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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頭會飛的驢

2022-05-30 10:48肖德林
當代小說 2022年8期

肖德林

地點是我表妹程玲選的。窗外是古運河,波光粼粼。運河在這里拐了個大彎,然后平靜地流進長江。酒店是個網(wǎng)紅店,燈籠造型獨特,一串串紅辣椒似的飄在風雨里,半敞的包廂用古紅色的木板隔著,上面鏤空雕花,是梅蘭竹菊。程玲攪動著酒杯里的冰梨水說,這店很江湖,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我喜歡這個味道,你喜歡嗎?

我點點頭。

我又看了看陰影中的飛檐翹角,轉(zhuǎn)眼看她的臉,笑了。她已經(jīng)不年輕了,雖然看起來干練,牛仔褲上的洞洞不少,但眼角的滄桑藏不住。神情卻又是戲謔的,調(diào)皮的紋路在臉上若隱若現(xiàn)。

我說,難得你的狀態(tài)這么好,家里人都擔心你。

我們同在江州,但我已經(jīng)多年沒見過她,平時都是在手機里見面。表兄妹是最容易走失的親戚。

她瞪眼看我,眼白要飛出眼眶,我已經(jīng)活成一幅通透的油畫了,擔心什么!她終于喝完冰梨水,向我晃了晃杯子,我立即招呼打扮得和鼓上蚤時遷一樣的服務(wù)員,再續(xù)。程玲是一位護士,但是有文學才華。

我曾經(jīng)是一幅背景朦朧的國畫,生活含混,直到遇到“飛驢”。程玲抬眼看了屋里的陳設(shè)說,這個店,以前是我和飛驢常來的地方,他走了,我一直沒有勇氣再來。

我看著她,欲言又止。

我發(fā)給你的短信你都看了嗎?

我點點頭。

全家人都關(guān)心這些,我懂。她說。

我根據(jù)你前前后后發(fā)給我的手機短信,編輯整理成一篇文稿,取名《一頭會飛的驢》。我會給所有關(guān)心的人都發(fā)一份的,放心。我說。

1

終于,綠青蛙似的火車一跳一跳地停在眼前了。

車廂里真空曠。人多好啊,人多,氣就旺,處處熱氣騰騰。不像現(xiàn)在,真冷寂。

好吧,帥哥,雖然我們是同齡人,但是你比我能耐。剛才檢票時,你幫了我,又是掃碼又是刷身份證,說實話,我不會。路途漫漫,從江州到昆明幾千公里呢。現(xiàn)在,周邊車座上沒有人,不會影響別人。不要笑我,乘個車都不會,我是被時代淘汰了,坦誠地說,這和一個男人有關(guān)。江湖上,人稱他“飛驢”?!帮w驢”懂嗎?不錯,就是像驢子一樣傻的男人,但是,到了山地,他就變成一只大鳥了,會飛。

我們平原人心里都有一個群山夢,希望自己的門前屋后能崛起一座山,我們把那些樹想象成群山,特別是夜晚,在似有似無的星光下,我們把樹的影子,看成一座座模糊的山。我們已經(jīng)厭倦了平原,平原是一個厚道的老實人,永遠袒露著自己,一點秘密也藏不住。我參加了一個驢友隊,對,不錯,我在這個隊伍里,遇到了這個像驢一樣強壯的男人——不,他比驢子漂亮多了,身材高挑。他為啥叫“飛驢”?他能扛活,堅韌,沒有人比得了他的耐力,比驢子還能吃苦,再高的山,即使缺氧,他都能登上去,到了高山,他就會像鳥一樣神奇地長出翅膀,飛。我們有時間就去爬山,我們已經(jīng)爬完了幾乎所有想爬的山,對,不錯,我們想去爬喜馬拉雅山,那是圣山。

我們怎么認識的?榴蓮你吃過嗎?他們說很臭,但我卻吃它上癮。有一次在山里,外面漆黑一團,寒風割骨,我突然懷念起這種臭臭甜甜的味道。我只是說了一下,這頭“飛驢”悄悄起來,奔跑了一夜,給我買來榴蓮。他頭上全是霜,胡子和眉毛都是白的,我抱著榴蓮親了又親,戳了嘴,腫了幾天。不錯,我當時就認定了這頭驢。

當然,還要感謝那只令人討厭的蝙蝠。

我是離婚獨居的人。我最后悔的就是草草結(jié)婚了,兩個不相愛的人生活在一間屋子里是什么感覺,你知道嗎?不錯,就是躲。躲著不進這間屋子,躲著不見那個人,躲著他的所有關(guān)系。

那天家里進了蝙蝠。蝙蝠意味著什么?我本來就怕這個怪模怪樣的東西,確定它是和地獄相連的。我聽到了它怪異尖銳的笑聲,它渾身帶著成千上萬的病毒,輿論一致指責它是一個隱形的殺手,在它恐怖的飛翔里,我驚慌失措,生不如死。

我想到了“飛驢”。“飛驢”接了我的電話,很快戴著口罩、裹著毛巾來了。他告訴我,小區(qū)外面連一只麻雀都飛不進,不錯,那次,他是冒著生命危險來為我消滅這只可惡的蝙蝠。

我心里一松,身體變得很輕盈,多日不見的欣喜從我心底里溢出來,簡直春風蕩漾了。我感受到一個女人有依靠是多么愉快的事,我愿意在這個男人面前表現(xiàn)柔軟。

他拎著那只蝙蝠的翅膀。它像一把黑色的扇子,我不敢看。他問我這只老鼠中的空姐怎么處理。我驚慌失措地擺手,我告訴他,別問我,別問我。我蹲了下來,突然有鉆進他懷里的沖動,那個時候,我已經(jīng)忘了,人們的身體,彼此是敵人。

2

這次又是因為疫情。

不是因為疫情,我一定也去了。這次疫情來得猛,來得突然,猝然改變了一切,所有人都蒙了。我是護士。我們醫(yī)院雖然很小,但是只要穿著白大褂,就是戰(zhàn)士,就要沖上去。雖沒有人拿槍逼你,但是那些期待著你的眼睛,比槍厲害一百倍。疫情像一堵墻,也把“飛驢”困在家里,尥著蹄子,焦慮地打轉(zhuǎn)。我們雖然各住各的房子,不定期同居,但他經(jīng)常會住到我這邊來。

“飛驢”的經(jīng)歷,和我一樣不堪。準確地說,在他給我買榴蓮之前,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那時,我不想關(guān)心身邊的人,我認為他們都是過客,就像生命中偶爾會遇到的一片樹葉、一只麻雀一樣。但是他給我買了榴蓮以后,就不一樣了,雖然他遭到了朋友的奚落,比如“仗劍”。我們認識多年,但是一直不知道他的真名叫什么,我們彼此懶得打聽姓名,這也是我們這一行的習慣,只要有個代號就可以,“阿貓”“阿狗”都行。

“飛驢”和我一樣單著,他后來對我說,累了,想找一個港灣停泊。

我這個港灣破爛不堪,一片荒蕪。那時候,我在家鄉(xiāng)找到了一份護士的工作,對我來說,在鄉(xiāng)鎮(zhèn),能夠選擇的對象很少。衛(wèi)生院里有一個醫(yī)生對我很好,他是一個外地人,在本地沒有什么關(guān)系,嘴甜,擅長哄老人開心。我媽媽特別喜歡他,說是白撿了一個兒子。他除了拿手術(shù)刀,還擅長拿扳子、起子,家里電燈壞了、水管不通,都有人修。這一點深得我父親的喜歡,他遺憾的是雖然有個兒子,但是“銹”掉了,油瓶倒地也不會扶一下,而姑娘,只會拿針線。事實上,我連針線也不擅長??傊翘萌胧?,成了我的丈夫。起初還好,我們過了一段你儂我儂的日子,但是在我懷孕生女兒的時候,他竟然搭上了另一個護士,被人家丈夫捉奸在床。這件丑事,讓我們幾乎無法在醫(yī)院待下去。但是,我不在這里待,又能到哪里去呢?畢竟這里給我一份穩(wěn)定的工資,還有一份尊嚴,雖然這份尊嚴已經(jīng)被這個時常掛著笑容的男人糟蹋了。

冷戰(zhàn),冷戰(zhàn),想起來就讓我窒息的冷戰(zhàn)。

我的頭發(fā)大把大把地掉,它們表達著我的憤怒。我決心不再和他講一句話,直到??菔癄€。

護士在醫(yī)院是弱者。有的醫(yī)生對我們頤指氣使,有的病人也難伺候,他們對我們沒有好臉色,我不知道他們哪里來的戾氣??瓷先ズ┖竦那f稼漢,發(fā)起火來,粗暴、狂亂,令人恐懼,他們的咆哮聲,能讓一只羊發(fā)瘋。

他真的會講話,他用得體的話語密密地織了一張網(wǎng),這張網(wǎng)就是人緣。我被別人欺負的時候,他會出來說話。我就像一片驚恐的葉子,安然落在這張網(wǎng)中。我心里明白,女人再強,在男人的世界里仍然是弱者,何況我本來就是弱者。

我想,一個巴掌拍不響,也許是那個小護士勾引他呢?我媽勸我,這個外地人,如果我離開他,他在小鎮(zhèn)上連哭的地方都沒有了。我摸摸自己的肚子,看著低眉順眼的男人,罵了聲“臭男人”,哭著順應(yīng)了我媽。其實,我更順應(yīng)的是我肚子里的孩子,我不能讓孩子一睜眼就沒有爹。

他一臉懊悔,已經(jīng)不是一只偷腥的貓,而是一只戴罪的羔羊。但是,家的味道變了,這對我來說,是猝不及防的,不管做任何事,我總在他的身后看到另一個影子。我寧愿睡沙發(fā),再不愿意與他同床共枕。

外面黑了,好像有雨,斜斜地落在窗上。我已經(jīng)不習慣和周邊人講話,也許更愿意把一些話告訴陌生人。陌生,是安全的外殼,下了車,我也只是你見過的一個憂郁的女人,很快消失在茫茫人海里。這么大的車廂,只有我們,而且我們戴著口罩,彼此只認得半張臉。

我參加了戶外運動,這給我?guī)砹嗽S多新奇的感受。他們是一頭頭沉默的驢子,哀傷、失敗、氣餒,夾雜著各種不甘、不服,在一次次孤獨的攀爬中消耗生命。他們各藏心機,但是因為有共同的愛好,又不斷嘗試著相互靠近,他們有共同的口號,那就是“詩和遠方”。在我眼里,他們是一味藥,專門治療寂寞與失意。

“飛驢”是他的綽號,沒有人知道他的姓名。剛開始,他在驢友中只是一個傳說,在我們心目中是英雄般的存在,所有人都希望一睹他的風采。直到他為我去買臭臭的榴蓮,所有人無意中流露出嫉妒,我才知道他就是“飛驢”。

其實,他很落寞,雖然個子不矮,但除了默默行走、默默勞作,就是一頭圍繞石磨默默轉(zhuǎn)圈的驢子。我偶爾知道,“飛驢”那個時候,也是處于低潮時期,我就想這男人心里真能藏,給別人的都是笑臉。他根本就是一個平常的男人,沒有人會招惹他,除了我們這支默默行走的驢群?!罢虅Α备嬖V我,他爬起山來就不一樣了,神采飛揚,他曾徒步庫拉崗日、念青東、博格達、鰲太、貢嘎?!帮w驢”超強的戶外能力是天生的,在戶外徒步時,他不需借助導(dǎo)航,就能準確判斷出所在地的方向和位置,哪怕再陌生的地方、再復(fù)雜的山形都難不倒他,他仿佛自帶雷達系統(tǒng),仿佛俯瞰眾生?!罢虅Α钡囊荒樈j(luò)腮胡子,好奇得都豎立起來了。他這是天賦異稟,他就是一頭會飛的驢。“仗劍”最后說,他的腮幫子很瘦,看上去像飄著長毛的驢臉。不過,我能感覺到“仗劍”由衷的欽佩。

我在“飛驢”的朋友圈看到唯一一條與戶外無關(guān)的內(nèi)容是他半夜爬起來為家里的母狗接生五條小狗,手握著剛出生小奶狗的“飛驢”,神情興奮得像個孩子——這個打動了我,我需要一個在狗娃面前真誠發(fā)笑的人,我厭惡欺詐與虛偽。

和“飛驢”相處久了,就知道出走是他存在的唯一的理由,大自然的挑戰(zhàn),對他來說是享受。他的所有的歡樂都為此而生?,F(xiàn)實面前,他是一個無能為力的人。他謀生的企業(yè)效益不佳,好像越來越不好,我認識他的時候,他一直面臨著無崗可上的威脅。更大的威脅是他的婚姻的解體,我以為他們離婚了,他們就該好自為之,各奔前程,但是直到那個女人來醫(yī)院找我,我才知道,這是一個泥沼,有說不清道不明的無奈。

那天陽光真好,軟蓬蓬的,明麗的光芒從樹杈間瀉下來,灑了一地,地上的螞蟻、蚱蜢還有不知名的蟲子快樂地蠕動,毛茸茸,亮晶晶。我和“飛驢”去外地爬山回來,我們再次遺憾江州沒有一座山,不要它高聳入云,哪怕是座山峁都可。我剛剛到醫(yī)院上班,這個女人突然闖了進來,她的身后竟然有人舉著攝像機——她把電視臺的記者帶來了。我們的事,江州家喻戶曉,我百口莫辯。

她是一個控制欲極強的女人,她嫌“飛驢”窩囊,離開了他,組建了自己的家庭,但是她從來沒有放過他,她手里拽著繩索,不遠不近地看著“飛驢”。她說她是為女兒看好這個家。她對記者說,他們之所以離婚,是因為我這個狐貍精,插足了他們的婚姻。她說我和“飛驢”是通奸者。

他們離婚時,“飛驢”對我還只是一個傳說,我們根本不認識。

好在有戶外運動,我們可以一走了之。

3

我在山里看到的太陽,是一枚黑色的太陽。

那幾天,我所有的記憶都是黑色的。

“飛驢”失蹤了。我的春天熄滅了。

失蹤在茫茫大山里,他像一粒紅豆,投進了大山,無聲無息。我知道他凡是走過的戶外線路均不會再走第二遍,他走的所有的路都是陌生的。這次是西藏和云南交界處的大山,大山深處信號不好,他說最多十天會給我電話報平安。但是十天后,我沒有接到他的任何信息。這是我們認識十多年來,沒有發(fā)生過的事。

我一下子蒙了,直覺告訴我,他一定出事了,但是出了什么事,不知道。我問了所有可能知道他消息的人,沒有一個人能回答我。我的預(yù)感是強烈的,整夜睡不著,一粒米也咽不下去,我向當?shù)貓罅司?,但是沒有人給我答案。我嫌他們太慢了。雖然路途上千里,我還是不顧一切地撲向那座大山,哪怕早一秒鐘見到他。好在有“仗劍”這個驢友,他在盡一個驢友的情誼,一路上我昏昏沉沉,他是我的一根導(dǎo)盲的手杖,撥開漫天的迷霧,帶著我勉強坐上航班,跌跌撞撞地闖進了陌生的大山。

我在這座威嚴得可恨的山里虛弱無望地奔走、呼喚——

我來了!來找你了!我知道這里是你無限向往的地方!我這次沒有時間陪你爬山,想不到你以這種方式讓我踏上了這片土地!從進入麗江開始,我一直追隨你的足跡,走著同樣的路,坐著同一輛班車,我強忍著眼淚,吃了你最后一個電話里說的鹽井佳加面!你吃了二十碗,我吃了十碗,我吃了十碗淚!我看見了你登山的起點,我似乎看見你正背著登山包拄著雙拐在山路上盤旋,你的眼里是高原風光,而我的眼里只有你……你在哪里?你可憐的女人,此時在陌生的山地里可憐地哀嚎。

警察對我說,實在是找不著,唯一的辦法是搜山。

我毫不猶豫地說,搜啊。

我們警力有限,我們一大堆事。警察猶豫地說,只有發(fā)動山民,山民對這座山非常熟悉,可是發(fā)動他們需要費用。

這提醒我,搜山是要花錢的。我說,搜,搜,多少錢,我砸鍋賣鐵也給。

我瘋了似的跟著山民在山里尋找,身上都是傷,有的傷痕很深,在流血,可是哪里比得上我心里的傷。看著血,我竟然有一種快感,我希望它不停地流。

他離家的時候是黎明。那幾天疫情讓我疲于應(yīng)戰(zhàn),他沒有驚醒我,在我的床頭站了站,像每一次出行一樣,輕輕碰了碰我的額頭,我沒有睜眼。一會兒,我聽到樓下有汽車發(fā)動的聲音,亮光在我眼皮上閃了幾下,車子漸漸遠去,我又陷入睡夢里。

我真后悔,我最起碼應(yīng)該抱一抱他。

到第五天,我終于看到了“飛驢”。我熟悉的那只橘黃的旅行包,浮在水上……看了一眼,我就暈了過去。記憶里只有天上的太陽,黑色的,像一只巨大的黑洞洞的眼睛。

“仗劍”后來告訴我,這雖然是一條新路線,但是對“飛驢”來說本不算是一條太難的線路。他最大的失誤就是選擇了單獨行動。他死于太自信,只有在野外,這種自信才會像鬼魂一樣,上他的身。

但是我總懷疑他是不是被謀殺了,“飛驢”不會死于這不太深的雪水里,他太強了,這灣清水根本淹沒不了他。我要那個臉白面善的警察查,一直到查出兇手,并繩之以法。

這位面善的警察有點為難地點點頭,嘴上說,我們一定給你一個說法,隨后向我攤手,指指水中的“飛驢”,他怎么辦?你是想讓他永遠睡在水里嗎?

我又嚎啕了,但是我沒有辦法,在這大山里,我孤立無援,我求這位好心的警察。警察說,要把人運到山下去,唯一的辦法是背。我忙不迭地說,背,可我哪里能背得動,我背不動啊。

白臉警察向我豎起兩根手指,你出這個數(shù),山民來幫你。

這個數(shù)是兩萬元。別說兩萬,十萬我也愿掏,我不能讓“飛驢”在這荒郊野嶺多待哪怕一分鐘。

我把“飛驢”送到一家殯儀館,卻不得不離開,不得不扔下他,返程。

他的前妻和女兒來了。她對警察說,我沒有資格處理“飛驢”的后事,只有她們有資格,而她們來處理的前提就是要我滾,她不想見到我。直到現(xiàn)在,我和“飛驢”還只是同居者,在法律上,我們毫無關(guān)系,我們?nèi)币粡埣?。正如她所說,我們只是長期通奸者。雖然我們做了十多年親人,聽著彼此的呼吸,吃著同一鍋飯,睡著同一張床。

我只能對著孤寂的手機嗚咽,我寫了下來——

我要走,我必須走。我沒能帶你走,而你帶走了我的心!車輪滾滾,我離你越來越遠了!真的舍不得離開,想到你一個人孤單地留在了這兒,我心疼得直不起腰——永別了,“飛驢”!你說過,人沒有需求時最接近神,現(xiàn)在你當神仙了,丟下我在這煩擾的世上,你不是一個好男人!

……

4

我愿所有的人死后,都能上天堂,而這個人,他卻只配去地獄。不錯,那個女人來揪斗我時,我前夫沒看到我的窘態(tài),因為他坐牢去了。

當年,我的原諒并不能拯救他,有一天他竟然給我發(fā)短信說——因為我們好長時間不說話,雖然共處一室,有事都是通過短信溝通——你不是不跟我睡覺嗎,告訴你現(xiàn)在跟我睡覺的都是處女,想知道是什么滋味嗎?

直到有一天警察上門。他們像天兵天將,突然降臨我那個凄冷的家。醫(yī)院里圍滿了人,門診上的人都佯裝上廁所,急匆匆到我家來看兩眼,來看我的男人被抓。我原諒這些被好奇心驅(qū)使的人,你能做,難道不能讓人家看?

“飛驢”后來勸我,我們驢友重要的是學會原諒,在原諒里化解煩惱。其實我早原諒那些看我們笑話的人了,但是我前夫的事,現(xiàn)在想起來我還是感到羞恥,仿佛我也是同謀。

那時候網(wǎng)絡(luò)興起時間不長,他不知從哪里組織了一幫賣淫女,在網(wǎng)上招嫖。一個堂堂的外科醫(yī)生,竟然做這樣的事,在這偏僻的小鎮(zhèn)如同一聲驚雷,我們一家走到哪里,這驚雷就響到哪里,包括我那被雷聲炸傻了的怯弱的父母。當?shù)仉娨暸_進行了報道,我們一家成了小鎮(zhèn)上的老鼠,唯有躲進黑暗里活命。人們甚至惡毒地猜測,我是不是也被當作賣淫女被推薦給了嫖客。

這次,我的父母不再慌亂地阻止我離開這個男人,他們只能看著我們最終離婚,像是眼睜睜看著一件心愛的瓷器被打碎。

而我終于脫掉了這件骯臟的羞恥服。

我搬出了醫(yī)院的那所房子,我不想看見這個男人的影子,我必須完全擺脫他。好在我家離小鎮(zhèn)不遠,我回到了我出嫁前的屋子,好像再次回到了母親的子宮。

但是回不去了。

我拖油瓶似的帶回一個孩子,哥哥勉強接納我,嫂子是萬萬不愿意的,何況我再回娘家,就是一枚羞辱的印章,戳在家人的臉上。我和嫂子大吵一架,家也待不下去,我像一只流浪貓一樣叼著哇哇哭的小崽,無處可歸。

后來我和“飛驢”每說到此,他長長的睫毛都會飛上亮晶晶的東西。其實我只是講給他聽聽,就像講別人的故事一樣。

我?guī)е⒆幼庾≡谛℃?zhèn)上,即使在人群中,我也感到很冷。我買了綠蘿、無盡夏、蘭花、文竹……花草塞滿了我的屋子。我太害怕孤獨,我用它們填補我的歲月,看到它們,聞著它們清新的氣息,我才能安寧。后來鎮(zhèn)上的花販看懂了我,好心地對我說,你應(yīng)該出去走走,不能在這個小鎮(zhèn)上悶死。

他給我介紹了“仗劍”,“仗劍”帶著我參加了戶外運動,遇上了“飛驢”。我現(xiàn)在認為這是上帝賜給我的禮物,我一直認為自己是沒有春天的人,但是現(xiàn)在春天就在我的懷里。我對自己說,看,他已經(jīng)把你寵得不成樣子了。這么多年,他好像蒙著我的眼,牽著我的手,攀爬世界。雖然身處喧鬧之中,有他在,它們就與我無關(guān)。我太依賴他,出門分不清東南西北,不會訂火車票飛機票,不會整理行李,出門只需伸出小手,拽住大手,就會稀里糊涂地到達目的地。我的腦子幾乎停滯了,腦子里的情境,還是十多年前的。

他走了,那只牽引我的大手消失了,我剛睜開眼,立即被這些炫目的光刺盲。

我很后悔,如果領(lǐng)了證,我就不會被逼丟下他的尸骨,我一定會親手埋葬他。現(xiàn)在,我只是一個局外人,一個傷心無助的局外人。

我們最終沒有領(lǐng)上結(jié)婚證,責任在我。

“飛驢”曾經(jīng)幾次含含糊糊地說領(lǐng)個證,結(jié)束這個渾濁的關(guān)系,大大方方地過日子。有一次我們兩個人正準備領(lǐng)證的時候,我父母給我弄到了一個名額,“姑娘房”你懂嗎?那時候我們村里正在拆遷,好心的村里人給我們這些沒有結(jié)婚或者離異的村里姑娘一人一套房,很便宜,幾乎是贈送。不錯,我動心了,我是一個俗人,一套房的誘惑太大了。為了這一套“姑娘房”,我們暫停了領(lǐng)證。他對我說,你有了這房,這幫驢友不會說我是看上了你的房子才和你好的吧?我們開心地笑了,撣灰塵一樣撣去了領(lǐng)結(jié)婚證的念頭。

其實我知道他也害怕領(lǐng)證,他害怕他的前妻會變本加厲騷擾他,他就是這樣被她鉗制著。我懂,我不說破,我給他臺階下。我想我們有的是時間,誰知道,時間戛然而止。

回到鎮(zhèn)里,他就變成了一頭實實在在的蠢驢,沒有能力捋清任何事情。而我卻樂此不疲地養(yǎng)著這頭蠢驢,后來竟然是縱容了,因為出了門,我就是一只被他捧在手里的小鳥?,F(xiàn)在他飛了,我才發(fā)現(xiàn)我是一只長著假翅膀的木雞,非但無法飛翔,他留下的亂麻一樣的事務(wù),也正一根一根地把我捆死。

昨天是他的“六七”,按我們的風俗,這時候人鬼永隔了,死者也知道自己成鬼了,該去投胎求生。他是哪天死的,誰也說不清,我只能按“仗劍”說的推算。他死了,我再也見不到他了。

5

我突然想起來,“飛驢”是開著家里的越野車走的,而這輛車現(xiàn)在失蹤了。

我給他女兒發(fā)微信,這之前我去過“飛驢”在小鎮(zhèn)上的房子,房子已經(jīng)換了鎖,我根本進不去。我的不少東西和我的記憶還有我們隱秘的快樂一起被鎖起來了,我乞求,看在我和你父親在一起十多年的份上,你能給我一件東西做留念嗎?

她沉默了三天,把我刪掉了。

這天,家里到處飄蕩著榴蓮的味道,異乎尋常的臭,我已經(jīng)把它們遺忘在冰箱里好久了。我現(xiàn)在不吃榴蓮了,那是讓我傷心的東西。人不在了,吃起來,苦。

“仗劍”在電話里告訴我,這輛車在他女兒的樓下。

我這次獨自一人風塵仆仆地去昆明,就是要看看那輛車,它成了我下決心踏上這次行程的最初沖動。但是我知道,我拿不回那輛車,那輛車戶主是“飛驢”,而我和這名字沒有任何法律關(guān)系。我不會忘記,“飛驢”開著這輛車第一次來我的住處,就引來了他前妻,她以保護女兒的財產(chǎn)不受侵犯為理由大鬧,似乎天經(jīng)地義。“飛驢”臉都變白了,他有點慌亂地對我說,別理她,這個女人瘋了。

那女人在下面砸車,像個流氓似的砸車。我在樓上都能聽到“嘣嘣”的聲音。街坊四鄰都探出腦袋,聽著她的叫罵,鄰居們無奈地笑笑。我滿耳都是關(guān)窗、開窗的聲音。

“飛驢”慢慢地穿好衣服,走了下去。我說,站住,你們不是已經(jīng)離婚了嗎?她沒有權(quán)利干涉我們。

他說,你不懂,她也許會割腕,也許會跳樓,我女兒不能沒有媽媽。

這樣耍橫賣奸的女人,不會割腕,更不會跳樓,她已經(jīng)有了新的男人,跟你根本沒有關(guān)系,你懂不懂?

“飛驢”拉開了衣服的拉鏈,然后又可惡地再次拉上,咧了咧嘴,轉(zhuǎn)頭下了樓。

你走出了這道門,就永遠不要回來。

我對著他的后背喊,眼淚下來了。他只是停下腳步,又回頭抱了抱站在客廳里的我,走了。關(guān)門的聲音,徹底把我打進了地獄。

也許這個女人說的有一點是對的:平原的人,別總想著進山,當什么“飛驢”。

現(xiàn)在,說什么都晚了,我想再看一眼那輛車,聞聞它的氣息,單為看看它的模樣,走上千里路也不算什么,我愿意。它后備箱里還有我們的幾百張照片(我們會把滿意的照片洗出來放在車上,隨時捏在手上看),我希望他女兒,能夠把這些照片還給我……我們最起碼不是仇人。嗯,我得和她好好說,她最好能告訴我,她把“飛驢”葬在了哪里,也許她已經(jīng)把他撒在深山里……我得把他的靈魂帶回來,他雖然從來不走回頭路,但回家的路,重復(fù)一千次,他應(yīng)該也愿意。

你是一個陌生的好心人,是的,從這頭驢子消失之后,我已經(jīng)習慣于閉嘴,雖然我覺得我一直在說話。

“仗劍”后來告訴我,戶外的江湖上,人才輩出,刀光劍影。這半年突然崛起一頭新的強驢,“飛驢”和他在半山腰撞上了,暗暗比賽誰先到達目的地。他從一顆巨石下抄近路是要超過那頭年輕強驢的。本來一般不走水路,戶外運動忌諱水,誰都知道水路的危險,但是他不能眼睜睜看著這年輕的強驢超過他。他向他流露出的不屑,他絕對不能容忍。他一直認為自己是征服者。他雖然有輕微的高原反應(yīng),還是下到河里,想從那巨石后斜斜地抄上去,但是他實在太虛弱了,他老了,他一個趔趄,倒在冰涼的雪水里,再也沒有起來?!罢虅Α闭f,他強過了山,終究沒有強過水,他叫一聲也好啊,也許會有人聽到,如果他能仰面倒下就好了,可惜他是臥姿,臉都泡爛了。

但是我知道,他絕對不會叫。

“仗劍”說這是那個白臉警察的調(diào)查結(jié)果?!罢虅Α边€說,“飛驢”傾其所有,給他女兒在昆明買了房,彌補作為一個父親的愧疚,怕傷著你,所以一直瞞著你。

說實在的,我心里有點不高興,但一會兒就過去了,我對“仗劍”說,這么說,她早就應(yīng)該趕到出事地點……

現(xiàn)在陽光多好,我感到它的熱了。前面是隧道,就要進入黑暗了,好在火車速度快,一會兒就會回到陽光下了。自由,飛驢一輩子,就是要這個。

我輕輕叫喚了一聲,青山,跑起來了。

男人也對我說,青山,跑起來了。

窗外一山挨一山,山上有郁郁蔥蔥的綠。

喝完了杯中最后一滴,程玲繼續(xù)說——

我沒有去找“飛驢”的女兒,我在山里走,不知疲憊地走,好像“飛驢”在前面等著我。在一所簡陋的房子前,我突然走不動了。它立在那里,闃然無聲,是那樣孤獨。我想明白了,“飛驢”牽著我進山是因為孤獨、恐懼,更是出于逃避,我們都是。他用在驢友江湖上獲得的虛榮喂養(yǎng)自己,而我溫順地被他握在手里,他感覺到他擁有了全世界。而這一切,正如你所見,都是夢幻在現(xiàn)實中的投影。他不可能永遠年輕,被超越是注定的,這正是他最大的恐懼。恐懼讓他驚慌失措,而又無力控制,他當時一定陷入深深的悲哀之中,誰也拯救不了他。實際上,他一次一次逃離,我成了他自欺的道具,如果我跟他一起來,一定不會發(fā)生這件事,因為假象還在……也許他倒地的那一瞬間,根本就沒有想站起來,他知道自己的江湖時代結(jié)束了……走到這里,我想我該給大山做點什么,說懺悔也行,說完成他的遺志也行——這里有一所學校,我留了下來,成了一位志愿者老師。

程玲笑起來,我又遇到了一頭驢。

就是火車上邂逅的那個男人?

那句關(guān)于青山的話是一根繩索,把我和這個男人捆了起來。

她又喝了一口水,看了一眼波光粼粼的運河。雨一直不停歇。

我想不到他也是一個志愿者,他跑到大山里來找我,不管不顧。他對我說,我們結(jié)婚吧。我沒有答應(yīng),我不想這種浪漫的殘酷悲劇再次發(fā)生,這樣的輪回,讓人崩潰。“飛驢”常說雖貧窮但能聽著風也是好的,但是沒有錢,他的尸體都下不了山……不過,這也是一頭犟驢,我現(xiàn)在還沒能趕走他。

我們平原有不少這樣的犟驢。我說。

她嘴角上揚,傾過身把手機舉在我面前,你看這是他昨晚發(fā)給我的視頻,這是一塊巨石,巨石的后面是孩子們蘑菇一樣散布著的家。每天我都站在石頭上,目送每一個孩子,看得脖子發(fā)酸,但是我愿意,好像日子就是為了目送他們走遠而過著。

屏幕上,孩子們在石頭前排著隊手拉著手,一字一字地叫,老師,格?;ㄓ珠_了,我們在您每天送我們的地方,等您——您快回來——

程玲紅了眼,“飛驢”就是從這塊巨石上下到水溝里去的,“飛驢”把我?guī)У竭@里,也許是宿命。我是一個廢人,但是孩子們需要我,他們太孤單,我走了,也許那個學校就不存在了——山里人說只要是個人就能當老師。這里的孩子太需要陪伴了,我也需要,“飛驢”也需要。我知道在我來來回回的山路上,他也許就是一棵草、一朵小花、一片葉子,我有時候忍不住停下來,親吻一下它們,仿佛是在續(xù)命。

那些山里娃娃,他們最想到山外看看。程玲捂了捂鼻子說,我這次回來,就是到醫(yī)院辦理停薪留職手續(xù)的。

辦完了?

完了。

桌上是殘羹冷炙,花窗外,風更大了,燈籠狂舞。我突然發(fā)現(xiàn)怪怪的燈籠竟然像是一群毛驢,它們似乎正脫韁飛天。

夜已半。門口的店員倚墻假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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