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連青
大約十年前的某一天,父親用東北特有的“凍死鬼兒”野生山葡萄開始自釀葡萄酒,每年一小罐幾十斤,過年時全家人圍坐一圈,暖爐美酒,那種家的溫暖讓離家八年的我至今難以忘懷。后來,在大學的時候,我做了葡萄酒工程的研究,并發(fā)表了相關(guān)論文。而此時,父親釀的酒也越來越地道,品種也由單一的山葡萄,發(fā)展為雙優(yōu)、雙紅、雙慶等。他每年會采購幾百斤原料,把釀出的酒慷慨地贈給眾多親友品嘗。
自從踏入古琴圈工作以來,我一直無暇關(guān)注葡萄酒,倒是父親釀的酒,每年嘗起,總會讓我的腦海中浮現(xiàn)出大學在酒莊實習的情景。幾年前,我和父親說,你只管釀,我買瓶子灌裝,也算是專業(yè)課沒白學一回。就這樣,我買了瓶子、壓塞器、熱縮帽等等,手工灌裝起葡萄酒來。灌裝完畢,我很開心地告訴父親,您的“三無產(chǎn)品”包裝完畢了。父親笑了,他說別看咱這是三無產(chǎn)品,但是比市面上那么多的“拉菲”喝了都讓人放心。
我把父親釀的酒帶到公司,大家品嘗了之后都贊不絕口,2012年,公司定了200瓶父親釀的酒作為專供招待用酒。就這樣,父親的酒在京城懂酒的古琴文化圈中,有了第一次的傳播與分享。
第二年,公司老板再次預定父親釀的酒,父親覺得當年雨水多,葡萄成色不好,盡管那時還沒有自己的品牌,但是他堅持不能把不好的酒賣給別人,當然,當年他沒有釀酒。
第三年,父親看這年的葡萄成色非常好,于是多釀了很多酒,味道也的確很不一般。在給公司留下專供的酒之后,我寫下父親釀酒的故事放到微信朋友圈,希望與懂得酒的朋友一同分享這款自釀酒。結(jié)果是我始料不及的,500瓶酒不到2個月,全部有了歸宿。還有談合作、談推廣、談投資的人紛至沓來。
我把這些告訴了父親,心里琢磨著他一定會高興。但是當他得知投資的商人是讓他坐在家里收購周圍農(nóng)民釀的酒時,他搖了搖頭。也許,父親覺得,酒是有生命的,也是有性格的,他和酒一樣,都不想被一些東西浸染,束縛甚至扭曲。
父親經(jīng)歷了工作和生意的不順之后,多年來一直賦閑在家。當初偶然釀酒,也許是想借酒澆愁。后來有了一些起色,他從來沒想著要靠別人投資擴大生產(chǎn)。他說:“玩資本就是有錢人的游戲了,咱小老百姓做事還是得踏踏實實地去做”。父親的坦然與淡定,就像醇酒,絲絲入我心,激起陣陣漣漪。
春晚歌曲《從前慢》,在快節(jié)奏的信息時代,唱出了多少回歸走心的慢生活的呼聲。如今,全社會大踏步走著城市化進程,土雞蛋、無公害、純綠色野生、自產(chǎn)蔬菜、自釀紅酒,諸如此類的當年被涌向城里的農(nóng)村人拋棄的東西,如今卻都成為城里人趨之若鶩的美味。工業(yè)化、科技化,讓復制拷貝變成了無限可能,讓產(chǎn)品產(chǎn)量無限放大,但是流水線上出來的產(chǎn)品卻越來越不走心,越來越不讓人放心。
我們經(jīng)歷了那個人人都窮怕了的特殊時代,如今大多數(shù)人都在拼命地想擺脫以往的日子。所以一有機會,他們都“當仁不讓”地緊緊抓住。這是無數(shù)成功學、經(jīng)營學教給我們的經(jīng)典案例,也是直到今天,還有一大批崇尚物質(zhì)追求的人在堅守的信條。我們對待成功,對待事情的態(tài)度,也都變得用“GDP”來衡量,回頭看看,我們追逐的到底是什么?是不斷攫取金錢,還是懷揣著一顆仁心,靜靜地享受著屬于自己的快樂和榮譽呢?
我忽然感到,父親醉心于動手采摘葡萄、去梗壓榨、擺在釀酒桶中、繼而出酒灌裝的快樂,雖有體膚之乏,卻樂在其中,這是他最大的快樂和成就感。如果讓他當老板管理一堆人釀造,這豈不是剝奪了他的快樂?企業(yè)家,匠人,父親寧愿選擇后者。
父親身體并不是很好,如今花甲,剛領到第一份退休金,老三屆的他終于能喘口勻溜氣兒了。也許他會把退休金都拿來買葡萄,買些發(fā)酵罐子什么的。作為兒子常年不在他們身邊盡孝,只要父親高興,他喜歡動手做點什么,我們都會支持他。他繼續(xù)走心地釀酒,無論多少寡足,我們心中都會體味到這份美酒的至醇至真,一如他留給兒孫們那個時代人的獨特品格——忠誠、細致、簡樸、堅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