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永紅
孔乙己是魯迅筆下塑造的一個典型文學(xué)形象,是一個悲劇人物,從孔乙己在小說中第一次出場開始,他就已經(jīng)走到了人生的最后歷程,即將耗盡他生命最后的燈油。盡管小說中沒有交代孔乙己過去怎么苦讀圣賢書、屢試屢敗的情形,但我們從孔乙己第一次登場的表現(xiàn)看,孔乙己切切實實把自己的一生都交給了封建科舉制度。一個人把自己的一生交給一種制度,一種信念,你能否定他的執(zhí)著嗎?但不幸的是,孔乙己把自己交給的是一個腐朽的制度,一個吃人的制度,一個也像孔乙己一樣行將死亡的制度,孔乙己成為這一制度最后的殉葬品。為什么會這樣呢?魯迅先生說得好,“怒其不爭,哀其不幸”,我想,這是對孔乙己悲劇原因最精辟的詮釋:因其不爭,所以不幸。我們一起來看看,孔乙己是怎么“不爭”的。
一、不會“爭辯”,不懂“爭辯”,也無力“爭辯”
在孔乙己第一次出場前,他已經(jīng)無數(shù)次往來于咸亨酒店了,對于周圍的各色人等,他自然是頗為熟識。作為一個正常人,更何況是一個讀書人,在走進咸亨酒店之前,孔乙己對自己在咸亨酒店必將遇到的各種刁難早已習(xí)以為常,理應(yīng)會有所準備,奇葩的是,孔乙己不僅沒有準備,似乎是更不愿準備,結(jié)果在短衣幫套路式的攻擊面前,弄得自身一地雞毛。我們就以孔乙己第一次出場為例:“孔乙己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著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臉上又添上新傷疤了!他不回答?!边@新傷疤是怎么來的,短衣幫和孔乙己都心知肚明,從“新”與“又”也可以看出,短衣幫已不知多少次從這里撕開孔乙己的心靈傷疤,然后向里面灌鹽,但孔乙己充耳不聞、裝聾作啞,就是“不回答”,既然“不回答”,那“爭辯”就無從說起;“爭辯”無從說起,那孔乙己在短衣幫眼中的“取笑”價值就蕩然無存。所以短衣幫絕不會就此善罷甘休,他們繼續(xù)火力全開,當孔乙己對柜里說“‘溫兩碗酒,要一碟茴香豆。便排出九文大錢”時,短衣幫們“故意的高聲嚷道,‘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東西了!……‘什么清白?我前天親眼見你偷了何家的書,吊著打。”天哪!這對于孔乙己是多大的恥辱!一個讀書人,怎能和 “偷”牽扯到一起呢? “我”這以后的面子還往哪兒擱呀?幾十年的圣賢書豈不是白讀了嗎?“我”這不是有辱斯文、有辱孔圣人了嗎?于是孔乙己開始“爭辯”:“‘竊書不能算偷……竊書!……讀書人的事,能算偷么?接連便是難懂的話,什么‘君子固窮,什么‘者乎之類,引得眾人都哄笑起來:店內(nèi)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卑Γ覀兪嵌嗝聪M滓壹旱摹盃庌q”霸氣一點、男人一點! “偷怎么了?老子又不是偷的你的,有本事你也去偷哇!”如果這樣,店內(nèi)外還會充滿快活的空氣嗎?大概眾人只剩下悶頭喝酒的份了,短衣幫也不會繼續(xù)“囂張”了吧?可是孔乙己偏不這樣,他早已被眾人犀利的發(fā)問、嘲諷嚇破了膽:“竊書不能算偷……竊書!……讀書人的事,能算偷么?”“君子固窮”,他想從他所讀的圣賢書中找到反駁的理由,結(jié)果是越辯越黑,越爭越讓他難堪,于是“店內(nèi)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其實,孔乙己根本沒有看到,他所面對的是一個麻木不仁、窮極無聊的強大的社會基層群體,是一個鐵幕的黑暗的封建制度,在這些因素的裹挾中,他沒有意識到:自己什么也不是。
二、不會“爭取”,不想“爭取”,也無力“爭取”
一是孔乙己從來不曾有過“爭取”改變自己生活方式的愿望和決心。他這一輩子就是為科舉制度而活,直至為之而死,他所讀的圣賢書非但沒有豐富他的閱歷、智慧,甚至沒有讓他學(xué)會怎樣去生存、生活,更沒有讓他學(xué)會去看透社會、看穿人情,如果說孔乙己“偷了何家的書,吊著打”還情有可原的話,那這次“竟偷到丁舉人家里去了”則完全是他自作自受,連短衣幫都知道,孔乙己“這一回,是自己發(fā)昏,竟偷到丁舉人家里去了。他家的東西,偷得的嗎”?“愚昧麻木”的短衣幫尚且都能看透的事情,你還識幾個大字的孔乙己就不明白嗎?什么叫“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圣賢書”?孔乙己算是一個很好的反面教材。結(jié)果這一偷,把自己送上了人生不歸路。其實孔乙己是可以不要偷的,甚至還可以像短衣幫一樣“小有滋味”地活著?!翱滓壹菏钦局染贫╅L衫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魯迅先生在這句話的構(gòu)思上是頗費心機的,請注意是“身材很高大”而不是“身材高大”,這表明孔乙己的身體條件完全不輸周圍任何人,包括短衣幫在內(nèi),他完全可以憑借自己的雙手來養(yǎng)活自己,但是他放棄了,他放棄了自己“爭取”活下去的最有利的條件。
二是孔乙己不會“爭取”周圍的人,即他不會“爭取”周圍的人對他的同情、理解與關(guān)心,說到底,他沒有朋友。這當中最重要的是他沒有和短衣幫打成一片。他總是“站著喝酒”說明他和短衣幫沒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都是生活在社會最底層,同樣都是被壓迫、被剝削、被人輕視的小人物,但殘酷的是,孔乙己和短衣幫完全生活在互不相容甚至相互對立的兩個世界里,短衣幫是竭盡所能地諷刺挖苦孔乙己,而孔乙己則總是用“破長衫”“之乎者也”之類來蔑視短衣幫,結(jié)果是窮人之間的水火不容演變成了孔乙己的人生悲劇。細數(shù)起來,短衣幫們不同情、不關(guān)心孔乙己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孔乙己身上那一件“又臟又破”的長衫,孔乙己為什么不愿脫掉又老又破的長衫呢?就是因為這件破長衫是孔乙己維護自己讀書人身份的護身符,是孔乙己在骨子里瞧不起短衣幫的“袈裟”,是孔乙己自認為高人一等的標志,一旦脫掉,就意味著自身精神世界的徹底崩塌,就意味著靈魂世界的徹底死亡。
三、不會“抗爭”, 不懂“抗爭”,也無力“抗爭”
孔乙己拿什么東西去與周圍的人抗爭呢?除了破長衫之外,就只剩下“之乎者也”“君子固窮”“者乎”“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這些東西對孔乙己而言只意味著一種語言符號,是一種毫無意義的公式化表達。再來說說孔乙己無力“抗爭”??滓壹撼鰣鰰r,“青白臉色,皺紋間時常夾些傷痕;一部亂蓬蓬的花白的胡子”,就這樣一個吃了上頓接不了下頓、常常被人欺負、手無縛雞之力、風(fēng)燭殘年的老者,他有什么本錢去與短衣幫他們抗爭呢?更何談與何家、丁舉人他們?nèi)タ範幠??再者,孔乙己的無力“抗爭”還表現(xiàn)在他的社會屬性,在咸亨酒店這樣一個特定的社會環(huán)境中,孔乙己處在這個環(huán)境鏈條的最末端,在這根鏈條上,人人都可以鄙視他,所以即便孔乙己想抗爭一下,其結(jié)果只會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最終也把自己砸向了墳?zāi)埂?/p>
是的,在咸亨酒店,孔乙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多余的人,但我們要知道,假如孔乙己的身體和靈魂上沒有傷疤,就意味著這個社會沒有傷疤;假如孔乙己不死,就意味著這個社會不會死。體會到這一點,我們才能深刻地理解魯迅先生創(chuàng)作這篇小說的原點與初心。
這篇小說成功塑造了清朝末年一個窮困潦倒的讀書人形象——孔乙己,他可憐、可笑、可悲、可嘆、可氣,喪失了做人的尊嚴,在咸亨酒店里淪落為人們百般嘲笑的對象,最后在人們的笑聲中一步步走向死亡。
作者單位:南京師范大學(xué)附中江寧分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