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佳駿
每次從這條小街上的那間舊屋子前路過,我的腦海里都會頓時浮現(xiàn)出一張清晰的面孔來。這張面孔是那樣的令人難忘,它不僅帶給我許多美好的回憶,還帶給我一種精神和力量——對自己認定的事情孜孜以求、矢志不渝的精神和力量。這面孔是一位老人的面孔,它嚴肅、冷靜、不茍言笑。我只要一想到這張面孔,就會對其肅然起敬,并充滿了強烈的好奇心。
這位老人跟住在小街上的其他老人也并沒有什么不同,只不過他比其他的老人多了一門手藝而已。
這手藝,便是“捏面人”。
沒有人知道,他的這門手藝是跟誰學(xué)的。在他之前,這條小街上從來沒有一個人會這絕活兒;在他之后,這條小街上也沒有第二個人會這絕活兒?;蛟S在這個豐富多彩的人世間,有些人原本就是天賦異稟的。他們一出生,上蒼就傳授給了他們一種過人的本領(lǐng)。這本領(lǐng)是其他人無論靠后天怎樣的努力和勤奮,都難以望其項背的。比如有的人天生就擅長唱歌,有的人天生就擅長跳舞,有的人天生就擅長下棋。故僅憑會“捏面人”,他就理所當然地令小街上不少的人羨慕和嫉妒。
要知道,在這條偏僻、落后的小街上,人們都是活得很務(wù)實的。很少有人能在活著本身之上,找尋到一種大于活著本身的意義。
而這個會捏面人的人,讓整條小街上的人看到了活著的另外一種樣態(tài)??梢赃@么說,這個老人的一生,都是一個“閑人”。他還很年輕的時候,就基本不干活兒了,成天都躲在屋子里捏他的面人。及至到了該結(jié)婚生子的年齡,他也不出去社交。有媒人主動上門提親,他也跟沒事似的,將人拒之門外。如此一來,他的大好年華都被他給錯過了。以至于有人說,他這輩子,都娶了他捏出的那些面人為妻了。還有人故意揶揄他,說別看他成天百事不做,卻是這條小街上娶老婆最多的男人呢。面對這樣的嘲諷,他素來是不計較的。他覺得那些揶揄他的人都是些俗不可耐的人,跟小街上走過的一條野狗的生存沒有絲毫區(qū)別。
但只有我心里清楚,他其實是一個活得非常明白、通透的人。他的內(nèi)心有著一套屬于他自己的“生活哲學(xué)”。他經(jīng)常通過捏面人來表達他的愛憎、悲喜和冷暖。比方說,他若討厭小街上的某個人,就會偷偷地將這個人的面孔捏出來,且故意讓這個人少一顆牙,或掉一只耳朵,或缺一個鼻孔。倘若他喜歡小街上的某個人,也會偷偷地將這個人的面孔捏出來,且將這個人的面孔捏得必然多出一份慈善、一份威嚴、一份凜然。有時候,他還會捏出一些似人似鬼的面孔來。這類面孔,讓人看了既陌生又熟悉。我曾私下問過他:“你捏的這些難以辨識的面孔到底是誰?。俊彼鼗卮穑骸翱赡苁悄?,可能是我,可能是他,可能是這條小街乃至于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人?!?/p>
此話讓我驚愕。
這個手藝人到老都是另類和不合群的;也是寂寞和孤獨的。
他好似每時每刻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只跟他捏的那些面人相處。他的屋子里放滿了各種各樣的面人。那每一張面孔,都是他消磨光陰和躲避紅塵的一個伴侶,也是他觀察生活和認識人性的一扇窗口。然而,他平時是絕不允許有人走進他藏匿面人的那間密室里去的。
我是這條小街上僅有的幾個去過他密室的人之一。
他對我的信任,讓我至今對他心懷感激——這感激不是他領(lǐng)我走進了他的密室,而是他在那間密室里告訴了一個讓我喟嘆的秘密——關(guān)于他的理想和信念的秘密——他試圖用一生的時光,以捏面人的方式,來記錄這條小街上每個人的“命運史”和“心靈史”。他捏出的那些擺滿屋子的面人,就是他所熟悉的這條小街上的人的面孔。
無疑,這都是些小人物的面孔。
這些小人物自己也未必清楚,他們正在被自己羨慕和嫉妒的那個手藝人捏進了“歷史”。
這真是一個有雄心壯志且令人欽佩的手藝人。
憑我對他的了解,他是瞧不起他捏出的這些人物的,但他對這些人物又懷有巨大的同情。他一方面厭惡他們,一方面又可憐他們。因此,他在捏這些人物面孔的時候,內(nèi)心是充滿了矛盾和苦痛的。
也許一切的藝術(shù)都誕生于苦痛吧——自己的苦痛,他人的苦痛。只有處于苦痛的狀態(tài),他創(chuàng)作的態(tài)度才是真誠的,精神才是飽滿的,筆調(diào)才是冷靜的,思想才是深邃的。
我每次回小街,都會抽時間去看看這個手藝人,問問他是否已經(jīng)完成了他的“藝術(shù)夢想”。但每次去見他,他似乎除了額頭的皺紋又增多了一些,背脊又傴僂了一些,視力又下降了一些,頭發(fā)又花白了一些外,其他都沒有什么變化和進展。后來,他大概是意識到自己的生命將盡,擔心完不成那長遠得深具史詩性的“創(chuàng)作計劃”吧,竟然連我也不愿意相見了。他整日都將自己關(guān)在屋內(nèi),跟時間做孤注一擲的搏斗。從那時起,我就再也沒去打擾過他,只在心中默默地為他祝福和祈禱!
但就在前一個月的一天上午,這個老手藝人竟死在了他的“密室”里,這消息令我分外震驚。令我更為震驚的是,他在臨死前居然毀掉了他這輩子捏出來的所有面人。我猜不透他為何要這樣做,是他對自己失望了呢,還是他到底看穿了自己一輩子捏的這些面人,都只不過是一張張僵死的面具呢?
面具好捏,要捏出面具底下深藏的生命、道德、習(xí)俗和靈魂——難?。?/p>
選自《長江文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