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雪萌
從誕生之初,詩歌似乎便再難與抒情脫離干系。如今,抒情詩僅僅被作為詩歌的門類之一探討,在抒情之外,亦有著琳瑯滿目可供批評的詩學尺度。然而,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哪怕是詩藝最為高超、筆調(diào)最為老成的詩人們,仍會為那些原初、鮮活而兇猛的年輕詩篇側(cè)目——迸裂的高音,自腹至口的曉暢,仿佛寂靜群林中一只騰躍而起的黃雀——這便是抒情在詩歌中最具穿透力的顯現(xiàn)。
我也不可避免地走過了那樣“思無邪”的階段。青春期的校園寫作,少有運籌和構(gòu)思,不必掛心節(jié)奏的紊亂,情緒水漲船高時,它日夜拍擊、沖刷著心門,再晚一刻便不可收拾。無一例外,它們對于當時的個人而言,足夠坦率、誠摯,畢露無遺地存檔了每一次情緒的漲落。
那也是我一度按照大眾所期待從詩歌中獲得的“感動”所進行的表達。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詩人的形象(在人們普遍認知中),似乎總是害了歇斯底里癥的、長不大的孩子,像米沃什說的那樣,“哀訴已經(jīng)成為時尚”,詩人總是傳達著“不快樂的童年,挫傷,以及所有別樣的痛苦”。如果詩人決心跨越這個階段,開始負責并全面地考量起自己的創(chuàng)作,試圖在詩歌中容納更多元的技藝和元素時,大眾又會圍聚過來,指指點點,質(zhì)疑這種努力的“意義”與“初心”——人們希望得到感動,接受情感在群體中無障礙地流通,卻并不愿意為感動付出理解的成本。
抒情是否是件簡單的事?或許未必?!耙磺辛釉姸际钦\摯的”,王爾德如是說,正是看到了情緒在恣意的抒發(fā)與技巧的克制間的難言之隱。隨著寫詩的時間越久,我對抒情的運用卻越發(fā)如履薄冰:這種情感是否過于自我?從新聞中獲得的情緒,能否幫助我們還原真相?如此表達,是抒情還是濫情?種種倫理的、建構(gòu)的思索,不斷帶來外部的擾動,“思無邪”的無遮蔽狀態(tài),退回到了更復雜也更為真切的現(xiàn)實中去。
當下,我更愿將情感在寫作中的響動比作“戚戚焉”?!捌荨痹切温曌?,形容不斷用斧子砍伐的聲音,古人常用“戚戚”描述竊而不發(fā)的心中憂懼。經(jīng)由了省思和關(guān)切,考慮了技巧與排布后,詩歌中的情緒,更接近于一種回聲——心不再是嘹亮的音源,而是謙卑的容器,它允許更幽微也更矛盾的情感不斷撞擊著內(nèi)壁。詩人依舊是誠懇的,只不過抒發(fā)的性質(zhì)在悄然發(fā)生著變化——正義和自辯的欲望削弱了,浮現(xiàn)出的,則是詩歌中每一角色的欲望和辯護的相互搏斗:詩人決心剝?nèi)オ毘业纳矸?,走入交響樂團中去,并樂于成為其間籍籍無名的一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