如果沖突必須發(fā)生，如果沖突是在陌生的國度、陌生的城市發(fā)生，悲劇必然降臨。

盡管我們謹(jǐn)慎，最后時刻還是遇到麻煩。

一個身軀粗壯、臂上刺有文身的黑人攔住我們?nèi)ヂ罚谌俗炖镎f著我們聽不懂的話。

黑人跟我們介紹情色店，想要拉我們進店里。我們躲開這個黑人繼續(xù)往前走。

前邊又過來幾個棕色皮膚的人，也沖著我們?nèi)氯?。?jù)說中國人到歌舞町街會受到騷擾。我們看人多混雜就想脫身離開。黑暗中突然有人沖上來就朝我的臉上打了一拳，我朝那個人揮拳還擊，結(jié)果是更兇猛的拳頭砸下來。平路想要阻攔那些紛亂的人施暴，他的身上也挨了拳頭暴擊。這是混亂和危險之地，在此地我們不能指望有警察的干預(yù)和保護。

“我們撤吧?！逼铰泛臀艺f。逃離這是非之地是本能。

從人群的混亂中逃出來。我在奔跑中感覺到臉頰的疼痛。

嘴巴是咸的。有血流出來。突然間嘴唇腫脹。

回到旅館時，千惠子看見我們的樣子嚇一跳，她在大堂的休息區(qū)等候我們歸來。

“你們這是怎么了？遇到什么麻煩么？有危險為什么不給我打電話？”

我們都不想解釋什么。時間已經(jīng)不多，必須盡快取到存放在客服部的旅行箱趕往機場。

最后時刻。我們拖著旅行箱背著背包倉促步行，從旅館走到淺草地鐵站，千惠子跟著送行。換乘地鐵列車趕往成田機場。等來地鐵列車，上車的乘客并不多，四個人都找到座位坐著。平路和千惠子坐在一起，我和于娜分開隔著乘客坐著。辭行和惜別的話語在昨夜由千惠子為他們舉行的告別晚宴已經(jīng)說過，一時無語。或許大家也都在回避著什么。我懷揣著個人的秘密，我的嘴唇是腫脹的，額頭粘著藥棉，有血跡滲出來，列車在輕微的顛簸中馳行。我盯著列車的車窗，疾馳的列車閃過時燈光會照亮地鐵隧道墻壁的廣告。明星代言的化妝品、名車、名表。世界上所有地鐵的隧道都是如此。當(dāng)然我也看到過別的地鐵隧道，比如斯德哥爾摩的地鐵隧道設(shè)計得如同涂滿油彩的巖洞繪滿各種巖畫。列車突然慢下來，廣播里突然響起女播音員的聲音，我們聽不懂日語。聽懂播音的千惠子起身對平路悄聲說：

“我們下車吧?！?/p>

顯然她的悄聲低語是不愿意驚擾其他的乘客。并沒到站，車上的乘客都在下車。

我們?nèi)齻€人拖著旅行箱，帶著背包從地鐵下來。千惠子低聲對我們說：

“有人在地鐵跳軌自殺，列車全線停運。”

時間已近子夜。東京最后一班地鐵停運。我們要趕往機場就需要出站換乘出租汽車。

平路和于娜的臉色都變得抑郁。因為這樣一來會讓我們的行程更加倉惶，想要省下的錢不僅沒省下來，還會支付更貴的出租車費。然而別無選擇。只有攔下一輛出租車趕往機場。

在上出租車前千惠子與我們一一擁抱。這是最后的告別。她擁抱住我的時候，頭伏在我的肩頭停留片刻。她的身體帶給我溫暖。我記住了她長發(fā)之間彌散的幽香。

揮手告別。我們坐到出租車?yán)?，打開車門對千惠子說：“再見?！?/p>

“一路平安?！鼻Щ葑诱驹诔鲎廛嚽埃p手扶膝向我們鞠躬。

她注視著我們的眼睛盈滿淚水。

回京的航班是午夜1點30分。我們乘坐出租車趕往成田機場。

于娜想要節(jié)省出來的打車費不僅沒省下來，午夜乘車的費用比白天多出一倍。

坐在副駕位置的平路眼睛死死盯著出租車的計價器。顯示在計價器上的數(shù)字飛速疊加。

我隨身的雙肩背包放著千惠子贈送的禮物。白色戀人。

巧克力我一直沒舍得吃。包裝紙也沒舍得撕開。我要將它完好地帶回北京。

此刻我想起茶道大師千利休臨終時的箴言：

唯有美麗之物，才能讓我低下頭顱。

九

午夜1時30分，航班準(zhǔn)時在成田機場起飛。凌晨的時刻降落在北京首都國際機場。

我回到京郊小鎮(zhèn)的寓所，栽在床上倒頭睡去。然而三天后我在京郊小鎮(zhèn)恢復(fù)時差帶來的正常作息時，看到日本發(fā)生大地震的消息。那是千惠子帶我們奔走過的九州。

地震使我有驚魂之感，九州是我們曾經(jīng)奔走的地方。

千惠子的故鄉(xiāng)是在九州的一個小鎮(zhèn)。那里有她的至親。

地震發(fā)生的第一時間，我想到千惠子，想知道她的安危。

震災(zāi)中通訊中斷，我深陷憂患。

“九州地震，我還安全。我所在的城市變成災(zāi)難之地?！?/p>

兩天后接到千惠子的訊息，她在語音留言時說。

我在新聞網(wǎng)頁看到如下報道：2016年4月16日00時25分在日本九州島（北緯32.75度，東經(jīng)130.80度）發(fā)生7.3級地震。九州各地有9萬人在655處避難所避難。遇難人數(shù)為45人，超過1000人不同程度受傷。地震導(dǎo)致九州地區(qū)交通出現(xiàn)癱瘓。日本道路交通信息中心透露，受地震影響，日本九州高速公路多個區(qū)間段均已封閉。九州新干線和日本鐵路全線停運。

我們與劫難和災(zāi)禍擦肩而過，這驚魂之旅令我如蒙幸運垂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