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曉平
1944年5月21日,距離1938年9月召開的中共六屆六中全會已經五年之久,中共第六屆中央委員會擴大的第七次全體會議在延安楊家?guī)X召開。因為六屆七中全會的主要任務是在整風運動的基礎上全面總結黨的歷史經驗,為七大召開作準備,所以作為全面總結中共歷史經驗的最基礎的工作—起草歷史決議,也是這次大會最為重要的工作。出席會議的中央委員共17人,各方面負責人12人。會議記錄由胡喬木和王首道擔任。
作為會議記錄者,胡喬木在這次中共歷史上最長的一次會議中,以其特殊的角色寫下了他擔任毛澤東秘書以來最為閃亮的一筆。
六屆七中全會在中共歷史上不僅是創(chuàng)紀錄的—從1944年5月21日舉行第一次會議到1945年4月20日結束,長達11個月,開了8次全體會議;而且這次會議還具有劃時代的意義—第一次會議選舉通過了由毛澤東、朱德、劉少奇、任弼時和周恩來組成的七中全會主席團,毛澤東為中共中央委員會主席;這五人主席團在一年后的中共七大上均當選書記處書記,即“五大書記”。
那么這個原本只準備開兩個月的會議,為什么一下子開了11個月呢?其中一個最為重要也最為直接的原因就是《歷史決議》的起草。為歷史寫歷史,這確實是一項政治性、理論性、思想性很強的高難度工作。
在會議召開十天前,中共中央書記處就成立了“黨內歷史問題決議準備委員會”,任弼時作為召集人負責主持《歷史決議》的起草。很快,他就在5月底拿出了第一個稿子。這個名叫《檢討關于四中全會到遵義會議期間中央領導路線問題的決議(草案初稿)(一九四四·五月)》的稿子,是以毛澤東1941年寫的《歷史草案》為藍本改寫而成,從六個方面進行了論述。任弼時還對稿子先后進行了至少三次修改,從第一稿的1.2萬字壓縮到第三稿的1萬字。比較《歷史草案》,這份稿子有了新的貢獻:一是修改了《歷史草案》中關于四中全會的評價;二是強調了以毛澤東同志為首的正確路線的作用,并對毛澤東同志的正確路線進行了初步概括;三是指出了檢討黨的歷史路線的意義,號召全黨研究和學習毛澤東同志關于中國革命的理論。
對于任弼時的這個“草案初稿”,毛澤東等中央領導看了,不甚滿意。于是,毛澤東指定由胡喬木以任弼時的稿子為基礎,重新起草一個稿子。胡喬木從四個方面進行了論述,全文近7000字。胡喬木這一稿由任弼時的秘書兼中央速記室主任張樹德抄正并復寫后,任弼時再在抄正稿上進行了修改,前后又修改了三次。第一次主要是文字上的修改,第二次修改加上了題目《關于四中全會到遵義會議期間中央領導路線問題的決定(草案)》,第三次修改較大,不僅加了500多字,還提出了七條意見,從政治形態(tài)上對第三次“左”傾路線的錯誤作了進一步的概括。
但是,“黨內歷史問題決議準備委員會”和六屆七中全會的同志們對任弼時修改后的胡喬木稿,仍然感到不滿意。于是,中央指定張聞天參加修改。經歷過中共許多重大事件、熟悉黨史的張聞天,在參考前兩稿的基礎上,進行了重新構思。在胡喬木看來,張聞天的修改稿突破了此前的決議草案只從六屆四中全會寫的框框,把歷史決議對歷史問題作結論的起點從1930年12月的四中全會提前到了1927年的大革命失敗,是對大革命失敗以后十年內戰(zhàn)時期的歷史作決議;同時還改變了前兩稿從思想上、政治上、軍事上、組織上四個方面進行敘述的寫法。
張聞天修改的稿子用16開的紙抄清后,共46頁,大約1.3萬字。至此,經過半年多的琢磨,歷史決議的大思路和基本格局整理出來了。從1945年春天開始,毛澤東在這個“抄清件”上親自動手進行了修改,前前后后至少又改了七次。
第一次修改,毛澤東就將標題改為《關于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草案)》。《歷史決議》的題目從此就定了下來。第二次修改,毛澤東主要對涉及中共黨史上的一些重要事件和人物的評價增加了一些有分量的話,并在結尾處加寫了“團結全黨同志如同一個和睦的家庭一樣,如同一塊堅固的鋼鐵一樣”這段話。而作為《歷史決議》結束的那一段文字也是在這次改稿中基本定型。毛澤東還在這次改稿上第一次明確將過去決定由中共七大討論《歷史決議》的提法改為由七中全會來討論。1945年3月31日,六屆七中全會正式提出將《歷史決議》交七中全會做結論。毛澤東說:精神是弄清歷史,團結全黨抗日建國;不采用大會的武器來算舊賬,才能集中注意力于當前問題。3月26日,《決議草案》第一次排成鉛印稿。毛澤東在稿子上又修改了一遍,4月5日又排印了一次清樣。此后的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修改稿都是在這個鉛印清樣上修改的。除了毛澤東修改之外,其他中央領導人也參與了修改。第四次修改時,毛澤東在題目的“草案”后加上了“修正稿”字樣。
第五次修改,毛澤東是與第四次修改的同一天4月7日完成的,毛澤東在開頭加上了一大段話:中國共產黨自產生以來,就以馬克思主義的普遍真理與中國革命的具體實踐相結合為自己一切工作的指針。在1921年以來的24年中,經歷了北伐戰(zhàn)爭、土地革命與抗日戰(zhàn)爭三個時期。在這三個時期中,全黨同志和廣大中國人民在一起,向著中國人民的敵人—帝國主義與封建主義進行了英勇的革命斗爭,取得偉大的成績與豐富的經驗,并通過與黨內機會主義作斗爭,使黨在思想上、政治上、組織上一天天更加鞏固起來。到了今天,我黨發(fā)展到已有120余萬黨員、領導近100萬人民、90萬軍隊的中國解放區(qū),成為中國人民解放事業(yè)的偉大的領導者。
第六次修改,中共中央再次委托胡喬木匯總毛澤東和其他領導人的意見,進行一次局部性修改。胡喬木將毛澤東在第五次修改稿中加上的這一段話,進行了展開論述,強調了毛澤東同志的思想和事業(yè)是馬克思主義的普遍真理與中國革命的具體實踐相結合的代表,中共在25年中產生了自己的領袖毛澤東同志,形成了一條同黨內一切錯誤路線及錯誤思想相對立的正確路線及正確思想—毛澤東路線與思想。
這次修改,胡喬木將整個《歷史決議》分成了六個部分,并將開頭的這一段標序為(一),使其獨立成章。對其他部分,胡喬木也作了文字上的改動。然后再交給毛澤東修改。毛澤東在審看中對胡喬木的這一改稿,僅僅只做了個別的文字修改。這樣,胡喬木僅僅只花了一天時間,就將第六稿改完,在4月9日交給了任弼時。同時,胡喬木還隨稿給任弼時附上一個便箋:“歷史稿送上,因考慮仍不成熟,改得仍不多,你上次所指出的許多地方因記得不甚清楚,亦尚未改正。將來的改正稿望你給我一份,以便繼續(xù)研究。關于教條主義宗派我是先講小集團,待宗派主義事跡說清后才安上教條主義宗派的頭銜,以見實事求是之意,經驗主義的問題也是先說事實后說責任,這樣說不知是否有當?”
胡喬木修改的第六稿,在4月9日進行排印,發(fā)給各主要領導。但大家看后還是不太滿意,又進行了第七次修改。這一次修改主要針對第四部分講第三次“左”傾路線的錯誤內容進行重新改寫。將前幾稿中講的八點又恢復為從政治(包括軍事)上、組織上、思想上三個方面進行分析,篇幅也大大地擴充了。這一次修改擔任主力的仍然是胡喬木。除了政治上由別人改寫之外,在組織上和在思想上兩個問題都是由胡喬木進行改寫的。這次修改基本上采取把錯誤路線放在與毛澤東正確路線相比較的過程中來展開敘述的。第七次修改稿,毛澤東在胡喬木改寫的組織上和思想上兩個問題均沒有修改,主要是在政治方面加寫了兩段話。這是一次非常關鍵的修改,使歷史更加清晰。
眼看4月20日就要召開六屆七中全會的最后一次會議了。4月15日,胡喬木對由毛澤東或親筆修改或主持修改的第七次改稿,再次進行了修改。這是第八次修改稿了。因第一至第三稿稱“草案”,第四至第七稿為“草案修正稿”,這第八次稿的清樣上則標明為“草案第三次稿”。就這樣,歷史決議稿終于在經過反反復復的修改后,總體布局和內容終于在六屆七中全會第五次大會召開前五天大體上完成了定型。
1945年4月20日,擴大的六屆七中全會最后一次會議在楊家?guī)X召開。主要議題就是審議歷史決議“草案第三次稿”。胡喬木仍然是這次大會的會議記錄之一,另一位是石磊(曹瑛)。
而最令大家欣喜且有些意外的是,大會一開始就由李富春宣讀了一直稱病沒有參加會議的王明給七中全會寫來的信。此前,《歷史決議》的三次草案稿都送給王明看了,七中全會主席團的毛澤東、朱德、劉少奇、任弼時和周恩來五位同志都先后找他談過話。他在信中“心悅誠服”地說:“我對于七中全會根據(jù)毛澤東同志的正確思想和正確路線以及近年來全黨同志在整風運動與黨史學習的認識,而作出的對各次尤其是第三次‘左傾路線在政治上、組織上、思想上所犯嚴重的錯誤的內容實質與其重大危害以及產生此種錯誤的社會的和歷史的根源底分析和估計,完全同意和擁護。這條路線的錯誤和危害,早已由歷史實踐所充分證明?!蓖趺鬟€對自己所犯的錯誤進行了深刻的檢討。
與會同志完全同意決議草案的內容,表決一致原則通過。對決議草案未提宗派問題、未講品質問題和對抗戰(zhàn)時期的歷史問題不作結論這些重大原則也都擁護。歷史上犯過錯誤的同志也對這個決議舉手贊成,就像博古所說:這個決議是在原則上很嚴格,而態(tài)度對我們犯過錯誤的人是很溫和的。我了解這是給我們留有余地。治病救人,必須我們自己有覺悟,有決心和信心。我們要從頭學起,從頭做起,愿意接受這個決議作為改造自己的起點。
最后,毛澤東從決議的重要意義、對《歷史決議》中的一些歷史問題如何評價、治病救人問題、好事掛賬問題和防止敵人利用等五個方面發(fā)表了講話。毛澤東說:決議案上把許多好事都掛在我的賬上,我不反對這個劃分。我的錯誤缺點沒有掛上,不是我沒有,這是大家要清楚的,首先是我??追蜃悠呤鴱男乃挥饩?,我即使到七十,相信也還會逾矩的。他還說:我們必須準備團結—批評—團結,這是不怕挑撥的。
第二天(1945年4月21日),毛澤東在中共七大預備會議上,再次講到《歷史決議》,他說:我們現(xiàn)在學會了謹慎這一條,搞了一個歷史決議案。這個決議案寫過多少次,經過三番四復的研究,經過多少雙眼睛看。單有中央委員會幾十雙眼睛看還不行,而經過大家一看,一研究,就搞出許多問題來了。沒有大家提意見,我一個人就寫不出這樣完備的文件。昨天七中全會是基本通過了,交給大會以后的新中央采納修改,精雕細刻。毛主席還講,我們在這個短短的歷史決議案中,要把25年的歷史都寫進去很不容易。我們還不是修黨史,而是主要講我們黨歷史上的“左”傾錯誤,就是說,在黨的歷史上一種比較適合于中國人民利益的路線與一種有些適合但有些不適合于中國人民利益的路線的斗爭,無產階級思想同小資產階級思想的斗爭。這個問題經過了幾年的醞釀,現(xiàn)在比較成熟了,所以寫出決議案把它解決了。至于抗戰(zhàn)時期的問題,現(xiàn)在還沒有成熟。所以不去解決它。這個決議案,將來來看,還可能有錯誤,但治病救人的方針是不會錯的。
《歷史決議》在6月19日召開的七屆一中全會第一次會議討論中,決定繼續(xù)由任弼時為首組織修改。7月24日又印出了“草案第四稿”,這是《歷史決議》的第九次修改稿。這次修改帶有決定性,無論從整體結構、思想觀點、段落調整和文字表述來看,《歷史決議》基本上定稿。8月5日排印了《歷史決議》的“草案最后稿”。8月9日,七屆一中全會第二次會議全體一致通過了《關于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12日,印成正式黨內文件。至此,經過前后近四年時間、毛澤東直接參與起草和反復修改,全黨高級干部直至中央委員會全體會議多次討論、重大修改多達十次的中共歷史上的一個偉大文獻終于誕生了。
幾十年后,胡喬木回憶參與起草《歷史決議》的往事,對當年在棗園討論《歷史決議》時“幾乎天天開會,一般是開半天”的緊張工作仍然記憶猶新,一往情深:“我當時是毛澤東的秘書,作為助手,對《決議》的起草工作始終參與其事?!?/p>
“每一句話經過斟酌,特別是一些重要段落,討論得很仔細。那時中央領導層的討論也很認真。這種討論成了當時的主要任務。每次修改都是以這些討論為基礎。這樣的討論歷史問題,在黨的歷史上是空前的。討論的水平、決議的水平,在黨的歷史上也是空前的?!薄包h的歷史上沒有這樣的文件。拿過去歷史上黨的決議看,如四中全會決議等,對比一下,就顯出來這是完全不同的。以前有一些決議是蘇聯(lián)人或共產國際的人寫的,寫好了拿到我們黨中央來通過,如八七會議的決議?!薄斑@一段時間,黨內有許多的看法。康生等發(fā)議論較多,少奇在關鍵時刻才講。毛主席對我說:一個人要會講話,有的同志不會講話,打電話給我就講半小時,一小時。陳云講話非常簡單明了,根本不占我多少時間。”
以《歷史決議》的方式決議歷史,不僅是中國共產黨的創(chuàng)舉,而且在整個國際共產主義運動歷史上也是絕無僅有的。
就是在這場思想的洗禮中,本不是“黨內歷史問題決議準備委員會”成員的胡喬木以其嫻熟的理論功底、過硬的文字修養(yǎng)、透徹的政治敏銳,以及對中共歷史的高度熟悉,不僅在起草《歷史決議》中再次贏得了毛澤東的信任,而且確立了其“中共一支筆”的地位。值得一提的是,1950年8月19日,毛澤東少有地致信中央政治局,要求將《關于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一文作為附錄編入《毛澤東選集》第二卷。這是絕無僅有的,可見毛澤東對這篇文章的重視。而胡喬木也是毛澤東指定參加《毛澤東選集》的編輯成員之一。1971年,毛澤東在南方視察時,曾談及《歷史決議》的修改歷程,說:“別人幾個月沒有搞清頭緒,是胡喬木理清的?!?/p>
(摘編自《中共中央第一支筆:胡喬木在毛澤東鄧小平身邊的日子》,中國青年出版社201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