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巖
退休干部老劉,今天終于逮著了機會,當著上級領導的面,在全館的會議上放了一炮,一大炮,像震天雷,震得全場的人都張大了嘴巴。
那時候,會議已經(jīng)到了尾聲,接下來就是領導講話,做總結(jié)——年年都會有的“一二三”,然后一個不咸不淡、心平氣和的會議就結(jié)束了。來考核群藝館領導班子并主持會議的局領導王副局長要的就是這種心平氣和,只有心平氣和了,都沒什么皮扯了,他這個分管的領導才當?shù)幂p松。聽完了館長楊正海的工作匯報,他滿意地望著會場,象征性地問大家,哪個同志還有補充的?沒有意見了我們就進行下個議程。說著就攤開了桌上的本子,念在哪兒都可以照本宣科的“一二三”??删驮谶@當兒,主席臺下突然沖出一個聲音來:我有話說,都搞些什么名堂!
心平氣和的會議一下子變得劍拔弩張,全會場的人都驚愕地望過去。原來是退休的老劉。只見他站在那一片坐著的人當中,本就瘦高的身子顯得突兀又倔強。他雙手撐著桌面,脖子漲得通紅,神情激動,一副義憤填膺的樣子。
對這突然殺出來的程咬金,最緊張的是群藝館的當家人楊正海,如果老劉真說出什么問題,群藝館一年的工作就泡湯了,他一年的努力就白費了。王副局長望了他一眼,好像是他楊正海捅了什么婁子,沒有按局里的要求把工作做細,把矛盾解決在萌芽狀態(tài),維護好和諧的局面。可楊正海覺得自己是真的被冤枉了。
每到年底,上上下下就要對一年的工作進行考核,市里考核縣里,縣里考核局里,局里就考核下面的二級單位。文體局要考核的,不僅是年初定的二級單位的工作責任制等,還有職工對各二級單位領導的評議。工作干得再好,職工不滿意,也是一票否決。在職的好說,怎么著都要心存顧忌,不敢口無遮攔,就是非要給領導提個缺點,提個不足,也只說該領導不注重革命身體,要不就是不善于團結(jié)女同志……總之,反過來聽也都是好話??呻x退休的就不管這么多了,一不要提拔,二不要照顧,三不怕你穿小鞋,工資都打在卡上,月月都到銀行拿,把誰得罪了也不怕,就是死了,那安葬費也都是全縣統(tǒng)一標準,誰也不會多得一分。所以,如果說應對考核還有些頭痛,就是因為那些離退休人員。
楊正海一上任,就把安撫離退休人員作為工作的重點。離退休人員愛挑毛病,老說組織對他們不關(guān)心,說白了,就是福利待遇差了,那些眼皮子底下的收入少了,年前忘記了慰問,中秋節(jié)重陽節(jié)少送了幾個月餅……這些雞毛蒜皮的事都足以引發(fā)一場風波。鑒于以前的教訓,群藝館不管是發(fā)蘋果還是發(fā)洗衣粉,都不會忘記離退休人員,過年過節(jié)都是館長楊正海開著單位的那輛小面包車,親自把慰問品送上門。就在前兩天,楊正海還提前把春節(jié)慰問的物資——兩條草魚、一箱水果一一送進了那些離退休人員的家中。走出最后一位退休人員的家門時,他拍了拍手,心想這下可以萬事大吉了,該發(fā)的發(fā)了,該給的給的,該表示的也都表示了。沒有想到,還是沖出了老劉這個大炮筒。
見那老劉一頭站了起來,館長楊正海心頭一陣陣抽緊,捏著筆的手心也沁出了濕漉漉的汗。他不知道這個聲勢嚇人、怒火沖天的程咬金會捅出什么婁子來。
老劉叫劉中華,退休前是群藝館的副館長、副書記,當了一輩子的基層領導,也當了一輩子的炮筒子。有人說他就是嘴太直了,才一輩子都是個副股級,沒有混出個什么名堂。這個炮筒子一站起來,沉悶的會場出現(xiàn)了一陣騷動,像刮進一陣風似的,那些昏昏欲睡的臉上露出了激動和興奮的神情。
群藝館的當家人楊正海,一面擺出虛心的態(tài)度,做出很懇切的樣子做著筆記,一面頭腦中翻江倒海,看到底有什么把柄讓人抓住了,自己要如何應對??墒锹犞犞?,懸起的一顆心就放了下來。
哈,這個老劉,嚇了本館長一跳,還以為真有什么大不了的,竟然會說出這樣的意見來。這位館長很快放松了下來,他望了王副局長一眼,王副局長擰緊的眉頭也漸漸松開了,他又掃了臺下一眼,那些本要看熱鬧的這時也打起了哈欠,一臉的譏笑和不以為然。
老劉還保持著上班時的那些習慣。早晨六點起床,六點半準時出門,七點在街頭的早餐店過早,過早永遠是兩個饅頭、一碗稀飯,一年四季永遠不變。如果那鍋饅頭賣完了,他就坐在那里,拿雙筷子,面前放著一碗稀飯等,寧愿等上半個小時,也不會改變進食習慣。八點差一刻,他會準時出現(xiàn)在群藝館的辦公樓前,以往上班,他會提前五分鐘進辦公室。好幾次,這往日的習慣把他帶到了辦公樓下,剛要抬起上樓梯的腿,突然又踅了回來,這才記起自己早已退休了。
他像到了一個不該到的地方,生怕別人看見似的,匆匆踅回,心情沉重地返回到大街上。
和許多人一樣,上班的時候盼望著退休,盼望早日過上無拘無束的生活,可是真的退了休,真的無拘無束了,大半輩子的生活節(jié)奏也一下子被打亂了。過了早,人家是該上班的上班,該做事的做事,可自己卻無所事事,成了這個世界的局外人。望著街上匆忙的人流和車輛,望著這個曾經(jīng)熟悉的大千世界,他突然感到了陌生,感到了無依無靠的孤獨。他常常站在十字街頭,兩眼惶惑,一臉茫然。這時他才體會到,自己就像一只風箏,只有被一根線扯著的時候,才會飛得自在,飛得高遠,哪怕就在那一個地方飛,也是那樣自得其所,那樣怡然自樂;可一旦掙脫了那根線的束縛,自由是自由了,卻再也飛不起來了,像秋風中的一片落葉一樣,飄落了。
通過一段時間的調(diào)整,很多退休的人都如同飄落的風箏重新飛了起來。有的戴上了瓜皮帽,扛上了門球棍,加入了娛樂的隊伍;有的一身雪白,肩插一柄飄著紅綃的七星劍,腳踏一雙云游鞋,打扮得像個劍俠,去練什么太極劍;有的濃妝艷抹,彩袖飄飄,老骨頭老臉的,也扭起了秧歌,打起了腰鼓,鑼鼓喧天的,在街上排一長隊,從這條街游行到那條街,為哪個門店哪個企業(yè)做著開業(yè)的宣傳。這些活動,老劉都不屑于參加。他是一位干部,干部就要有干部的形象,走到哪里,都要保持嚴謹自律的形象,不能為了幾十塊錢,就搞得花里胡哨、不倫不類,去給人家做什么廣告宣傳。不管是短襯衫還是中山裝,雖然衣服有些皺巴,但他的風紀扣從來都是扣得嚴嚴整整的。退休怎么了?即便退了,不上班了,他也還是有組織的嘛。
組織就是他的生命線。組織大家開會、學習、念文件、寫心得體會、辦專欄,武裝思想,提高政治覺悟和理論修養(yǎng),這就是組織的作用,是生命線的作用。雖然人退了,但還是黨員嘛,還是群藝館的一員嘛,怎么群藝館就一年到頭對他不問不聞,連會議也不開一個,學習也不組織一次?
作為一名黨員,我們需要知道中央的精神!汲取組織的營養(yǎng)!
老劉說到最后,強有力地一揮手,表達心情的迫切。畢竟在文化單位待過,說話也有文藝氣息,在說汲取組織營養(yǎng)的時候,他那蒼老的身體就像沙漠中盼望著甘霖的老樹,充滿渴望。
聽到這樣的話,幾個小年輕忍不住要發(fā)笑,可是老劉說得很激動,很憤慨,說到激動處還忍不住敲打了幾下桌子,像是拍桌子打板凳,與人吵架的樣子,想笑的就不敢笑了,就咳一聲,把嗓眼里的笑聲堵回去了。只有那兩個才分來的姑娘(其中一個是在辦公室工作的小王)嚇得低下了頭,像是自己犯了什么嚴重的錯誤,老劉在指著自己的鼻子大肆討伐似的。
真好笑,難道還要三天一學習五天一匯報?楊四海頗不以為然地抬頭望一望主持會議的王副局長,可那王副局長,人家一點也不覺得好笑,一臉凝重,仿佛是在思索老劉所提意見的重要性。人家那才像領導,總能從小事中發(fā)現(xiàn)重大問題的苗頭,那才叫水平。還想當局長的楊館長,靈活的腦袋一轉(zhuǎn),趕緊藏起心頭的笑意,臉上也同樣顯出凝重來,表出更加虛心接受批評的誠懇態(tài)度,不停地在本子上記著,以示自己的高度警覺和重視。他知道,這樣的意見絕對不會影響群藝館一年的工作,絕對不會因為他少開了幾個會,就否定他全年的工作成績。如果在以往,他就會以工作太忙、雜事太多、組織學習少為工作失誤的借口,把這事不聲不響地搪塞過去,可是今天他突然成熟了,失誤也是誤,多多少少會影響他評先進當優(yōu)秀,所以他要向王副局長學習,小事也要當作大事來做——自己不是想等王副局長退了好進局領導班子嘛。于是聽完了老劉的發(fā)言,楊正海就站了起來。
同志們!尤其是退休的老黨員、老領導、老同志,首先,我代表館領導班子,向同志們致歉!
說著,這位館長像真犯了什么嚴重錯誤,對不起大家似的,離開座位,站在主席臺的一側(cè),向大家鞠了一躬。他一臉痛心,一臉嚴肅,代表群藝館領導班子進行了致歉,尤其是對自身進行了嚴厲的剖析和自我批評,并當場宣布,群藝館從下個月開始,把周四作為學習日,不僅全體黨員要參加,所有的職工都要參加,作為培養(yǎng)積極分子的主要措施。如此上綱上線,下面的那些小年輕們聽得一愣一愣的,可是那些老同志、那些退休的同志眼里卻放出光來,沒看出來,這個年輕的楊館長還真的有水平。他剛一檢討完,主持會議的王副局長就欣賞地望著他,帶頭鼓起掌來。局長一鼓掌,大家都跟著拍起手來,拍得嘩啦響。
老劉耳朵有些背,沒聽清楊館長最后的幾句表態(tài),見大家在鼓掌,他一臉茫然,一顆頭伸過來伸過去,做出詢問的姿態(tài)。坐在他身旁的、拄著拐棍的退休職工老王,大著嗓門對他說,楊館長說了,完全接受你劉書記的批評,說是以后每個星期四……
老劉雖然是個炮筒子,情緒來了就忍不住,但他并不傻,知道在這樣的場合他放的這一炮對人家的考核多少有影響,沒想到這個楊館長還有個宰相肚,不僅當場作了自我批評,接受了他的意見,還宣布了整改措施,算是給足了他老劉面子。更重要的是,從此以后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來群藝館了,堂堂正正地邁著雙腿上群藝館的辦公樓了,不會吃了早餐就沒有地方可去,站在街頭像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了。于是老劉一高興,又站了起來,用力鼓掌,這樣的領導我們歡迎!群藝館大有希望!
他的話就像一個老資格領導說的。已安靜下來的會議室內(nèi),大伙兒都望著他一人站在那里,起勁地鼓掌。
從此,老劉的生活重新有了寄托,這只飄落的風箏重新結(jié)上了線。每周一次的政治學習,成了他生活中的大事。從周一開始,他就在期盼這一周一次的政治學習的到來。他常常盯著掛在墻上的日歷,用筆在上面打鉤,自言自語地說,還有三天,還有兩天,像什么重大活動的倒計時。到了政治學習的那一天,上班的人大都還沒到,他夾著一個筆記本早早地就到了,進了會議室,人家辦公室的小王還在打掃衛(wèi)生呢。
劉書記您來了,要不您先到館辦公室等會兒?小王忙客氣地說。他的那一炮,無疑是進行了一次歷史傳統(tǒng)教育,讓群藝館所有年輕人都記住了他曾是這館里的老領導。
你忙你忙,我就在走廊里等一會兒。來得太早的老劉,總是這樣給自己找個臺階,退出會議室的門。
與其說老劉重視學習的內(nèi)容,還不如說他更看重學習的形式。偌大的會議室內(nèi),幾十人坐在主席臺下,領導在臺上念著紅頭文件,臺上還掛著橫幅標語,場面正規(guī)而又嚴肅。雖然文件的內(nèi)容可以花幾毛錢在街頭報亭買到,可是這種學習的氛圍遠非拿著一張報紙,站在街頭或者坐在家里所能比擬的。光聽領導念的那紅頭文件的題頭:各省、自治區(qū)、直轄市黨委和人民政府,中央和國家機關(guān)各部委,解放軍各部、各大單位,各人民團體……你一聽就會挺起腰桿,就會感到莊嚴和神圣,想不挺起腰桿都不行。它來自嚴明的集體,來自強大的團體,讓聽文件的人感到一種巨大的力量,感到一種歸屬感、使命感,進而產(chǎn)生強烈的自豪感。這個時候,老劉的臉就會變得肅穆,瘦弱的身軀像一棵老樹,挺得直直的,那種無依無靠、茫然無措的感覺此刻都會蕩然無存。我們都是屬于有組織的人,對社會肩負著重大責任的人。他用看自家人的目光,打量著那些聆聽報告的人。
每當意識到自己的身份,他看人的目光都會顯得居高臨下,變得不茍言笑,對社會上的很多事情總會看不慣。有時他會像“太平洋的警察”,插手那些本不該他管不該他出面的事情;有時他憤世嫉俗,對社會上的不良習俗進行猛烈地抨擊。自然,滿腔熱血的老劉不會混同于一般群眾,打扮得花里胡哨,去練什么氣功扭什么秧歌,更不會無所事事,閑得無聊地遛什么狗。
最正經(jīng)的事情莫過于參加組織學習。
老劉的耳朵有些背,聽力不太好,領導在臺上領讀文件的時候,老劉就坐到靠近主席臺的位置,坐得端端正正,仰望著讀文件的領導,像萬物仰望著朝陽,禾苗承接著雨露,一臉嗷嗷待哺的模樣。有時領導讀文件的聲音小了,比如群藝館也快退休的支部副書記老湯,中氣不足,聲音沙啞不清,老劉就移動一下椅子,坐在主席臺對面,側(cè)伸著頭,彎成一片樹葉的手掌捂著一只耳朵聽著,像在接聽著什么秘密。
就算這樣做也還是聽不清,即使有時聽清了,也都是斷斷續(xù)續(xù)的。為了弄清楚,老劉仗著自己當過老領導,就去取那些放在臺上的紅頭文件,自己拿了看。手還沒伸過去,文件就被按住了,主持會議的人笑笑說,劉書記,這文件馬上就學。原來臺上讀了半天,讀的并不是這份文件。
雖然有很多的遺憾,但每一次參加完政治學習,老劉就像充了一次電。他精神飽滿,斗志昂揚,佝僂的身子挺得筆直,呆滯的腳步充滿了彈性,回到家里,飯也會比平時多添一碗,他有說不完的話,邊吃邊說,講述會議精神的時候像在傳達什么喜訊。在公園里遇到那些拿著報紙討論國事的老伙計們,他也像掌握著什么內(nèi)幕的當事人一樣,總會不屑一顧,插嘴說道,事情不是這樣的,中央的文件是這樣講的——接著一套一套的,加上平時從電視上看的和自己琢磨的,說得老伙計們一臉驚訝,把一張才買的新報紙翻去翻來,悻悻地說,這報上怎么沒有?。坷蟿⒕惋@出一臉的優(yōu)越感來,前兩天才組織我們黨員進行了傳達——有些還是保密的,報紙上怎么會都講?大伙兒就羨慕地望著他,仿佛這個老劉有特殊身份。
見老劉的積極性如此高漲,群藝館把離退休干部的事都推給他管,成立了離退休人員支部,讓老劉擔任支部書記,管著七八個老黨員;建起了老年活動中心,讓老劉擔任活動中心的主任,添置了活動中心的娛樂器材,一串丁當響的裝放器材的柜子鑰匙全交給了他。政治學習也要豐富多彩嘛,不能老照著文件念,既要嚴肅也要活潑,因此學習和娛樂也要結(jié)合。文件念一兩個小時,大家活動一兩個小時,學習就達到了效果。
活動室里,撲克、花牌、象棋、圍棋等娛樂工具一應俱全,渴了有茶水喝,熱了有空調(diào)吹,這總比坐在河邊露天的樹林里被日曬風吹強多了嘛。剛開始,離退休人員來得也算齊整,學習完了,也都愿意留下來活動,下象棋,打撲克,一個棋盤砸得山響。可是新鮮勁兒過了,再通知來學習,不是這個有事,就是那個請假,再后來,能堅持下來的,就只有他老劉一個了。他仍坐在靠近主席臺的位置,一只手捂著耳朵,伸著脖子聆聽著。前后左右全是在職上班的人,老劉感到了孤獨。
可是他有什么辦法呢?有的說要抱孫子,有的說身體不舒服……可老劉親眼看見,那些說要在家抱孫子的,天天跑去河邊柳林里下棋,五角錢一塊錢,殺得天昏地暗;那些說身體不好要到醫(yī)院做檢查的,那天分明穿得花里胡哨,給街上一家賣衛(wèi)生紙的店鋪扭秧歌做宣傳……老劉氣得說了兩回,可是今非昔比,他已不是往日群藝館的副書記副館長,人家根本不買賬,說的話也噎人:你想學習并不等于人人都想學習,大家早就對你有意見了!
最后一個離開的,是老王。先前老劉當領導的時候,對老王照顧不少,因此只要是老劉通知了,老王總會拄著一根棍子,爬到二樓會議室。一兩個小時的學習結(jié)束后,是老干部活動時間,會議一散,只剩下他和老王兩個人了。老王又不會下棋,只會打打紙牌,可打紙牌也要三個人才能湊足班子。所以兩人只能說幾句話。可是老劉的耳朵不太好,只有大著嗓門兒說,他才能聽見。老王又有心臟病,憋足氣跟老劉說兩句,就喘得厲害,面紅耳赤的,接著又是一陣咳嗽,而且每次來參加學習,上個樓都是個難事。最后一次,老王實在堅持不下去了,就一臉愧色地對老劉說,劉書記,恐怕我下次來不成了,你看——老王翻起褲腿,他的腳腫了。
于是,老劉只有眼巴巴地望著他最忠實的部下、最遵守學習紀律的老伙計,拄著拐棍,喘著粗氣走出了會議室的大門。
再組織學習,就只有老劉一人來參加了。來學習的離退休人員少了,這會議的重點就變了,總不至于給他老劉一個人念文件吧,況且他耳朵也不好,就是念了,他也得把那文件拿過來自己親自看,才明白學的是什么內(nèi)容,還不如把文件給他自己看得了。
于是,群藝館的學習會就成了工作會,成了每周的工作例會。大家都很忙,這里要排練,那里要培訓,縣里有大活動,還要準備文藝演出,這些都是和退休的人員不沾邊的事。工作說完了,館長楊正海就主動望過來,大聲地問,老劉書記還有什么建議嗎?不聽文件了,老劉就坐到了后排,在職工們的后面。這時老劉就忙揮手說,沒有沒有!
既然不是學習會了,他老劉再參加館里的會議就不大適宜了。他望著屋里墻上那個被他畫著圈圈鉤鉤的日歷,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老劉主動找到群藝館的楊館長,說了自己的想法。
怎么,不參加周四的會議了?
楊館長顯出很驚訝的樣子,您是老領導,我們有什么問題您可以直接提出批評啊,再說,您長期在文化戰(zhàn)線工作,對我們的工作也可以提寶貴意見嘛。
楊館長望著老劉,一臉真誠地挽留對方。自從老劉當了離退休支部的書記,管著那一幫老干部,他省心了不少。可是老劉態(tài)度堅決,說不能干擾館里的正常工作。
這幾把都是活動室器材柜子的鑰匙,我交給你!老劉把一串鑰匙放到了桌上。楊館長就顯出很遺憾的樣子來,想了想說,那就只好這樣了,小王!他望著門外的辦公室喊道。
從此后,老劉隔段時間就一人來到群藝館,坐在小王的辦公室里,戴著老花眼鏡,看那些文件夾里的文件。這些文件大多是轉(zhuǎn)發(fā)文件精神的指示文件,轉(zhuǎn)幾道才下來的。老劉坐在那里看著,有時會不由自主地念出聲來。有人到群藝館辦事,看到這位坐在沙發(fā)角落、看文件看得如此投入的老頭,就問小王,這人是誰呀?
劉館長。
來人一臉的吃驚,你們?nèi)核囸^的領導不是姓楊嗎?
小王就忙解釋說,這是退休的劉館長。見老劉聽見聲音抬起頭來了,小王就指著來辦事的人對老劉大聲介紹說,劉館長,這是——
老劉少不得要伸出手去握一握,可來人總是遲疑地伸出手來,眼中滿是疑惑,張大了嘴巴說,哦——
后來不知為什么,身體一向很好的老劉突然病了,還病得不輕,住進了醫(yī)院。群藝館領導們得知消息,趕去探望的時候,昏迷的老劉還滿口的胡話。他的老伴急得眼圈紅紅的,說誰也不知他在咕噥些什么。楊館長俯下身去,聽了一會兒,立刻起身釋然地說,哦,我知道!
原來,老劉一直念叨的是,各省、自治區(qū)、直轄市黨委和人民政府,中央和國家機關(guān)各部委,解放軍各部、各大單位,各人民團體……
出院后的老劉,再沒來單位。見文件有一大堆了,要下文件夾、整理檔案了,小王就想起楊館長的叮囑,給老劉打電話,請他來看文件。接電話的是老劉的老伴,因為老劉的耳朵不好,電話都是他老伴接聽的,如果是說請老劉來看文件的,他的老伴就回,小王啊,謝謝你們的關(guān)心,老劉幾時病好了再去看。可是老劉一次也沒來過,不知是不是病一直不見好。小王在電話里說,這回不是請他來看文件,是單位搞效能建設,請離退休的老同志來進行評議。一聽說評議,老劉的老伴馬上說,小王啊,你看老劉的耳朵也不太好,找其他的人吧。小王堅持說,是局里領導點名要他參加的。好好好,我跟我們老劉說說,能去就去。老劉的老伴掛了電話。
不知老劉的老伴跟老劉說了沒有,還是老劉的病沒好不能來,其他的老同志都參加了評議會,唯獨老劉沒有來參加。小王下班穿過公園的時候,看見前面有一個背影很熟悉,仔細一看,是老劉。他顯得更瘦弱了,人也沒有以往精神,背佝僂著。更讓小王奇怪的是,老劉身后跟著一只狗。原來老劉是到公園來遛狗了。怎么老劉也喂起了狗呢?在辦公室看文件的時候,說起社會上的不良現(xiàn)象,老劉還嚴厲地批評說,喂哈巴狗的都是玩物喪志、不務正業(yè)的,還影響市容市貌……怎么他批評過的事情自己反倒做起來了?
老劉的這條狗,不知是在哪兒撿的,臟兮兮的,像是瘸了一條腿,一走一歪。還有奇怪的,老劉先前雖然耳朵有些不好使,但腿腳還是很靈便的,怎么現(xiàn)在也像那條狗一樣,一走身子一晃。難道老劉的腿也瘸了?那哈巴狗一瘸一拐地在前面跑,后面的人也一走一晃地跟著,突然,前面的狗跑向公園道旁的樹跟前,不動了,翹起一條腿對著那樹樁撒尿。老劉就站在那里等。
狗撒完尿,往前跑了,可老劉還斜著身子,抬頭望著天空。天空有什么好看的?好奇的小王順著老劉的目光望過去,原來有一只風箏在公園的上空飄。
藍天白云中,那風箏帶著一條長長的尾巴飛舞著,像在掙扎似的,發(fā)出呼啦啦的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