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這一生如露水般短暫,然而,然而。
——題記
兩周一次的心理課,高高瘦瘦的女老師讓大家畫自己的夢想。
臨近中考,氣氛不免沉悶,讓人根本無法與“夢想”這個頗具理想主義氣息的詞掛鉤。大多是畫中規(guī)中矩的老師、醫(yī)生,更有甚者許下了金榜題名的心愿。后桌言寧用筆蓋戳了戳許若的后背,許若轉(zhuǎn)過頭去,帥氣的少年用口型對她說:讓我看看你的畫。
許若隱約知道他想做什么,微微側(cè)過身,讓他看清桌面的畫紙。
上面用簡略的線條勾勒了一座埃菲爾鐵塔。
言寧笑了起來,他用極其夸張的口型告訴許若:果然如此。
砰!
一支粉筆直直地砸在言寧的頭上,白色粉末灑在少年肩頭,他的眼神像一只小貓一樣無辜。
心理老師冷笑著說 :“后面那個男生,聊什么呢,這么開心?怎么,你的夢想還有別人參與啊?”
班里“哦哦——”的起哄聲此起彼伏,但當(dāng)事人卻無甚反應(yīng)。言寧只是挑了挑眉頭,而蒼白冷漠的少女更是巋然不動,連表情都沒有絲毫變化。
他們的畫在下課后被收了上去。之后的一周里,許若偶爾會想,心理老師看到她的畫之后會是什么反應(yīng)呢——畢竟,她的答案在一眾畫作中實在不同尋常。她有些迷茫地轉(zhuǎn)著筆尖,在小鎮(zhèn)極其有限的空間下成長的孩子,思想多少有點“戴著腳銬跳舞”的意味,她怕老師以為她也是這樣。
事實上,少女的擔(dān)心完全是多余的——老師沒有任何反應(yīng),更遑論找她去談話。老師看了嗎?也許看了。不過那又怎樣呢?說到底只是一張紙罷了。如果一定要說有什么不同尋常的地方,那就是上面裝著一個女孩不切實際的幻想,僅此而已。
對她的父母、鄰居、老師,以及小鎮(zhèn)上的其他居民來說,那種夢想太不切實際。就像沙漠中的海市蜃樓,對置身事外的人來說,是飄浮在空中的泡沫,承載不起更多奮不顧身的渴望。
他們都說,許若很像小姑。其實兩人根本沒見過幾次,許若對那個染著紅發(fā)、燙著大波浪、滿身香水味的女人印象極其模糊。她知道,他們——她的父母,怕小姑帶壞了她。
在小鎮(zhèn)那一方窄窄的天地里,小姑顯得太“大逆不道”。她比哥哥小六歲,在人均初中學(xué)歷的大家庭里,她是唯一一個堅持上完高中、大學(xué)的人,也是唯一一個離開小鎮(zhèn)獨自生活的人。
小姑一年本就回來不了幾次,再加上刻意的阻攔,許若確實毫無機會從小姑身上學(xué)到些什么,也讓她的父母無法將她的離經(jīng)叛道歸咎于他人。
只有一次,她印象極深。
那不是寒假也不是暑假,小姑卻一反常態(tài)地回來了。她正在寫作業(yè),從樓梯的縫隙望下去,小姑的卷發(fā)不再像一簇紅得灼傷眼球的鳳凰花,發(fā)尾帶了點干枯的褐色,臉上畫著精致的妝容,只是眼梢無法遮掩地流露出濃濃的疲憊和冷漠。整個人仿佛從記憶中褪了色,不再鮮明、張揚,只剩下一個模糊的輪廓。
小姑徑直走進父親工作的書房,經(jīng)過她身邊的時候,風(fēng)中飄過一陣淡淡的香氣。
許若有些失神。
書房里隱隱傳來含糊不清的話。她閉了閉眼,聽到“高中”“前途”等詞語,知道是在說她。
家里只有她到了上高中的年紀(jì)。
她學(xué)習(xí)成績極好,是要上高中的,可父親的立場一直搖擺不定。她想,如果真到了那種地步,她有勇氣像曾經(jīng)的小姑那樣,飛蛾撲火般闖進熙熙攘攘的大城市,再不回頭嗎?她不敢賭,她沒那個勇氣和魄力。
她不敢想象自己一輩子都被困在這個小鎮(zhèn)。在這里,她上學(xué)路上能見到的僅僅是三兩條老舊的巷子,空氣中永遠飄浮著劣質(zhì)洗衣粉的香味,她要收斂著雙肩和沉重的書包擠進狹窄的凹凸石壁里,一不小心就會撞上主婦們掛在木桿上還在往下滴水的褲子。
這樣無趣的人生,一眼就能望見盡頭。
她忍著濃濃的困倦等到深夜。昏昏欲睡時,那股幽香飄了進來,一雙冰涼的手按在她的肩上,輕聲道:“好好學(xué)習(xí)吧?!?/p>
塵埃落定。
那時候,她尚不明白鯤鵬淺灘之困、蒼龍折角之痛,自然也不明白,需要多大的勇氣,才能讓瘦弱的肩膀擔(dān)負他人的一生。
在許若僅有的人生里,并沒有什么波折——起碼,并不足以構(gòu)成她渴望環(huán)游世界的理由。
很小的時候,鄰居們逗趣似的問她未來想做什么,她會很認真地回答:“環(huán)游世界?!?/p>
之后鄰居們便會哄堂大笑,她的父母也一起跟著笑,笑得眼角皺紋都出來了。
那時,她懵懵懂懂地睜大眼,不明白這有什么好笑的。她不喜歡這種感覺,幾次下來,就閉緊嘴再不說了。
許若有幾本游記,是生日那天言寧帶給她的。
準(zhǔn)確地說不是游記,她也說不清是什么,有點像紀(jì)念冊,又像是某個旅游景點的宣傳手冊。
無數(shù)個空蕩寂靜的深夜,她蜷縮在逼仄陰冷的被窩里,借著微弱的手電筒光看清圖冊上粗糙的筆觸。她沒見過一直延伸到世界盡頭的海洋,沒見過一場足以掩埋所有火的大雪,沒見過薈萃了世間所有燦爛與冰冷的極光……如果可以,她希望自己死后,墳?zāi)股峡梢蚤_出一朵花。具體一點說,她希望是一朵玫瑰。
這是她年少時能夠有的、極其匱乏的浪漫。
她從來沒有弄丟這些,只是把它們小心翼翼地藏了起來。
與言寧的友誼是由孤僻冷淡的許若開啟的。
言寧性格陽光,在聚光燈下如魚得水,在同學(xué)之間亦是人緣極好,本是許若遙遙遠觀的那類人。他曾在全校面前作過一次關(guān)于環(huán)保的演講,那時許若才知道,言寧有一個作為地質(zhì)學(xué)家的父親,每年假期他都會隨父親坐上火車,在全國各地穿梭。
他站在講臺上驕傲地說:“全國沒有哪個省是我沒去過的。”
言寧是許若的后桌。在此之前,兩人基本沒有交流。從那以后,許若便主動找言寧了解這方面的信息。每每聽他談起各地風(fēng)情,總是會流露出一絲與她往日形象不符的驚嘆和艷羨。
而言寧也會主動找許若問一些數(shù)學(xué)題,她也從不拒絕。就這樣,兩人漸漸熟了起來,言寧也知道了許若的夢想是環(huán)游世界。
與旁人所猜想的截然不同,在兩人的交流中,并不是言寧主導(dǎo),反而是許若不住地傾訴自己的心聲,而言寧則充當(dāng)影子一樣的傾聽者。
但在生活上,許若再次顯露出她獨來獨往的一面。她從不會找言寧一起去小賣部,言寧則會主動找許若去操場散步,在傍晚放學(xué)后買一杯奶茶給她。
春日里的枝條潛滋暗長,而另一方渾然不覺。
言寧要轉(zhuǎn)學(xué)了。
這個消息,許若全班第一個知道,是言寧親口告訴她的。
因為他父親被調(diào)到了大西北的一個地質(zhì)單位,他也不得不轉(zhuǎn)到那里讀書。
“你說過那里很熱,更多的是荒涼?!痹S若說。
言寧的聲音在顫抖:“……可是我不想去。”
“為什么?”
“可是,”言寧搖頭,不知所措地、反反復(fù)復(fù)地說,“可是,可是……”
雙方一時陷入了沉默。
“最后一個問題,”許若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我想問你很久了。一直以來,都是你在傾聽我的夢想,這一次,換我來問你,你的夢想是什么?”
聽到她鏗鏘的聲音,他的身子顫抖起來,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茫然無措。
他張開嘴,卻說不出話,感受到一種在深淵中不斷墜落的無力感。
“沒有嗎?”許若盯著他。
有眼淚從少年的眼睛里溢出來,漫出大片大片的哀傷、絕望。
“我,我一直有一件事想和你說……我……我……”他終于發(fā)出了聲音,卻帶著濃濃的疲憊。那張白皙的臉因不斷流淚而變得緋紅。他刻意避開不去看許若的眼睛。
此時,對外界遲鈍如許若也了悟了。她的臉色一下變得煞白。她猛然按住言寧的雙肩:“你一直以來的傾聽,是因為真的明白我、了解我,還是因為……”
言寧緊閉雙目,淚水順著他的臉頰流了下來,但語氣堅決:“我明白你?!?/p>
有一句話深藏在心里,如今不會說出來,日后你也永遠不會知道。
——我的夢想是希望你好好的。
我看到你,就像看到了過去的自己。我曾經(jīng)想當(dāng)一名畫家——畫家——你明白嗎?我的母親是一名畫家??墒撬偭耍粫儆腥嗽试S我當(dāng)畫家了。
我沒有那種勇氣——你明白嗎?——你不會明白的。
那么,永別了,我心愛的少女。
從那以后,兩人再也沒有說過話。
言寧轉(zhuǎn)學(xué)那天,許若想了很多亂七八糟的事情。
她想起了少年那雙極其漂亮的眼睛,笑起來明媚又燦爛,迎著窗外肆意瘋長的夏日烈陽,涂抹下她青春里最耀眼、最難以抹去的色彩。
她見過這雙眼睛哭。
她真的無動于衷嗎?
是不是真的已經(jīng)無所謂了。她總是有很多事情想要去做,也有很多事情沒法去做。有時候她需要進行取舍,有時候選擇權(quán)甚至不在她手上。只是她還需要忍耐,足夠的忍耐。等到強大起來的那天,她不會辜負姑姑的期望,不會辜負過去人生里的目標(biāo),不會辜負淚水與汗水。在此之前,她只能等著遠方的風(fēng)將音信傳來。
遠方的風(fēng)比遠方更遠。
可它來了。
那,遠方還會遠嗎?
這個故事最初的版本是沒有言寧的。
我看到過一句很美的詩:“黃色的樹林里分出兩條路,可惜我不能同時去涉足?!蔽移诖吹揭粋€少女獨自行走在一條路上,這條路不被人認可,前途未曾有先人點亮的明燈——“而我選擇了人跡更少的一條,從此決定了我一生的道路?!?/p>
后來我想,并不是每個人都能那么堅定地選擇一條路走下去。這個故事也許太理想主義了。他們也許會被生活打敗,也許會消磨掉最后的熱情,也許,也許……于是言寧就這樣出現(xiàn)了。
但是,“粉骨碎身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我在想,粉骨碎身之后的清白,也許更剛毅決絕吧。他人的婉轉(zhuǎn)曲折,更顯得許若的滿腔孤勇可貴。
好吧,也許這個故事更理想主義了,但是,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我相信有這樣的人,也相信有這樣的故事,更相信遠方的風(fēng)會吹過來,為他們的故事作序。
衛(wèi)斯瑞,最大的夢想是環(huán)游世界,希望可以去川藏公路騎自行車,可以坐在第二亞歐大陸橋的列車上穿越雪山,還想吃很多很多的甜品;是一個庸俗的人,妄想成為一個有趣的靈魂;在《中學(xué)生百科》發(fā)表了《她的山,她的?!贰秾ふ掖鸢傅娜恕返茸髌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