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瑞琪
1
只瞟了一眼,魏南就發(fā)現(xiàn)“錦毛鼠”不對勁。就在剛才,它還在餐桌上獨霸一方,側(cè)著頭瞇著眼用右爪子洗左臉,突然間,它耳尖一抖,弓起脊背,像是一枚隨時準備將自己發(fā)射出去的炮彈。
“讒臣當?shù)馈\漢朝——”
下一秒,這響遏行云的一嗓子就劃破了星湖花園的長空。魏南嚇得一激靈,“錦毛鼠”躥下餐桌,抱頭鼠竄,最后一個趔趄栽進了臥室。
這是著名的老生唱段《擊鼓罵曹》,唱得不算太好,高音用力過猛,隨時有一種失控的風險,不過,效果達到了。京劇旦角戲,梅派醇厚流利,程派幽咽婉轉(zhuǎn),但都缺少大起大落,不夠抓人,唯有老生唱段一句高腔好似旱地拔蔥,能迅速凝聚左鄰右舍的注意力。
這是她的出場亮相,自然要讓觀眾精神一振。
不過,似乎雷聲大雨點小,《擊鼓罵曹》在完成自己的使命后便悄然退場,被雍容華貴的《貴妃醉酒》所替代,毫無過渡,她就這么突兀又自然地完成了角色轉(zhuǎn)換。
咿咿呀呀之間,一陣雜沓的腳步聲粗暴地打斷了這一切,“汪汪汪”的狗吠也隨之響起——也許才幾個票友,但他們將京劇中“三四人千軍萬馬,六七步萬水千山”的精髓發(fā)揮到了極致。簡單的換鞋進屋總能演變成無休止的寒暄,喧鬧中,小京巴“繡球”也甘拜下風。
熱氣騰騰地,金桂張羅起來了。她在粵語與家鄉(xiāng)話之間自如切換,她的粵語發(fā)音地道,如京劇念白般字正腔圓,光是聽著,魏南也能夠想象她的表情。
八歲那年,學校組織教職工去廣西旅游,正值暑假,魏南也跟著老南去了。教輔后勤都安排在同一節(jié)車廂,金桂恰好就在她們上鋪。
“你為什么不講白話(粵語)?”在駛向廣西的火車上,金桂這么問她。
魏南從小隨父母南下,都說人在幼年語言天賦最好,可魏南卻始終講不來粵語。魏南怔在那里,好像連普通話都不會說了,她的嘴張了又合,合了又張,最終一句話也沒憋出來,活脫脫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
乘坐火車的興奮感早已不見蹤影,窗外的風景、琳瑯滿目的食品推車、車廂里親切的販賣聲都無聲地退化為背景,只有金桂不斷放大的臉愈發(fā)清晰,仿佛扎進了魏南的記憶里。
“你一定要大膽,要敢于開口,來,跟著我說……”金桂苦口婆心。
2
周一早六點半,魏南目光呆滯地走進電梯,她將這樣的狀態(tài)稱為“蓄電”,即放空自己,身體跟隨本能行動,但意識仍停留在睡眠層面。
“哎!等一下!”
眼看電梯門就要關(guān)上了,魏南趕緊伸手去阻擋。這一嗓子劈頭蓋臉地砸過來,讓她徹底清醒了。金桂三步并作兩步,總算進了電梯。
“去公園???”打過招呼,魏南便不自覺地將目光移到金桂手中的小音箱上。
金桂點點頭,又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羞澀一笑:“我們昨天那樣,沒有吵到你吧?”
“沒有,當然沒有!”魏南無比堅決,但顯然這個簡短的回答無法讓金桂滿意,在金桂期待的眼神中,她補充道,“我聽你有時唱的是程派,有時唱的是梅派?!苯鸸鸬难劬α亮艘幌?,欣喜就溢了出來,她說:“哎呀,想不到你聽得這么細!對,我還是更喜歡梅派,尤其是李勝素。知道吧,李勝素是梅葆玖的得意門生,還是我的偶像呢?!?/p>
“增一分則肥,減一分則瘦”——金桂曾這么形容李勝素,魏南想起當時她那滿足的表情,倒像是在形容自己,又像是說起某個舊識。
一樓終于到了。如果說金桂的一天是一套法國大餐的話,那這段短暫的會話就是正餐前刺激味蕾的開胃菜。
“一日之計在于晨!”臨走前,金桂有些突兀地喊了這么一句。她精神抖擻地走出電梯,這么一遭下來,魏南卻像被人抽了筋一樣。
昨日傍晚時分,大戲已偃旗息鼓,人走茶涼的舞臺就顯得有些寂寥,票友撤了,連“繡球”都蔫了,百無聊賴地趴在門檻上。但金桂不,她依然滿面春風,神采奕奕,仿佛有一束聚光燈正打在她的頭頂,好戲才剛剛開始。
“魏南——”隨著金桂的呼喚,突然起風了,兩張類似電影票的票券在她手中迎風飛舞。
“你知道嗎?李勝素要來玉蘭大劇院巡演,演她最拿手的《貴妃醉酒》?!苯鸸鹕衩氐赜檬职胛嬷欤陕曇魠s格外洪亮,她開口前還警惕地望了望四周,像是怕被人聽見,盡管這周圍連一只鳥都沒有。
“我有兩張票,咱們可以一起去看。”說完,金桂俏皮地使了個眼色,一眨眼便閃回了客廳,陽臺空空如也,剛剛的一切也消散在風里。
這會兒,魏南終于發(fā)動了車子,她有些后悔昨天沒有直接拒絕金桂,剛剛在電梯上,又沒找到提這事的茬口。晚上回家再說吧,別顯得自己小題大做了。魏南這么想著,卻隱隱有些不安。
3
戰(zhàn)斗的一天終于結(jié)束,魏南將在樓下買的感冒藥放在鞋柜上。這一天,從早讀到上課,再到晚修,她似乎已經(jīng)把嗓子用盡了,回到家,她不打算再張開嘴,也沒有信心指揮自己的嗓子。就像一臺電量耗盡的手機,她已經(jīng)聽見了自己身體發(fā)出的警報。
她開燈換鞋,老魏老南臥室的門閉著,家里靜悄悄的,只有“錦毛鼠”躡手躡腳地出來迎接她。
“魏南!魏南!”
魏南抖了一下,“錦毛鼠”也像是受到驚嚇,掉頭跑回了臥室。
“才下晚自習啊?”昏黃的燈光下,金桂關(guān)切地問。
“對啊?!毕袷菑纳ぷ友劾飻D出來的兩個字,魏南覺得不像自己發(fā)出的聲音。
“都搞到這個點了,唉,現(xiàn)在的教育真是要改革了。”金桂由衷地感慨道。她語氣中有埋怨,除了對當代教育的埋怨,似乎還有長輩對晚輩的埋怨、自己人之間的那種埋怨,因此顯得格外貼心。
“還好還好?!蔽耗馅s緊擺手,以免話題延伸到教育改革。
魏南看了眼手機,十點半已過,她說:“我還以為你睡了呢?!?/p>
“我不知道你今天有晚自習,我等了你一天?!?/p>
魏南的心一沉,來不及思考這句話的無理,只想像“錦毛鼠”一樣掉頭就跑,可這就是她的家,她又往哪兒跑呢?
魏南還沒反應過來,金桂已經(jīng)反手掩上了大門。
金桂坐在餐桌的主位。
魏南在廚房里,燒水,沖洗,溫壺……她機械地做著這些動作,伴隨著嘩嘩的流水聲,金桂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國外的歌劇都有劇場文化,比如不能遲到、不能拍攝、不能不分時機地鼓掌……其中還有一條,就是盡量穿著禮服?!变亯|得差不多了,金桂終于說,“這一次,我們看的是《貴妃醉酒》,最好是穿旗袍去?!?/p>
魏南實在太累了,只想快點回到臥室,脫掉襪子,換上居家服,或是直接沖個澡。歌劇、禮服、貴妃醉酒、旗袍……她將這些沒有關(guān)聯(lián)的碎片隨機重組,卻拼湊不出任何圖景。
她端著茶出來。金桂張著嘴,神采奕奕。在期待的眼神中,魏南如夢初醒。
“我沒有旗袍?!彼褡プ×司让静菀话?。
金桂抿嘴一笑,卻將手伸進了帆布袋——魏南這才注意到這個袋子。緊接著,金桂像導購一般,將一件旗袍捧了出來。
“我就知道你沒有?!?/p>
魏南的腦袋嗡了一聲。她恍然大悟,原來這件旗袍連帶著這句話,一早就被裝在了金桂的帆布袋里,只等時機成熟。
“雖然這么多年了,但我統(tǒng)共沒穿過兩次,你不嫌棄吧?”金桂的問題似乎從來都設(shè)定好了標準答案。她突然低下頭,摸了摸還算平坦的小腹,顧影自憐道,“你看我,現(xiàn)在都有小肚子了,穿不了這些衣服了?!?/p>
金桂的語氣仿佛是一個在與閨蜜對談的小女孩。對于這件普通的旗袍,魏南突然產(chǎn)生了劇烈的生理上的厭惡。
“不了吧,畢竟是這么珍貴的衣服?!?/p>
金桂像是沒聽見她的話,突然起身走到窗戶邊,三下五除二地將窗簾全部掩上,開闊敞亮的客廳一下子變得幽閉而私密。魏南目瞪口呆,一時間甚至懷疑她精神出現(xiàn)了問題。
“要不你現(xiàn)在就試一試,不合適的話我直接給你別兩針?!?/p>
唰的一下,金桂將旗袍一側(cè)的拉鏈拉開。
4
旗袍的拉鏈怎么也拉不上。魏南不是愛出汗的人,但這會兒她全身都是毛毛汗。她強迫自己深呼吸,收起肚子,又繼續(xù)嘗試了幾次,可拉鏈像是鐵了心一般,咬緊牙關(guān)紋絲不動。
有人敲門,似乎在催促她,魏南止不住渾身一抖,手上卻蓄積了更大的力量,她猛地一拉,竟將拉鏈頭扯掉了。握著手中冰涼的拉鏈頭,她全身只剩冷汗,仿佛連頭頂都冒著冷氣。
她一會兒盯著壞掉的拉鏈,一會兒盯著手中的拉鏈頭,大腦飛速運轉(zhuǎn),醞釀著補救措施。這個時候,她眼角的余光掃到了一團陰影——藍色印花門簾被人掀開了,那人是男是女魏南沒有看清,卻被驚出一身雞皮疙瘩。
自己先前明明插上了門,那人怎么可以穿門而入?魏南來不及思考,那人已徑直走到窗邊,隨手拿走了魏南搭在太師椅背上的剛換下的衣服,然后便消失在窗前。
“那是我的衣服?。 薄耗舷胝f話,卻怎么也發(fā)不出聲音。
她往四周一看,舊式的梳妝臺、蛋圓的鏡子、雕花的大床,這一切陌生又熟悉。魏南終于想起來了,這是祖奶奶家的廂房。
砰!砰!催促的敲門聲再次響起。
魏南驚醒,恍惚間,一時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5
那是一個巨大的紙箱,大到讓魏南一直在思考里面究竟裝了什么,她甚至懷疑這是一個惡作劇,那個金桂就躲在箱子里面。
魏南瞄了一眼地址,一個與自己毫無關(guān)聯(lián)的紙箱,從遙遠的西北一路向南,顛簸數(shù)日,最后一站竟是她的家。
一段時間以來,魏南負擔重重——透過金桂,她看見了某種宿命般的必然。好在為了準備公開課,魏南忙得腳不沾地,恨不得在辦公室里支張床,金桂也仿佛淡出了她的生活。
直至今天下午,收到那條短信。
短信上,金桂告訴魏南,她已經(jīng)“落地桂市”,家里卻到了快遞,主人不在家,只好在鄰居家“稍微寄存一下”。此時,鄰居魏南連推帶踢終于把紙箱弄到了家里。
從進門開始,老魏的眼神就追隨著紙箱,盡管他竭力壓抑著,但絲絲縷縷的興奮仍然如隨時要掀開壺蓋的蒸氣。又來了,魏南最恨他那似笑非笑的表情。
“這是對門金老師的快遞,你不要管!”趕在壺蓋被掀開前,魏南搶先說道。
魏南這么說并不是多心,她一直懷疑,老魏的靈魂深處住著一個女人——他酷愛收拾、整理、打包、拆開每一個家庭成員的快遞。
魏南試圖將紙箱放在客廳的一角,但似乎無論放在任何地方,都無法稱之為“一角”。在她思考的時候,老魏已經(jīng)湊了過來。
“這里面是什么啊?”他小聲地問,并營造出神秘的氛圍。
“你別管?!蔽耗蠀拹旱嘏ら_頭。老魏眼神躲閃了一下,立刻又迎了上來,他正色道:“要幫人家好好保管啊,金老師對我們老魏家很好的,不過我和你媽的房間早就塞滿了?!?/p>
夜晚,魏南去陽臺晾衣服,對面大門緊閉,漆黑一片,她感到一陣輕松。但隨后,有一團陰影一寸一寸地壓了過來,陰影四四方方,碩大無比。
要是沒有那個紙箱就完美了。說實話,對于里面裝了什么,魏南并不是不好奇,金桂什么也都沒有跟她說。她只知道金桂回老家,但具體在那里待多久她并不知曉,也許十來天,也許兩三個月。信息上,金桂說“稍微”寄存一下,似乎想通過程度副詞來削減紙箱的體積和存放的時間。
魏南賭氣將紙箱搬進了自己的臥室。自搬進去之后,每一次從它旁邊經(jīng)過,魏南都忍不住要看一眼。一天天過去了,她并沒有習慣紙箱的存在,反而隨著時間的推移,她的好奇心就像冬眠的小草,時不時就要冒出地面。
一天,老魏站在魏南臥室門口,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紙箱,若無其事地說:“金老師還沒回來啊?!蔽耗蠚獾靡话殃P(guān)上門,很干脆地隔斷了老魏探詢的目光。
半夜,魏南上洗手間時不小心踢到了紙箱,里面?zhèn)鱽砬宕嗟呐鲎猜?,再次躺回床上,她竟然失眠了。更可怕的是,她想拆開看看,里面究竟是什么——大不了之后再用膠布封上。
她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她往紙箱上蓋了一塊布,她簡直是盼望著金桂回來了。
那一天,魏南像往常一樣,不由自主地往對門瞟了一眼,這一次,她看到了一雙鞋。這是一雙手工布鞋,風塵仆仆的,還帶著荊楚大地的氣息,像在洪湖水里浪了月余的小船,這下終于靠岸了。
總算可以物歸原主了!這么想著,魏南提前將紙箱從臥室里搬了出來。騰出了臥室空間,她感覺自己也清爽了,整個人都煥然一新。趁心情好,她順手清理了家中長年累月囤積的雜物,說來奇怪,也沒清出多少東西,家里卻寬敞了許多。
收拾過的屋子敞亮又通透。夜晚涼風習習,魏南在客廳看電視,眼神卻不時地掃過自己的成果?!皯撐医o您送過去的?!彼呀?jīng)想好了,等金桂上門時她就這么說。魏南感覺自己像“錦毛鼠”一樣豎起了耳朵,捕捉著門外的動靜。終于,門鈴響了。
“哎——來了!”
魏南答應著,腳步輕快。打開門,果然是金桂。
“回來啦。”魏南與她寒暄,“這次去了挺久啊,一定玩得特別開心吧?!?/p>
“是啊,都不讓走。”金桂笑了,接著像變魔術(shù)一樣拿出一盒綠豆餅,“這是我嬸子親手做的綠豆餅,帶過來給你們嘗嘗?!?/p>
這個時候,魏南終于注意到了金桂腳邊的編織袋,那是一個紅綠相間的大編織袋,她心想,什么特產(chǎn)能有這么大呢?金桂順著魏南的目光,有些忸怩地一笑,她說:“是這樣,我打算把家里簡單裝修一下?!?/p>
“裝修?”
“我回去的這段時間,客廳的窗戶被吹開了,地板都泡壞了。”說到這,金桂停頓了一下,像是在等魏南的反應。
“我已經(jīng)聯(lián)系了裝修公司,明天就會過來。唉,恐怕又要麻煩你了。”
“那你的紙箱……”
“沒事沒事,那都是些戲曲的行頭,最近忙,也用不上?!?/p>
此時的魏南看上去有些遲鈍,金桂似乎還說了些什么,但魏南只是含糊不清地回答著“哦”或者“啊”,好在她的身體反應足夠迅速——她已經(jīng)主動地伸手去拿那個編織袋了。編織袋似乎比想象中的要重,魏南一個踉蹌,差點沒站穩(wěn)。
“還有沒有東西啊,要不要過去幫忙拿?”老魏走出來,關(guān)切地問金桂。
第二天,電梯地面已鋪上了塑料紙。偶爾望向?qū)﹂T,工人魚貫而入,金桂指揮的身影穿插其中,就像是緊鑼密鼓的一臺戲,熱火朝天又有條不紊。因為裝修,金桂隔三差五地來放點東西或取點東西,儼然擁有了一把直通魏南家的鑰匙。
6
不用上晚自習,魏南便提前回了家。換鞋時,她聽見對門傳來說話聲,從陽臺看不到人影,但能看到鞋子比平時多了一雙。
短暫的平靜很快被打碎,她還沒進屋,老魏就火急火燎地端著一碗湯餃過來了。
“你給對門金老師送一點過去,她上次還給我們送了綠豆餅嘛?!?/p>
魏南只覺得自己像是被“狙擊”了一般——她才剛換下鞋,還來不及洗手,甚至連包都沒有放下。燙手山芋般的湯餃就這么端在她面前,只等她伸手去接。
蒸騰的熱氣直撲魏南的臉,她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她咬著牙,長出一口氣,隨后才伸手接過那碗滾燙的湯餃。
就在這時,門鈴如火警般響起。
砰——!
魏南從沒想過,一個裝著湯餃的碗在落地時的爆發(fā)力,簡直不亞于一場核爆炸。而此時此刻,她做的第一件事,竟然不是清理,而是去開門。
她穿過一地破碎與狼藉來到門口。
屋外站著金桂,還有一個鐘點工——這樣混亂的時刻,魏南卻迅速地對眼前陌生女人的身份做出了判斷,不知道為什么,魏南突然低頭看了一眼她的鞋。
“我說聲音咋這么大呢……”金桂說。魏南動了一下,本能地想用身體擋住屋內(nèi)的一切,不過顯然是徒勞。
“‘碎碎平安,‘筷落快樂——”金桂忽然雙手合十,有節(jié)奏地說。她用的是戲曲的身段與手法。
緊接著,她才用了平常的語氣,“不要管不要管,你們進去坐?!薄蟀髷埖淖藨B(tài),反而比魏南更像主人。她回頭招呼完鐘點工,又轉(zhuǎn)頭問魏南,“拖把是在后陽臺吧?”
“你就當我們不存在,我指揮她來打掃,”金桂說完一笑,“咱們兩家的房子,戶型都一樣嘛?!?/p>
……
陽臺地板上沒有一點痕跡,簡直一塵不染,但魏南始終不愿意過去。老魏和老南正坐在陽臺吹風,很愜意的樣子。
“裝修比我想象得要快啊。”老魏的語氣仿佛有些惋惜。
“東西都拿走了,還幫我們把家里打掃了一遍,金老師做事還是很妥帖的。”
“我早就說了,她對我們老魏家很好的。而且這專業(yè)的鐘點工就是不一樣啊,你看人家把衛(wèi)生間的地磚縫都擦白了?!?/p>
魏南呆坐著。徹底打掃后的屋子窗明幾凈,可她卻覺得自己的家被洗劫了。她想到了搬家,還想到了辭職。她一會兒想到過去,一會兒又想到未來。最后,她有些耳鳴,記憶深處的火車轟隆隆地從她耳邊駛過,年輕時金桂的面孔再一次出現(xiàn)在她眼前?!澳阋欢ㄒ竽懀矣陂_口……”金桂望著她,真摯地說。
7
就像一出大戲唱到高潮就戛然而止,自那日之后,金桂消失了——姑且這么說吧,畢竟魏南再未見到她的身影,望向?qū)﹂T,也看不到她的鞋子。陽臺空空如也,曾經(jīng),那里擺著的手工軟皮鞋、高腰靴、運動鞋……隨著歲月流逝,都已漸漸淡出。
但魏南心里總覺得不安定,舞臺的大幕已經(jīng)拉上,她卻還是想扒開幕布,看看里面發(fā)生了什么。
那天一下班,老南就神秘兮兮地將魏南拉進了臥室,她往外張望了兩眼,隨后警惕地關(guān)上門。
“你知道我今天下午去干嗎了?我和油印室的幾個同事去看金老師了?!?/p>
魏南的腦子飛速運轉(zhuǎn),蹦出了無數(shù)種可能。
“她得抑郁癥了!不過我今天去看了,她那里環(huán)境很好的,像公園一樣……”
“怎么會呢?”魏南無法接受,“她那么外向,有那么多票友……”
“但我看她狀態(tài)還可以。我告訴你,她不說,我還真不知道這么多人得過抑郁癥。她給我說了好多名字,不過我都不記得了,總之,得抑郁癥的也有很多學術(shù)大咖、頂級明星、圍棋國手……”
魏南目瞪口呆地聽完老南這番話,一時無言。
蒙蒙細雨中,高三迎來了又一次月考。
周六午后,學生們都走了,魏南留在辦公室,想快些改完作文,等她抬起頭時,辦公室就只剩她一人了。說來奇怪,平日里幾乎凝聚了所有熱鬧與人氣的東區(qū),在此刻卻像是被遺忘的一隅。魏南想起曾經(jīng)在寒假時回學校取東西,黑漆漆的教學大樓像是廢棄的庫房,隔絕在真實的世界之外。
有些縹緲,但切實存在——婉轉(zhuǎn)的曲調(diào)傳過來,忽遠忽近,若有若無。魏南停下筆站到了窗邊,還是沒能分辨出是哪個唱段,可再回到座位改卷時已心不在焉。手機上有條新消息,是老南發(fā)過來的,老南問她幾點回來吃飯,又說今天稀奇,“錦毛鼠”硬是一天都沒有出來,不吃不喝的,這是要成仙了!
淅淅瀝瀝的小雨漸漸停了,魏南也到家了。一開門,她有種觸電的感覺,相同的曲調(diào)從對門飄了過來,像是突然接通的信號: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
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下午聽見的,便是《游園驚夢》了。她抬起頭,見對面昏黃的燈光下有一個人影,可即便看到了人,她還是本能地去確認了一眼鞋子,仿佛主人只是個影子,鞋子才是真身。
這樣安靜的夜毫無雜質(zhì),凄婉的曲調(diào)以風為介質(zhì),準確地傳遞到她的耳畔,她不覺打了個寒顫。對面,金桂正專注地盯著屏幕,眼前的場景有種古怪的疏離。金桂戴著老花鏡,裹著一條毛毯,魏南這才發(fā)現(xiàn),沒有了舞臺的光圈環(huán)繞,她是那么蒼老又平庸,與老南,或小區(qū)里任何一個老太太,毫無區(qū)別。
從第一次見到金桂起,金桂似乎就一直活躍在“舞臺”上,她是一個專業(yè)盡職的演員,總是提著一口氣,隨時準備著亮相。此時,在寥落的后臺,演員已經(jīng)卸妝,目睹這一切的魏南,無端生出一絲負罪感。
那旋律仍飄在夜風中,一絲一絲、一縷一縷,似是遲遲找不到落腳的地方。陽臺上,皎潔的月光灑了一地,金桂的樣子漸漸模糊了。魏南扭過頭,不忍心再看,趕在裊裊清音鉆進屋子前,關(guān)上了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