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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

2022-05-30 19:25俞冰夏
小說界 2022年4期
關鍵詞:老葉豆子恐懼

俞冰夏

我是怎樣得到我所擁有的一切呢……坦白說,我也不清楚……又一個夜晚,在我住的荒郊野嶺別墅區(qū),我能聽到土黃色的狼狗在什么地方對我咆哮……是的,土黃色的,我能看得見它們,我見過那么多,那么多土黃色的狼狗,它們過去總在村口搖著尾巴,一身骯臟發(fā)臭的虱子,這輩子只淋過雨沒洗過澡……和我很多“父老鄉(xiāng)親”一樣……對著外人,拼命嘶吼……如今它們必然也在我的附近……是的,從遠處,對我一個外人咆哮,讓我滾出這不屬于我(但仿佛天經(jīng)地義屬于它們)的地盤……是的,帶著嘲笑的意味,懷著捉弄的目的,伴著諷刺的情趣,生來為奴的禽獸總喜歡這么作踐他人,沒有例外……我哪里害怕被嘲笑,被捉弄,被諷刺呢……我哪里害怕像土撥鼠一樣,被土黃狗拖拽在地上,不管有沒有多余的情感,最后只剩下逃命的本能呢……

我早都習慣了,都習慣了……我想我的恐懼與他人無關……但我依然惴惴不安……我睡在床上……但我是否真正進入睡眠……是否恐懼本身讓我恐懼……每夜我用啤酒下威士忌,用香檳酒下杜松子酒,用日本人的梅酒配韓國人的燒酒下中國人的白酒……我恐懼且想方設法擺脫恐懼更恐懼無法擺脫恐懼……酒醉時我自認為掙脫了恐懼卻依然感到恐懼……我的妻子睡在我身邊好像一具尸體,她睡姿筆挺,雙手放在身體兩側,只在凌晨某一時刻微微向門的方向側過身子……但這也與恐懼有關,與恐懼大有關系……她害怕什么呢?她應當害怕的是我……但她具體恐懼的對象,恐怕另有其他……我不追究,對我這位親愛的妻子,我從不追究……一旦追究,犯罪的必然還是我……

我總夢到一棟大樓……我開車去地下停車場……夢里既不存在地下,也不存在停車場……我筆直開進樓里,我撞倒玻璃窗,我撞倒前臺長得還算漂亮穿著廉價制服的年輕鄉(xiāng)下姑娘,我撞倒大廳里的雕塑……裸體的古希臘人,為什么……我有發(fā)泄(?)或者破壞(?)的企圖……我一分鐘也不能浪費……很奇怪,我剎不住車但在夢里從不尖叫……我根本不會開車,這無論如何是事實……我總想到(指我回憶夢境的時候,而非在夢中)我該跟我那個恨我一輩子的表妹談談我們曾經(jīng)不倫不類的兩性關系,我們?yōu)楹我贿呍诘乩锛倌<贅訚卜拾尾菀贿叞蚜硪恢皇稚煜驅(qū)Ψ狡破茽€爛的校服里側……她長成了一無是處、任勞任挨打的庸俗女人……從不與我說話,也不跟我要錢,可能認為默默受難是被追認為烈女的客觀條件……我不會開車,但我橫沖直撞……橫沖直撞,又充滿恐懼……我做錯了,我做錯了……老葉讓我對上帝那么說,在為我特別準備的佘山教堂懺悔室里……我錯了,我錯了……我確實錯了,可我如何跟個無親無緣的外國上帝承認錯誤……這太荒謬……他們請來一個意大利人……我想是個演員而非真正的牧師,或許是個職業(yè)扮演牧師的演員……我那些愛看功利主義歷史小說的手下以為我看不透他們投機取巧的把戲……他們付出巨大努力……比我多得多的努力,卻喜歡搞些小動作來欺瞞自己……騙自己靠投點機取點巧占到了便宜……取得了實打?qū)嵖闪炕木駝倮麄兓畹萌绱私苹绱顺粤Αl沒錯呢……多做多錯……

我總夢見上樓找人……巨大的樓……只在夢里見過的古羅馬式樣環(huán)形建筑物……巨大……老葉提醒我,我描述的與公司在青島新造的什么酒店不無相似之處,我從未去過那酒店,連圖都沒看過一眼……我害怕極了,不知該往哪走……有時候熟悉的面孔出現(xiàn)在某扇門的后面……我高中的女班長,她罵我不守規(guī)矩,還是罵我太守規(guī)矩因此壞了規(guī)矩……我從來無法記清楚……我過去究竟欲求她而不得,還是妒忌她的權力……我記不得,沒時間讓我分清兩者的區(qū)別……她總出現(xiàn)在某扇門的后面,某條走廊的拐角處,某階樓梯的頂部……有時候樓變成廟……某個法師……并非我的法師……出現(xiàn)在臭氣熏天的蹲坑公共廁所門口……我問他我該怎么辦呢……他不說什么,就搖搖頭,一邊拉褲子,褲子一層又一層,他看起來沒有腳……于是他飛了起來,這里我承認我無非是發(fā)揮一下鄉(xiāng)下人平庸的想象力……誰不想在夢里看見個什么人飛起來呢……有的時候飛起來的人是我自己……老葉說他從沒夢到過自己或者別人飛起來,作為人他實在缺乏想象力……然而飛的人如果是我,夢一般戛然而止……我不缺乏想象力,但我缺乏“信念”……

我走著走著,發(fā)現(xiàn)忘了帶身份證……夢多么陳詞濫調(diào)……我想這沒關系……沒有身份證不等于我沒有身份……這是常識,是不是……我從不在這一刻驚醒……誤解我的人總以為我有多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殺人……放火……強盜偷竊……我一樣也沒干過……但我的罪孽比這些深重……深重……麻煩得很……人們……根據(jù)我那些能說會道的僵尸手下統(tǒng)計……絕大部分的人……被限制自由后重獲自由的快感遠超過一直擁有該種自由……為此人熱衷于自我鐐銬……抵押幾十年自造監(jiān)獄……快感……他們告訴我,出于什么什么經(jīng)濟學還是心理學原理,加價捂盤上限量房型才能讓買房者更為愉悅……饑餓營銷……學學那些人把皮包當社會地位賣給女人的成功案例……我讓他們?nèi)ハ词珠g,把臉對著馬桶里的水……看看自己到底長什么模樣……說實話我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有了這么些褲襠提得很高頭發(fā)油乎乎的手下……女的比男的更讓我毛骨悚然……她們的眼神……用無神形容遠遠不夠準確……古代冷宮里的妃子大致有相似的驕傲……認為皇上駕到之KPI與個人價值等同……好像當職業(yè)嬪妃比做平民婦女體面……她們真信了人笑貧不笑娼……多么大的笑話……這場面讓我苦惱……我的會議室里曾經(jīng)是我信得過的有血有肉的人……最不濟也是有血有肉的猶大……現(xiàn)在是批量克隆的MBA僵尸……我也想把他們?nèi)块_除……但我已經(jīng)走得太遠……我已搞不清他們究竟是什么物種……我更不想知道我給他們多少錢……這對我可能是致命打擊……誰不命懸一線……寬慰我的是他們吮吸我的血用的蠻力比吮吸別人的更大一些……算我彌補罪孽的一種路徑……這樣的一些人……我一度自我安慰,在社會其他角落能干的壞事還要更多……后來我發(fā)現(xiàn)他們數(shù)量之龐大,我一人的血無論如何養(yǎng)不活……這是后話……這當然是后話……我很像在說我道德高尚……但這跟道德沒有一個屁的關系……沒有……我有五張不一樣的身份證……其中兩張還是三張我很少使用……多少次我理所當然該被囚禁……多少次……我也一樣,對自我鐐銬充滿憧憬……

我害怕我的恐懼缺乏實質(zhì)……我父親曾經(jīng)每天走五公里的路收垃圾……我知道他有他的唯心主義……只接受一物換一物的交易……厭惡任何作為中介的金融產(chǎn)品包括一毛錢的紙幣……別人眼里他是個冷笑話……他去鎮(zhèn)上各個辦公室,給人家清煙灰缸,把沒抽完的香煙屁股一個個嘬一遍,一天下來尼古丁嚴重超量,坐在電視機前面一邊看新聞聯(lián)播一邊發(fā)抖……我父親明白生活的本質(zhì)……人應當做自己享受的事并竭力避免享受的過程被打斷……他83歲依然撿別人的煙屁股抽……我母親沒有我父親的智慧……我母親享受什么……可能她最享受的是受苦受難……她同樣成功實現(xiàn)了自我……當然,誰也不希望看見自己的親媽大年初二在自家門口橫梁上上吊……穿的還是她最好的羽絨服……我大一那年在上海第一家肯德基打了一學期工給她買的……對此我無話可說……誰想得到……她享受痛苦到愿意付出生命的程度……我父親絕不可能為抽煙屁股付出生命……天一下雨他門都懶得出……派我給對面老黃幾只雞蛋換兩根煙反復嘬自己的煙屁股……

老葉找來的心理醫(yī)生每一個都想當然地認為我的夜驚癥多少與我母親用自己的頭發(fā)把自己吊在橫梁上有關……為了省買根繩子的錢……他們,這些正襟危坐做出最嚴肅的眼神用來敷衍了事的精神會計,自然不了解我……我極少夢見母親……還是孩子的時候我夢見母親蹲在河邊上洗衣服……我朝她跑去……她轉(zhuǎn)過頭……卻是我表妹的母親,她的雙胞胎姐姐……她姐姐也就是我姨母那天搭別人的黃魚車去鎮(zhèn)上閘北阿強那里燙了個哈巴狗一樣的卷毛頭……她們是異卵雙胞胎,長得并不像……這是我人生第一個有記憶的噩夢……我六歲,還是七歲……后來我常夢見她把很長的頭發(fā)一刀刀剪掉,幾十只雞低頭抬頭把一撮撮頭發(fā)叼在嘴里……我母親一度一頭亂發(fā)長到腰際……被村里人叫女鬼……我八歲,還是九歲……再后來我偶爾夢見她一動不動……我九歲,還是十歲……我母親終于意識到與我父親吵架毫無意義以后喜歡一動不動蜷曲在床上,對著沒刷過的磚頭墻壁,緊閉著眼睛,她到底在想什么……我總怕她死了,悄悄拿起拖把棍子頂她腳底……我夢見母親的頻率隨著年齡增長而降低……如今幾乎從不發(fā)生……我清楚,我母親上吊自殺是因為她喜歡趕時髦的異卵雙胞胎姐姐……那年過年她買了輛桑塔納無證駕駛一路開到家門口碾死了三只雞和一只不知道哪來的野貓……女人無論在什么階層,永遠被橫向比較沖昏頭腦……我并不愧疚,對我母親我問心無愧……

不,我驚叫是因為形而上的恐懼……我向老葉解釋……老葉老喜歡說這行當以前沒那么糟糕……睡在我大學上鋪的兄弟,老葉……他天生有把一切歸因他處的心理機制……天生的老二……他是他們家三個兒子里的老二……老葉從他充滿企業(yè)文化的溫州家庭里學會的管理學中心思想是管好老大的情緒,并絕不讓老三有情緒滋長的空間……沒有我他也會給別人當老二……這行當,我說,或者別的行當,一直就是這么無厘頭,我的恐懼與此完全無關……我的恐懼是我橫沖直撞開進一棟古羅馬建筑……看見我連名字也記不得的高中女班長的臉從一扇往外開的門里滲漏出來……有的時候不是女班長,是我小時候的鄰居阿旺……阿旺是個傻憨憨的胖子……比我大有十歲……我每天下午從學??焖倥芑丶遥胶舆吷蠂樆N夷切┕纺镳B(yǎng)的管我叫垃圾癟三的同學……我父親確實是個撿垃圾的你不能說他們說錯……阿旺擅長假裝打人……喜歡一人分飾香港武打片里的所有角色……還有的時候既不是女班長也不是阿旺……是我初中時候最要好的哥們小豆子……夢里我和小豆子在河邊比誰跑得快……我從后面猛推他一把……小豆子住在河的另一邊……總是我跟他一起從學校跑到他家里然后我得另走好多路才能回家……天熱的時候我為了少走點路得跳到臭烘烘的河里游過去……我心甘情愿,理由難以解釋……他沒考上高中,初中畢業(yè)那年夏天我們差不多天天在一起……早上我去他家里幫他媽采馬蘭頭金瓜,中午我們從河里抓一兩條小魚,放到我爹撿來的礦泉水瓶子里……我們路過河邊我表妹的家,把小魚倒進她媽買給她的藍色鋼玻璃魚缸……我親愛的表妹后來嫁給了小豆子的堂哥……她母親也就是我母親的雙胞胎姐姐扔下她跑了很多年以后才無證駕駛開著部桑塔納沒有先去她自己家而是開到了我家門口……下午小豆子和我無所事事,偶爾幫我爹分分垃圾把舊報紙?zhí)舫鰜砜粗妗覀冇袝r候一路走到大江邊上……對面那個叫啟東的地方,二零零幾年樓盤開盤的時候我才第一次去……小豆子20歲的時候失蹤了……他在寶山一個什么機修廠里上班,根據(jù)他同事的說法有天中午休息的時候小豆子喝了點酒說他厭倦了想出去看看然后他到車間里把自己的更衣柜整理干凈,朝著正門大大方方走了出去……自此杳無音訊……這故事一聽就是80年代讀書過多的底層工人胡編的……能編出這種故事的人很清楚誰把小豆子弄死了……我最后一次見小豆子是我媽死的時候……他想擁抱我我說不用……他拿了點馬肉來我不知道為什么……一群人在我家里鬼哭狼嚎……我和小豆子像以前一樣去田里瞎逛……我知道我考上了大學讓他極度自卑……以至于我媽的慘事好像拉近了我們的身份距離以至于他連發(fā)自內(nèi)心同情我都有點臉紅有點不好意思……他不知道我心里從不這樣想……我只有過一個真正的朋友就是小豆子……唯一說過我心思太多太敏感的人是小豆子……“你喜歡在腦子里把事情全想完然后歇菜不干了”……那年我們15歲……我的自我認識是要快點長大成為臉上有毛的大人……小豆子想修好路開卡車去離崇明島越遠越好的地方……這也是事實……也許他做到了……

很長時間我用某個歷史人物的態(tài)度活著……我們這一類人最明白劣等的人就是我自己……我在大學里飛揚跋扈很快成了校霸……誰要抄什么作業(yè)寫什么論文搞什么假冒偽劣實驗報告全部敲我宿舍的門交錢給我……老葉負責收錢……我練就一身武功,從有機化學到大學英語無所不知……老葉很會投資……收來的錢全給他換成了國家債券和原始股……多少次我奇怪他為什么跟著我混……從開學第一天就跟著我混……不管怎樣,他懂得二把手可進可退可叛變可悶聲發(fā)大財?shù)牡览怼?/p>

總有人說我天生有生意頭腦……這根本是瞎胡說……就我所知我是我撿垃圾的父親和女鬼母親生的正宗垃圾癟三……癟三的生意頭腦怎能超過溫飽……很長一段時間我完全是懵圈的……全靠一口氣吊著……不能閑下來超過八分鐘那是精神崩潰的底線……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又去拿了地,又去問人討了錢(后來他們才把這叫融資),又造起了房子,又把房子一路賣到什么吉林省吉林市(多古怪的地名)……連呼和浩特最大一條馬路上最大的商場一度都是我的……為什么……我和別人一樣搞不明白……我坐在辦公室里,有人遞給我競標方案,我只看第一頁和金額,我看著覺得便宜,就說好,去吧,要是太貴,我一個垃圾癟三就不參與了……有時候我連金額幾位數(shù)都數(shù)錯……眾所周知我數(shù)學一點也不好……我大學學的是財務沒錯但我忙著幫別人做作業(yè)我的作業(yè)全是老葉給我做的……然后我坐在去這里那里的飛機上火車上,每天一醒來就開始解決問題……任何于我們吊起氣來自認重要的事業(yè)有一丁點不利的問題……我一天解決四百八十個問題,成功……只解決四百七十個,我對著老葉表演式地吼叫……我倆心照不宣……老葉把自己關在我辦公室門外,他從來不吼不叫,外號笑面虎……他知道我根本不在乎解不解決問題……越費盡周章的表達越是基礎的情緒發(fā)泄……他假裝為我解決問題做足自宮人士的儀式感……老葉很享受一個人坐在大會議室里,搞他發(fā)明的“解決問題會”……他不去坐主座,總是挑個長桌子中間的位置,從來不是正當中的位置……要么偏左要么偏右有的時候甚至坐在長桌后面很沒地位的打工仔開會時會主動挑選的位置……一排排人每天來來去去……有時我打開門很容易發(fā)現(xiàn)它很像是我本人的審判庭……一度我想我可能被他牢牢把握……想脫離幾乎沒有可能……對老葉我早已不說多少實話……我用時不時的歇斯底里分散他宦官式的注意力……

上帝也無法治愈愚蠢……德國人席勒說的……這是我睡覺筆挺如躺尸的現(xiàn)任妻子告訴我的……多數(shù)人不明白我與女人的關系……35歲我第一次結婚我當時已經(jīng)造起了房子有了垃圾癟三一輩子用不完的錢……老葉一畢業(yè)就結了婚哪怕他顯而易見對女人毫無興趣……那么多年我從不點穿他的秘密……他自以為的秘密……他人生所有的快感來自躲在鑰匙洞后面往外偷看……他不至于多么壞……最多猥瑣而已……我與女人的關系和一般人可能不同……在造房子一類的事情上我很少有空懷疑自己……但女人于我像上帝一樣遙不可及……上帝也無法治愈愚蠢……49歲我才從一個33歲批發(fā)云南咖啡的女人嘴里聽到這么句讓我醍醐灌頂?shù)脑挕系鄱疾荒苤斡业挠薮?,那么女人當然也不能……我?guī)缀醍攬鰶Q定與她結婚……她兩眼無神臉型過于硬朗胸部一馬平川長相實在沒有任何吸引我的地方……但她讓我恍然大悟……她讓我少做十來天的噩夢……多年來我從女人那里想要的就是把我散發(fā)惡臭的垃圾癟三大腦用拖把清洗干凈、用抹布反復擦拭、用84消殺徹底,把陳年污垢用鐵杵磨成針的精神徹底打掃到一塵不染……再用紫外線照上個半年一年……這女人短時間內(nèi)拯救了我……我表妹也一樣……或者那個中學女班長……這些不重要……

我唯一的女兒仇恨我……這也不那么重要,我反復告訴我堅持時間最久的那位徹底面無表情的德國心理咨詢師……就這一點我屬實非常敬佩……他鼻嘴之間的兩道深溝,我想,是常年對著鏡子練習禮貌微笑的童子功烙印……像我女兒在我前妻逼迫下練習小提琴十多年手上的老繭一樣……我不斷告訴德國人,她,我的女兒,從長相上完全繼承了我,長著一張找不到除了平庸以外可以用任何詞語來形容的臉,輕易就消失在茫茫人群里……有年春天我嘗試接送她上學以挽救我不堪的父親形象……可我在學校門口竟然總找不到她……這讓我感到羞恥感到尷尬……我才意識到我這張崇明農(nóng)民臉在人群里一樣難找……在我辦公大樓的電梯里我常發(fā)現(xiàn)有人偷看我的臉卻不敢辨認……我這輩子也不可能認識的普通員工總懷疑自己認對了人又為之驚恐不安……他們臉上的表情令人發(fā)笑……我唯一的女兒信念堅定……認為我這樣的父親不是好的父親……我這樣的男人不是好的男人……她明明可以拿我的錢去補償我理所應當完全負責的長相缺陷……偏偏她恨我也一并恨我的錢……她自認為是倒過來……這沒有什么,沒有什么……她恨她母親更多一些……這足夠讓我欣慰……我第一任妻子非常不幸眾所周知的庸俗不堪……我曾以為淺薄和虛榮能清洗我的心靈,治好我的心病……不管怎樣這類事情至少可以打發(fā)時間……我的第一任妻子追求虛榮與淺薄一刻停不下來……她規(guī)劃我的發(fā)際線與手腕……她勒令我在交響樂廳前排睜大眼睛……我總在假笑和看手表……曾經(jīng)我誤以為體面必須且能夠后天習得……也是我換了二十個因為詞不達意驚恐萬分于是更詞不達意的翻譯依然堅持與面無表情的德國心理咨詢師見面的原因……他毫無可能用后天習得的理論知識幫助我,但我試圖模仿他的表情學習波瀾不驚的為人本能……直到我發(fā)現(xiàn)這個接受了大量二手弗洛伊德訊息的斯圖加特中年男人遠沒有一個33歲批發(fā)咖啡幾乎沒有過正經(jīng)工作的安徽黃山女人來得聰明……這毋庸置疑是事實……好像很多人以為我的發(fā)財軌跡必須且能夠后天習得……他們花時間研究我的財務報表我的投資理念我的人生軌跡……他們把我90年代空麻袋套地皮的事跡當什么干撬杠桿的資本運作典律編進MBA學校的教材……結論與我第一段婚姻近十年的體面研究一樣不過是從錯誤的假設推出錯誤的結論……我只是個農(nóng)民的兒子而已……他們不知道我連報表都看不全懂……造房子乃至發(fā)大財既沒有他們想象得復雜也沒有他們想象得令人愉快……沒有什么體面可言……發(fā)財與體面牛頭不對馬嘴……有不少于五次我瀕臨破產(chǎn)……賬面上倒欠的金額從八位數(shù)到最近一次快十二位數(shù)……有什么區(qū)別呢……我每次化險為夷不過靠死皮賴臉求姑告奶……王八蛋總會借錢給其他王八蛋……王八蛋猢猻的江湖操守……全綁在一棵樹上……無論如何不能讓樹倒……發(fā)財與體面牛頭不對馬嘴……我見過太多牛頭不對馬嘴的事……我的第一段婚姻就是牛頭不對馬嘴的慘烈案例……我唯一的女兒遺傳了我的長相和她母親的智商……

當我不再相信我能把我靈魂里的污垢如剔牙洗牙一般徹底消滅的時候,失眠與夜驚一日也離不開我……我無法解釋這一切……從哪一天開始……可能是我聽了不知誰的忽悠去東帝汶買地的時候……可能……這名字,東帝汶,魔咒一樣……島上有座很大的基督像……去的時候我沒有多想……我不想去什么東帝汶……那年我快五十歲,對到處造房子還剩下多少興趣……美其名曰擴張版圖其實我很清楚只為了融資融資再融資給我那些肥頭大耳的中層管理發(fā)工資……可能只是習慣而已……習慣而已……除此以外我也無事可做……在東帝汶我第一次失去理智……這地方熱得讓人不想說話……本地人幾乎衣不遮體……一個又一個教堂……那么多光溜溜的靈魂要被清洗……車開到我們要買的地邊上……我可能被氣溫沖昏了頭腦……我忽然意識到,這根本就是我的家鄉(xiāng)崇明島……東帝汶人舉著扁擔不是因為不求上進而是因為沒有必要……和我父親一樣……他還住在我母親吊死在門口的那幢破農(nóng)民房里……我求他住好點都不行……很多很多年前我給他往上蓋了兩層……他從來不上去……總是坐在門口,和垃圾在一起……我曾經(jīng)恨我父親……我拼命游說想把我家的村子拆了給我造樓房……沒人要也賣不掉的樓房……我只為出口惡氣……我父親聽說這事拿著把菜刀沖來要我的命……村里人為此更加恨他……我拿他毫無辦法……有人拆遷發(fā)財?shù)膲糇龅眠^于投入,免不了想把他殺了……我父親力大如牛,這是他的優(yōu)點……矮小佝僂渾身腱子肉……沒人能把他殺了……

在東帝汶我不再相信我能清洗我的靈魂……我心里僅剩的希望……我才明白……是躲到一個差不多的島上……遠離上海市崇明縣或者我在全國各地以及一些叫得上名字的外國城市的辦公大樓……躲到?jīng)]人找得到我的地方……但這島卻他媽跟崇明島一模一樣……以此類推,睡在東帝汶的我也跟睡在上海的我一模一樣……這不是難懂的道理……懂了也不解決問題……我只想解決問題……

再沒有什么可以做的,我很明白……我從什么時候開始犯下該死的錯誤,我搞不清弄不明白……今夜我一個人睜著眼睛,在新式農(nóng)民房里聽狗叫……它們總有一天要來抓我……來咬我……只因我此刻氣味腐朽,面目可笑……總不是為了我自封的那些罪名……今夜我想把我房子的大門敞開……1998年沖上我的面包車咬掉我手臂上一塊肉的安徽農(nóng)民,請你進來……2002年我第一次山窮水盡時借給我?guī)装偃f的那位早年去了美國的大學女同學……我掙了幾個億只還給她幾百萬……這女人嗜錢如命用最大的敵意散播我是撒旦的惡毒謠言……她怎會明白我恨她借我錢……請進,請進,讓我們講一講道理……可能沒有那筆錢,今夜我能睡得著覺……某年為我流產(chǎn)的三位女士……哪一年我已經(jīng)記不清……我讓手下拿個黑垃圾袋把現(xiàn)金裝滿交到她們手里……我再也沒見過她們……此刻我想看到她們的臉……對我的唾棄……是否跟我看自己的表情一模一樣……也許三個里有一個能同情我為藐視感情付出的所有努力……我多么丑陋……她們在為我流產(chǎn)前至少算美麗……拿了我的錢以后我只希望她們照樣美麗……其中一個女人,我愿意讓她把孩子生下來……她在錢和孩子里選了錢……曾經(jīng)我逢人就開玩笑說除了錢我一無所有……所有聽完這笑話表情僵硬的人……請進來吧,我不認識你也沒關系……讓我們談談感情……談談人生的艱難與不幸是否與金錢有關……我是在懺悔嗎……不,懺悔是為了救贖……我沒有救贖的可能……2007年被我搞垮的競爭對手……那個正方形腦袋肚皮很大的楊浦人……我把他的地和錢全搶過來沒給他留下一點……我把他托付給我的高級馬仔全部派去售樓處當銷售……毀掉他讓我無比驕傲……我想請他進來……但他恐怕不會來……他在我面前哭得像個傻×但我當年乃至現(xiàn)在都不能同情他……誰來同情我呢……2012年我觸怒的那批人……他們報復我的手段讓我明白我也是怕死的……雖然該死但一樣怕死……和他們大概率無話可談……但不妨也來吧,來吧……跟我一起喝一杯……一起喝醉了,讓我打聽一下他們晚上是否睡得著覺……2015年還是2016年我虧掉的錢和丟了的朋友……我早就賺回來了……不是同一種錢也不是同一批朋友……我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合眼……我一點也不在乎……我做錯的事和做對的事沒有本質(zhì)區(qū)別……錢和感情一樣,能賺來就能丟掉……但我為什么不忍心看到我可憐的表妹被小豆子的堂哥打……我想讓表妹現(xiàn)在就走進我家里……她已經(jīng)是我母親上吊時的年紀……至少看起來有那么老……我想告訴她,我能給她所有她能想到的東西……包括尊嚴……我們可以像15歲的時候一樣擁抱……但她不會來……而我已無路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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