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涵
我是在下鄉(xiāng)前兩天買下《靜靜的頓河》的。
那四本一套的書,放在書店右面那個蠻高的櫥架上,我原因不明地看了它整整五年,原因不明地,總是目光就停在它那兒。整整五年,它在那個位置上沒有動過,它的左邊是《月亮和六便士》,所以我既記住了肖洛霍夫,也記住了毛姆。站在那個位置,看著那蠻高處的名字,再忘記非常難!
這是一個永遠安靜的小書店,在我上中學的路上。它的旁邊是糧店,每個月我都會跟著外祖母到這兒來買米,我背回去。
這個很小的書店是我閑逛的地方。我常常逛進去,雖然并不總是買書,但是成為了習慣。
我們那個時候的書店不開架,也沒有地方坐,我們是站在柜臺的外面看櫥架上的書。
我很想請營業(yè)員把《靜靜的頓河》拿下來給我看看,可是不好意思。因為我只是想翻一翻,沒有準備買。買這一套書要好幾塊錢,不是想買就可以買的。讓別人拿下來給我看,可是又不買,我的性格里沒有這樣的臉皮厚。我的臉皮一直不厚。
有一次,我看著櫥架上的《靜靜的頓河》的時候,女營業(yè)員突然一句話也沒有說,就取下了一本放在我面前,然后退后一步靠著櫥,看著我,目光和氣。她一定是記得我,看見我總是遠遠地看它。一個人,目光和氣地看著別人,可能比笑容滿面更令人安定。
我很意外,就急急忙忙地翻了一下書,記住了一個叫格里高利的人物名字,可是我沒有買,不好意思地把書放回原處,說了聲“謝謝阿姨”,就趕緊走了。
再過兩天我就要下鄉(xiāng)了。媽媽給了我錢,讓我買所需要的日用品,還剩了一些錢,所以就又逛到這兒來了。
她正坐在那兒打毛衣。我說:“阿姨,我要買《靜靜的頓河》?!彼⒖谭畔旅?,站起來,把四本一起取下來,撣了撣書上的灰,放到我面前。我沒有翻看就付了錢,她用印著“新華書店”幾個字的紙攔腰把書包了一圈,遞給我,好像是對我,也好像是對站在另一邊的男營業(yè)員說,放在這里幾年了,放也放老了,總算賣掉了。
男營業(yè)員說,正好你明天退休,你歡送它,它也歡送你。他們就哈哈笑起來。我看看她,心想,以后來就看不見她了。我對她說,過兩天我就要去農(nóng)場了。她問,是去黑龍江嗎?我說,是去郊區(qū)農(nóng)場。她說,那很近,小孩子跑得很遠會苦的。其實我是想跑得很遠的,可是因為出身不好,只能到郊區(qū)農(nóng)場去。
我從書店走出來,回家去。聽見她在后面喊我:“弟弟!”上海的大人,尤其是女性的大人,喜歡喊小男孩“弟弟”。
我停下來,轉(zhuǎn)過身。她說:“弟弟,旁邊那本書,我?guī)湍惴旁谙旅鏅焕锪?,在角落里,你如果以后要買,就對他說,我也會跟他說的,只有一本,賣掉了就沒有了?!?/p>
“《靜靜的頓河》也沒有了,是嗎?”“沒有了,只有一套?!狈旁谙旅鏅焕锝锹涞木褪恰对铝梁土闶俊?。
阿姨是以另一種方式為我包扎好,藏在一個角落里,心意都暖和,因為我在看《靜靜的頓河》的時候,也一直都看《月亮和六便士》。她看見了我的看。
下鄉(xiāng)的十年里,度過著另外的生活,竟然沒有想去買那本被藏在角落里的書,后來等我想起這事,書店已經(jīng)不在了。糧店也不在了。只有我的想起還在。
我一直納悶的是,在我們不上學的那個年代,蘇聯(lián)小說、英國小說,其實是不可以出現(xiàn)在書店的,但是它們怎么一直在那兒呢?我搞不大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