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陽明
1
水怪出現(xiàn)在大湖中的那年,鐵柱來到大湖邊的小漁村。那一年,小蕓十六歲,放暑假回到村子里。那一天的情景,小蕓記得清清楚楚。那是一個晚霞絢麗的傍晚,北方的夏末,大湖上吹來涼颼颼的晚風,捕魚歸來的幾只木船剛剛靠岸,湖邊忽然發(fā)出一聲喊:水怪來了——整個村子躁動起來,大人和孩子們都向湖邊飛跑。小蕓正在湖邊興致勃勃地看兩個村民修補漁網(wǎng),一抬頭看到大湖里濁浪翻騰,被晚霞映得如同一鍋沸騰的血水,一條黑乎乎的巨大的身影,在波濤間載沉載浮。修補漁網(wǎng)的村民驚得張大了嘴,聚集到湖岸邊的人都發(fā)出驚呼:哎呀媽呀——很多女人伸出手,捂住年幼孩子的雙眼。湖面上轟然一聲,激起巨大的水柱,隨后慢慢恢復了平靜,波浪余波未息,一層層向岸邊涌來。
湖水終于平靜下來,剩下一層層漣漪。岸上的人滿臉驚恐和興奮交織的神情。有村民說,是條龍吧?咱這大湖生在龍脈上。是龍,是龍啊,人們齊聲附和。喜旺說,哪是龍啊,是水怪,老輩人說過,這大湖里有水怪,能噴云吐霧,興風作浪,一口能吞下一頭牛。喜旺這樣說,沒人敢反對。他是打魚的好把式,也是村里說話算數(shù)的人。小蕓在人群里沖喜旺喊,爸,我看清楚了,是一條……沒有人搭理她,小蕓細小的聲音被狂熱的嘈雜聲淹沒了。真的,小蕓覺得自己看清楚了,她站的位置有充足的光線和合適的角度,她看見了那扁寬的巨大的嘴,兩條示威一般擺動的大須子,以及兩只黑亮的閃著兇光的眼睛,它的身上滿是青苔一般的斑點。
旁邊有漁民聽到了,笑嘻嘻地對喜旺說,你閨女說是……喜旺不耐煩地打斷對方,說,小孩子真能說笑。小蕓還想辯解什么,被她爸一把拉住了,別瞎咧咧,當心被水怪叼了去。小蕓著急地說,爸,俺真的看清楚了。喜旺板起臉說,俺說是啥就是啥。
人們議論紛紛,水怪現(xiàn)身,怕不是什么吉兆,說不定混世魔王要現(xiàn)身了。
水怪出現(xiàn)后沒幾天,鐵柱來到了湖畔漁村,背著近乎失明的老娘。那時候,每天都有外地人涌入漁村來謀生計,人們早就習以為常了。
鐵柱出現(xiàn)在小蕓家院子里,喜旺對小蕓媽說,是七拐八拐的一個侄子。小蕓媽冷著臉,低聲嘀咕,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喜旺對小蕓說,這是你鐵柱哥。小蕓張了張嘴,沒敢喊。她從沒見過這么強壯的人,立在那里鐵塔一般,一雙布鞋露出兩個大腳趾頭,又黑又臟像兩只湖蚌。他的頭發(fā)又黑又密,氈絨一般密不透風,一雙大眼睛亮閃閃的,粗壯的手臂上長滿了又黑又長的汗毛,黑紅的脖子梗著,一副不服氣的樣子??吹叫∈|,他的臉紅了一下,轉(zhuǎn)頭去看小蕓家的大黑狗。他的母親幾乎是坐在他的肩膀上,又黑又瘦,頭發(fā)花白,眼窩深陷,眼睛里白乎乎一片,一只枯瘦的手摟著兒子的脖子。娘兒倆那模樣,活像一只大猩猩肩上坐著一只瘦猴子。
喜旺說,住處我給你們找好了,村頭那個土坯房,你嬸子燉了魚,吃過飯再過去。鐵柱甕聲甕氣地說,俺娘不吃魚。又補充說,她吃素。小蕓媽不快地說,有燉酸菜,將就著吃吧。他們圍在桌前吃飯,鐵柱把燉酸菜里的肉挑出來,把酸菜和粉條盛在碗里,喂他娘吃飯,老人牙掉得差不多了,明顯餓了,把酸菜葉子和粉條囫圇往下吞,看得小蕓差點笑出聲來。鐵柱喂完老娘,自己用筷子夾魚吃,沒吃幾口,一根魚刺卡在了嗓子眼里。起先還憋著,面紅耳赤的,終于忍不住跑到院子里,驚天動地往外咳,還把手指頭伸進嗓子眼里摳。喜旺兩口子坐在桌旁面無表情,視而不見。小蕓去廚房把醋瓶子拿出來,跑到院子里遞給鐵柱,說,喝點醋。鐵柱舉瓶仰脖咕咚一口,酸得擠眉弄眼,吐到院墻根一大攤,大黑狗高興地跑去吃了。小蕓實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鐵柱臉紅得發(fā)紫,背上老娘,灰頭土臉地走了。小蕓忍不住,還是笑,說,哎呀媽呀,笑得俺肚子疼。小蕓媽嘀咕著,有啥可笑的,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還搭上一頓飯,這小子長得兇神惡煞的,不過,還挺有孝心的,你將來找個女婿要是這樣對俺和你爹,俺就知足了。
鐵柱和他娘就這樣在湖畔漁村落腳了。村頭那處岌岌可危的土坯房,成了他的家。狹小的屋子里,用根立柱頂著大梁,屋子外面也用木樁斜斜地頂著山墻。大湖方圓兩千多平方公里,在東北地區(qū)遠近聞名,村民們都以打魚為生,條件好的人家用木船和拉網(wǎng),差一些的掄拋網(wǎng),下掛網(wǎng)。鐵柱沒有船,用掛網(wǎng)打魚。
鐵柱剛來時,還不會用掛網(wǎng),可他會游泳,水性好,經(jīng)常脫得精光,從西河下水,一口氣游到大湖里去,嚇得大閨女小媳婦們躲他二里地。他老娘也很快在村子里出了名,竟然是能看事兒的。那天喜旺家的木船停在湖邊,一夜大風,纜繩沒系好,船不見了。誰都知道那是村里最好的漁船,村民們都出去找了,找了三天沒找到。小蕓媽就去找鐵柱娘了,進了屋還沒說話,老太太說,我知道你干啥來了,上九,潛龍勿用。小蕓媽說,啥?老太太說,你擺一副牌吧,我告訴你咋擺。小蕓媽就擺了,邊擺邊告訴她每張牌出現(xiàn)的位置。老太太說,你要找的,在西南方向,動不了,困住了。喜旺聽說后將信將疑,領著幾個人去找,果然,船困在了河口西南方向茂密的蘆葦蕩里。
鐵柱很快學會了用網(wǎng),甩網(wǎng)、掛網(wǎng)、拉網(wǎng),都會了。奇怪的是,鐵柱總也網(wǎng)不到魚,同一個地方,別人一網(wǎng)下去,大鯉子亂蹦,網(wǎng)沉得拉不動,鐵柱卻總是空水。
人們把網(wǎng)到的魚交到供銷社,八分錢一斤,供銷社主任連鎖,叼著帶把的煙卷,挑三揀四的,村民們都賠著笑臉,央求連鎖收自己的魚。看到村民賣完魚得意揚揚的樣子,鐵柱十分懊惱,他垂頭喪氣地說,俺娘說了,俺跟水中之物犯沖,不讓俺打魚。連鎖齜牙笑,說,你還真聽話,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著大湖,不打魚你吃啥呀。
2
鐵柱娘每次給村民看事兒,分文不取,有時收一瓶水果罐頭。她總是在給人指點迷津之后,熱切地說,幫俺家鐵柱介紹個婆娘唄,俺兒蠻好的。來人滿口答應,回頭就沒了音訊,哪家的姑娘愿意嫁給蒲公英一般飄到湖邊的窮小子啊,不會打魚,還有一個瞎老太太。也有人對鐵柱娘說,大娘你能掐會算的,哪用得上俺們幫忙。老太太一臉無奈搖著頭說,自家的刀削不了自家的把。
大湖里有鯉拐子、白魚、鯽瓜子、船釘子、柳根子、麥穗子,村民們給這些魚起了形象的名字。還有鲇魚,是吃魚的魚。供銷社只收鯉魚和白魚。其他的魚要么太小,要么沒人吃。像柳根,最大的不到一拃長,不夠收拾的工夫呢。還有鲇魚,人們都不吃,打到了就扔回湖里去。鲇魚渾身黏液,黑乎乎的,扁平的嘴里滿是鋒利的牙齒,非常兇猛。它們總是躲在陰暗的深水區(qū),尋機會吃小魚,整條吞進肚里去。鲇魚愛吃腐食,夏天的夜晚和清晨,湖邊草叢里滿是露水,鲇魚成群結(jié)隊地爬上岸來,啃食岸邊的死牛死羊。村民們嫌鲇魚臟,不吃它,而且傳說鲇魚脊椎旁邊有兩條黑血,收拾不干凈,吃了會犯老病,尤其是老人,更吃不得。
鐵柱打不到魚,每天東游西逛無事可做,只好出力氣,幫村民把打到的魚送到供銷社去。連鎖看見鐵柱就嘲笑他,說他是個繡花枕頭,鐵柱就不去供銷社了。人們都說鐵柱不敢見連鎖了,后來才知道,連鎖在供銷社忙活的時候,鐵柱上了他家的炕,把他的后路給抄了。連鎖瘦得像根蘆葦稈子,大煙鬼加酒鬼,每天喝得醉醺醺的,打嗝都是酒糟味。他老婆可是村里最好看的女人,長得細皮嫩肉的,一雙眼睛很撩人,走起路來屁股都快扭飛了,三下兩下就把鐵柱撩到炕頭上去了。
這天連鎖收了幾麻袋魚,忽然就說不收了,把供銷社門一鎖,窗戶板都顧不上關,大步流星往家走。鐵柱和連鎖婆娘剛忙活完,聽見院門響,慌忙穿上褲子,一腳踢開后窗跳出去跑了。連鎖沒抓到他,氣不過,把婆娘打了個鼻青臉腫。
幾天后一個傍晚,連鎖老婆在河邊洗衣服,鐵柱遠遠看見,叼了根葦子管潛入水下,游了有一里地,從那婆娘旁邊冒出頭來,把女人嚇得大叫起來。鐵柱說,叫喚啥,是我。女人用手捂著起伏的胸脯,說,嚇死了,俺以為是水怪呢。鐵柱說,你跟我走吧。女人說,別傻了,走哪去?。胯F柱說,你要是真心的,就跟我走吧,今天晚上,背上我老娘,一起離開這里,找個不認識咱的地方去討生活。女人明白鐵柱是當真了,冷下臉來說,開什么玩笑啊,我有男人有家。鐵柱說,看他把你打的。女人看四周無人,貼過身來,把手伸進鐵柱褲襠里。鐵柱罵了一句,把女人按倒在草叢中。女人喘息著說,我就歡喜你這股勁兒,離這不遠,有個廢棄的地窨子,前些年,幾個捕大雁的外地人挖的。鐵柱明白她的意思,喘著粗氣說,滾犢子吧,這是最后一次。女人愣了一下,說,神經(jīng)病,一扭一扭地走了。
四野無人,天光暗淡,鐵柱光著身子仰躺在湖邊草叢中,忽然咧著嘴哭了起來。哭了一陣子,鐵柱迷迷糊糊睡著了。就在這時,湖里一條兩尺多長的大鲇魚,嗅到了岸上某種腥腐的氣味,扭動著身子上了岸,鉆進草叢里,爬到了鐵柱身旁。它大概把鐵柱當成一只死羊了,張開嘴啊嗚一口,鐵柱嗷的一聲彈射起來,又一頭栽倒在地上,蜷縮成一只大蝦,捂著胯下在草叢里打滾。那條大鲇魚一扭身,逃回湖里去了。
大約有一個月的時間,鐵柱弓著腰撇著腿慢慢地走路。關于鐵柱的傷情,據(jù)衛(wèi)生所的人說,沒啥大事,只是咬傷了命根子??墒侨藗兌紓髡f,是被齊根咬掉了,還活靈活現(xiàn)編出好多版本,都無法考證了。從那以后,鐵柱像變了一個人,他的臉像石頭刻出的一般,面無表情。只有背著他老娘去湖邊曬太陽的時候,那張臉上才出現(xiàn)一絲孩子般的笑意,像是云層后的太陽,鑲著亮閃閃的金邊。
鐵柱第一次販魚,是喜旺讓他干的。那一天鐵柱被喜旺叫到村委會,看到院子里停著一輛解放汽車。喜旺對鐵柱說,燃料公司剛給村委會送了車煤來,要空車返回海拉爾。鐵柱沒明白咋回事,說,咋???喜旺說,你說就這么空車回去是不是不太好?鐵柱說,不空車回去咋呀,拉一車石頭?喜旺沒辦法,只好挑明,說,要不你拉一車魚去賣吧,我聯(lián)系好海拉爾肉聯(lián)廠的人了。鐵柱眼睛就亮了,說,行。鐵柱拎著個破本子去湖邊收魚,兩毛錢一斤,比供銷社收魚貴一個跟頭還不止,不過,不給現(xiàn)錢,先賒著,記到本子上。
人們帶著試試運氣的想法,紛紛把魚給他,也有覺得不保險的,分一半給他。不到一下午,三噸多魚,裝得比車廂板還高。司機搶時間趕路,把車開得飛快,汽車左搖右擺,地上起土冒煙,車廂里的魚不時嗖嗖甩飛到草原上。鐵柱這時候顧不得心疼魚了,搖下窗戶,從副駕駛上把腦袋伸出車外,哇哇地吐了一路,膽汁差點吐出來。
車開到肉聯(lián)廠,稱完了魚,人家說這魚還挺大,不過賣不上價,一斤八毛吧。鐵柱裝了一軍挎的錢,自己都點不清楚,回來就在湖邊把賒的魚錢分給村民。村民們都驚呆了,沒想到傻黑小子這么有路子。鐵柱把剩下的錢拿給喜旺,喜旺說話算數(shù),把一疊錢塞在鐵柱手里。鐵柱攥著那疊錢,說話聲音打戰(zhàn),半晌憋出來一句,這卸煤的車,啥時再來?喜旺哈哈大笑,一巴掌拍在鐵柱肩上,說,傻小子,有出息,過幾天還來。
就這么又跑了幾趟,鐵柱走在湖邊腰桿就溜直了,村民見了他老遠就喜笑顏開地打招呼,鐵柱大兄弟,吃了嗎?鐵柱昂首挺胸走過去,對正在摘網(wǎng)的村民喊,捕到的鲇魚,別扔回水里去,都給我扔沙灘上曬死。人們就把鲇魚都往沙灘上扔。也有村民說,賣不了就放活命唄,又不吃。鐵柱眼睛一瞪,說,你懂個屁,那是吃魚的魚,它們把鯉魚都吃了,你就打不到魚了。村民們一聽有道理,頻頻點頭,紛紛把鲇魚扔在沙灘上曬死。
那天鐵柱跟車販魚,喜旺叮囑他,賣完魚去學校把小蕓接回來。
賣了魚,鐵柱開車到海拉爾實驗高中接上小蕓。小蕓半個學期沒回湖畔漁村了,高興得像一只小燕子。
鐵柱娘病了,瘦成了一把骨頭,還一陣陣打寒戰(zhàn),吃啥藥也不見效。鐵柱尋了幾個偏方,有點效果,不明顯。村民的魚沒人收了,就又去供銷社賣魚,賣完了魚,聚在供銷社門前聊天,都盼著鐵柱娘早點好,打到的魚才能賣上價。正巧鐵柱從供銷社門前經(jīng)過,村民七嘴八舌問老太太怎么樣了。鐵柱很感動,站住腳和村人聊天。村民紛紛出偏方,有說要吃天鵝蛋的,有說要用獾子油炒小米的。鐵柱苦著臉說,俺娘吃素,再說了,這些稀罕東西也沒地兒整去啊。連鎖打了個酒嗝,對鐵柱喊,你老娘的毛病不算病,吃一條老鲇魚就好了。大家知道他在開玩笑逗鐵柱,兩尊財神都得罪不起,就都笑著散了。
鐵柱說,當真?連鎖說,當真,騙你是狗。鐵柱跑到湖邊找村民借了盤底鉤,抓了幾只小青蛙做魚餌下鉤。第二天早晨去遛鉤,居然釣住了一條兩尺多長的老鲇魚。鐵柱哈哈大笑,心里說,誰說俺鐵柱打不到魚,該著俺老娘長命百歲啊。鐵柱把魚拎回家,剔下些肉,摻和在大頭菜里,給他老娘包了餃子。鐵柱娘吃了一個,說,什么餡兒,挺好吃的。鐵柱說,大頭菜,好吃多吃,趕明兒俺再給娘包。他娘就吃了五六個餃子,剩下的讓鐵柱狼吞虎咽吃了。鐵柱娘吃完睡了,一覺沒起來,死了。
鐵柱哭得兩只眼睛跟爛桃似的,把他老娘埋在村北的草原上了。喜旺幫著張羅,出了臺大解放車,還給了鐵柱一百塊錢,把老人發(fā)送得風風光光的。燒過頭七,喜旺把鐵柱叫到家里喝酒,從中午一直喝到晚上,塑料壺里的散白酒下去了一大截。喜旺說,我聽說你給你娘吃了鲇魚肉。鐵柱說,咋了?喜旺說,吃鲇魚犯老病,老人不能吃。鐵柱愣了愣神,酒醒了一半,眼珠子瞪得像牛蛋,盯著喜旺問,當真?喜旺說,村里老打魚的都知道。鐵柱直直地瞪著眼睛,眼珠子慢慢變紅了,噌地站起身來,搖搖晃晃往外走。喜旺追在后面喊,你干啥去?
鐵柱搖搖晃晃地來到供銷社門前,正是下班的時候,供銷社職工在忙著關窗板。連鎖叼著煙卷,剛出門被鐵柱一把薅住衣領子,一巴掌打了個趔趄。連鎖喊,傻黑小子你干啥?鐵柱罵,王八犢子,你給俺老娘償命。連鎖說,你老娘死了跟我有個毛關系?鐵柱說,是你說吃鲇魚治病的,你害死了俺老娘。連鎖苦著臉說,我那是開玩笑,你老娘不是吃素嗎,再說老輩人就那么一說,很多人吃鲇魚,也沒見誰犯老病。鐵柱不管不顧,扭住連鎖就打,供銷社職工上來拉架,鐵柱像頭發(fā)怒的公牛一般,根本拉不住。連鎖哪是鐵柱的對手,就往河口跑,鐵柱追上橋,一磚頭把連鎖打倒在地上,拎小雞一般拎了起來,直接從橋上扔到了河里。人們都驚呼起來。幸好喜旺追了過來,嚇得臉都白了,脫了上衣一個猛子扎進水里,把連鎖救了上來。派出所的警察趕過來,把鐵柱銬走了。
3
連鎖折了幾根肋骨,牙也掉了兩顆。鐵柱被公安局警車帶走了。人們都以為鐵柱去蹲大獄了,不會再回來了,沒想到不到一年時間,鐵柱就回來了,剃著光頭,頭皮上閃著青色的光芒。
回到村里的鐵柱,就跟先前不一樣了。一些外地來的好吃懶做的盲流,很快聚集在他的周圍。鐵柱在村里放出話來,打到的魚都要賣給他,不然就把不賣給他的人從橋上丟到河里去。村民們膽子小,加上賣給鐵柱也能賣個好價錢,就都賣給他。鐵柱的人大搖大擺去湖邊收魚,誰也不敢惹他們。
那一年小蕓高考落榜了,喜旺說不讓小蕓復讀了,反正也考不上,白花錢。小蕓經(jīng)常獨自坐在大湖邊,望著湖面發(fā)呆。鐵柱回到村里,見到小蕓總是遠遠地躲開。這天鐵柱來湖邊收魚,小蕓看見了,走了過來,鐵柱慌里慌張拔腿要走。小蕓喊,鐵柱哥。鐵柱愣了一下,站住了。小蕓說,鐵柱哥你總躲著我干啥?鐵柱摸了摸頭皮,不作聲。小蕓柔聲說,那又不全賴你。鐵柱認真地望了望小蕓,眼睛有些濕潤。小蕓說,陪我坐一會兒。鐵柱就在湖邊沙灘上坐下。小蕓說,你啥時候去海拉爾,我想搭你車。鐵柱說,去看你的鲇魚嘴男同學?小蕓愣了一下,臉一紅,佯怒說,不許你叫人家鲇魚嘴,人家考上海洋大學了。鐵柱溫順地說,嗯,你不讓叫就不叫。鐵柱去學校接小蕓,時??匆娔莻€男生。
沉默了一會兒,小蕓說,我真想去看看海。鐵柱說,沒啥可看的,應該跟這大湖一個樣。小蕓認真地說,不一樣的,大湖再大,也是湖,我想去看大海。鐵柱猶豫了一下,說,除了去看海,你說個別的,我能做到的。小蕓笑了起來,問,當真?鐵柱說,當真。小蕓說,那你把湖里的水怪給我釣上來。鐵柱說,哎呀媽呀,那我可不敢,村里人都怕水怪,躲還來不及呢。小蕓說,還有你不敢的啊,人都是自己嚇唬自己,我告訴你,湖里的水怪就是一條大鲇魚。鐵柱問,當真?小蕓說,我親眼看見的,信不信由你。
喜旺幾次喊鐵柱去他家喝酒,鐵柱都不搭理他。過了一段時間,小蕓去海拉爾看同學去了,鐵柱拎了兩瓶純糧白酒,上門來了。兩人碰杯,走一個,再碰杯,又走一個,一瓶酒很快見底了。鐵柱說,咱規(guī)矩得改改了。喜旺訕笑著說,怎么改?鐵柱說,三七開,我七你三。喜旺提高嗓門說,開啥玩笑,你翅膀硬了哈,這條路子是我蹚出來的。鐵柱一拍桌子,說,你個老棺材瓤子,老子大不了再去大獄蹲一年。喜旺說,你怎么罵人呢?鐵柱說,大獄我都蹲過了,你說我還慣著誰?喜旺說,要不是我跳水里把連鎖撈出來,你就得挨槍子償命去了。鐵柱說,別跟我在這兒邀功了,看在小蕓面子上,我分你三成,不然就沒你的事了。喜旺說,這事跟俺閨女有啥關系?不要扯上小蕓。鐵柱抓起瓶子咕咚咕咚喝了幾大口,把酒瓶子往桌上一放,咧了咧嘴,哭了起來。喜旺給整蒙了,手足無措地望著鐵柱。鐵柱哭了幾聲,不哭了,擦了把眼淚,從炕桌邊下了地,扭頭對喜旺說,分你的三成,是小蕓的學費,讓小蕓去重讀,你自己看著辦,你要是不答應,三成也沒有了,聽見沒?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
鐵柱一伙人壟斷了湖畔漁村的魚,很多外地人也想來販魚,都被鐵柱軟硬兼施趕走了。一年下來,鐵柱手下糾集了十多人,買了好幾輛販魚的汽車。
海拉爾的魚市場已經(jīng)滿足不了鐵柱的胃口了,他用汽車將魚運到距離湖畔漁村最近的一處車站。小站沒幾戶人家,只有一輛綠皮火車在這里停兩分鐘時間?;疖囘M站,鐵柱的汽車直接開上站臺,那幾戶人家的壯勞力都成了鐵柱的裝卸工,在這兩分鐘之內(nèi)把魚箱裝到火車郵車上,按公里數(shù)計費,發(fā)運到齊齊哈爾、哈爾濱,甚至更遠的地方。遠遠近近的人,沒有不認識鐵柱的,都管他叫魚王。每次聽到這個稱呼,鐵柱都會瞇著眼睛,一副很受用的樣子。
第二年,小蕓考上了省城畜牧專科學校,成了漁村里考出去的第一個大學生。鐵柱特意開車把小蕓送到海拉爾火車站。小蕓收拾了行裝,高高興興去外地上學,歡快得像一只飛出籠的小鳥。鐵柱面帶笑容,戴著墨鏡,一言不發(fā)。小蕓說,真得感謝我老爸,要不是他答應我復讀,我就得一輩子待在小漁村了。鐵柱沉默了半晌,說,嗯,將來你爸媽老了,你要好好孝敬他們。
鐵柱把那座小土房推倒,建起了漁村里最高最大的一座紅磚房,比喜旺和連鎖兩家的房子都高大,寬敞的院子里趕上跑馬場了。鐵柱春秋穿大風衣,冬天穿一件黑貂皮大衣,夏天光著膀子,脖子上掛了一條大金鏈子,村人背后說,傻黑小子如今人模狗樣地抖起來了。小蕓媽給鐵柱說媒,介紹鄰村一個姑娘,他一搖腦袋,不讓說下去,村里的婆娘們就都不敢再提這事。鐵柱自己不再收魚,大多開著一輛又高又大的皮卡,到湖邊轉(zhuǎn)轉(zhuǎn),連車都懶得下,戴著大墨鏡,坐在車里指揮。
西河河面寬闊,從遠方流過來,注入大湖,湖畔漁村河湖環(huán)抱,只有西河上那座橋是與外界的通道。那座橋起先是木橋,后來駐地邊防部隊的工兵連給修了一座鋼結(jié)構(gòu)橋。
有一天,鐵柱突發(fā)奇想,讓人們把網(wǎng)到的鲇魚扔到橋上,等橋面上有了一層蠕動的鲇魚,他開著大皮卡上去軋,往返幾次,那些鲇魚被軋成了肉泥,弄得橋面上鮮血淋漓,腥臭撲鼻,人們看得目瞪口呆,鐵柱坐在車里哈哈大笑。大概是玩得不過癮,鐵柱讓手下人多扔一些。那些馬仔為了討好鐵柱,弄來幾麻袋鲇魚倒在橋面上,鐵柱將皮卡車退后一段距離,油門踩到底轟鳴著沖上橋面,突然,意外發(fā)生了,車輪軋在鲇魚身上猛地打滑,皮卡失控了,轟的一聲撞碎了護欄,一頭栽進橋下湍急的河水中。
圍觀的人群一陣驚呼。眼瞅著皮卡沉入水底不見了蹤影,鐵柱手下人亂作一團,有跑向河邊的,有沖上橋面的,有原地不動目瞪口呆的,唯獨沒有下水救人的。河湖交界處,橋下的水有四五米深,望不見底,沒人敢下水。人們默默地站著,很多人面露喜色,低聲嘀咕,這個混世魔王作到頭了,也有人面露悲戚之色,說,今后這魚賣給誰去啊。喜旺叼著煙卷,皺著眉頭望著水面,半晌,說,派人去報告,調(diào)船來救人……話音未落,一個低沉陰冷的聲音說,不用去了。大家循聲望去,鐵柱像一只水怪一般從水里冒出頭來,光頭上還掛著幾根水草。他大口喘著氣,臉憋得發(fā)紫,雙腿不停地踩水,到了岸邊,抓住一棵柳樹上了岸,人們都張著嘴瞪著眼,不作聲。鐵柱喘了幾口粗氣,扭身沖著大湖揮舞雙拳,哈哈大笑,黑黑的胸毛和腋毛讓他看起來像一只抓狂的大猩猩。
經(jīng)過這件事,鐵柱更是被傳得神乎其神。他招募了幾個外地人,弄來上千米長的大拉網(wǎng)。一網(wǎng)下去能打上千斤魚。那兩年大旱,湖面縮小了許多,大湖里的魚迅速減少,先前的大鯉魚裝進面袋子里還露著尾巴,如今筷子長的算是大魚了。
4
這年秋天,小蕓回到湖畔漁村。再有半年就要畢業(yè)了,她在市國土資源局實習,來漁村做課題調(diào)研。湖水回光返照般地漲了起來,多年不見的胖頭、白魚和湖蚌都出現(xiàn)了,人們很是驚喜,紛紛下網(wǎng)打魚。就在這時,水怪又出現(xiàn)了,從上次出現(xiàn)到現(xiàn)在,記不清有多少年了,但是一直沒有淡忘,人們經(jīng)常在閑聊時提起。
還是在傍晚時分,湖面上忽然白浪翻滾,幾條小漁船樹葉一般被沖得東倒西歪,船上的人拼命把船往回劃,一條巨大的黑影出現(xiàn)在湖面上。一些上了歲數(shù)的村民在岸邊跪下,沖著湖里磕頭作揖,嘴里念念有詞,魚王息怒啊,魚王保佑。
鐵柱說,呸,我才是魚王呢!村人說,那是湖里的魚王,你是岸上的魚王。鐵柱說,湖里的蠢貨不過就是一條大魚,看我怎么收拾它,有它沒我,有我沒它。村人勸說道,聽人勸吃飽飯,可別招惹它。鐵柱說,它就是龍王三太子,俺也要抽出根龍筋來。鐵柱親自上陣,在院子里支起個鐵爐子,買了一把爐鉤子,放在火里燒紅折彎,打磨成一只碩大的魚鉤。又找了根捆車的尼龍繩子做釣線,繩子一頭綁在湖邊一棵枯死的老榆樹上。鐵柱在鐵鉤上掛了一條羊腿做魚餌,扔進大湖深處。大家搖頭嘆氣,都說鐵柱要瘋了。
一連兩三天不見動靜。就在人們快要失去興趣的時候,水怪上鉤了。漁民們發(fā)現(xiàn)湖里濁浪翻騰,那條長長的尼龍繩先前還像死蛇一般有氣無力地在湖岸上蜿蜒,如今凌空而起,繃得緊緊的,像一只拉滿了弦的弓。圍觀的人呆若木雞。鐵柱開著他的大皮卡來了,脖子上的金鏈子閃閃發(fā)光。他激動得直搓手,指揮手下人把繩子往岸邊拉。越拉越近了,越拉越近了,慢慢地,一顆比磨盤還大的魚頭露出水面,兩條粗壯的觸須憤怒地擺動著,扁寬的大嘴里長滿了鋒利的牙齒,兩只陰森的眼睛放射著兇猛的寒光。真的是一條大鲇魚,足有四五米長,魚頭上長滿了經(jīng)年的青苔,像一只出土的青銅器一般銹跡斑駁,滿是墨綠色斑點的魚身緊張地扭動著。手下人都驚慌地喊,大哥,快放了吧,這是湖里的魚王?。?/p>
我才是魚王,把它給我拽上來!鐵柱大聲喊著。大鲇魚聽見岸上的人聲,兇猛地一擺身子,向深水中躍去,拉著繩子的人們一個趔趄,差一點兒被拽入湖中。鐵柱感覺心都快跳出嗓子眼兒了,他定了定神,開始了與大鲇魚的較量。他指揮手下人一次次將大鲇魚拽到岸邊淺水中來,大鲇魚又一次次地躍入深水里去,幾個回合下來,幾個人筋疲力盡,那條大鲇魚卻看不出絲毫疲倦。鐵柱急了,跑到一條漁船邊,操起一根木槳,一手拽著繩子,一手舉著木槳,蹚水向大鲇魚慢慢靠近。當鲇魚碩大的腦袋再次露出水面時,鐵柱掄起木槳狠狠地打在鲇魚的頭上,木槳從鲇魚頭上滑到湖水中,水花濺了鐵柱一臉一身。遭受了幾次重擊后,大鲇魚終于馴服了一些。鐵柱興奮起來,他又一次將大鲇魚拽到岸邊,掄著木槳狠狠地打著,一邊打嘴里一邊喊,我是魚王!我是魚王!大鲇魚像一個被重拳擊倒在地的拳擊手一般,迷迷糊糊地不動了。鐵柱扔下木槳,抱住大鲇魚的后頸就往岸上拖,岸上的人也起勁地拉繩子。
大鲇魚的半截身子已經(jīng)露出水面,眼看著就被拖上湖岸了,突然,貌似昏迷的大鲇魚動了一下大大的魚鰓,猛地挺身擺頭,又寬又長的魚尾如一把黑色的大砍刀,重重地砸在鐵柱的后背上。鐵柱沒料到大鲇魚是在裝死,猝不及防,被打得飛了起來,撲通一聲,栽到深深的湖水中去了。與此同時,嘣的一聲響,粗粗的釣繩被咬斷了,岸上拽繩子的人們驚呼著摔倒在地。大鲇魚騰起一陣濁浪,一扭身隱沒到煙波浩渺的大湖里去了。
湖面恢復了平靜,人們圍在大湖邊,以為鐵柱會像上次那樣,憋口氣,然后從大湖里走出來??墒菦]有,一直沒有,只有那支木槳,孤零零地在水面上飄蕩。小蕓聞訊趕來,沖喜旺喊著,爸,你怎么不組織救人?喜旺指了指湖里的幾只小船,說,一直在救,一直在救,不敢往深水里走啊,惹怒了水怪,要吃人的。
夕陽落到了山那邊,大湖一片灰黑靜謐,只有波浪嘩嘩地響著,一浪接一浪涌上沙灘。喜旺帶著人沿著湖邊找到半夜,不見蹤影。小蕓一開始還焦急地對著湖面呼喊,后來她坐到了湖邊的沙灘上,望著大湖,不停地流眼淚。
喜旺說,都散了吧,該干啥干啥去。說是這么說,可是人們都不散,沿著湖邊繼續(xù)尋找。
幾天后,一具尸體被沖上岸,腫脹得變了形,看不清面目,脖子上掛著一條綠銹斑斑的鏈子。喜旺氣急敗壞地說,他奶奶的,原來是鍍金的,害得俺們找了這么多天。
人們垂頭喪氣站了一會兒,轉(zhuǎn)身要散去,忽然傳來一聲喊,不許走!人們抬頭一看,是小蕓,一臉憔悴,滿眼淚水,張開手臂攔在前面。人們面面相覷,不知道如何是好。喜旺嘆了口氣,撿起一條曬干的鲇魚,慢慢走過去放在尸體旁邊。人們心照不宣地開始撿。那些鲇魚在湖邊沙灘上曬了好多年,像一根根油汪汪的松木燒柴,人們把曬干的鲇魚堆在那具尸體周圍和身上,堆起一人多高,成了一座奇妙的火葬臺。
小蕓一直遠遠地望著,不住地流淚。喜旺舉著打火機湊過去,想試試能不能點著。沒想到轟的一聲,烈焰騰空而起,仿佛澆了汽油一般,把喜旺的頭發(fā)和眉毛都燎焦了。猩紅的火焰沖天而起,濃煙滾滾,一直燒到晚上,把湖畔的夜空都燒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