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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霞山莊

2022-05-30 10:48鬼金
安徽文學(xué) 2022年8期
關(guān)鍵詞:望城狍子山莊

鬼金

我要向著新的生路跨進(jìn)第一步去,我要將真實深深地藏在心的創(chuàng)傷中,默默前行……

——魯迅《傷逝》

為了重生,路北方來到關(guān)珊平的朝霞山莊。山莊位于望城東面二百多公里的朝霞山。其實,這“重生”對于路北方意義不大。也不是什么“重生”,就是路北方想換個環(huán)境,梳理一下自己的過往,并企圖遺忘一些事情,看看是否可以開始新的生活,路北方也不知道,畢竟那些事情對于路北方是刻骨銘心的。有時候,講述也是為了遺忘,而不是銘記。

是屋子里的冷,把路北方凍醒了。路北方睜開眼睛,嘴里發(fā)出咝咝的聲音,身體都打顫了。這么冷,路北方知道是房間壁爐里的火熄了。路北方懶得起來,蜷縮在被窩里,心想關(guān)珊平也是的,當(dāng)初修個火炕比什么不強(qiáng),偏要狗長犄角整什么洋式的,弄個好看不中用的壁爐。被窩里的余溫也就是路北方的體溫。路北方瞟了眼窗外,下雪了。路北方心頭一冽,近乎抽搐了一下,目光被凝住了似的。白。還有沉寂。樹木和假山上都落了白白的一層雪。下雪啦,路北方嘴里嘟囔著。這是今年的第一場雪。

路北方披著被子跳下地,往壁爐里塞了幾塊木柴,用松針再次把火引著,直到看見火苗躥起,呼嘯著,包裹著木柴,把木柴也點著了。路北方手伸向火,開始感覺到火的灼熱。路北方連忙跑回床上。隨著木柴燒起來,屋子里的溫度明顯上升了。路北方突然覺得肚子餓了。

昨天晚上,老米就說今天早上他要下山去趕集,等他回來帶些吃的當(dāng)早餐。路北方想,這個時候的老米一定已經(jīng)在大集上了,或者正在回來的路上。路北方眼望著窗外,有些為老米擔(dān)心,這么大的雪,白茫茫的,大集上還會有人出攤嗎?

老米問,想吃什么?

路北方說,隨便買些吃的就行,老關(guān)不是說,過幾天從南方回來,就過來嗎?

路北方從兜里拿出五百塊錢,遞給老米。

老米拒絕了,說,老板已經(jīng)交代過了,說你是他最好的朋友,不能花你的錢,他已經(jīng)微信轉(zhuǎn)給我三千塊錢。

路北方說,老米,你也用上微信啦。

老米說,不用不行啦,買東西這個方便,不用帶現(xiàn)金,省得丟了。

路北方哦了一聲,望著老米說,你還是拿著吧,這么冷的天,下山去,也挺不容易的。再說了,老關(guān)的錢是他的錢,我的是我的……

老米說,我不能收你的錢,如果叫老板知道,我還在這兒干不干了。

路北方說,我不會告訴關(guān)珊平的。

老米說,那也不行。這也不是我的為人風(fēng)格。

路北方說,你不會是嫌錢少吧?

老米說,真的不是。

路北方只好把錢收回來。

老米說,那不打擾你了,我回屋睡覺了。

老米住在一樓。

路北方聽到老米下樓和開門、關(guān)門的聲音。

老米是個跛足。右腳。老米比路北方大十五歲,五十五了,但看上去要老很多。聽關(guān)珊平說,老米的跛足是當(dāng)年被人挑了腳筋。至于為什么,路北方?jīng)]問過。是關(guān)珊平收留了他,讓他到這朝霞山莊,給看房子。房子是個奇怪的東西,要是長期不住人,也就沒了人氣。當(dāng)年,關(guān)珊平也是心血來潮才建了這朝霞山莊。在酒桌上,沸流鎮(zhèn)鎮(zhèn)長說給他弄塊地,就是這坪山溝里,可以蓋棟別墅。夏天的時候,關(guān)珊平可以過來避暑。再說,這里距離卡爾里海,半個小時的車程。鎮(zhèn)長這么說,當(dāng)然是有目的的。關(guān)珊平在沸流鎮(zhèn)有三座礦山,每年光給鎮(zhèn)長送錢,就有一二百萬。關(guān)珊平找人看了坪山溝,都說不錯。他還找了風(fēng)水先生。風(fēng)水先生也說,不錯。關(guān)珊平就把朝霞公司下屬的一個建筑隊叫過來,并請了北京的一位設(shè)計師設(shè)計。一年時間就建好了。這里成了一個秘密的地方,類似私人會所那種。關(guān)珊經(jīng)常把朋友們帶過來,吃飯、打麻將。說是打麻將,其實是賭博,他們玩得都很大。朋友來了,自然要吃飯,想吃些山里的東西,野味什么的,沒廚師咋行。這就要說到老米。老米還是一個優(yōu)秀的廚子,尤其是鐵鍋燉,是他拿手的。

路北方坐在床上,望著窗外,肚子又嘰里咕嚕叫起來。人工湖和湖心的涼亭都落滿了雪。路北方拿出手機(jī),看了看,沒有人找他。路北方刷了會兒朋友圈,看了看一個公眾號推送的德·庫寧的畫作。路北方喜歡德庫寧那些《女人》系列的作品,那些被切割成碎片似的女人。路北方翻看了下覃鳳英的朋友圈,因她設(shè)置了僅三天可見,沒更新,頁面一片空白。路北方的心里也跟著空白了。路北方想發(fā)私信和覃鳳英說點兒什么,但還是忍住了,心在隱隱作痛。路北方把手機(jī)充上電,從床上起來,穿好棉襖,來到露臺上。有一把掃帚倚靠在墻上,路北方拿過來,把露臺上的雪掃到一起。路北方用掃起來的雪,堆了一個雪人,先是做了個圓圓的頭,然后是身子,但缺鼻子少眼睛的。路北方下去,在廚房灶膛里找出兩塊木炭,又在冰箱里拿了根胡蘿卜,再次回到露臺。路北方把木炭按上去,有了眼睛,雪人就像有了靈魂。路北方又把胡蘿卜插上去,更加惟妙惟肖,活靈活現(xiàn)了。因為肚子里沒食物,讓人覺得冷。路北方下去,在廚房里看到一個饅頭,又拿了一袋大醬,把醬涂抹在饅頭上,隨手折了根柴火棍,插在饅頭上,來到壁爐前,放到火上烤。很快香味就出來了,抹了大醬的饅頭,焦黃焦黃的,散發(fā)著咸香,他掰下一小塊,里面還是冷的。路北方邊烤著,邊嚼著掰下來的那一小塊。香。路北方的手不時轉(zhuǎn)動著串著饅頭的柴火棍,但還是有的地方過火了,黑了,煳了,炭化了。路北方把整個饅頭都吃了,隨手把柴火棍扔進(jìn)跳動的火中。很快變成了火的一部分。肚子里有了食物,再加上在壁爐前烤了這么長時間,路北方感到之前侵入身體里的寒氣都被驅(qū)走了,尤其是臉上,熱乎乎的,像發(fā)燒,他警惕地將手伸進(jìn)腋窩,摸了摸,體溫正常。

路北方再次回到露臺上,又有雪花落下來。路北方看到自己堆的雪人是那么丑陋,太大眾化了。路北方走過去,把雪人的鼻子和眼睛都拿下來,扔到一邊,再次端詳著那沒有五官的雪人,倒覺得是心中想要的樣子了。雪人的那張臉是模糊的,甚至是無臉。隱隱看上去像個人,具體又說不出來像誰。路北方認(rèn)為此刻的雪人看上去像個藝術(shù)品了。路北方一直認(rèn)為好的藝術(shù)是處于一種模糊狀態(tài)。路北方看到露臺上還有一捆柴禾,折了幾根,粗細(xì)不等,像線條一樣,鑲嵌到雪人身上,有了德·庫寧那種畫的意思。幾根線條在切割著雪人的身體。路北方甚至在雪人胸口往下的位置,用木棍拼了一個拳頭大的三角形,看上去像個器官了。這個三角形讓雪人的性別變得明晰起來。那分明是女人了。路北方抽著煙,望著作品般的雪人,心臟抽搐了幾下,路北方心里知道這是誰。路北方用手機(jī)拍了張照片,想發(fā)給覃鳳英,但路北方?jīng)]發(fā)。從露臺上望著山下的小路,白茫茫的,幾乎看不到路了,也看不見老米的身影。

那一刻,路北方覺得自己是孤單的,在茫茫山野之間,整個山莊是渺小的,路北方也是渺小的。路北方不知道老米這些年一個人在這山上是怎么度過的。這需要多大的忍耐??!那么自己來這山莊為了什么?是逃避嗎?是自己不堪忍受和覃鳳英分手帶來的痛苦,而逃到這里來避世嗎?自己為什么會是如此脆弱的一個人呢?這么想的時候,路北方再次感覺到心臟的刺痛。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路北方曾經(jīng)是那么一個堅硬的人。一年的同居生活真的讓自己愛上了覃鳳英嗎?還是自己對覃鳳英的依賴?當(dāng)年黎清離開的時候,路北方都沒這樣萎靡頹唐過,心也沒這樣疼過。路北方找不到答案。

某一天,路北方甚至陷入了抑郁,一個人躺在地板上,仿佛聽到了死神的召喚,望著房間和閣樓的樓梯,路北方幾次想把一根細(xì)長的電線懸掛上,然后把自己懸掛上去。路北方躺在地板上,哭。那一刻的人間對于路北方來說,是黑暗的,猶如地獄。路北方仿佛被囚禁在一個黑匣子里,被黑暗淹沒,不能自拔。路北方哭???。哭。路北方哭。悲傷是從骨頭里出來的。路北方在和那個呼喚他的聲音,較量著。悲傷是一座冰山,在靠近路北方,隨時都要把路北方壓垮在地板上。路北方甚至扇了自己兩個耳光,啪啪的脆響,同樣沒有讓路北方變得清醒。路北方閉著眼睛躺在地板上,感覺著那悲傷冰山的力量,慢慢地移動著,靠近路北方,即將碾壓路北方的身體。路北方處于崩潰的邊緣……即將成為悲傷冰山的一部分。腦海里是揮之不去的覃鳳英的身影,那張覆著霜色的臉……

路北方看到一個齜著牙齒的白色幽靈在樓梯上,沖著路北方微笑,在輕聲喚著路北方,來呀,來呀,你別無選擇的。來呀,來呀,我?guī)闳ヒ粋€好地方,那里沒有覃鳳英,更沒有……

路北方覺得整個人的身體都是冰冷的,像被關(guān)在一個冰箱里或剛剛從冰箱里拉出來的尸體。

那齜牙的白色幽靈說,你是個膽小鬼,你是個膽小鬼,跟我走吧,你的痛苦將會得到解脫的,你將脫離七情六欲的困擾,來吧……到我的世界中來。你會忘記塵世帶給你的那些痛苦……你如此困擾和折磨自己,沒人知道,沒人知道。這只是你一個人的獨角戲,獨角戲。時辰快到了,快走呀,來呀。對,就用那個電線,那根電線……要我拿給你嗎?

路北方的身體緊貼著地板,就像被粘在了上面。路北方?jīng)]有起來,閉著眼睛,沉浸在黑暗中,仿佛真的死了似的。那白色的幽靈還在誘惑著路北方。路北方突然咆哮著,去你媽的。這句粗野的話罵出來,路北方感覺到黑暗在退去。路北方從地板上坐起來,點了支煙。路北方終于自救了,并度過了一段黑暗時間。想想剛才的樣子,路北方后怕了都。如果真的……那么現(xiàn)在這一切都是虛無了……起碼連享受這一支煙的權(quán)利都沒有了。路北方狠狠吸了一口煙,輕輕地用鼻子噴出來,覺得真香?。?/p>

路北方想離開望城一段時間了,可是去哪兒呢?

路北方想到了關(guān)珊平的朝霞山莊。那是一個幽靜的地方,除了一個叫老米的看房子的人,平時,也沒人在山莊。路北方就打電話給關(guān)珊平。關(guān)珊平好久沒接電話。后來是他給路北方回的電話,說他在北京,腰椎出了點問題,在醫(yī)院里做手術(shù),剛剛從手術(shù)臺上下來,麻藥才過勁兒。

路北方問,沒事兒吧?

關(guān)珊平說,沒事兒,還活著。你有啥事兒?

路北方說,我想去你那朝霞山莊待一段時間。

關(guān)珊平說,你想去,就去啊,就當(dāng)是你的山莊。你小子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兒啊?女人的事兒吧。你啊,我早就說你路北方是個情種了,太把和女人的事兒當(dāng)回事兒了,什么時候,你不這樣了,你小子也就出息了。

路北方無言反駁關(guān)珊平的話。

應(yīng)該說,關(guān)珊平是見多識廣的,自然很多事情都看淡,看開了。

路北方還記得跟他在一起的曉婷。關(guān)珊平很寵她,還給她在望城買了房子和車,但曉婷想和關(guān)珊平結(jié)婚。關(guān)珊平不干了。曉婷鬧得很厲害,尋死覓活的。最后,連房子和車都沒撈到,至今下落不明。關(guān)珊平在英國也有房子,妻子和女兒在英國,也老讓關(guān)珊平過去,但關(guān)珊平的一堆產(chǎn)業(yè)都在國內(nèi),一時半會也抖落不清。

關(guān)珊平說,我一會兒讓一個司機(jī)和你聯(lián)系,讓他送你去朝霞山莊。

路北方說,感謝。

關(guān)珊平說,你還跟我客氣什么呢?等我出院了,我過去。差不多也要春天了,你就在那兒待著吧。還是上次你從未莊回來,我們見過一次,之后再沒見過吧。

路北方說,是的。

關(guān)珊平說,我咋聽說你和覃鳳英……

路北方說,你咋知道的?現(xiàn)在我倆也……

關(guān)珊平說,關(guān)于覃鳳英,我還是了解一些的。我回去再和你說吧。你啊,根本不是她的對手,你是一個簡單的人……

路北方說,哦,但都過去了。

關(guān)珊平說,真的過去了嗎?你先去山莊吧,我回去后我們再嘮。用我和覃鳳英溝通一下嗎?其實,我溝通也沒用,我太知道覃鳳英這個人了。她在望城也是個人物,你啊,遇上誰不好,偏偏遇上她了。這就是你的命吧。

路北方說,結(jié)束了。即使我心理上還不能承受,但我會自己解決,并消化掉的。

關(guān)珊平說,這才像個爺們,但我認(rèn)為覃鳳英不值得你這樣傷筋動骨的。你也四十多歲了,咋還像個小年輕,情啊,愛的,找個安穩(wěn)的女人得了。

路北方說,我認(rèn)了,牙打下來,就要自己咽下去。

當(dāng)年黎清離開望城的時候,說,你如果想好了,可以到深圳來找我。是啊,都過去一年多了,這一年里路北方和覃鳳英生活在一起,現(xiàn)在路北方和覃鳳英分手了。難道真的能去找黎清嗎?路北方告誡自己,不能。路北方覺得和黎清更像是朋友了,偶爾還會在微信上聊天,但已經(jīng)沒有當(dāng)年的那種愛了。那種愛在心里冷落了。和覃鳳英的這段情感,是在黎清離開望城之后發(fā)生的。路北方?jīng)]告訴黎清,她也不知道。從她回深圳后,就一直沒再回來過。至于黎清是否又有了男朋友,她也沒說。路北方記得有一次,黎清給路北方截屏過她和一個男人的聊天記錄,好像那男的在追求她,至于結(jié)果,路北方不知道。令路北方困惑的是,黎清為什么要給路北方發(fā)那樣的截圖,是想向路北方證明什么嗎?還是讓路北方嫉妒傷心呢?其實,那時候的路北方已經(jīng)不嫉妒了,路北方有了覃鳳英。黎清在剛離開望城的那段時間,情緒很不好,從她的微信里可以看出來,但那是她要離開的,而不是路北方讓她走的。黎清的離開同樣讓路北方失落了很長時間,直到遇到了覃鳳英,路北方才從那種情緒中走出來。

現(xiàn)在,路北方再次陷入了情感的糾葛中。

路北方站在那里,又點了支煙,有些想念以前在未莊的畫室了。那個畫室已經(jīng)被拆掉,灰飛煙滅了。路北方還記得,當(dāng)時很多人赤身裸體,站在即將被拆遷的畫室前面,來了一次行為藝術(shù)。他們的行為并沒有改變什么。因為小產(chǎn)權(quán)和違建,未莊出租或者被畫家買下來的畫室,都灰飛煙滅,是的,灰飛煙滅了。路北方從未莊回到望城,用一點積蓄買了一個八十多平方米,帶閣樓的房子,結(jié)束了漂泊的生活。路北方還記得關(guān)珊平和他說過,讓路北方搬到山莊來住,但路北方?jīng)]有。關(guān)珊平還說他在城里有幾套抹賬房,可以給路北方一套,是清水房,要路北方自己裝修。路北方拒絕了。盡管路北方和關(guān)珊平是發(fā)小,但路北方不想虧欠任何人。再說了,那時候,路北方從未莊回來,還帶回來一個女人。那個女人叫黎清。黎清也畫畫,成就比路北方高,但這并不影響兩人在一起生活。本來離開未莊后,黎清建議,路北方一起去黎清的老家深圳,但路北方?jīng)]同意,兩人還別扭了好幾天。

黎清說,望城有什么好回去的呢?沒有藝術(shù)氛圍,在東北就是一座死城,你回去能做什么?

黎清說的都是現(xiàn)實,但路北方只說了兩個字,故鄉(xiāng)。

黎清說,你啊,你以為你是衣錦還鄉(xiāng)嗎?屁。你這是狼狽的撤退,灰頭土臉的回去。

黎清的話確實刺疼了路北方。路北方急了,幾乎是憤怒地吼著,那我自己回去。黎清不說話了。黎清能理解路北方的神經(jīng)質(zhì),很多時候,她覺得路北方就像是一個長不大的孩子??梢哉f,這次未莊畫室的被拆對路北方的打擊很大。就在拆遷前幾天,他們的朋友大劉燒了所有的畫,在畫室里上吊了。他們得到消息,趕去的時候,大劉還懸掛在那里,是赤裸著身體的。來的人都站在那里,仿佛懸掛在屋頂上的是自己。很多人嚎啕大哭起來。路北方招呼人把大劉的尸體放下來,找了個床單,蓋在他的尸體上。大劉在墻上寫著,藝術(shù)是靈魂的深淵,我在去地獄的路上。有人拍了照,在網(wǎng)上紛紛揚揚傳開了。那天從大劉的畫室回來,路北方的情緒一直很低落。

路北方問黎清,你說,死真的就能抵抗一切嗎?還是能改變什么?

黎清說,我不那么認(rèn)為,死是懦弱的,活著才是最好的抵抗。

路北方坐在椅子上,哭了。

黎清安慰著路北方,說,死亡的情緒是傳染的,同樣會令人墜入深淵。靈魂總是虛無的。黎清從椅子后面用兩臂摟著路北方的脖子,說,藝術(shù)已經(jīng)不能讓我變成它的犧牲品了,藝術(shù)對于我更是日常,是活著的一種方式,和吃喝拉撒睡一樣,沒有什么高尚的。這么想,就會釋然的。極端才是深淵。我們需要的是日常的光芒,比如夜空里的那些星星,我倒認(rèn)為那是日常的東西。能看到星星存在的人,才可能從深淵里走出來。至于這個深淵是什么,不僅僅是靈魂,還有別的。比如,這個千瘡百孔的未莊……這里確實埋葬了我的理想主義和青春,也是我們離開的時候了。是時候了。時代不同了,不是我們來未莊的那些年了。那時候的未莊更像是我們的桃花源。盡管也存在這樣那樣的問題,但還是令我們心有期待和慰藉的,現(xiàn)在……

路北方哭得很傷心。

黎清從椅子后面轉(zhuǎn)過身來,正面騎在路北方的腿上,說,像個孩子似的,總也長不大。別哭啦。她用兩只手捏著路北方的臉蛋,在路北方的嘴唇上親了一下。

路北方把黎清抱在懷里,抱起來,扔到床上。兩人結(jié)束后,黎清溫柔地說,像個殺手似的,一點兒不知道心疼我,都被你弄疼了。

情緒平復(fù)下來的路北方,有些害羞地說,我愛你呀。

黎清說,你??!還說愛我呢,都要把我殺了,簡直就像一個暴徒。

路北方說,我怎么舍得殺你呢,你就是我的命啊。

黎清嫵媚地望著路北方輕聲說,我還要,要你殺我。

路北方噗嗤笑了,近乎求饒地說,饒過我吧,再來一次,我就要成藥渣了。

他們都笑了,抱在一起。

屋子里的畫大部分都打包了,等著快遞公司發(fā)回望城。白色塑料泡沫包裹著那些東西,看上去像尸體。

黎清穿上衣服說,你歇一會兒吧,我做口吃的,還有一些東西沒打包呢。

路北方說,歇一會兒,我來做。

黎清說,你睡一會兒吧。

路北方嗯了一聲,真的睡著了。

整個未莊支離破碎地懸浮在半空之中。那些路北方認(rèn)識的人都站在半空中……路北方在人群里尋找自己和黎清,卻沒看到。一陣大風(fēng),把懸于半空的未莊和那些人,刮走了。天空變得陰沉,像一個巨大的器皿,籠罩著路北方,那移動的黑云,毒氣般地侵入,令路北方感到窒息。一只黑貓眼睛明亮地隱藏在黑云后面,虎視眈眈的,隨時都要沖出來,把路北方撕碎似的。路北方掙扎著,幾次想從床上起來,都像被什么東西綁縛在床上。此刻,路北方和床都懸置在半空中,像一艘去往地獄的船只,緩慢移動。路北方掙扎著,幾次想脫離那類似母體的床,但都是徒勞的。無形的東西在綁縛著路北方,綁縛著路北方。一道刺眼的白光穿透黑云,照射進(jìn)來。一個扇動翅膀的天使從那白光的縫隙而來……路北方看不清天使的面孔,隱隱覺得像是黎清,又不太像。天使在扇動著翅膀,阻止著那船只般的床繼續(xù)移動。那躲在黑云后面的黑貓也消失不見了。擎著路北方的床,在緩慢降落,降落。安全著陸的地點竟然是望城醫(yī)院前面的空地。在著陸后的那一刻,天使飛走了。黑貓變成了白貓,出現(xiàn)在路北方的床邊。路北方一身病號服,從床上起來……從醫(yī)院里跑出來幾個護(hù)士和醫(yī)生,其中一位護(hù)士沖上來,問,你咋跑出來啦?你的床又是怎么回事?路北方一臉委屈地說,我也不知道。你們這兒是醫(yī)院還是精神病院?路北方問。那護(hù)士說,醫(yī)院。路北方注意著那護(hù)士,面容姣好,右側(cè)眉心里還隱藏著一顆黑痣。路北方跟著他們進(jìn)入醫(yī)院內(nèi),回到消化科的病房。路北方在窗口看到幾個人在下面拆卸那張病床。

黎清喊路北方,起來吃飯啦。

路北方的夢被打斷了。

黎清說,睡得真香??!大老爺。我和你一樣累,還要給你做飯吃。

路北方笑著說,你真好。

黎清說,別光用嘴夸我,快起來吃飯吧,吃完了,幫我打包。

路北方說,做了個夢,夢見你像天使一樣護(hù)送我,我們一起回到了望城,你看著我落地后,你就飛走了。這不會是真的吧。

黎清說,夢,你信。要是夢是真的,那未莊也不會變成現(xiàn)在這樣,我們也不需要離開……去什么你那個故鄉(xiāng)望城了。

黎清最后這句“去什么你那個故鄉(xiāng)望城了”讓路北方敏感了。路北方知道這只是黎清隨口說的,但還是刺疼了路北方。路北方表面上沒表現(xiàn)出來,但心里面變得復(fù)雜了。

路北方起來吃飯,在飯桌上,黎清說,大劉的妻子來了,把他的骨灰?guī)Щ乩霞伊?,還有他們女兒的。

路北方說,什么?他們女兒的嗎?

黎清說,是啊。

路北方說,他們女兒的不是讓大劉用那種模型飛機(jī),吊在一個口袋里,撒到整個未莊的大地上了嗎?

黎清說,聽說不是全部,還剩了一點兒,在一個瓷罐里。

路北方說,哦。大劉也挺不容易的。他的女兒也是自殺。那段時間,你回深圳了。

黎清說,我聽說了。

路北方說,當(dāng)時,我們就在大劉的畫室吃飯。那天好像是大劉賣了一幅畫,幾萬塊錢,我忘了。大劉請我們這些人去吃飯。大劉買了很多涼菜,他還親自下廚做了熱菜。他女兒在他這兒待著已經(jīng)半年多了。說是抑郁癥,高二的時候,念不下去了,就從威海老家來了。來到這里,她的抑郁多少得到了緩解。路北方還記得春天,附近油菜花開的時候,她坐在地邊,看著那些油菜花。她沒事的時候,喜歡在莊里閑逛。很多人知道她是大劉的女兒,偶爾和她搭訕,她就抿嘴笑,很少說話。有的時候,早上起來,大劉還帶著她在莊里跑步,一點兒看不出來她有抑郁癥,朝氣蓬勃的。誰想得到,她會……

那天吃飯,你也知道是那種畫案子拼成的大長條桌子,能有二十多人,她剪了個短發(fā),看上去像個假小子。她就坐在路北方對面,她左面是她爸,右面是誰,路北方忘記了。她看上去吃得很少,像一只貓似的。大劉還給她夾菜,讓她多吃點兒。她不吭聲。大家開始輪番給大劉敬酒,祝賀他賣畫。喝的是紅酒,不知道誰帶來的,很好喝。她當(dāng)時也喝了半杯。在大家祝賀大劉賣畫的同時,也不忘贊美一下她,說大劉有這么好的女兒,看著就有大劉的遺傳,透著靈氣和藝術(shù)氣息。她不吭聲,靦腆地抿嘴笑。路北方偶然看到她的笑容里面,藏著一絲冷漠。路北方發(fā)現(xiàn)她盤子里大劉給她夾的煎牛排,她沒吃。她只吃了些蔬菜沙拉,嘴角還沾了一點兒沙拉醬。路北方?jīng)_著她比劃著,示意她嘴角沾了沙拉醬,她沖著路北方笑了笑,拿起一塊紙巾,擦了擦。也許是太鬧騰了,你也知道那些人,尤其喝過酒后,更是鬧騰得不行。她悄悄離開了。大劉給她夾的煎牛排還剩在盤子里。那牛排煎得七分熟,還帶著血絲兒。大劉也沒在乎她的離開。酒桌上,這些人就像瘋子似的,從藝術(shù)說到體制,又扯到未莊的未來。人們開始變得感傷起來。是啊,藝術(shù)總是讓人感傷,尤其是那種無用。有的人甚至因為太激動,哭了起來,說,這不會是我們最后的晚餐吧。在吵鬧中有人喊著,誰是那個猶大?誰是那個猶大?給我站出來。說這話的人,語氣咄咄逼人,仿佛要從這一群人里面指出那個猶大來。整個飯局的氣氛變得不好玩了。最后,還是大劉說話了,他說,我們這些人里,哪有什么猶大???猶大是……有人說,大劉你說得太對了。路北方當(dāng)然聽到了大劉說的猶大是誰。但路北方厭惡他們這樣的談?wù)?。其實,路北方知道真正的猶大就隱藏在我們這些人之中。路北方的預(yù)感是對的,在之后大劉被派出所找去談話的事情上看,但那個出賣或者說告密大劉的人,是誰?路北方并不確定。如果不是有人告密大劉,大劉也許不會……而是像我們一樣,離開未莊,回到老家或者去別的藝術(shù)區(qū)。

黎清說,就因為大劉說猶大是……

路北方說,嗯。

黎清說,藝術(shù)家隊伍里同樣有一些敗類。

路北方說,可不是。尤其是那些告密的小人……路北方們已經(jīng)夠壓抑的了,他們還……

路北方繼續(xù)說,因為喝酒的原因,我的小腹有些脹。我平時幾乎不喝酒,這你也知道。我打算去一趟衛(wèi)生間,就離開了。我多少有些厭惡那些不清醒的人。大劉是沒辦法,不好趕他們走。我去了剛打開衛(wèi)生間的門,就愣住了。我看到地上都是水,是紅色的水。我看見一道浴簾擋著浴缸。之前,大劉家的衛(wèi)生間,我去過,知道那里面有一個浴缸。我不敢去觸碰那浴簾,只好去喊大劉,但我不想聲張。我悄悄來到大劉身邊,拉了拉他,說,你跟我來一下。大劉嘴里嚼著一口煎牛排,沒有咽下去。他快速咀嚼著,咽下去,喉結(jié)跟著一動一動的,像里面蠕動著一只老鼠。

最后,他還做了個使勁吞咽的動作,說,這牛排煎得還差一點兒火候。大劉問,怎么了?

我連忙說,你去衛(wèi)生間看看吧。

大劉問,咋啦?跑水了嗎?

我說,你去看看,可能……

大劉意識到了什么,連忙向衛(wèi)生間跑去,我跟過去,但路北方?jīng)]進(jìn)去,就站在門口。當(dāng)大劉拉開浴簾的時候,只見她躺在浴缸里的血水中。圍觀的人幾乎都過來了,大劉先是愣住了,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圍觀的人盯著浴缸里她的女兒,一對乳房從裙子里袒露出來。大劉抓過浴巾,蒙了上去。那些人在竊竊私語著。大劉突然嘔吐起來,他趴在馬桶上,吐著。等他從馬桶上起來,仿佛才意識到發(fā)生的一切。他嘔吐的時候,眼睛里都是眼淚。大劉彎腰把女兒從浴缸里抱出來,喊著,快叫救護(hù)車。未莊只有診所,沒有醫(yī)院。哪來的救護(hù)車?。∨⒌陌兹棺右沧兂闪思t裙子,血水滴落在地上,淡淡的紅。我們都跟著去了診所,但女孩還是因為流血過多……你說,大劉這命,現(xiàn)在他也去見他女兒了。我有時候就想,如果我們這群人不來到這個地方,是否我們的命運就是另一種命運了呢?環(huán)境對于我們每個人,或者說人類是否就像一個匣子,只要我們進(jìn)入到這個匣子里,就會被改變……我們向往著藝術(shù),向往著自由……最后呢?

黎清說,唉。其實,你的神經(jīng)質(zhì)和敏感同樣讓我害怕,如果我們再在未莊待下去的話,我怕你……真的……也許這次離開,是對你生命的一次救贖。

路北方說,救贖什么啊?你才是我的救贖。

黎清說,不要這么說,我可能只是你生命中的一個節(jié)點,是讓你落腳的一顆星星,你還會有別的星星的。

路北方說,什么意思?你說話咋像個巫婆。

黎清說,我不是巫婆。也許是年長你三歲,比你多吃了幾年鹽而已。

路北方突然對黎清說的星星感興趣。

路北方說,小時候我媽就說,每個人都是天上的一顆星星,如果有一天人死了,那顆星星就會落下來……那你說,大劉和他女兒的星星是不是就落下來了,我們在天上找不到了呢?

黎清說,這只是一種說法,還有說人是死后才變成天上的星星的??斐燥垼徽f這些了。滿畫室的破東西,還等著我們?nèi)ナ帐澳?。既然已?jīng)要離開了,就繼續(xù)好好過以后的生活吧。

路北方嗯了一聲,問,以后的生活會好嗎?

黎清說,如果你還如此沉迷在藝術(shù)之中的話,而不是把藝術(shù)和生活分開,那么可能……你不能用你藝術(shù)的方式活著……這幾年,我能容忍你,別人可能就……而且,你不會保護(hù)自己,一旦陷入進(jìn)去,就很難自拔。你也該自省一下你的生活了。這么多年,我都像姐姐般愛你,這也是我的不對。我應(yīng)該讓你變得更加獨立……

路北方說,你什么意思?

黎清說,沒什么。

路北方覺得可能是自己提起大劉的事情,讓黎清變得心情不好了。其實,路北方心情也不太好。在打包東西的過程中,他們因為一點兒小事,還吵了一架。黎清坐在畫室門口抽煙,不干了。還是路北方過去哄了一會兒,她才心情好轉(zhuǎn),他們繼續(xù)打包。

快遞公司的人來看了看他們打包好的東西,說了一個價錢。

黎清說,太貴了。

路北方問,那怎么弄?

黎清說,我們雇個大卡車吧。

路北方說,卡車回到望城要七八個小時,那還要路上不出意外。

黎清說,你不覺得那樣更好玩嗎?

路北方說,是搬家,咋和好玩兒扯到一起了呢?

黎清說,你??!

路北方說,那樣也不會便宜。

黎清說,你不用管了,我來處理吧。

路北方說,嗯,我就是一個生活能力低下的人。

黎清說,你應(yīng)該嘗試處理一些生活上的問題了。

路北方說,不是有你嗎?

黎清說,我要是死了呢,你還不活啦。

路北方說,說這些感傷的話做什么?

黎清說,你不能總是依靠我,如果我……

路北方?jīng)]再吭聲。

黎清出去,到莊里聯(lián)系卡車。路北方想象著那種大卡車載著他們的東西,那種感覺,就像兩個吉普賽人,有些羅曼蒂克了,讓路北方有些向往了。從這件事兒上,就能知道路北方是一個多么沒心沒肺的人。必須得說,在生活上,路北方是一個低能兒。路北方爬到畫室屋頂,抽著煙,望著已經(jīng)拆遷結(jié)束的部分地方。路北方在未莊生活了五年的畫室,也即將成為一堆瓦礫。路北方變得感傷了,整個人都空了。那種空是一種無依無靠的空。即使有望城的存在,路北方還是覺得自己是一個無依之人。在畫室屋頂,路北方有了想跳下去的沖動,盡管不高,但那種沖動格外強(qiáng)烈,猶如置身在懸崖之上。路北方仿佛看到那些來到未莊后,因疾病或者自殺身亡的人,他們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半空中,向路北方走過來。

那只未莊的流浪狗“黑咖啡”,在不遠(yuǎn)處的瓦礫中找什么吃的東西。路北方朝著它喊,“黑咖啡”過來,但它好像沒聽見路北方在叫它。從路北方來到未莊,就看到了它。它比路北方在未莊的時間要長。它好像還被人收養(yǎng)過幾天,但又跑開了。它喜歡這種無拘無束的浪蕩生活。即使偶爾會吃不到什么,饑腸轆轆的。很多人說,每次看到“黑咖啡”就想到了他們自己,有了同病相憐的意思。有人還給“黑咖啡”做了個鑄鐵雕像,它儼然成了未莊這些藝術(shù)家們的精神自畫像。路北方也曾畫過一張油畫,但那張是抽象的,后來被來未莊旅游的一位加拿大人買走了。

“黑咖啡”和大劉的女兒很好。他女兒還活著的時候,“黑咖啡”常常跟在她身后,她也逗“黑咖啡”玩兒。在他女兒自殺去世的第三天,大劉不知道從哪兒借了個大喇叭,綁到屋頂上,和錄音機(jī)連接到一起,整個未莊的上空都回蕩著哀樂,但只播放了一上午,下午,就被未莊的管委會給要求停止了。未莊管委會的人說,不是不讓你放,而是不要這么大聲好嗎?這樣還是擾民了。大劉就停止了哀樂的播放。突然停止了播放哀樂的未莊,變得肅穆寂靜。有人來問,咋不放了呢?路北方覺得挺好聽的。其實,那時候的未莊人,尤其是那些外來的藝術(shù)家們都有一種向死而生的勁頭兒,但他們還是紛紛離開了未莊。

路北方站在山莊的露臺上,有些凍僵了。路北方還沒看到老米回來的身影。路北方想,是否應(yīng)該去迎迎他,但下面的山路,路北方實在不熟悉。在這茫茫雪地中,很多路也被淹沒了。路北方回到房間,又往壁爐里面塞了幾塊劈柴,坐在壁爐前的椅子上烤火。聽著劈柴燒起來,發(fā)出噼啪的聲音。火笑了。窗外的雪還在下著。

這時候,路北方的手機(jī)響了。

是老米。

路北方心里還納悶了一下,是什么時候把手機(jī)號碼告訴給老米的呢。

老米說,餓了吧。大集上,沒幾個人出攤,路不好走,還要晚些時候回去,你看看冰箱里還有什么東西,先對付一口。

路北方說,要不要去接你???

老米說,不用。再說了,你也不認(rèn)識路。這雪一會兒就淹沒了路面。

路北方說,那你注意安全。

老米說,好久沒下雪啦,你一來,就下雪了,真好。呼吸著空氣都甜絲絲的。你可以到院子里走走。

路北方說,我已經(jīng)去露臺上了,還堆了個雪人。

老米說,等我回去,帶你去林子里下套子去。

路北方說,什么套子?

老米說,就是勒兔子什么的。

路北方說,好呀。我還沒下過套子呢。

老米說,這會讓你吃點兒野味。說不定能套到兔子什么的。不說了,我這破手機(jī),要凍死機(jī)了。老米已經(jīng)往回走了,就買了些土豆圓蔥什么的。

撂了老米的電話。老米說的去林子里下套子逮兔子的想法,令路北方興奮。路北方從椅子上站起來,來到窗前。窗外的白變得厚了,一些羸弱的樹枝,已經(jīng)彎下來。人工湖中間的涼亭,像一座雪的雕塑。如果這是夏天就好了,漫山遍野的綠色……哪怕是春天也好,各種山花開得爛漫。

和覃鳳英那開始于冬天的戀情,同樣也是在冬天結(jié)束。這難道就是宿命嗎?現(xiàn)在想想那倉促開始的,也注定倉促結(jié)束。

路北方又走出屋,去了露臺,看到之前的雪人,在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已經(jīng)被剛剛落下來的雪覆蓋了,看上去更加面目全非,混沌了,只是一個隱約的人形。路北方拿起掃帚,從正面插進(jìn)雪人的身體里,就像一把刺刀插進(jìn)去似的,令路北方有了一種莫名的,甚至邪惡的快感。路北方用掃帚把在雪人的身體上攪動著,直到雪人的身體中央出現(xiàn)一個大洞。路北方又開始在雪人的頭部鉆出一個洞來。兩個洞,一小一大,一上一下,更加有了抽象的藝術(shù)感覺。那種粗礪的,呈現(xiàn)出一種痛感的雕像,令路北方釋然。

黎清離開時也是冬天,是的,冬天。他們之間并沒有發(fā)生矛盾,她有一天說,想回去看看深圳的父母,問路北方去不去。路北方說,不去了,你自己回去吧。沒想到的是,黎清這么一走,就再沒回來。路北方追問了幾次,黎清說,要照顧年邁的父母。他們都老了,黎清不想讓他們?nèi)ヰB(yǎng)老院。你如果想過來的話,就過來……只是,你過來的話,我還要照顧你……他們已經(jīng)要讓我招架不住了,你再來……

路北方不吭聲,過了很長時間,才說,那我不過去了。

路北方和黎清的關(guān)系可以說已經(jīng)名存實亡。她已經(jīng)把路北方當(dāng)成了一種負(fù)擔(dān)。路北方也算明智,不想成為她的負(fù)擔(dān)。雖然當(dāng)時這么想的時候,好像很無所謂,很超脫,但心里還是會疼。

路北方下到一樓,從門出去。他開始打掃水泥甬道上的雪,厚雪沒及腳踝了都。路北方揮舞著大掃帚,嘩嘩地,把雪掃到人工湖內(nèi)。一只他叫不上名字的鳥兒,站在涼亭的頂上,發(fā)出悅耳的聲音。路北方掃了一會兒,身上就開始出汗了。路北方必須承認(rèn)自己很欠缺體力勞動。路北方拄著掃帚,點了支煙,從山莊的院子里望出去。四周的山都白了,那些樹枝上也墜著雪,都不堪重負(fù)了,變彎了。雪總是給人輕盈的感覺,但它同樣是有重量的。路北方抽完煙,繼續(xù)打掃,差不多把整個院子里的甬道都打掃干凈了,老米回來了。路北方連忙上前接過老米背回來的東西。

路北方說,辛苦你啦,老米。

老米說,辛苦什么?你要是不來,我自己不也得弄食兒吃嗎?再說,你來,我也多了個伴。你能待一段時間嗎?

路北方幫老米拍打著他身上的雪。

路北方問,先待幾天,看看。你回來的路是不是很難走?

老米說,還行吧。因為有風(fēng),把路上的雪吹來吹去的,有的地方有腰深了,有的地方還是地皮兒。

路北方說,我還怕你迷路呢!

老米說,凈扯。我在這里待了這么多年,路上的花花草草,樹木石頭的,我都認(rèn)識,在哪個位置,哪會迷路呢?除非遇到那些游蕩的鬼魂,它們有時候調(diào)皮,和我開玩笑,會把我整到不熟悉的道上去。我會多走幾步路,但還是會找回來的。

路北方說,老米,你別盡整什么鬼魂的,不會是真的吧?怪嚇人的。我膽小。

老米說,路北方,不騙你的。真的。

老米說得那么肯定,令路北方感到毛骨悚然了。

老米拿著買回來的東西進(jìn)了屋內(nèi),路北方還在想著老米說的“游蕩的鬼魂”,心里還是恐懼起來。路北方繼續(xù)揮舞著掃帚,用力過猛,沒幾下,就又出汗了。鼻子也凍出了清鼻涕。路北方把通向湖中心涼亭的甬道也掃了。風(fēng)刮進(jìn)涼亭內(nèi)的雪,路北方也掃了。

老米喊著,別掃了,還不知道雪什么時候停,等停了,我掃。你歇一會兒吧,好吃飯。你個城里人,這體力活,不常干,晚上會腰酸腿疼的,就像和女人搞事。

老米說完最后那句,路北方停下來,問,老米,你有過女人嗎?

老米說,小瞧我??!

路北方說,你就吹牛吧,老米。

老米說,吹牛是什么話,等我有時間慢慢和你嘮叨。你來這山莊,也是為了逃避什么吧。是不是女人?

路北方?jīng)]吭聲,又掃了幾下涼亭內(nèi)的雪,靜靜地站在涼亭內(nèi),被涼亭籠罩著,仿佛整個身體都可能隨著涼亭一起,被發(fā)射到天上。路北方好像在等那個發(fā)射時間似的。路北方仰頭看著涼亭上面,竟然畫著一個觀音像,仿佛端坐在天上。路北方整個人突然安靜下來,望著觀音像的線條,看上去畫功還不錯。尤其是色彩的運用,和之前路北方看過的,不一樣。那種肅穆讓路北方突然涌生出敬畏來,但他沒有跪下,沒有。路北方感知到它的存在就好。涼亭上面這個觀音的畫像讓路北方滿意。從那畫像的眉眼中,路北方仿佛看到了覃鳳英,心像被刀子捅了一下。

路北方拎著掃帚從涼亭出來,雪仍在紛紛揚揚地下著。剛剛清掃出來的甬道,再次落滿了雪,不厚,但已明顯遮蔽了甬道。踩在上面的腳印是清晰的。挨著院墻是兩棵棗樹,枝丫上包裹著雪,看上去臃腫了很多,像每根枝條上都包裹了棉花似的。沒有被包裹的枝條上,依稀可見幾顆干棗掛在上面,依稀的紅色,猶如棗樹的眼睛。在枝條上還可見一些尖刺,伸出雪的包裹,指著天空。路北方來到棗樹下面,用腳踹了其中的一棵棗樹樹干,嘩嘩的積雪從枝丫上落下來,雪瀑似的。路北方為自己的頑皮或者說惡作劇興奮著。路北方的頭上也落了從棗樹上掉落的雪。

這時候,路北方聞到燉肉的香味,不禁翕動起鼻子來。路北方又把落上雪的甬道打掃了一下,但很快又被落雪覆蓋。那一刻,路北方想,這是否會是一場西西弗斯的雪,處于一種永恒的降落中呢?那么路北方是否就是西西弗斯,要不停地打掃下去呢?這種想法除了會在幻覺中,在虛構(gòu)中發(fā)生,現(xiàn)實中,永遠(yuǎn)不會存在的。不會。

整個院子的甬道差不多都掃了一遍,但仍在下著的雪,像無盡之中的,還在下,路北方之前清掃出來的明晰的甬道,又變得臃腫,覆蓋了新雪。在掃雪的過程中,盡管沒有劇烈的運動,但路北方貼著身體的內(nèi)衣已經(jīng)被汗?jié)窳恕?/p>

紛紛揚揚的落雪,在路北方的仰望中,把路北方也變成了其中的一片雪花。

老米出來喊著,別干了,洗手吃飯。真不好意思,讓你早飯和午飯一起吃了。要不是下雪,也不會這樣。

路北方說,還不太餓呢。

老米說,等雪停了,再掃吧。這樣邊掃邊下的,總像這雪掃不完似的。你如果愿意動彈,我們先吃飯,然后,我們?nèi)チ肿永镛D(zhuǎn)轉(zhuǎn),下幾個套子,看看能不能弄點兒野味回來,給你開開葷。我們轉(zhuǎn)悠差不多了,回來后,這雪也差不多停了,到時候我倆一起把這院子打掃干凈。

路北方說,不知道啥時候能停?

老米說,就是大雪封山,我們的吃食兒也夠十天半個月的。

路北方說,倒不是擔(dān)心這個。

老米說,那你擔(dān)心什么?擔(dān)心你出不去嗎?

路北方?jīng)]吭聲。

老米說,如果你真有事兒的話,總能走出去的。有一次,我……

老米沒說完,又把話咽回去了。

路北方詫異了一下,也沒追問,說,沒什么重要事兒。

老米說,那就和我在這兒作伴吧。

路北方笑了笑,說,行。

老米燉了一鍋土豆白菜,里面放了幾片豬肉,聞起來香噴噴的。蒸籠上還有幾個又白又大的饅頭,老米撿出來,放到一個柳條筐內(nèi),說,你端著上桌吧,我盛菜。

路北方端著饅頭上桌。過了一會兒,老米端著個不銹鋼盆上來,滿滿一盆,冒著熱氣。

老米說,多吃點兒,吃飽,一會兒,我們還要去林子里呢。

路北方問,遠(yuǎn)嗎?

老米說,有點兒距離。挨著山莊的地方,沒有。要翻過一座山,那邊的溝塘子里,也許能套著。我不敢保證,你要擔(dān)心套不著的話,就不去。

路北方說,就當(dāng)去玩兒了。

老米說,看你的樣子,就沒吃過苦,沒干過累活兒。

路北方說,是沒干過什么累活,但身體還可以。二百斤東西是扛不動,但五十斤,路北方還是能扛的,走個百八十里應(yīng)該沒問題。

老米說,吹牛吧。你拎著十斤的東西,走個百八十里給我看看。

路北方說,還真沒嘗試過。

老米說,前年,我還逮到一只狍子,可把我累屁了。沒有獵槍,我就拼命攆那只狍子,攆過一道山梁,我看到山溝里有一片凍冰,有了主意,就把狍子往冰上攆。那狍子也聰明,就是不往冰上跑,但我兜著全圈攆它,可以說是把它逼得走投無路,只能往冰上跑,它一到冰上,就完蛋了,劈胯了,站不起來了。我來到冰上,用繩子套住它,它還在掙扎著,但它已經(jīng)無法逃脫了。我就扛著它回到山莊,都半夜了。借著火光,就把它給殺了,卸完肉,能有一大洗衣盆。第二天,就給老關(guān)打電話,讓他們過來吃。老關(guān)開著越野吉普,來了幾個人,一頓都沒吃完。臨走的時候,我把剩下的兩條狍子腿給他們帶走了。從那之后,我再沒看到過狍子,倒是套住過一頭野豬,但最后那野豬咬斷了套子,跑了。野豬的套子要用那種鋼絲才行,要不就得挖陷阱。

老米邊吃邊說,眉飛色舞的。

路北方問,老米,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老米說,聽說過望城的拖拉機(jī)廠嗎?我就在那上班。后來,破產(chǎn)了,地皮賣了,我也就失業(yè)了。干過很多活,后來,遇到了老關(guān),就到這兒來了。快吃吧。

路北方覺出老米有些不愿說他的事情,就沒再深問。

他們吃完,老米說,我去準(zhǔn)備一下套子,不知道上次叫老關(guān)給弄的鋼絲還有沒有。

路北方收拾了桌子,來到外面,問老米,咋樣?

老米說,還有幾根鋼絲,做幾個套子。對了,你這羽絨服不行,挺貴的,別被樹枝什么刮破了,我給你找件破棉襖吧。再說,上山也不方便,走起來,不利索。

路北方看了看自己黑色的長及腳踝的羽絨服說,行。

老米拎著一件有著濃重灰塵味兒的破棉襖,在雪地上摔了摔,說,你放壁爐那兒,烤一會兒。我把套子做好,就上山。

路北方拿著那件破棉襖放到壁爐前烤著,散發(fā)出刺鼻的霉味。路北方都不想穿了,但看了看身上的黑色羽絨服,還是覃鳳英在他生日那天給買的,如果刮壞了,也挺心疼的。覃鳳英給他買過很多衣服,但就這件他從覃鳳英那兒帶回來了,也是當(dāng)時身上沒有別的可換的。別的衣服和鞋子什么的,他都沒拿。覃鳳英讓他拿走,路北方說,不要了,都扔了吧。是的,路北方當(dāng)時就是這么說的。路北方眼含著熱淚。路北方盯著覃鳳英,她再沒說話。路北方和找來搬東西的力工說,快點兒搬。路北方扭過頭去,不想讓覃鳳英和力工看到自己哭了。覃鳳英在廚房里收拾著她那套從國外帶回來的鍋。從他們認(rèn)識到生活在一起,她總是在某些時候,專注地擦拭那些鍋。路北方不知道為什么,她把那幾件套的鍋擦拭得都能照出影子來。路北方告訴力工哪些東西拿走,就下樓等著了。那天,也在下雪。是的,下雪。路北方坐在雇來的車內(nèi),望著窗外熟悉的小區(qū),路北方再次潸然淚下。路北方連忙拿出紙巾擦著。是啊,這個路北方生活了一年時間的小區(qū),有過路北方和覃鳳英的身影?,F(xiàn)在,路北方要離開了。雪花撲簌簌地下著,在視線里變得模糊。過了半個小時后,力工從樓上倒騰完路北方的東西說,都按你說的拿下來了。路北方說,那開車走吧。力工說,東西不少,你看這大冬天的都累出汗了。路北方說,給你倆一人加五十塊錢。兩位力工連聲說,謝謝。在車開出小區(qū)的時候,路北方的眼淚再也控制不住了。他坐在副駕駛上,眼睛望著窗外,用手去擦眼淚。路北方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路北方的心里突然變得很空,整個人都空蕩蕩的。力工把東西都搬到路北方自己的家中,堆在地上。他們離開后,路北方坐在椅子上抽煙,望著那些東西,整理著書,他們還是把幾本屬于覃鳳英的書,給路北方裝回來了。覃鳳英家里也有很多書,不知道是她兒子的,還是她的。路北方還記得前些天,她從網(wǎng)上買了一套魯迅的書,其中那本《彷徨》,路北方拿過來翻了翻。這本《彷徨》被拿過來了。其實,從路北方和覃鳳英在一起,幾乎沒見她看過書。她更多的時間都是在看手機(jī),刷抖音、快手什么的。要不就是了解一些國外的咨詢。路北方嘴欠,勸她看看書,她沒說什么,也沒看書。路北方拿起那本《彷徨》,眼淚再次落下。覃鳳英家里的布置再次出現(xiàn)在路北方眼前,那組沙發(fā),還有和路北方認(rèn)識后,新買的小米電視。在那沙發(fā)上,他們相擁著一起看電影,看那些她喜歡的懸疑片,甚至還在沙發(fā)上做愛。有時候,路北方會在閣樓上畫畫,她在樓下看電影??梢哉f,這一年來,路北方畫了很多畫,也賣了十幾萬塊錢,比路北方在未莊賣的那些畫都要多。什么時候,他們做愛不那么熱烈了,是從她喜歡睡沙發(fā)開始的。她睡眠非常不好。有時候,在沙發(fā)上看電影,就睡著了,路北方也不忍心叫醒她。這樣,她常常會睡在沙發(fā)上。路北方即使想要她,但看到她熟睡的樣子,還是不忍心去叫醒她。這樣一段時間后,路北方的欲望也漸漸寡淡了。路北方曾懷疑是他們之間出現(xiàn)了問題,但從他倆的關(guān)系看,并沒有因為不在一起做愛,而影響彼此的情感。導(dǎo)致分手是因為有一天……令路北方覺得都不可思議,他開始懷疑他們之前的那些美好的情感都是她演出來的……這么想的時候,路北方還是不能相信。他之所以如此傷心,是因為路北方一直覺得她也是愛他的。起碼,在他們沒有發(fā)生那件事之前,他們都是坦誠相待的。

老米在樓下喊著,棉襖烤咋樣啦?我們走啊。對了,你穿多大鞋?你的鞋上山也不行。

路北方說,四十三的。

老米說,和我一樣,我這有一雙,你就對付穿吧。沒有腳氣的。我給你放灶膛這兒烤一會兒。

路北方說,行。

路北方烤完棉襖下去,老米把棉鞋遞給路北方。是那種棉膠鞋。老米已經(jīng)準(zhǔn)備完畢。一身黑色棉襖棉褲,褲腳和腰間都系著繩子,還戴著個破棉帽子。

路北方笑了笑,說,我倆這樣就像兩個土匪,而不是獵人。

老米說,什么土匪不土匪的,這樣,是為了鉆林子方便。你也要這樣。老米扔過來幾根細(xì)繩,說,省得腰間灌風(fēng),褲腳進(jìn)雪。不知道今天運氣咋樣,能不能弄到東西回來。有一次,老關(guān)的朋友說給我弄一桿獵槍,但我沒要,我怕萬一走火呢。再說了,要是被派出所知道,也要上交的。麻煩。

路北方和老米從山莊的側(cè)門出來。側(cè)門看上去也很高大,紅門,兩個獅子的門環(huán),極其威武。側(cè)門出來,可以看到一條上山的小路,但已經(jīng)被雪覆蓋了。

老米說,我在前面中蹚路,你在后面踩著我的腳印,跟著我走。

路北方說,好。

山莊周圍的樹木不那么茂密,幾棵高大的槐樹下的灌木,已經(jīng)被雪蓋住了,依稀可見一群隱藏在雪下面的動物。

老米說,這地方都被我整理過了,到了春天,這里會長滿山野菜。如果你能待到春天的話,有好幾種山野菜的。隨時想吃,隨時就可以過來摘,就跟自家的菜園沒什么區(qū)別,而且都是綠色的,什么化肥農(nóng)藥都沒有。本來,我還養(yǎng)了幾只雞的,但被黃鼠狼或者狐貍什么的給偷吃了。我尋摸了幾次,都沒看到是什么。

雪越走越深。

老米說,你慢點兒,這雪下面有樹茬子和石頭什么的,你別摔倒了。踩著我的腳印,一步一個腳印的。這雪天的路,急不得,要有耐心。

樹林的空氣真是太新鮮了,吸到肺里面,涼涼的,要把之前肺里面的所有污穢都驅(qū)趕出去似的。路北方先是不敢大口呼吸,而是一小口,一小口的,直到肺部適應(yīng)了,路北方才暢快地呼吸起來,仿佛要把整個樹林里的新鮮空氣都吸到肚子里似的。尤其是這雪后的樹林,那股子味道混著樹木的氣味,竟然有了一絲甜甜的感覺。路北方邊呼吸著,邊品嘗著空氣的味道。很多年,路北方都沒有在下雪后上山的經(jīng)歷了。四野的茫白,是刺眼的,等眼睛適應(yīng)后,那種白又是柔軟的。老米的目光像獵狗,在林子里尋找著動物在雪地上的蹤跡。路北方跟在他后面,開始有些氣喘了。沒想到老米的身體是那么輕松靈活,在林子里躥騰著,靈活得像猴子。

老米說,你身體行不行?如果不行的話,就自個先回去,在山莊等著我,滿載而歸。還有不短的路呢。到時候,你要是不行,我可拖不動你。我這么說,你不要生氣,我是怕你拖累了我。

路北方說,你別看我現(xiàn)在有些喘,適應(yīng)一會兒,就沒問題,到時候,誰拖累誰,還不一定呢。

路北方這么說著,貼身的內(nèi)衣已經(jīng)濕透了,緊緊貼在皮膚上,很不舒服,而且口干舌燥了。路北方隨手抓一把雪,放到嘴里,涼絲絲的。路北方吞咽著,嗓子眼一下子那個舒服啊,簡直了,像是身體里那些沉睡的東西吃過這一口雪之后,都活了過來。

老米說,這就開始吃雪啦?別吃多了,到時候,你會覺得整個胸腔里像著火似的,到時候恨不得把胸扒開,透透風(fēng)的。別怪我嘮叨啊,我也是突然有個伴兒,不適應(yīng),話就多了。以前,上山都是我獨來獨往的,也沒個說話的人。

雪還在下,從樹梢上方落下來,紛紛揚揚,讓整個樹林變得迷蒙了。偶爾,有一片還堅持在樹上的葉子,會落下來,刮碰著樹枝,發(fā)出嘩啦嘩啦的聲音。猶如從半空中墜落的白色精靈……

路北方說,老米,我們不會迷路吧?

老米說,這地方我就像熟悉自己的身體一樣……什么地方長了什么,什么地方?jīng)]長什么,眼睛里都有數(shù)的。

路北方說,看來你是這片地方的山神爺啊。

老米說,那可不敢當(dāng),就是熟悉而已。山神可不敢冒犯,我敬著他老人家呢。我們都要敬他老人家的。人如果沒了敬畏,覺得自己什么都行,什么都是第一,那么這個人可能就完蛋了,沒有希望了。有所敬畏,是給自己留余地,可以說是活下去的余地。沒有敬畏的人早晚會倒霉的。

老米突然這么文縐縐地說話,讓路北方有些不適應(yīng)了,但路北方相信這是老米這些年活出來的道理。路北方在心里給他總結(jié)了一下,就是四個字:“敬畏”和“余地”。路北方覺得老米說得太好了。沒想到老米還隱藏著這不為人知的一面。

老米說,到時候遇到動物什么的,你要聽我的。

路北方說,你讓我咋樣就咋樣。

老米的跛足在林子間,一點都看不出來。

老米突然停下來,彎腰在灌木下面的雪地上看著,輕聲說,有兔子走過的痕跡,我要在這個地方下一個套子。

路北方看老米細(xì)心地把套子綁在灌木上。

路北方說,這樣就行了嗎?

老米說,只要兔子回來,還走這條路,就一定跑不掉了。

路北方說,我們這樣是不是有些殘忍了。

老米說,屁。食物鏈,你上學(xué)的時候沒學(xué)過嗎?

路北方說,哦。

老米說,我們這只是套兔子,還好,關(guān)鍵是有些人自己給自己下套子,又不能從套子里走出來,那就可怕了,最后把自己給勒死了。

路北方心里愣了一下,總覺得老米話里有話,但他沒問。

老米下完套子,在旁邊的樹上做了個記號。他們繼續(xù)向山上走去。林子里的樹木更加稠密了。有的歪倒著,看上去好像是夏天雨大風(fēng)大的,連根拔出來了,但還有部分根須在泥土里,來延續(xù)著樹木的生命。因為歪倒著,將來也只能被人伐去,燒火的命。只見老米直奔那歪倒的樹木而去,是一棵樺樹。樹干幾乎貼著雪地了,老米說,這里也有兔子經(jīng)過。他在樹干上綁了兩個套子。

這時候,突然聽到什么鳥兒被他們驚飛的聲音。路北方嚇了一跳,心臟撲騰撲騰的。老米說,是野雞。顧頭不顧腚的家伙。沒看到飛哪兒去了。要是看到,可以追的,把棉帽子扔到半空中,它們就會以為是老鷹什么的,嚇得它們就會扎進(jìn)雪里……有一年,我就這樣,抓到一只野雞。

老米說,我們上崗梁后,歇一會兒,再往北兜個圈子,看看能不能遇到別的什么。從崗梁上能看到遠(yuǎn)處的卡爾里海。我剛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晚上吃完飯后,就跑到這山梁上,望一會兒卡爾里海,直到天黑,再下山。那時候,我從山莊到這山梁上,二十分鐘,現(xiàn)在不行了,腿腳是一方面,再就是這雪,也不好走。如果你在這兒待時間長的話,我們以后可以每天都來爬爬山的。這腿腳老不活動,都要銹死了。路北方?jīng)]有回答老米的話。因為路北方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離開。在某些事情上,路北方是有些神經(jīng)質(zhì)的,一時情緒。說不定,明天早上起來,他就想回望城了,都不一定。逃離對于路北方也許不是最好的遺忘,而是要面對。在那個曾經(jīng)熟悉的望城的氣場中,去遺忘和覃鳳英的情感。遺忘有時候真的對一個人很重要,只有遺忘了,才可能繼續(xù)活下去,但現(xiàn)實生活中你交集的某些人,某些事,會在你的生命中留下痕跡,是抹不掉的,這咋辦?路北方想不明白。是啊,如果路北方想明白了,可能就不會這么痛苦,也不會來到這朝霞山莊了。

樹林中,那些被雪覆蓋的大大小小的石頭,看上去就像是一群白色的動物,隨時都會動起來,撲過來似的。路北方忽略了腳下,滑倒了,平躺在雪地上。

老米在距離路北方十幾米的地方回過頭來,問,沒事兒吧?

路北方說,腳底滑了一下。

路北方躺在那里望著林立的樹木,望著從天上落下來的雪,望著樹梢之上朦朦朧朧的天空。路北方整個人處于一種眩暈狀態(tài),天地倒置了似的。路北方喜歡那種狀態(tài),喜歡躺在雪地上,望著樹梢之上的天空。這樹林里異境一般,令路北方感到親切,甚至是熟悉的。路北方意識到這就是大自然的力量。大自然才是人最后棲居的福地。人變得自由自在,沒有束縛,天馬行空。是山的一部分,是樹的一部分,是草的一部分……人置身在這大自然之中,他或她,或者說萬物,都是平等的。

老米喊著,你沒事兒吧?還不起來?要我拉你一把不?

路北方說,躺一會兒。你說人如果就這樣自由自在地生活在大自然中該多好,沒有爾虞我詐,沒有情感糾葛,沒有……

老米笑著說,頑皮,還像個孩子。如果像你說的那樣,你就要有耐心,能忍受得住這份孤獨……這世界上的很多事兒都是因為孤獨才存在的……你來這里,和我來這里目的差不多,是逃離,是企圖遺忘外在世界帶給我們的傷害。其實啊,你和我都是懦夫??炱饋戆桑€有很長的山路要走呢。哎……

老米從上面沖下來。

路北方以為老米要過來扶他,老米卻沖向之前下套子的地方。

老米喊叫著,套到一只兔子。兔子一只。

從他的聲音里,路北方能聽出他捕獲到兔子的興奮和喜悅。路北方也從雪地上坐起來,抓著灌木,站起來。老米拎著懸掛在套子上的兔子,狠狠往樹上摔著。只見從兔子嘴里流出了血。老米把摔死的兔子放在他攜帶的一個大的背包里,把套子又放回去。

路北方問,這樣還會有兔子上當(dāng)嗎?

老米說,同一個套子,在同一個地方的不同時間套不同的兔子的幾率還是很大的。

路北方說,老米,你說繞口令?。?/p>

老米說,什么繞口令不繞口令的,我說的是道理。

路北方說,老米,你牛。

老米笑著,說,牛什么牛?還馬呢?

路北方說,老米你真逗,都可以去上脫口秀了。

老米說,那都是寫好詞,背出來的,是團(tuán)隊策劃。你以為那是隨口說出來的,和你說吧,幽默和智慧有時候是活出來的。

路北方說,哦。

路北方和老米繼續(xù)朝山上走去。

路北方和覃鳳英是在一次飯局上認(rèn)識的。飯局是他們共同的朋友老姜組織的。老姜當(dāng)年也畫畫,在望城某個區(qū)的文化館工作,后來改畫國畫了,花花草草的。他很羨慕路北方能義無反顧地走出去。即使現(xiàn)在回來了,看上去有些狼狽,但老姜心里并沒有輕看路北方。他知道路北方是個有視野的人。在藝術(shù)上,視野很重要。不像他囚在望城,做一個井底之蛙。路北方本來不想出去參加這頓飯局的。當(dāng)時,黎清還在望城。路北方問黎清想不想一起去。黎清說,你去吧,我一個人都不認(rèn)識。這是你的城市,又不是我的。我在家畫畫。路北方就一個人去了老姜說的飯店。沒想到,除了老姜一個男的,其他幾位都是女士。這讓路北方感到局促,仿佛闖進(jìn)了老姜的妻妾之中似的。老姜一一介紹著,路北方點著頭,甚至有些緊張。當(dāng)介紹到覃鳳英的時候,他注意到覃鳳英戴著個灰色的禮帽,看上去有四十多歲,皮膚保養(yǎng)得很好。后來,路北方才知道覃鳳英大他八歲,但看上去確實年輕。老姜開始在幾位女士跟前吹噓著路北方怎么怎么厲害。路北方羞澀地坐在那里,等菜上來。他想,吃完就撤。路北方在飯桌上還推銷著黎清的畫作,給他們看微信公眾號里關(guān)于黎清畫作的內(nèi)容。老姜和幾位女士輪流拿著路北方的手機(jī)看著,他們嘴上說好,但他們說,這不是市場上的東西,在望城不行。路北方心里有些不高興,但他嘴上沒說。菜上來后,老姜張羅著吃飯。覃鳳英就坐在路北方身邊,他們加了微信。飯局上都是老姜說話的聲音。路北方厭惡敬酒,也沒喝。最后沒辦法了,他以水代酒,敬了在座幾位一杯。吃完飯,老姜還要去唱歌,路北方?jīng)]去。

從那之后,老姜又組織過幾次飯局,還是那幾個女人,路北方都沒去。

黎清離開望城后的某一天晚上,覃鳳英突然發(fā)來私信,說請路北方吃飯。路北方有些想不起覃鳳英的模樣,但還記得她戴著的灰色禮帽。路北方答應(yīng)了。他收拾一下,去了覃鳳英說的飯店。覃鳳英晚到了一會兒。那天吃的是火鍋,路北方喝了一瓶啤酒。覃鳳英和路北方說起自己的情感經(jīng)歷,說她在珍愛網(wǎng)上認(rèn)識了一個男的,在外地。那個男的不喜歡和她做愛,好像還有抑郁癥。她帶著那男的四處看病??瓷先ヱP英很痛苦。路北方說,那你還跟他做什么?路北方的意見是他們分手??粗P英的痛苦,路北方心生同情和憐憫。但那也只是他的建議。吃過飯后,覃鳳英開車送他回來。路北方邀請覃鳳英上樓,但覃鳳英說明天還要出差去南方談一個項目。她男友也飛過去。

在覃鳳英去南方這幾天,兩人的私信變得頻繁。路北方說,黎清回南方了。覃鳳英說些她和男友的事情,說這樣的情感不能再繼續(xù)下去了。路北方同情,甚至是心疼起覃鳳英,他近乎開玩笑說,那你可以考慮一下我。這句話竟然成了火藥,點燃了他們。有一天,覃鳳英說,她和男友分了,男友回他的城市了,你過來嗎?路北方猶豫了一天,還是決定飛去南方。覃鳳英好像很忙,沒有接機(jī),只是告訴路北方到那個酒店,她已經(jīng)安排好了住宿。晚上,覃鳳英忙完回來,直接來到路北方的房間,他們在一起了。

兩人在南方玩了幾天,覃鳳英的工作也忙完了,兩人才回到望城。覃鳳英在路北方的家里住了幾天,突然,她男友打電話來說,要自殺什么的。覃鳳英電話里報了警,最后,找到了她男友,但他沒有自殺。過幾天,她男友從那座城市來到了望城。覃鳳英再沒出現(xiàn)在路北方的家里。在路北方幾乎要放棄的時候,應(yīng)該有一個月的時間,覃鳳英私信說,這次徹底分了。路北方心軟了,再次接受了覃鳳英。就這樣,路北方去了覃鳳英的家,兩人開始在一起生活。

……沒想到的是兩人分手竟然是因為錢。路北方那段時間沒賣畫,積蓄也沒幾個錢。那天,覃鳳英用路北方的手機(jī)買了很多東西,用的是路北方的卡。晚上,兩人看電視的時候,路北方提出來說,你給我卡上打點兒錢,我沒錢了。覃鳳英情緒突變,說,你這一年多吃我的,喝我的,還穿我的,住我的……你竟然……路北方?jīng)]吭聲。覃鳳英說的也是現(xiàn)實。從那天開始,覃鳳英的臉色越加難看。這讓路北方的心里和她有了距離。但路北方幾次想挽回,覃鳳英還是那樣冷若冰霜的。路北方還記得有一天下大雪,是望城少有的一場大雪。覃鳳英很晚還沒回來,也沒開車。路北方打電話問她在哪兒。覃鳳英說,往家走。路北方就出去接她,走了很遠(yuǎn),才看到覃鳳英的身影。要是往常,覃鳳英一定會過來拉著路北方的手,兩人有說有笑地回家。但這次,覃鳳英沒有,她一個人快步走著,把路北方落下好遠(yuǎn)??粗莻€倔強(qiáng)的背影,路北方的心涼了半截。路北方在覃鳳英那里住不下去了……路北方?jīng)Q定搬回自己的住處。

事情就是這么回事。

兩人分開后,覃鳳英再沒聲音了,就像在空氣里蒸發(fā)了似的。路北方幾次想聯(lián)系她,但想想還是算了。他甚至懷疑是覃鳳英的前男友再次來到望城了。但這些對于路北方來說,都已經(jīng)不重要了。他搬離后的頭幾天,甚至覺得自己解脫了。但過了幾天后,他感覺到自己并沒有解脫,而是更加想念和覃鳳英在一起的生活。每一個細(xì)節(jié)浮現(xiàn),又熄滅。在浮現(xiàn)和熄滅間,令路北方不能自拔。

這也是路北方離開望城到朝霞山莊來的原因,他想換個地方,清凈清凈,并把覃鳳英忘掉?;蛘哒f把覃鳳英從他的生命中抹去?,F(xiàn)在看來,這些都是不現(xiàn)實的。路北方自問著,是真的愛了嗎?還僅僅是同情和憐憫。如果說當(dāng)初是出于同情和憐憫,那么后來……這是他自己給自己掘出的深淵。如何面對這個深淵?如何讓自己傷痕累累的心,得到安撫?目前,逃到這朝霞山莊是唯一的也是一時的辦法。逃離對于路北方來說是否有效,他還不知道?;蛘哒f,他已經(jīng)在自我懷疑了。

路北方想,和覃鳳英的相遇是一次錯誤。也許生命因為一次次的錯誤才美吧。

路北方問老米,帶沒帶煙?我的落在那個羽絨服兜里了。

老米說,有,是旱煙卷的,也不知道你抽得慣不?

路北方說,來一支。

老米遞給路北方一支,給他點上。路北方試探著吸了一口,有些辣和沖,他緩慢地吞下去一口,又從鼻孔噴出來,被嗆得打了一個噴嚏。

路北方說,勁兒夠大,味道還可以。

老米說,我這些年抽著還行,都是我自己種的,上雞糞。和煙卷比,味道不那么柔和,但抽這個不咳嗽。

路北方又抽了兩口,多少適應(yīng)煙的味道。

老米自己也點了支,兩人站在雪地里,望著茫茫白雪的林子。那些豎立和傾斜的樹木,和地面上的雪,給路北方一種抽象的感覺。在那種不協(xié)調(diào)中,他看到了一種異樣的美。那些樹木就像是畫布上的粗獷線條,很有力量,在切割著白。路北方想,從覃鳳英那兒搬出來,就沒畫畫了,難道自己真的要這樣沉淪下去嗎?如果因為一個女人,就讓自己倒下去的話,是不是叫人笑話了。他望著樹林出神了很長時間。

老米問,你看什么呢?眼睛都直勾勾的了。

路北方說,沒看什么,就是覺得這樹林很美,真的,很美。那些樹皮的顏色,還有雪地……

老米說,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看不到美了。

路北方還想說幾句,但他沒說,他心想,老米說的也對,習(xí)慣會殺死激情,也會讓人變得麻木,習(xí)以為常,也許美就消失了,恰恰是在習(xí)慣中偶爾出現(xiàn)一點兒錯誤,讓本來正常的生活有了波瀾,也許就有了美。即使那可能是錯誤之美。路北方想拿出手機(jī)對著樹林拍一下,但因為寒冷,手機(jī)凍死機(jī)了。黑屏。他把手機(jī)放懷里了。

老米說,繼續(xù)走吧,說不定還能看到卡爾里海落潮呢。

路北方說,要是那樣真是太好了。

老米說,哪天,我領(lǐng)你去海邊。只是,這冰天雪地的,沒啥看頭。不就是一大片的水嗎?有一年,特別冷,卡爾里海還封凍了。

其實,路北方來關(guān)珊平的朝霞山莊,也是心里惦記著去卡爾里??纯础K睦镞€是對大海充滿向往的。一個對大海充滿向往的人,還是一個有希望的人。這么想的時候,路北方自己都笑了。希望嗎?希望嗎?是否是建立在他和覃鳳英的絕望之上呢?這次來朝霞山莊的旅程是一次傷心之旅,一次重生之旅,還是一次希望之旅?他心里沒有答案。答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來了,并經(jīng)歷著。生命中的每個節(jié)點都會遭遇不同,你扛過去,就過去了。只有扛過去了,才會看到下一個節(jié)點的風(fēng)景。

老米的話說得真好,大海不就是一大片水嗎?路北方覺得老米的話說到了本質(zhì)。

老米突然豎起耳朵,輕聲說,你聽,樹林里有什么聲音?

路北方豎起耳朵,說,沒聽到??!

老米說,你再聽。是樹林里發(fā)出來的,好像有東西在跑。你輕點兒,我們都輕點兒,看看是個什么東西,說不定,我們遇到大東西了。

路北方屏住呼吸,除了聽見雪從樹梢落下來的聲音,他沒有聽到別的聲音。

老米說,是狍子。我看到影兒了。是公的,長犄角了。

路北方問,哪兒呢?哪兒呢?我沒看見。

老米說,小點兒聲,我們在這灌木叢里蹲一會兒,等它們出現(xiàn)了,我們就開始追。如果是公的,就一定有母的在身邊,起碼是兩頭??磥恚覀兊倪\氣真好?。?/p>

路北方輕聲說,能追上嗎?

老米也壓低聲音說,按正常來說,我們是一定追不上的,如果把它們逼到特殊的環(huán)境里,那么它們可能就跑不了,除非它們長了翅膀。

路北方說,什么特殊環(huán)境?

老米說,之前不是和你說過嗎?能把它們攆到有冰的地方,那就是它們的絕境。只要它們上了冰面,幾乎就沒法跑了。

路北方說,和你說,只是聽說過狍子,還沒見過真的。

老米說,一會兒,你就會看到了。別急。

路北方問,狍子不會咬人吧?像其他動物那樣,吃人。

老米說,狍子會不會咬人,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它不會吃人,很溫和的,所以都喊它們“傻狍子”。但追急了,它可能會用蹄子踢你,或者用犄角襲擊你。你就要防備了,別挨它太近。人和動物,你把它逼急了,都會有它們的自我防御方式的。那也是本能。你不用靠近,你就跟著我,我讓你咋樣,你就咋樣。

路北方說,沒問題。

老米說,真追不到,也不要沮喪,就當(dāng)我們跑步鍛煉身體了。

路北方笑,說,還有你老米追不到的嗎?

老米說,我老米也有很多事情做不到的,要不也不會落到現(xiàn)在這樣給人家看房子的地步。

路北方說,給人看房子咋啦?

老米說,那是在外面實在沒路了,其實也不是沒路了,是不想在外面找路了,也是厭倦了外面的路,正好趕上老關(guān)給我這么一個機(jī)會,就到這山里來了。

路北方想,老米的話讓他惺惺相惜了,自己又何嘗不是厭倦了外面的路呢。可自己真的就這樣,也像老米一樣嗎?一次情感失敗就真的把自己打敗了嗎?男人或者說人類,最后被時間打敗才是正途。

老米說,你看見了嗎?在那棵樹后面,露出了犄角的。

路北方順著老米的手指方向看去,他只看到了兩只犄角。

老米的聲音很輕,近乎啞語了,對路北方說,我們輕點兒,慢慢靠近。

只見老米在雪地上動物般地爬著。路北方也跟在老米后面,爬著。

老米停下來再次感嘆說,要是有把獵槍就好了,就不用這么費勁兒了。砰的一槍,就解決了。

路北方也跟著老米停下來,注意著那棵樹后面的動靜,只見一只一米多高的,金色皮毛,頭頂著犄角的動物出現(xiàn)了,看上去就像是路北方在電影里看到的麋鹿。他心里說,這就是狍子??!老米繼續(xù)向狍子隱藏的地方爬去,路北方在后面跟著。突然,老米躍身而起,喊了一句,追。路北方也跟著站起來,跟著老米跑起來。那狍子明顯警覺到了他們的存在,開始跑,姿勢輕盈。不是一只,是三只,看上去像一家三口。老米興奮地說,三只哦,我們能追到一只,就很滿足了。它們的輕盈和迅捷讓路北方絕望,他認(rèn)為是不可能追到的。他再次想起老米說的,絕境?,F(xiàn)在的樹林并看不出來,絕境在什么地方,都是雪和樹木,還有白雪覆蓋的石頭(看上去仿佛那雪下面隱藏著另一群動物)。路北方問了一句,往哪兒追趕呢?老米說,先追追看,到時候,看情況再定。如果能靠近的話,我就撲上去,像獅子那樣。路北方心里說,就你還像獅子啊。但他嘴上沒說。跑起來的老米,根本看不出來右腳是瘸的。老米說,我往山上跑,從上面往下趕,你到左面去,我們把它們往山下逼。山下有山水凍成的一大片冰。路北方想起來,上山的時候遇到的那一片冰,像鏡子似的。他還在上面滑了滑,仿佛回到了童年嬉戲的滑冰場。但因為地勢的原因,野冰顯得凹凸不平,疙疙瘩瘩的。望著莽林叢中,路北方還問老米,這山上不會有狼吧?老米說,沒有。以前聽說過有熊瞎子和野豬,但都沒遇到過。即使有熊瞎子,這個季節(jié)也冬眠了。

路北方在老米的指揮下跑到狍子們的左面,老米已經(jīng)躥到上面,嘴里發(fā)出哦哦的聲音。路北方也跟著發(fā)出哦哦的聲音。那三只狍子驚慌地跑著,跳著,起伏不平的林中,對于它們猶如平地。它們已經(jīng)進(jìn)入老米和路北方的包圍之中。路北方注意著那頭長犄角的狍子,真的像麋鹿,是那么漂亮,近乎一頭雄性的神靈。老米還從雪里面挖出塊石頭,朝著狍子們拋著,讓它們朝著老米計劃中的路線跑。沒想到那雄性的狍子沖向路北方,幾乎要靠近路北方,他嚇壞了,差點兒摔倒在雪地里,要不是身邊的一棵樹,他就摔倒了。但那雄性的狍子看到路北方,還是轉(zhuǎn)過身去,朝著山下跑。老米喊著,能把它們驅(qū)散開也行,當(dāng)它們落單的時候,就會自暴自棄,就會絕望,我們也會省很多力氣,說不定就能抓到一頭。路北方已經(jīng)氣喘吁吁了,跑不動了,兩腿沉得邁不開步了。他突然感到這樣追三頭狍子,即使追到了,殺了,吃了,就有意思了嗎?這就是人類的某種本性嗎?路北方這么想著,老米喊著,咋啦?別讓狍子從你那邊逃走了。路北方又精神振作起來,繼續(xù)跑著。他看到那頭孩子般的小狍子已經(jīng)開始疲憊了。老米也看到了,他喊著,不行,就追那頭小的。我看你體力也不太行。路北方說,沒事兒的。老米說,加把勁兒。如果這到嘴里的肥肉跑掉了,會后悔的。我看趕到山下冰地那塊兒,還有一百多米。我們加油吧。如果抓到了,晚上,我們大碗吃肉大口喝酒,也許這是這個冬天對我們最好的饋贈。老米說的“饋贈”讓路北方心里咯噔一下。是啊,饋贈。那么這段失敗的情感經(jīng)歷是否也是一種對自己的饋贈呢?老米說,但我還是想逮住那頭公的,你看它那對犄角多美。一道光從樹梢上射過來,照在雄性狍子的犄角上,幾乎閃著金光了。它的眼睛里透著絕望的恐懼,讓路北方心疼了。那目光很像他在鏡子里看到的自己某一時刻的目光。他甚至厭惡鏡子里那個丑陋的肉體。如果那丑陋的肉體瞬間消失在鏡子里,他一點兒都不會惋惜。

老米這時候喊著,你往右跑,左面我管。

路北方就往右跑。他和老米形成一個無形的三角,把三頭狍子困在其中。路北方氣喘吁吁,腿也軟了,直打顫。他真的跑不動了??诟缮嘣锪?,他隨手抓了把雪填進(jìn)嘴里,涼涼的,爽口。這一把雪仿佛給了他奔跑的動力,他跑到右邊,只要看到狍子們靠近右邊他就圍堵著,不讓它們過去。

老米在給他加油說,再堅持一會兒,勝利就在眼前了。說不定,今天這三頭都?xì)w我們了。

老米興奮的語氣,令路北方厭煩。他停下來,背倚靠在一棵柞樹上,仿佛這些日子里的自己就是被絕望追趕的狍子。從未莊回來,因為有黎清在,他并沒有覺得多絕望,只是回到自己的家鄉(xiāng)而已。黎清離開后,他又遇到了覃鳳英,沒想到和覃鳳英分手后,他卻開始對自己的故鄉(xiāng)厭惡起來。望城的一草一木都令他厭惡。整個望城在他心里都變得丑陋了。路北方甚至想再次離開望城,去未莊以外的另一個藝術(shù)區(qū),但他沒去。聽說那個藝術(shù)區(qū)也要不存在了。路北方想不明白,為什么不能給這些人一個生存之地。藝術(shù)是危險的嗎?藝術(shù)不是人類精神的記錄和留存嗎?而藝術(shù)的桃花源是不存在的,那些藝術(shù)區(qū)被人們錯誤地認(rèn)為是一個桃花源。認(rèn)識到這點,路北方覺得在哪個地方都一樣。他因此留下來。

老米發(fā)現(xiàn)路北方倚靠在樹上,近乎憤怒地喊著,你干什么呢?還有十幾米就要到冰面了,勝利就在眼前了,只要它們到了冰面,就是它們的死亡之地。你看它們開始往你那邊跑了,你堵不住的話,它們就沖出我們的包圍圈了。之前的力氣也都白費了。你要給我守住你那邊……要不我們就前功盡棄了。

你在干什么呢?老米再次追問著。

只見那三頭狍子停在一棵樹后面,仿佛在積攢力氣,做最后的掙扎。路北方還看到其中的那頭雌性的狍子,排出一堆糞便。那頭小的狍子在喘息和恐懼之中,整個身體是顫抖的。雄性的狍子舔了舔它,仿佛在安慰著它,又像是在對它說著悄悄話。路北方覺得自己和老米的行為是殘酷的。

這時候,老米扔了一塊石頭在三頭狍子那邊。它們再次警覺起來,朝著山上跑去。它們仿佛警覺到山下等著它們的死亡之地。老米嘴里發(fā)出哦哦的聲音,躥跳著,往山下趕它們。那雄性的狍子倔強(qiáng)地領(lǐng)著其他兩頭,躲避著老米,朝著山上奔跑。路北方眼中的老米儼然一個樹林里的魔鬼,時刻要置那三頭狍子于死地,否則他不會罷休似的。雖然老米沒有獵槍,但他的心里時刻都在對它們射出看不見的子彈。

雪還在飄落,從天空到樹梢,從樹梢到林間。那些紛紛揚揚的雪花猶如一場混沌的音樂會,在暗示著死亡,暗示著危險,暗示著看不見的殺戮。路北方望著飄落的雪花發(fā)呆,出神。他想,如果此刻的山河是倒置的呢?那么還會有雪落下來嗎?還是之前落下來的雪又還給了樹梢,從樹梢又還給了天空……路北方覺得自己的想法天真了。太天真了。這天真來自他心存的理想主義,對這個世界的理想主義,而不是悲觀主義。理想主義猶如他生命中若隱若現(xiàn)的火光,即使處于肉體的黑夜,但那火光還是存在的,靈魂一樣存在著。這也許是他繼續(xù)活下去的支撐。

老米又在喊他,你干什么呢?你心軟了嗎?既然你心軟了,你想做一個好人,善人,那么你為什么會來到這朝霞山莊呢?你其實是和我一樣的人……你其實是和我一樣的人……

老米的喊聲,在樹林里回蕩著,回蕩著。

路北方心想,老米說得對。我們都是一樣的人,不堪忍受外在世界的傷害,而躲避到這朝霞山莊來,企圖逃避外在的世界,但我們真的就能逃避嗎?其實,我們只是在心理上,企圖把自己軟埋在這大山里而已。這只是心理上的,其實我們并沒有勇氣去結(jié)束我們的生命。我們又是軟弱的。雖然,老米沒有說他為什么來朝霞山莊,但從他的眼神中還是能看出來,他也是個有故事的人。

路北方偶爾還能聽見老米哦哦地哄攆著狍子的聲音,在樹林里回蕩,但那聲音漸漸小了,消失了,路北方突然覺得害怕。落雪的樹林里有著死一般的寂靜。除了那些樹木、石頭,仿佛樹林里就剩下他自己了。路北方開始喊叫著,老米……老米……老米……但樹林里除了他的聲音,并沒有聽到老米的回復(fù)。寂靜像隱身衣緊緊地束縛著路北方。雪很大,他已經(jīng)看不到路了。其實,之前也沒有路,他只是跟著老米的腳印在走。后來,和老米攆狍子的時候,雖然沒有跟著老米的腳印在走,但老米也是坐標(biāo)。現(xiàn)在,老米不在身邊,他陷入了茫然和恐懼中。他想,老米追狍子,跑哪兒去了呢?樹林里還可看見他和老米之前,凌亂的腳印,還有狍子們的腳印。現(xiàn)在,它們就像全都蒸發(fā)了似的,不見了蹤影。

路北方站在樹林里,等了一會兒,還不見老米的身影。他再次呼喊著,老米……老米……老米……樹林跟著他在喊著,老米……老米……老米……直到最后,聲音被樹林吞沒,就像老米被吞沒了似的。仍舊下著雪,樹林變得昏暗下來。這也許是路北方的心情在作祟。怎么看,樹林都是昏暗的,異境般,就像恐怖電影里的畫面。路北方開始在樹林里跑起來。那些紛紛揚揚的雪花白色精靈般圍繞著他,讓他覺得那些雪花是來引領(lǐng)他去另一個世界的。他時而會停下來,聽聽是否有老米喊他的聲音,但是,沒有,沒有,沒有。他繼續(xù)跑著,摔倒,又爬起來,跌跌撞撞的,迷失了方向。那些雪花猶如樂譜,發(fā)出一種遼闊的聲音,朦朦朧朧的,仿佛那遼闊中有著一種新生活在等著他。

路北方竟然跑到一座懸崖上,從那里可以望見朝霞山莊。他的心才落了地。在懸崖上竟然有一座佛像端坐在那里,佛像能有一米多高,是石頭雕刻的,半身被雪覆蓋著,半身裸露著。路北方愣了一下,肅然起敬。他恍然覺得之前那紛紛揚揚的雪花發(fā)出的聲音是一種梵音,引領(lǐng)他來到這里。路北方注視著佛像,沒有發(fā)出聲音。山風(fēng)突然變得浩蕩起來,像一群呵斥聲,令路北方跪下。但路北方手扶著樹木,沒有跪下。那些聲音像一雙雙無形的手,企圖把他按倒在雪地上。他堅持著,甚至抱住了身邊的樹木。雖然,沒有跪下,但在山風(fēng)消逝后,路北方還是雙手合十,上身前傾,對著佛像拜了三拜。

路北方轉(zhuǎn)過身來,從佛像的視角尋找著下山的路,但雪把之前的路都覆蓋了。他只能以朝霞山莊為目標(biāo),冒懵向山下走去。臨離開的時候,路北方再次對著樹林呼喊了幾聲,老米……老米……老米……仍舊沒有回復(fù)。他的聲音在樹林里回蕩著,直到消失。路北方才邁開腳步,蹚著雪,向朝霞山莊的方向走去。走出十幾米,他回頭,透過一些樹干,依稀看見那佛像還端坐懸崖上,一動不動。他心才落了地。他知道剛剛看到的不是夢,他也不是一個孤魂野鬼,而是一個迷失在落雪叢林之中的中年男人。

之前的劇烈運動,讓路北方棉襖內(nèi)的衣服都濕透了?,F(xiàn)在,停止運動,落汗了,冷,背上馱著冰了。他企圖再次讓身體熱起來,但疲憊的身體已經(jīng)不聽使喚,笨拙地罷工了。他行走的每一步都是艱難的,可以說那不是走,而是挪,一步,一步,挪。一只腳從雪里面拔出來,另一腳又插進(jìn)去。雪依稀小了很多,風(fēng)猛了,刮起一些雪和樹梢、樹枝發(fā)出嘩啦啦的聲音。風(fēng)里裹著寒,裹著冷,撲向路北方,仿佛要從他身上汲取可能的一點兒熱量。路北方雙臂抱在胸前,保護(hù)著身體里的熱量,不被風(fēng)帶走。那風(fēng)也是倔強(qiáng)的,甚至是頑皮的,找個縫兒,鉆進(jìn)他的棉襖里,搶走一點兒熱,就跑了。它們不野蠻地攻擊他的全身,可能是覺得這個人太可憐了,不忍心讓他凍僵在這叢林之中,抑或是那端坐在懸崖上的佛像,給它們打了招呼,要護(hù)佑他安全下山。樹林變得昏暗,天近傍晚了。林子里的雪,格外白。白得刺眼。像布匹鋪展在那里,踩在上面軟綿綿的。路北方因為疲憊甚至想躺下來,睡一覺。他告誡自己不能睡,不能睡。如果在這雪地里睡著了,可能就真的成為了物體。悄無聲息地進(jìn)入了死亡的通道。他堅持著,往山下挪步。頭發(fā)因為之前出汗過多,已經(jīng)凍住了。他的手從頭發(fā)上抓下來的是冰。靜寂的叢林,令他覺得自己是渺小的。他恐懼著。幾次想打開手機(jī)看看,但手機(jī)因為寒冷,還是黑屏。機(jī)械在寒冷面前,也失靈了。叢林變成了一個無盡之地,令他沮喪并絕望,但他還在堅持挪步。一只腳插進(jìn)被雪覆蓋的石頭縫里,費了大力氣,才拔出來。腳踝疼痛。他借助著身邊的樹,來積攢力氣。他對老米的突然失蹤,還心存希望。他再次呼喊起老米,他的聲音已經(jīng)不像之前那樣高亢,而是尖細(xì)了,仿佛被風(fēng)削去了臃腫的部分,干、硬地在樹林里回蕩。沒有老米的回應(yīng),叢林的寂靜緊緊包裹著路北方,令他喘不上氣來。他心里面擔(dān)心著,老米不會出事兒吧。他望著山下的朝霞山莊,期盼一絲燈光。可是,山莊沒有亮光。他僥幸地想,老米會不會是捕獲了動物提前下山了。這么想的時候,一不小心,墜入一個深坑里,他在坑底坐了一會兒,才掙扎著從里面艱難地爬出來。爬,讓他感覺自己像只動物。

路北方深一腳淺一腳地蹚著雪,開始接近朝霞山莊了。從山上看,整個山莊猶如一座城堡。威武。

回到山莊已經(jīng)天黑了。山莊高大的墻,令人生畏。山莊的門緊鎖著,鑰匙在老米那兒。他圍繞著山莊轉(zhuǎn)了一圈,沒有找到可以爬進(jìn)去的地方。他看見老米之前說的菜地里放著一把梯子,他走過去,扛過來,支在墻邊,爬上去,坐在墻頭上,把梯子又移到墻的另一邊,他順梯而下,回到屋內(nèi),把自己扔到床上。渾身酸疼,像是從死神的手里逃出來似的。他不知道躺了多長時間,是被凍醒的。從床上起來,路北方開始坐在壁爐前,生火。屋子里有了熱量之后,他開始換掉上山的那套衣服,換上自己的。他拿出手機(jī),撥打老米的號碼,都是無人接聽或者說對方已關(guān)機(jī)。

路北方找來和老米吃剩的飯菜,狼吞虎咽地吃了,累了,乏了,困了。再次上床,蜷縮在被窩里。他走出來的叢林仍舊令他心有余悸。他迷迷糊糊睡著了。

路北方的夢中竟然浮現(xiàn)出和黎清離開未莊的那天,他們坐在大卡車上。路北方望著窗外斷壁殘垣的未莊,整個人的心情都不好了。他突然喊叫起來。黎清問,咋啦?路北方說,你看那棵樹上掛著什么,血淋淋的。黎清說,看不清楚。路北方說,我看怎么像是被人剝了皮的“黑咖啡”呢?是什么人這么殘忍?黎清說,不會吧。隨著車向前開,黎清也看見了,說,還真是“黑咖啡”,好像剛剛被人剝了皮,你看,還滴著血呢。路北方罵了一句,他媽的,什么人干的,連一條狗都不放過。路北方對司機(jī)說,先停一下吧,我下去把它埋了。黎清說,別管了。路北方說,不??ㄜ囃O聛?,路北方從車上找了把鐵鍬,來到樹下,像抱著一個嬰兒似的,把沒了皮的“黑咖啡”抱下來。他開始在樹下挖坑。黎清也下車,她被血淋淋的沒皮的“黑咖啡”給嚇壞了,面目全非,都認(rèn)不出來了。只有那個白色的尾巴尖兒讓她確定,這是“黑咖啡”。她眼淚汪汪的,回到車上找了件路北方的衣服,把“黑咖啡”包裹上。路北方挖了個一米多深的坑。黎清說,差不多了。路北方說,如果村民知道的話,會扒出來吃肉的。黎清說,不會吧。路北方說,會的。我們深埋一下,如果還有人想吃它的話,我們也沒辦法了。他們埋葬了“黑咖啡”,在凸起的新墳前,站了一會兒,又望了望凄涼的未莊。路北方說,上車,走吧。兩人回到車上,告訴司機(jī),走吧,還有很遠(yuǎn)的路要走。

黎清依偎在路北方的肩膀上,說,沒想到,竟然是這樣一種告別,真他媽的,有點兒沉重。

路北方手撫摸著黎清的頭說,曾經(jīng)以為的桃花源就這樣破碎了。我們就這樣狼狽地離開了。

晚上九點多鐘,路北方醒了。山莊里還沒有老米的動靜。他想老米可能出事了。寂靜的山莊突然給路北方一種陵寢的幻覺。他來到露臺,看到之前的雪人已經(jīng)模糊,他用腳踹了幾下,雪人塌了。他仰望著水洗樣的天空,那些星星是那么明亮,像是貼上去的。他在密集浩瀚的星空中,尋找著自己,但他沒有找到。天空像一個大盒子,盛著那些星星,隨時都可能把它們傾倒在大地上,成為人類。然后,這些人類開始飽受磨難,經(jīng)歷坎坷,之后再次成為星星,置于宇宙之中,猶如輪回。

路北方給關(guān)珊平打電話說了老米帶著他上山追狍子的事情,現(xiàn)在老米還沒回來,不會出事了吧。關(guān)珊平說,再等等,如果明天還不回來,你再給我打電話,我讓人去山上找找。路北方說,這一個人在這山莊待著,突然有些害怕。關(guān)珊平說,怕什么?又不會有野獸把你吃了。路北方說,就是莫名的害怕。關(guān)珊平說,那老米這些年都是咋待著的呢?你??!才去兩天,就這樣。

第二天,老米還沒回來。關(guān)珊平派幾個人去山上找了,也沒找到。路北方和關(guān)珊平說,他要回望城了,一個人在這山莊里待著,瘆得慌。關(guān)珊平嘲笑他說,你?。?/p>

回望城半個月后,他畫畫、寫作、看電影。這些構(gòu)成他生活的全部。關(guān)珊平來電話說,老米找到了,在一個山窩子里,但是人已經(jīng)……肋部好像被狍子的犄角給頂進(jìn)去,傷到肝臟了。好在抬回來的時候,還是全尸,沒被別的動物給吃了。也聯(lián)系不到他的親人,我讓人把他就埋在山莊后面的山上了。

路北方說,哦。

關(guān)珊平說,等我養(yǎng)好身體,會回去的。那時候,也春天了,我們一起去山莊住幾天吧。

路北方說,好。

春天來了,關(guān)珊平?jīng)]有打電話給路北方,倒是夏天了,關(guān)珊平來電話問,要不要到山莊住幾天,避避暑氣。路北方說,行。你來接我嗎?關(guān)珊平派司機(jī)來接路北方去了山莊,路過卡爾里海的時候,他要求司機(jī)停下來,他在海邊站了一會兒,抽了支煙,才回到車上。車到了朝霞山莊,關(guān)珊平已經(jīng)和幾個朋友在院子的涼亭里喝茶,他招呼著路北方過去,給他介紹其他幾個人,都是什么老總。路北方應(yīng)付著紛紛和他們握手。關(guān)珊平介紹路北方說,是畫家。那幾個老總也都點頭,說,藝術(shù)家好??!關(guān)珊平說,你們可以買些他的畫,比投資股票和基金要強(qiáng)很多,會增值的。幾個老總笑笑,沒說什么。

雖然是夏天了,但院子里的事物還是令他覺得熟悉,只是少了老米。關(guān)珊平在老米出了意外之后,又找了一對老年夫婦來這里照看房子。午飯的時候,關(guān)珊平和他的朋友喝了點兒酒。關(guān)珊平不知道哪句話竟然提到了覃鳳英,但看到路北方坐在那里,就沒再說下去。路北方敏感了一下,他也沒有追問。路北方不喝酒,很快吃完了。他說,我去后山上走走。他問了看房子的老婦人,老米在后山什么地方埋著。老婦人說,你說之前在這里看房子的老米嗎?路北方說,是的。老婦人說,你出側(cè)門朝山上走十來分鐘,就能看到。一座孤墳。路北方說,謝謝。

路北方出側(cè)門,沿著山路向山上走著,路邊的草都綠了,花也開了。蜜蜂嗡嗡,蝴蝶翩翩。他覺得熱,把外套脫了,只剩里面的半袖T恤。他看到了一座孤墳,心里認(rèn)定這就是老米的墳。他在墳前給老米鞠了個躬,在石頭上坐下來,點了支煙,也給老米點了一支,插在墳前。他想和老米說點兒什么,但又不知道說什么。他在墳前坐了一會兒,又抽了支煙,看到墳上的蒲公英都開著黃色的花朵。蜜蜂嗡嗡,蝴蝶翩翩。

路北方回到山莊內(nèi),看到關(guān)珊平和朋友在玩麻將。那幾個人看到他回來,都看了看他,又轉(zhuǎn)過頭去。路北方覺得無聊,悄悄和關(guān)珊平說,我還有一張畫沒完成,我要回去了。關(guān)珊平說,住一宿吧。路北方說,不完成,我心里不落底。關(guān)珊平說,那好吧,我讓人送你回去。路北方和關(guān)珊平的朋友打了招呼,就走了。那幾個人的目光再次落在他身上,讓他覺得像沒穿衣服似的,令他尷尬。

路上,路北方看到一輛紅色的奔馳車擦身開過去,好像是覃鳳英的車,但他沒有多想。車到卡爾里海的時候,路北方讓司機(jī)回去了。他一個人在海邊走了一會兒,對著海浪翻滾的大海發(fā)呆了很長時間。傍晚的時候,路北方坐火車回望城。他覺得,他從此再也不會出現(xiàn)在朝霞山莊了。

責(zé)任編輯 夏 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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