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鳳龍
每次回家,我總想到田里走走,似乎只有當雙腳踩在長滿雜草的田埂上,才感覺是真的回到了家鄉(xiāng)。
但是,很多次,當我走在長滿莊稼的田野上,都有一種若有所失的感覺,只是還沒來得及確認,在這熟悉的土地上,我到底失去了什么,就又急匆匆地離開了家鄉(xiāng)。
這一天,當我又來來回回地走在這潮濕而又親切的田埂上,固執(zhí)的目光便又一次在記憶深處苦苦地尋找著。終于,我發(fā)現(xiàn)有許多我曾經(jīng)十分熟悉十分親切十分喜愛的莊稼不見了。
一時間,那火紅的高粱,金黃的稻穗,飽滿的綠豆莢,還有沉甸甸的谷子和渾身結滿果實的芝麻,都一起涌進我潮濕的眼睛里。真的,我有好久沒有看到它們了。
一剎那,我忽然感覺這田野是那樣的陌生。
我恨自己,恨自己怎這么粗心呢!那些熟悉的莊稼到底是什么時候,從我的目光里消失的呢?直到這個時候,才反思自己:我到底在關注什么?日復一日地又在忙什么?為什么連這些童年的伙伴什么時候消失的都不知道?
曾經(jīng),我們一起走許多美好的時光,那時的天很藍,站在故鄉(xiāng)的田野上,能清晰地看到遙遠的天邊那起伏的山巒;那時的每一條溝渠里都有水,十分清澈的水,清澈的水里有一條條游弋的小魚,我們常常與那些快活的小魚一起在河里游泳玩?!瓕α?,那時的田野,還有許多蛐蛐、蜻蜓、螢火蟲、知了、青蛙、蝴蝶……在嬉戲飛舞。
其實,想起來那時我們吃的都是粗糧,穿的也都是粗布衣裳,夏天用蒲扇扇風納涼,冬天用炭火取暖??墒?,我們總覺得那些日子單純卻很溫暖,清貧卻很踏實。我常常想,隨著一些熟悉的莊稼的消失,有很多值得想念的東西也離我而去了。
想念那些已經(jīng)失去的莊稼,其實就是懷念一段珍貴的時光和一串珍珠般的日子。
那一天,我們的汽車正行駛在去靈山的路上,長途奔波疲憊不堪,正在我懨懨欲睡的時候,忽然,山坳里大片的金黃刺痛了我的眼睛。
快看,快看啊,那是什么?
沒什么呀,不就是一片黃草么!
一片黃草?那是莊稼,是一片正在成熟的谷子。
是啊,一片谷子有什么稀奇。它們太平常了,平常得就像山坡上隨處可見的荒草。但是,卻有許多人不知道它們是什么,因為他們生長在那片土地上的時候,它們已經(jīng)默默地離開了。于是,他們吃的許多糧食,都不知道它們是怎樣長出來的,又是怎樣成長、成熟的。
是啊,我也沒有想到,它們在我的視野里消失之后,在這里生長得還是這樣的好。
不知怎的,我對那些已經(jīng)逝去的莊稼,印象是那樣深。尤其是那些金黃的沉甸甸的低垂著頭的莊稼,比如水稻,比如黍子,還有這結滿密密籽粒的谷子。
小時候,在家鄉(xiāng)干農活,最怕薅谷子和黍子了。壟溝里的小苗太多了,薅完之后,壟溝必須干干凈凈沒有草,留苗的時候要斜著留,一條壟溝里要留出兩壟苗來,最后還要把陽土溜到禾苗的根部……這個農活的技術含量簡直太高了。那時,總覺得禾苗需要留得太密了,總覺得手中的薅刀太大太寬,總覺得自己的手太不聽使喚,干著干著就煩了。
現(xiàn)在講起那些農活來,每每都有一種自豪感。
那些逝去的莊稼,練就了我一身的干活兒本領。朝夕相處的歲歲年年,那些莊稼就成了我形影不離的伙伴。
每當我懷念那些逝去的莊稼的時候,也會無端地想起那些逝去的親人。
有時,這些逝去的莊稼和那些逝去的親人,會交替著在我的眼前出現(xiàn),我竟分不清哪些是莊稼,哪些是親人了。是啊,我們的生命里離不開莊稼,更離不開他們。
是他們用莊稼喂養(yǎng)了我們的身體。
更是他們用勤勞、質樸與堅韌和智慧,喂養(yǎng)了我們的思想和精神。
有一個問題,常常困擾著我,那就是它們?yōu)槭裁磿В?/p>
有的我們能說上來,可有的就很難說清了。
我知道,水稻的消失,是因為我們的村莊雨水漸漸少了。縱然怎樣地難以割舍,已經(jīng)沒有它生長的條件了。
像綠豆、黑豆、紅小豆們的消失,大概是因為它們的產量低,缺少經(jīng)濟價值嗎?也許高粱、黍子、芝麻等等都是這些原因吧?
如今,我們吃膩了細糧,吃膩了生猛海鮮,吃膩了珍饈美味之后,不禁又回過頭來想吃那些被漸漸淡忘的粗糧了,重新又回想起了那些已經(jīng)離開我們很久的莊稼了,想起了曾經(jīng)和它們朝夕相處的一個個珍貴的日子。
樹葉隨風飄落,但樹還在。
雖然一些莊稼,在我的田野上消失了。
但是我的思念還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