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文茉
“80后”,陜西西安人。現(xiàn)任職于西安建筑科技大學,從事寫作教學相關(guān)工作十余載。作品散見于多家報刊。
我上課的地方在秦嶺腳下,課多時我就住在山腳下的家里。
這里冬季很冷,但山很漂亮。云低低地繞在山腰,仿佛一條閃著白光的大河。
學校里很安靜,夜里聽不到馬路上的噪音,只有風聲和偶爾一兩聲紅隼的叫聲。
清晨醒來,總感覺有水的回聲,嘩啦嘩啦,連綿不絕,仿佛自己一夜都泡在水里。
夜晚躺在床上看書,耳朵里起起落落,又是水聲。我疑心附近是否有條河?關(guān)上燈,窗外一片淡雪青色,山的輪廓隱約可見,四周一片寂靜。月光忽明忽暗,想起明早還有課,翻個身就睡了。
時常好奇水聲的來源,一直沒有答案。直到有一次下課早,我到附近的村子買菜。村里的菜又便宜又新鮮。黃瓜一塊五,西紅柿兩塊,好心的村民大媽教我怎么挑黃瓜和西紅柿。我看這位大媽面善,就問了一句,咱們這附近有沒有河?大媽操著一口當?shù)胤窖哉f,娃呀,對面的圭峰,看來么?那頂上有河。我又問河里有魚嗎?大媽說,有呢么,那叫個啥啥鮭,保護動物。渾身金黃沒有鱗,漂亮很。對著它許愿,靈很。我一聽就笑了。大媽用嗔怒的眼神看著我說,庵里的姑姑都說靈很,你還不信。就看你能尋著不,這魚現(xiàn)在不多了,再說路也難走很,你一個女娃估計尋不著。大媽言之鑿鑿,我道了謝,提了西紅柿和黃瓜回家。
周日,我站在一塊平滑的白石頭上,抬頭望向山頂,目所能及的地方盡是濃厚的云層。這是一座野山,山腳下就有一大片潭水。此刻我更加確信大媽的話,山頂一定有條河。昨天還有人跟我說起這座山上有黑熊,我倒不怎么怕,要有這運氣,那我該去買彩票了。
剛開始攀爬時,還能看見小路,周圍是紅的、金的、暗綠、淺粉的葉子。我穿著防風外套,感覺風很溫柔。無暇欣賞美景,我的內(nèi)心充滿一種奇異的鼓脹。
向上爬,樹種出現(xiàn)了明顯的變化。身旁不再是雪松、水杉,而變成矮小多刺的灌木。氣溫也下降了很多。我掏出手機看了看,信號不錯。至少不要當明天的新聞吧,我想。
這次決定上山,幾乎是一瞬間的事。他們都說一個人不能去,一個女娃更不能去。有什么不能呢?整理好裝備,正確評估自己,然后就可以上路了。沒那么復雜。
午后,有一條金色的光帶橫穿了對面的山坡。我感覺有些累,抬頭望向山頂,和來時一樣近在眼前??墒俏抑?,還有很遠的路。我給自己加油打氣,不能半途而廢。簡單吃了點東西就繼續(xù)上路。
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全沒有路了。想起魯迅先生那句世間本沒有路的名言,暗自開心了一下。
翻過了幾塊尖銳的大石頭,踢開了纏著腳腕的灌木的根莖,繞過一棵歪脖古樹,在一處隱秘的地方發(fā)現(xiàn)了一條小溪,我不知道是不是山頂大河的分支。捧起一捧清澈的水,冰涼刺骨。我用舌尖舔了舔,微微發(fā)甜。嗯,山泉,沒錯。我的目標是金色的無鱗魚,我盯著水面仔細看,里邊清澈見底,連只小蟲都沒有,更別說魚了。我的腳有些疼,脫掉鞋襪坐在溪邊。此時的風,已經(jīng)不那么溫柔了,在山腳下時我愿意用愛人的親吻來形容它,現(xiàn)在我只能用小刀子來形容。我發(fā)現(xiàn)右腳踝已經(jīng)腫得像個拳頭,我想起一定是剛剛在一塊大石頭處崴了一下。我將腳放在溪水里,用來冰敷。我盯著眼前的溪水,水面清澈,像虔誠的瞳孔。
我想起曾在一本書里看到過有關(guān)無鱗魚的傳說,我還記得其中的幾句話:“他們生活在遙遠的時代,靠狩獵為生。某天在這片溪水中遇見金色的無鱗魚,人們將其奉為神明。大家對著這奇妙的生物許愿、作法,祈求豐富的食物。所以這里的冷水魚來自遠古時代,如今它們?nèi)耘f充滿著神秘。這些冷水魚,會在三月逆流而上,游到冰山的頂端。在那里變成金黃的雪蓮?!边@當然只是個傳說,但這足以燃起我的好奇心。我忍痛穿回鞋襪,繼續(xù)上路。
傍晚,潮濕的霧和陽光相互摻合成了一道彩虹,我用手機拍了幾張照片。我看見圭峰的頂端插在一片厚厚的云中,四周是一大片高山草甸,隱約中我看見一條銀色的光帶,我猜那就是山頂?shù)拇蠛印,F(xiàn)在的風簡直像個暴徒。我告訴自己心里想點別的事,盡量不要想腳踝和呼嘯的風。我想象我到了山頂,近距離看見大河,有一雙隱形的大手,推動著河底的卵石,嘩啦嘩啦。這就是我經(jīng)常聽到的水聲,我變得興奮起來,覺得吃這些苦都是值得的。我又想象看見了無鱗魚,我該許個什么愿?其實不用想,我和大家的愿望都一樣。我都不用說出來,你們就知道。我這個人沒什么特別的,許的愿自然和大家一樣。既然不是為了許什么特殊的愿,我為什么要一個人上山?干這件事有什么意義?不知道為什么我想起了岡仁波齊那些磕長頭轉(zhuǎn)山的人,他們又為什么呢?
我不知道是下雨了還是我走進了一片云里,空氣中一些白色的分子,讓我產(chǎn)生身在某一溫泉度假山莊的錯覺。天真的說黑就黑,我感覺又冷又怕,腳腕的疼痛也讓我寸步難行。我停了停,再次望向山頂,我知道山頂有條大河,河里有國家保護動物金色無鱗魚,我會對著它許一個再普通不過的愿望。想到這,我握緊一根灌木的枝干繼續(xù)向上攀爬,呼嘯的風不斷在耳邊低吼著……
大 湖
清晨,太陽還沒升起來,湖面被濃濃的霧氣籠罩。
他在黑暗中摸索著起身,板床一陣吱吱呀呀響。手指上的傷口還隱隱作痛,他定神看了看,大部分已經(jīng)結(jié)了暗紅的疤,有些深的口子皮肉向外翻著。他用力擠了擠,流出少許膿水。
這是一座位于湖中心的漂浮板房,專供游客和釣友居住。窄小的房間只有一張床和一把塑料椅子,墻壁是用鋁板建造的。房子中心有一個釣洞,光線好的時候可以看見水下五六米處龐雜的魚群。
昨夜他穿著夾襖和棉褲睡在單薄的被窩里,早晨醒來,雙腳還是冷得像冰。
“必須得再穿厚點?!彼贿呑匝宰哉Z,一邊加上了一條棉褲。隨后他翹著三根手指戴上防風帽和面罩,穿上長及腳踝的大衣,又小心翼翼地戴好冬季用的手套,在角落里拿起抄網(wǎng)和魚竿。
推開門,一陣冷氣不禁令他打了個寒戰(zhàn)。天還很黑,絲毫看不出即將到來的黎明。
他熟門熟路地繞過一間間小屋和頭頂掛著的漁網(wǎng),走上一座吊橋。一上吊橋腳下就不斷搖晃,他竭力保持平衡。這個年紀已經(jīng)不能像青年人那樣隨心所欲了,做任何事都得當心,以免一切不可挽回。在吊橋的另一邊他選擇了一處偏僻的釣點,放下水滴輪魚竿,找到一把椅子和一個塑料小盆,開始合餌料。紅尾巴最喜歡帶點腥味、軟硬適中的餌料。霧化粉劑要多來點,這些靈巧的魚類大多依靠嗅覺。
他用那只好手不斷地搓揉帶著甜腥氣味的紅色餌料,直到它在手中像面團一樣充滿彈性。稍后他開始綁鉤,3號的小鉤足夠了。這些狡猾的大魚專愛吃小小的金鉤,只要它不被牙尖嘴利的大魚咬斷,小鉤就足夠了。前導線要粗一些,0.6的pe線不會輕易被拉斷。這里湖水很深,有40多米,昨天探釣時他就計算出鉛墜的重量。這點尤為重要,太輕魚線降得太慢,餌會在中途融化。太重就會讓中魚的手感變差。黑暗中他全憑湖面的一點微光綁好了八字環(huán)、鉛墜和前導線。一切就緒,他按下水滴輪,線緩緩下墜。
湖的盡頭開始有了一絲光亮,霧氣濃重。這片湖水四季不同,冬天水位很高,淹沒了湖邊粗大光禿的樹干。這些樹不會真的被淹死,到了夏季它們盤橫的根一露出水面,樹干又重獲生機。這片大湖位于河上游,水流平靜,水面清澈,冬季呈現(xiàn)出墨綠色,夏季類似鐵藍,春天則是一顆綠松石。同一片湖水,顏色也不盡相同,接近岸邊的顏色淺,湖底的沙石會反射一部分陽光,那里幾乎是透明的或是天藍色。
他在不同的季節(jié)追逐不同的魚群。夏天一人來高的草魚開口,要釣這些成了精的大魚,可不是什么容易事,必須要在湖中心某個深水區(qū)域提前一星期打好窩子。釣手也要極有耐心,一人一船,頂著烈日蹲守。手機是要靜音的,因為一點響動都會讓這些大魚有所察覺。
他看見纖細的桿稍抖了抖,是鉛墜落入了湖底,他緩慢地搖動水滴輪,向上升了半米,按下卡扣。他知道一切完美,只等一個機會。他點了一支煙,安靜地等待桿稍輕微的變化。
他想起昨天夜里他獨自在積雪的山坡上攀爬,腳下的爛泥和樹根讓這段行程尤為艱難。他的登山靴沾了厚厚的泥巴,沉重濕滑,一不留神便會葬身于懸崖邊的亂石灘。他背著魚竿、抄網(wǎng),手里握著一把彎刀,密密麻麻的灌木叢讓他寸步難行。他劈開堅硬枯敗的樹枝,在陡峭的坡地上手腳并用地爬行。他已經(jīng)攀爬了五個多小時,體力已明顯下降。天色漸晚,翻過這個山頭,下一座山就是他藏匿小船的地方。這條路人跡罕至,他覺得將小船藏在這里極為妥當?,F(xiàn)在,他有些后悔這個決定。懊悔中一不留神左手手指被一塊突出的巖石割破,開始勃勃地冒著鮮血,他脫下面罩將三個手指牢牢地綁在一起,仍然有殷紅的血滲出。這一帶的巖石都異常鋒利,他得多加留神。天一旦完全黑透,他的處境就更加危險。這里成群的狗獾若是聞到血腥味,就會聚集起來向目標發(fā)起攻擊。
天色漸明,湖面不斷向上蒸騰著自身,潮氣濕漉漉地黏在臉上。他摸了一下鼻尖上細密的露水,放在嘴里嘗了嘗。深黛色的山峰逐漸凸顯,濃重的霧氣開始收攏。
他搖動水滴輪,估摸著水底的餌該化完了。魚線發(fā)出嘶嘶的聲音,出水時它便開始結(jié)冰,薄薄的冰碴附在魚線上,隨著向上的力量不斷碎裂,發(fā)出悅耳的聲音。他重新上餌,放下漁線,這次魚線重了些,下墜的速度很快。
天又亮了些,云的背后有了隱隱約約的暖色。
他想起紅尾巴那誘人的顏色,通體青藍色的光,只有尾巴是一抹粉紅,像極了天邊的那一片云。他已經(jīng)多久沒有見過這些誘人的生靈了?
日出幾乎是一瞬間的事,突然間湖面就金光一片,地平線仿佛著了火一般。
此時的湖面最為旖旎,太陽困在云層中,平靜的水面若隱若現(xiàn)。不遠處的小船襯在深藍的背景下,簡直像一幅畫。一陣風帶來山谷間潮濕的雪松味道,他張開鼻翼深吸一口氣。不知名字的水鳥在不遠處盤旋低飛,偶爾叫上兩聲,聲音清澈泠冽。
這是一小片臨時搭建的浮排,位于大湖的中上游,因為地勢險峻鮮有人知。每年一入冬他就會來這里,獨自翻山越嶺,只為這片水域這個季節(jié)開口的紅尾巴。
是的,這些小生靈令他魂牽夢繞,他做夢都想看看它們發(fā)光的鱗片、梭子一樣矯健的身姿。
他搖動水滴輪,慢慢地重新上餌。每當他對著深不可測的湖水放下漁線,時間就靜止了,一小時和一天可以混淆。白天和黑夜有時也沒必要區(qū)分。等待上鉤的仿佛變成了他自己。
有一些時候他會覺得自己漂浮在天空,而紅尾巴在浩瀚的宇宙中優(yōu)哉游哉。他放下的漁線在深不可測的洞穴,周圍群星閃爍。這奇妙的生靈,它們從哪里來,又要游到哪里去?
等到手腕有了輕微的顫動,他會被手中的漁線飛快地拉回地面。
他就像剛出水的紅尾巴,渾身濕漉漉不情愿地扭動著身體,一陣白色熱氣也會隨之升起。
他想起夏天的一個傍晚,他獨自劃著小船。也是這樣平靜的湖面,微風從后脖頸吹過一陣清涼。船頭的大燈引來成千上萬的銀魚,它們像一根根發(fā)光的縫衣針。他用細密的抄網(wǎng)沿著船梆輕輕一撈,它們就在網(wǎng)底扭成一團。他用手指捏出一只在燈光下照亮。銀魚通體透明閃著銀光,仔細看會發(fā)現(xiàn)背上的一根脊椎以及附著在兩側(cè)整齊纖細的魚刺。銀魚兩只烏黑的小眼睛驚恐地盯住夜空。他把它放在鼻子下邊聞了聞,一股清涼的黃瓜味讓他愉悅。銀魚扭動著身體想要掙脫,他看著它然后用粗大的手指輕輕一拉將它扯成兩截,又輕柔地掛在魚鉤上。這一帶的翹嘴最喜歡拿銀魚當晚餐。他將餌放入5米深的水中,可以看見黑暗深處游動著大魚模糊的暗影。不能太深也不能太淺,太深會把餌白白給了大魚,太淺它們不會開口。5米剛剛好,要想吃餌大魚必須鋌而走險。翹嘴生性兇猛,大的會長到1米多長,它們通體銀灰,從燈光下看肚皮處會有些微微發(fā)藍。一副厚嘴唇,長成“地包天”。背上有一塊凸起的包,看起來像一只怪異的單峰駝。
那年他釣到最大的一只接近2米,黑暗中,他們搏斗了一個多小時,他的手指抽筋,腰部肌肉緊繃,這個大家伙兇得很,直到出水的一瞬間還用尾巴狠狠拍打了船舷。小船在猛烈的撞擊下差一點被掀翻。他死死地抱住剛剛拖上船的大家伙,他們兩個都筋疲力盡。許久,氣喘勻了,他看著躺在船上腮一開一合的大魚,拍拍它圓鼓鼓的肚子道:“好伙計,今晚沒白忙活?!彼〕鲕洺撸苛肆看篝~的長度和腹圍,取下它嘴里的金鉤,肥厚的唇出了點血。他抱起它慢慢放回水中,大魚扭動著身體翻身鉆入黑暗的船底?!笆莻€好伙計。”他自言自語。
此時湖面起了微風,雖然沒有清晨那般寒冷,但仍然很冷。他看著茶杯里的熱氣緩緩升起,淺綠色的茶水帶著沁人心脾的香。這片湖真是世外桃源,純凈的像冰川時期的融水。
他的思緒一下子又飄遠了……
那日傍晚,他在一片閃著金光的河灘上行走。冰涼的水沒過他的小腿,風在白色石頭縫里穿梭。他用力甩出一顆金色亮片,讓它落入湍急的漩渦中。水很清,看得見有魚群追逐正在緩緩拉回的亮片。它在激流中游得像一只受傷的小魚或者落水昆蟲。
突然,手腕一沉。
他用力刺了一下魚竿,一條大魚躍出水面。
是的,一定是這樣,他了解它們,它們用這一躍來擺脫命運,通常它們會用盡全身力氣。而他只要放松漁線,它們就無法掙脫。
他無聲地張開嘴,一種巨大的痛苦在蔓延。他差一點掩面哭泣。
他失去了他。
“你會吃了它嗎?”男孩天真地問。
“也許吧,有時候你會發(fā)現(xiàn)自己和它已經(jīng)調(diào)換了位置?!?/p>
就在他轉(zhuǎn)頭的一剎那,他竟然在湍急的溪流中央哭喊。雖然聽不到,但他知道他一定拼命在叫“爸爸”。
尸體打撈上來,他已認不出是他。
他緩緩地收回漁線,當大魚掙扎時,再放松漁線,他知道它終究是囊中之物,一切都是宿命。
他覺得越來越緊張,一只無形的手在對面拉緊漁線。越來越緊,越來越緊……
他覺得呼吸變得困難,不得不放下魚竿。結(jié)束了,一切都結(jié)束了。
他想起了妻子,那個可憐的女人,這件事幾乎要了她的命。一切都是他的錯,她是他唯一的親人。不,應該是前妻,她……還好嗎?上個月,聽說她又懷孕了。
湖面上風云變幻,不一會起風了。
太陽隱藏在更深的云層之后,湖面的顏色看起來深了一些,氣壓在下降,風中漸漸有了雨的信息。
一只長著六條長腿的昆蟲爬到他的褲腿上,用力向上一頂,竟然將細長的腿折疊了起來?,F(xiàn)在這只昆蟲看起來像是一只變異的蜘蛛。它攀著他的褲腿爬到大衣上,不偏不倚地停在他握著魚竿的手邊。他剛想伸手扣住它。它卻張開翅膀飛向了湖面。它在水面上上下翻飛,六只細腿時而撐住水面,時而折在一起。它一定在捕獵、追逐一種這里冬季很活躍的芝麻粒大小的飛蠅。他正想著,不遠處一只鰔魚躍出水面一口咬住它,隨即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是真實的世界,沒有半點虛假。
周圍一下子安靜極了。
只有巨大的風聲讓他瞇起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