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源
張英雄是一個人的名字。
張英雄頭戴一頂紅色遮陽帽,嘴上戴著口罩,身穿黑色休閑西裝、棕色圓領(lǐng)羊毛衫、深藍(lán)色牛仔褲,腳上穿著一雙特步牌運動鞋,肩上掛著一個黑色雙肩包,敲響了美味羊肉粉館的門。
那時天空飄起了雪花。晚上十點,小鎮(zhèn)上的門店都關(guān)了,黑燈瞎火的,只有美味羊肉粉館的燈還亮著。燈光從門頭上的窗戶透出,讓冷清得近于死寂的小鎮(zhèn)有了點生氣。雪越飄越大,大得像棉花,十分鐘時間,地上就鋪了一層薄薄的白毯,夜晚由黑色變成了灰色。朦朧中,張英雄看清了這條狹長的街道、兩旁蜷縮著的平房、幾根孤獨的電桿,街道像幾年沒有領(lǐng)到薪水的門衛(wèi)一樣,呆板地在夜里值守著,它們看見了張英雄,但懶得過問他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
美味羊肉粉館沒有開門。
張英雄再次抬起手,用力拍了拍厚實的木門。兩分鐘后,店里才傳出幾聲咳嗽,一個憤怒的聲音從門縫里沖了出來:“誰???催命嗎?!”
“老板,可以煮粉嗎?”張英雄操著一口不太流利的普通話。店里再次恢復(fù)安靜,張英雄抄著手、跺著腳,耐心等待那憤怒的聲音再次從門縫里沖出。大雪簌簌地下著,天空被地上的雪折射得更加亮了,無邊無際的寒風(fēng)吹著這沉默的一切,張英雄從未感到身心如此自由。
門開了,一位胖婦人從店里走出來,張英雄正要和她說話,她尷尬地瞟了張英雄一眼,一溜煙似的消失在茫茫大雪中。這時,那憤怒的聲音才再次響起:“進(jìn)來?!?/p>
張英雄走進(jìn)店里,柔和的光線迅速把他包圍。眼前這個人,五十多歲的樣子,身材魁梧,一臉橫肉。他看了張英雄一眼,問道:“大碗還是小碗?”他的語氣不再憤怒,甚至變得溫和起來,“這么深的夜,這么冷的天,還餓著肚子,也真是可憐?!?/p>
店老板把一碗熱騰騰的羊肉粉端到張英雄面前時,還隨手給他遞了一支香煙:“兄弟,先抽根,餓急了,要緩緩吃才對身體好?!?/p>
張英雄接過煙,問道:“大哥,你平時看報紙和電視嗎?”
“這年月,誰還看報紙電視???”店老板說。
“那你看什么?”張英雄接著問。
“那些新聞都不可靠,大家都在刷抖音?!钡昀习逭f。
“你刷抖音嗎?”張英雄再問。
店老板呵呵笑了:“我只刷女人?!?/p>
張英雄把口罩摘下,向店老板借了火,把煙點上。張英雄說:“前幾天,報紙上說,離這兒三百里遠(yuǎn)的西鳳山,會升起一輪紅月亮?!?/p>
“紅月亮?沒聽說,也沒見過。我小時候見過一輪紫色的月亮,那時老人們誆我,說天上的仙婦下凡了,誰聽話懂事,長大了就會娶到一個仙女做媳婦。都是騙人的鬼話!”
張英雄用手指捻滅煙蒂,丟到垃圾桶里,而后拿起筷子攪拌著粉條。烏蒙山深處的羊肉獨具特色,羊是放養(yǎng)的黑山羊,肉質(zhì)細(xì)膩、緊實,適合做湯鍋,經(jīng)過十來種香料調(diào)劑后已沒有了膻味,卻保留了羊肉本身的純正。二十年了,張英雄突然熱淚盈眶,二十年都沒吃到過這種味道了。
“你娶到仙女了嗎?”張英雄問。
“沒有。但我這一輩子不缺女人?!钡昀习逭f著,神秘地對張英雄笑了笑,“加一個羊?qū)毎?,十塊錢一個,大補。”
店老板把羊?qū)毤釉趶堄⑿弁胫?,驕傲地說:“我經(jīng)常吃羊?qū)?,你知不知道,男人和女人的那個……嘿嘿,很講究的。我傳授你兩招,第一,倆人在一起的時候要把屁股蓋好,要不陽氣就泄漏了,漏了氣很傷身體;第二,不管多累,你得摸著女人,女人也要摸著你,這叫陰陽互補,不出半小時,元氣就會恢復(fù)。”
張英雄吃完粉,把湯也喝干了,他抹了抹嘴,端詳了一下店老板,問:“你真正愛過一個女人嗎?”
店老板被他這么一問,愣了一下,撓著頭皮,說:“和我好過的女人,我都愛?!?/p>
“我說的不是那個,我說的是——愛?!睆堄⑿蹚娬{(diào)。
店老板一時回答不上。張英雄接著說:“我真正愛過一個女人,她的頭發(fā)長長的、黑黑的,她一笑起來就像蜻蜓在池塘里點了一下水,笑靨如漣漪一樣散開。我只拉過她的手,連抱都沒抱過,她的手柔柔的、嫩嫩的,心腸再硬的人,只要摸著這樣的手,心也會軟下去。后來,她答應(yīng)嫁給我,她說,等我們把婚訂了,我就可以先讓你抱一下。”燈光照在張英雄臉上,他微閉著眼,嘴角露出淡淡的笑意?!澳且荒?,我們約好一起看紅月亮。”他沉寂了片刻,“但后來,沒有看成。”
“我活了半輩子,從沒看見過紅月亮,它根本就不存在。”店老板說。顯然他不關(guān)心他和她的故事,連床都沒上過的女人,有什么好懷念的。
“唔!紅月亮,會有的。”張英雄喃喃地念道。
店老板給張英雄兩條建議:一是在店里湊合著睡一晚,明天再啟程,但要付五十塊錢住宿費;還有就是,凌晨一點左右店老板的侄兒會開著運煤的大車從這兒經(jīng)過,他往西鳳山方向去,但不到達(dá)西鳳山,張英雄可搭乘一段路程,但也要付五十塊錢的車費。
張英雄推開門往外看了一下,小鎮(zhèn)上一片素凈的白,天空亮得如黎明一般,雪還在下,但沒有剛才那么大,東一小片西一小片,有點吝嗇,像是人間窮得支付不起雪花費似的。
“這么冷的天,這么滑的路,他會來嗎?”
“天上下刀子,他也會來?!钡昀习遄孕诺卣f,而后打了個長長的哈欠。
司機讓張英雄坐在后排,他說:“后排寬敞,困了,你可以躺著瞇一會兒?!贝蛘泻舻臅r候,張英雄沒來得及打量司機的臉,只感覺他瘦瘦的,三十歲左右的樣子。司機呢,也懶得打量張英雄,這樣一個說著不標(biāo)準(zhǔn)普通話的搭車人,他見多了。不過,后來,司機改變了主意,他讓張英雄坐后排,但張英雄不可以睡覺,必須和他說說話。
“我叔說,你是到西鳳山去看紅月亮的?”司機打開了話匣子,他的音色有點薄,像女人。
“嗯。報紙上說的,這幾天在西鳳山,會有一輪紅月亮,如果錯過了,下一次,估計要等五十年?!睆堄⑿刍卮?,他停頓了一下,“師傅,你平時看報紙和電視嗎?”
“這年月,誰還看報紙電視?。俊彼緳C說。
“那你看什么?”張英雄接著問。
“那些新聞都不可靠,大家都在刷抖音?!彼緳C說。
“你刷抖音嗎?”張英雄再問。
“刷??!”司機回答,“這兩天我還在抖音上刷到一條致富消息,鄰縣牢里一個犯人逃跑了,看到他的人如果舉報的話,有十萬塊錢的獎金。你說他都坐了二十年的牢了,明年就刑滿釋放了,現(xiàn)在逃跑,真是傻?!?/p>
“你開夜車,那得多加小心。抖音上說了嗎,逃犯長什么樣子?”張英雄問。
“四十多歲,一米七的個頭,穿著紅囚服。要不是我叔介紹的熟人,我還真不敢拉你,萬一你要是那個逃犯,可怎么辦?”司機調(diào)侃說。
“你看我像不像逃犯?”張英雄反問道。
“你要是逃犯,那我叔就是強奸犯,成天跟一幫女人鬼混?!彼緳C說著,哈哈大笑起來。
笑畢,司機又說:“報紙、電視上的新聞不可靠,抖音上的新聞更不可靠,大家都是為了好玩,誰知道是真是假?你說的紅月亮,八成也是假的?!彼緳C像打了興奮劑一樣,接著說,“我們鎮(zhèn)上的人,特別是我,最恨舉報別人了。以前,我叔被人舉報與鎮(zhèn)上劉彎刀的婆娘通奸,被劉彎刀抓了現(xiàn)形,我叔差點被砍死,但不通奸不行啊,是劉彎刀的婆娘求著我叔上床的,一個男人,哪能忍得了?”司機說完,又哈哈大笑起來。
大車的四輪都上了鏈條,跑起來啪嗒啪嗒的,就像有人舉著一根破竹竿不斷拍打著它的屁股。雪停了,路兩旁一片銀裝素裹,一片又一片耀眼的白不斷從車窗外涌進(jìn)來。這條路越走越偏,越走越爛,司機讓張英雄給他點了一支煙,他的神情開始專注起來,不再和張英雄說話。
這樣的大雪,張英雄每年是可以見到一兩次的,但在雪天跑這么遠(yuǎn)的路,他已有許多年沒有這樣放縱自己了。年少時,有一年他曾在大雪里走了五十里路,只為到一位親戚家借一本武俠小說,他從早上走到傍晚,雪也從早上下到傍晚,確有幾分江湖豪邁之感。后來,他初中畢業(yè)考取一所衛(wèi)生學(xué)校,就在畢業(yè)前一年,他為了找一枝梅花,迎著大雪,在山里找了三天,當(dāng)他把梅花遞給她時,她的笑容比梅花還艷。哦,大雪!它應(yīng)當(dāng)永遠(yuǎn)盛開,在一切從未擁有盛開之夢的事物上盛開;它應(yīng)當(dāng)永不融化,把這世間一切雜色都覆蓋。張英雄這樣想著,心里仿佛飄進(jìn)了一朵雪花,柔柔的,濕濕的,涼涼的,最后,這朵雪花又從他眼眶里飄了出來。
大車大概駛了十來里,才繞上一條寬闊的大道,司機長舒了一口氣,對張英雄說:“我們這個活兒,真是提著命在干,剛才那段路,即使晴天也經(jīng)常翻車?!?/p>
“這是必經(jīng)之路嗎?”張英雄問。
司機神秘地說:“也不是。但不敢走好路,即便是這種爛路白天也不敢走,只能晚上走。像干我們這活兒的,必須繞過檢查的關(guān)卡。這一車煤運到電廠里,我可以多賺三千多塊錢,一車煤的收入能達(dá)到五千左右?!?/p>
在好路上,司機的心情也好了起來,他接著說:“晚上運煤風(fēng)險很大,前段時間,一位車友半夜在返回的途中被攔截,起初他以為是煤炭稽查大隊的,反正車?yán)锏拿阂研兜?,他心想,沒有證據(jù),稽查大隊拿他無可奈何,就安心地乖乖下車。剛下車,幾個人就用尖刀抵住他的腰,連本帶利,身上的一萬多塊錢全被搶走。
“后來,我們晚上運煤,到電廠卸掉后,就在車上休息幾個小時,等天亮了再返回。這樣啊,晚上也還是有風(fēng)險的,在運煤途中,那些人攔住你后,非得逼著你把煤卸在路旁,半個小時不到,也不知從哪里冒出一堆人,拖拉機、三輪車、手推車,一起上,眨眼間就把幾十噸煤轉(zhuǎn)運走。我們跑這種車,只能是憑幾分膽氣幾分運氣地拼。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一家老小要吃飯,再跑一兩年,賺個幾十萬,我就不運煤了,準(zhǔn)備轉(zhuǎn)行做其他體面的生意。男人真他媽難!”司機滔滔不絕,說了一大堆。
張英雄說:“你的夢想是賺幾十萬后改行,我的夢想是看一輪紅月亮,看完后,雪下到哪里,我就走到哪里,人在江湖,不問來路,不問歸期?!?/p>
說完,兩人哈哈大笑起來。
天快亮?xí)r,司機在路邊一間民房前停了下來,他要在這兒加水,然后再去電廠。他把張英雄放在了加水站后,對加水的女人說:“他在你這兒待一會兒,天亮后他要去西鳳山?!?/p>
女人三十多歲的模樣,頭發(fā)簡潔地綰在后腦勺上。她把張英雄請進(jìn)屋,往回封爐里加了一些煤炭,又給他倒了一杯熱水。
她看了張英雄一眼,說:“你是李師傅的朋友啊?”
張英雄點了點頭。她接著說:“這么冷的天去西鳳山?西鳳山的海拔比這兒高,雪比這兒大,冰凌比這兒厚,西鳳山啊,什么也沒有?!彼匝宰哉Z,不明白眼前這個男人為何去西鳳山,要是有人給她兩百塊錢,讓她去一趟西鳳山,她還不去呢。
“你熟悉西鳳山?”張英雄眼睛一亮,盯著女人,問道。
“我年輕的時候,”仿佛她現(xiàn)在已老了似的,“在西鳳山挖過蘭花。春季,一走進(jìn)西鳳山就會聞到蘭花的馨香,沿著香味就能找到蘭花,它們往往長在陡峭的巖上,或很深的荊棘林里。西鳳山的蘭花種類有十多種,其中有一種叫鳳蘭,每一片紫色的花瓣上都好像繡著一只黃色的鳳,有頭有翅有尾,很逼真。鳳蘭的香味也與其他蘭花的香味不一樣,其他蘭花清冽、純正,而鳳蘭的香味更深遠(yuǎn)一些,接近于桂花,聞上去又比桂花洗心?!迸苏f的時候好像沉浸在自己的敘述之中。
“你挖到過鳳蘭嗎?”張英雄好奇地問。
“沒有沒有,蘭花行情好的那幾年,整個西鳳山,就只有一個人挖到過鳳蘭,聽說賣了好幾萬塊錢。那年頭,城里人常到西鳳山下收蘭花。現(xiàn)在十塊錢一株,別人還挑三揀四的,不好活啦!”女人說著,從櫥柜里拿出一個砂鍋放在爐子上,“大哥你別介意啊,我給孩子熬點藥,他每天早上起來都要按時喝藥的?!?/p>
張英雄沒問,女人卻接著說:“前年孩子他爸爸走了,去年孩子又生病了,做手術(shù)要十萬塊錢,沒辦法,只能先吃些中藥看看。孩子的身子越來越差了?!迸擞檬帜艘话蜒劭?,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尷尬地笑了一下,“大哥,你去西鳳山干啥?大冬天的,那兒什么也沒有?!?/p>
“去看紅月亮?!睆堄⑿壅f。
“紅月亮,你也相信這事?”女人問張英雄。
“相信!報紙上不是報道了嗎?就在這幾天?!睆堄⑿壅f。
“許多人都不相信西鳳山會有一輪紅月亮,但我和你一樣,相信它有。電視上說了,明天晚上八點,紅月亮?xí)衔鼬P山的天空,那該多漂亮?。∶魈焱砩习它c,我會面向西鳳山,為孩子許一個愿,希望他快快好起來?!?/p>
“明天晚上八點,西鳳山?!睆堄⑿坂畹?,他轉(zhuǎn)向女人,安慰她說:“對著紅月亮許愿,孩子會好起來的?!?/p>
這兒離西鳳山,還有四十里。經(jīng)過女人的同意,張英雄決定多待一天,明天一大早,再出發(fā)去西鳳山。
在女人家這一天,張英雄只干了兩件事。
上午,他和女人在菜園里挖了一天土。這塊田地將種上小蔥和青菜,成熟后,女人將把它們帶到鄉(xiāng)場去賣,這是她一年的鹽巴錢。種植小蔥很講究,將種苗撒入土中,芽端向上,一步遠(yuǎn)一株,再追加糞水,等到苗長到一尺高時,要經(jīng)常清除植株周圍的雜草,每月還要施加一次鉀肥。鄉(xiāng)鎮(zhèn)街上的人們喜歡吃小蔥,特別是煮面食的時候,在碗里加一些蔥末,口感立刻就上升一個檔次。還有青菜,青菜可不是白菜,這里的人把它叫青麻葉,許多人是分不清的,青菜有點涼涼的苦味,和白菜的甜味不同,煮素湯時人們喜歡用白菜,吃火鍋時人們喜歡用青菜。
張英雄挖土可沒有女人挖得好,女人挖土?xí)r,鋤頭甩下去,就深深吃進(jìn)泥土里,每一鋤都那么有力、精準(zhǔn),而張英雄的每一鋤都只掏到土的皮毛,就像撓癢一樣。張英雄總不得要領(lǐng),搞得土地難受,要是這塊地會說話,準(zhǔn)把張英雄臭罵一頓。女人看著張英雄別扭的樣子,笑著說:“一看大哥你就是沒干過農(nóng)活的人?!?/p>
女人笑起來,露出兩顆虎牙,還有兩個深深的酒窩,張英雄感覺她特別像一個人。他悄悄斜過頭,看了一下女人,只見她蒼白疲倦的臉上蕩漾著一絲冬日的紅暈。
下午,他給女人修理三輪車,這可是他的拿手活,這幾年他所干的工作就是機電維修。女人的三輪車壞了三個月了,一直擱置在院墻的一個角落,他給它補好輪胎,加滿氣,又給它梳理了電線線路,更換了發(fā)動機皮帶,換了機油,忙了一下午,終于讓它跑了起來。
女人興奮得不得了,用崇拜的目光看著張英雄,說:“大哥,要不是你,我都準(zhǔn)備把它當(dāng)廢鐵賣掉了?!?/p>
昨晚下的雪一個白天也沒融化完。天快黑時,雪花又飄了起來。張英雄一身機油,女人堅持讓他把衣服換下來,用洗潔精好好洗一下。女人拿出一套暗灰色的睡衣,對張英雄說:“大哥如果不介意,先換一下,晚上我加大火,準(zhǔn)給你烘干。”
女人洗完衣服,開始準(zhǔn)備晚飯,他們的晚飯很簡單,每人一碗面條一個煎雞蛋。女人的孩子七歲了,長得瘦,臉枯黃,眼睛大大的。別看他身子弱,胃口卻很好,只幾分鐘就把一大碗面條吃完了。
“你讀書了嗎?”張英雄問孩子。
“還沒。本來去年要讀一年級的,生病了,媽媽說等我病好了再去讀書?!焙⒆诱f著,用手指了指,讓張英雄往墻上看,“那是我的書包?!?/p>
孩子拉著張英雄的手,一臉渴望地說:“大叔,我媽媽說你明天要去看紅月亮,你回來時,能不能摘一輪送給我?”
張英雄點了點頭,說:“可以,我答應(yīng)你?!焙⒆优c張英雄拉了勾,開心地笑了起來。
“他好久都沒笑了?!迸藢堄⑿壅f。
“他應(yīng)該多笑的,笑能帶來健康。”張英雄說。
“紅月亮,紅月亮……”女人小聲叨念著。
張英雄看了一眼女人,女人也正在看他,兩人目光相撞,女人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他覺得女人很像一個人,她的兩個酒窩、兩顆虎牙,真的像極了。他決定給女人和孩子說一個關(guān)于紅月亮的故事。
從前,有一個王子和一個公主非常相愛。春天,他們一起到郊外放風(fēng)箏;夏天,他們一起進(jìn)山林避暑;秋天,他們一起去拾楓葉;冬天,他們一起堆雪人。人人都說,他們一定會結(jié)婚,過上幸福的生活,然后白頭偕老,化為兩只蝴蝶飛到天上去。
公主喜歡紅月亮,王子就對她承諾,一定要帶她去看一輪紅月亮。公主說,他們將在紅月亮下舉行浪漫的婚禮。
可是,紅月亮要等很多年才有。
還沒等到這美好的一天就出事了。在一次宴會后,公主被一位狠毒的巫師施了咒語,毀了清白。公主覺得愧對王子,就從山崖上縱身一躍,山崖下是一片大湖,公主墜入湖里。幾天后,她的尸體才在湖面上漂了起來,她的身上沒有任何傷痕,可她已經(jīng)死了。
人們都前去祭拜公主,與她做最后的道別,連續(xù)祭拜了七七四十九天。公主臉色如活著時一樣,白里透紅,大家把公主裝進(jìn)水晶棺里,把水晶棺放置到大湖底。
王子知道公主被巫師玷污清白的事后,找到了巫師并把他殺死,又將他的尸體懸掛在城門上,讓人們都唾罵他。王子殺了巫師,觸犯了法律,被關(guān)進(jìn)了監(jiān)獄。
許多年后,年輕的王子變老了。一次偶然的機會,他聽到兩個獄警在議論,說只要找到紅月亮,把它放在公主的嘴里,公主就會復(fù)活。他們說在某個具體的時間具體的地點,夜空中將會升起一輪盛大的紅月亮。他們還說,公主復(fù)活后,尋找到紅月亮的人將會死去。
于是,為了那一場紅色約定,為了救活公主,王子決定越獄,踏上尋找紅月亮的漫漫路途。
“王子找到紅月亮了嗎?”孩子睜大好奇的眼睛問張英雄。
“他找到了。公主復(fù)活了,王子也沒死去,他們倆在紅月亮下舉行了浪漫的婚禮,從此過上了幸福美滿的生活。”張英雄說。
“前幾天,鄰縣的監(jiān)獄里,有一個犯人也越獄了?!碧岬皆姜z,女人突然想起看到的一則新聞。
“我也聽說了,那只是一個犯人,而不是王子。這些新聞啊,真真假假,很難判斷,有多少是真的呢?”張英雄說。
女人笑了笑,她很感激張英雄陪她聊天,而且聊得如此開心。
張二天早晨,張英雄要去西鳳山了,他也不知道那個新聞是真是假,但他還是要去看看。大雪下了一夜,此刻,天放晴了,太陽照在雪上,雪白得更加耀眼。白色的山巒層層疊疊地伸向遠(yuǎn)方,從這兒開始,不知還要繞過多少座山才到西鳳山,看著這陽光,張英雄卻充滿了信心,他信任這一場干凈的大雪,信任這冬日難得一見的陽光,更信任那輪還未從天空升起的紅月亮。
張英雄遞給女人一張字條,說:“晚上八點,我會在西鳳山對著紅月亮,為孩子許愿,那時,你打開字條,幫我打一個電話?!睆堄⑿巯蚺苏辛苏惺?,“告訴他們,一個叫張英雄的人,在西鳳山看一輪紅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