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安江
司機李新告訴我,林子就在建設路干休所門衛(wèi)室上班。
林子是我發(fā)小,我七歲以前,我們兩家在哈密小營房住一個院子。我和他同齡,他比我小幾個月,那時他比我個兒高一些,勁也大。我是自然災害那幾年餓的,個兒沒長起來。不過他打不過我,我拳頭硬。每次打架,他雖能把我摔倒,但他卻哭。人們經(jīng)??梢钥吹揭粋€場面:一個男孩把另一個男孩壓在身下,上邊那個哇哇地哭,下邊那個哈哈地笑。
我出生在小營房那個院子里,我還記得院子前邊有一條水渠,水流終年不斷。水渠兩邊長著一些柳樹,柳樹有粗的,也有細的,粗的樹冠很大,細的也不小,把一片一片不規(guī)則的陰涼,蓋在水渠邊上,我們小孩子就在那里玩。為什么我記得那些是柳樹,而不是楊樹或其它什么樹呢?因為,自我長大認識了柳樹、楊樹、榆樹、沙棗樹后,就時?;貞浶r候那條水渠邊上的樹,到底是什么樹呢?最后我終于斷定那些是柳樹。因為它們的葉子細長而光滑,不像楊樹的葉子是圓的,榆樹的葉子是橢圓的,而且葉面上有條紋,更不是沙棗樹了,沙棗樹的葉子不僅小,而且是白色的。關于那個院子其它的記憶已經(jīng)不多了,但我的玩伴林子,卻是深深地埋藏在我的記憶中,我有很多和他一起玩耍的記憶細節(jié)和場景。
我長到七歲以后,隨父母把家搬到烏魯木齊,就和他分開了。
前幾天在李新車上,聊起過去他工作過的那家運輸公司,他說他的一個朋友太慘了,母親死得早,父親最近又去世。他那朋友早年開車,車子出事故后,單位就把他開除了,他就常年在外打工。什么活都干過,裝卸貨,看工地,擺水果攤,現(xiàn)在在干門衛(wèi)。
我說還有這么倒霉的人嗎,他老婆孩子呢?李新說他哪有老婆孩子,他就沒結(jié)過婚。本來我是隨意地聽,隨意地問,沒認真往腦子去。聽這么一說,心里咯噔有點觸動,就問:你這個朋友叫什么名字?因為我從小在汽車單位長大,李新說的那家運輸公司,我還有些熟人。
他說,叫官林。官林是林子的大名。我扭過頭望著李新,說官林,哪個官?他說當官的官。我說他爸爸叫什么?他說叫官森。
我脫口而出:那是林子,我的發(fā)小。
李新說是不是?他把頭轉(zhuǎn)過來,顯得特別驚奇。
我向李新說了我與官林的關系。
那時我爸在哈密的采礦連當指導員。他爸是連里的技術員,四川人,大胡子,印象中走路一搖一晃,說話聲音粗,音量大,整天手里端個紅色茶缸,這嘮叨一陣,那指點一番,總不閑著,好像他是采礦連最忙的人。他媽矮胖,甘肅人,嘴厲害,臉上長著幾道橫肉,是個惹不起的人。我被他媽打過,那是他媽坐在院子里梳頭,把鏡子放到地上,我從外邊回來一步跨過鏡子往家里跑,他媽就一把抓住我,往腰里一夾,照著屁股啪啪打起來,打得我吱哇亂叫。為這事,我媽和他媽還吵了一架。
采礦連年輕人多,有家室的主要是幾個干部,所以在不多的小孩里,我和林子就成了娃娃頭。我經(jīng)常和他打架,為掙個老?;蜩F環(huán),但今天打了明天好,我和他是誰也離不開誰。
我感到好奇,我說李新,你怎么和官林在一個運輸公司開車,他不是在哈密嗎?李新說:那是老早以前,他家早就搬到烏魯木齊了。他媽心臟不好,好多年前就已去世,他爸就他一個獨生子,一直沒再娶,把他拉扯到工作,先是修理工,后開車。
我問:“他爸是咋死的?”
他說:喝酒喝死的。我說喝酒哪能喝死人?他說一天三頓,頓頓不落,喝得全身都是病,最后就死了。
我好長時間沒吭氣。關于他爸的那些模糊畫面,陸陸續(xù)續(xù)在我腦子里過電影。
路有些顛,又有幾個拐彎,到了好路上李新說:你不去看看他嗎?他現(xiàn)在可是混得啥也不像啥。
我說當然要去看他。我的意思是,我要單獨去看他。
李新說不遠,就在建設路干休所,離我們單位就兩三里路吧。
那之后我去找過林子。第一次人家說他剛下班走了,他值的是夜班。第二次又沒碰上,說他值的是白班。第三次我把他堵在門衛(wèi)室,然后請他在街邊小店,吃了個飯。
林子頭發(fā)掉得差不多了,腦頂旁邊稀稀拉拉的一些,也全白了。人很瘦,臉上皺紋很深,襯衣領子朝內(nèi)翻卷,兩只袖子卷在腕間,皺皺巴巴。我努力尋找兒時的記憶,可是對不上。個子怎么那么矮,背還有點駝,完全是個小老頭樣子。他才五十多點,怎么成了這樣。
餐館人并不多,我選了靠里邊的兩人桌,那里相對安靜。桌旁有個大窗戶,可以看到馬路上車來人往。我打開窗戶,初夏黃昏的風隨即進來,把餐廳里的飯味沖淡不少。點好菜后我說:喝點白酒?他說喝點。我就要了一瓶伊力大老窖,我想一人二百五十克,剛好,身子熱了但又不多。
我們邊吃邊聊。
下面,就是林子給我講的,他前半生的故事。
“你家搬走沒多久,我家也搬到烏魯木齊了。我爸在運輸公司做技術員,我媽雖是家屬,但一家三口,日子過得殷實、平和。我家就住在六道灣,我上學學習也不錯,尤其理科,在班上排前幾名。后來天有不測風云,我媽突然心肌梗塞走了。我媽的死,對我家打擊太大,好長一段時間我天天哭,好像我成了一個孤兒,溫暖的家沒有了。爸爸嘛,只是房子的四根柱子,媽媽才是溫暖的房子。我沒有房子了,沒有家了。坐在課堂上,我不知老師講的啥;打開課本,不知書里寫的什么。從此,我學習一落千丈,勉勉強強熬完高中,就報名到邊境線上當兵去了。”
“我爸呢,我媽走后比我還慘,人跟沒魂兒了一樣,天天喝酒,一天三頓,什么時候都是醉醺醺的。鄰居們說,這個人完了,這個家完了。你想想,我就是在這樣一個狀況下,到了部隊上。本來我想在部隊上好好干,提個干什么的,以后把廢了的老爸養(yǎng)起來??墒牵晕覌屪吆?,我的性格都變了,不愛說話,害怕與人交往,更不會接近領導。你想,這樣的人,誰會給你提干?最后連個班長也沒當上,就復員了?!?/p>
“還不錯,復員后,給我在車隊安排了個修理工,兩年后又進了駕訓隊,開上了東風大卡車。開車是我打小就喜歡的,能開一輩子車,也挺好的,娶個媳婦,生個娃,把老爸養(yǎng)起來,也算是幸福的一生?!?/p>
他抿一口酒,又夾一筷子菜放嘴里,嚼一會兒說:“你知道,在那個年代,車隊的人找個媳婦還是容易的,不說滿世界由我挑,選擇范圍還是大得很。還在車隊當修理工的時候,一個朋友給我介紹了他的妹妹,伊犁的,在一家建筑公司工作,也就是拿瓦刀蓋房子的。人漂亮得很,個子有我這么高,兩個肩膀平平的,站在那里,就像商店櫥窗里的模特。你不知道,我長這么大,從來沒接觸過女人,一下子一個漂亮女人站在我面前,我簡直喜愛得不知所措。那是那年的十一假期,我把她領到家里,想得到我爸的認可。誰知,我那個整天醉醺醺的老爸,對自己的人生稀里糊涂,對我找對象卻特別認真。他認為伊犁太遠,調(diào)不過來,成家后兩地分居不行。再說,女孩是干體力活的,也不體面。總之,他是不同意?!?/p>
“你不知道,我是一個非常孝順又傳統(tǒng)的人,雖然老爸糟踐自己,但他畢竟是我的親生父親,我不能違背他的意愿。女人嘛,這個不行還可以再找。于是,我就狠心與她分開了。”
林子深深陷入當時的情境中。他端起酒杯抿一下,又夾一筷子菜,放進嘴里,說:“那天晚上,我爸去別人家喝酒,家里就我們倆人,我告訴了她我爸不同意我倆再繼續(xù)處下去的原因,并讓她明天就坐班車回去。我說這話的時候,內(nèi)心是很痛苦的。但為了表現(xiàn)一個男人的擔當和果斷,也為讓她斷了這個心思,我的語氣很堅決,好像根本沒有商量的余地?!?/p>
“她哭了,眼淚流得臉上下巴上都是。她也是一個有自尊的人,你可以想象,即使她痛苦萬分,也不會表現(xiàn)得失去分寸。雖然我們接觸時間不長,但我感覺得到,她對我是用情很深的?!?/p>
“自從和那個女人斷了以后,我從內(nèi)心一直排斥女人。別人介紹了不少,但都提不起興致。后來年齡越拖越大,就到了今天這樣子。你看到了,就這個樣子。再說我那老爸,身體越來越不好,酒還是天天喝,神智啥時候都迷迷糊糊。我不能不管他?!?/p>
“再往后,有錢人越來越多,吃香的喝辣的,玩得很開。我不能老當窮人,雖家里就兩個男人,你看我我看你,也要把日子過好啊。于是我就想著,開車跑運輸,怎么樣才能多掙錢。想得久了,就開始有了行動,就偷偷摸摸干些倒賣原油、貨物的勾當?!?/p>
“錢確實掙到了,抽好煙喝好酒,也換了大房子,那些年過得也算瀟灑。但好景不長,人說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一次從獨山子拉油出來,跑出去倒賣,不小心油罐車半路起火,拖掛兩個大油罐在烏伊公路上燒了整整兩天。這件事你聽說過吧,那年把312國道堵了整整三天,就是我的車堵的。”
“上邊查下來,吊銷了我的駕駛執(zhí)照,賠償了公司部分損失,把我剛剛積攢下的一點家底賠了個精光,連房子都賣了。從此我沒車開了,也沒了正當職業(yè),連個固定住所也沒有,今天在這打工,明天到那干臨活,日子一天天挨著,真是度日如年?,F(xiàn)在年齡大了,一般活還干不了,只能看個門收個車費。
我又與林子碰了下杯,林子咂了口酒,盯著我眼睛看半天,說:“你咋不問問我爸呢?”
我說:“我在慢慢聽你說啊?!?/p>
林子說:“我告訴你吧,我爸半年前死了,肺氣腫、糖尿病、高血壓,一大堆病。醫(yī)生說這些病治不好了,其實我心里清楚,他是喝死的。死了也好,我無牽掛,今后我一人吃飽全家不餓。老爺子與我前世是冤家,他當年阻止我的婚姻,害得我一輩子打光棍;死了我還得給他買墓地,七湊八湊把我變成了叫花子。你是不是覺得我太頹廢,說我現(xiàn)在還不算老,還可以找個女人成個家。告訴你吧,不找了,沒女人的日子過慣了,有個女人肯定還不習慣。再說像我這樣的人,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又有誰會跟我呢?”
林子的故事講完了。我把酒瓶倒過來,剛好倒?jié)M兩杯,說:“來,咱哥倆門前清?!比缓笠伙嫸M,我也一飲而盡。
兩個幾十年前的發(fā)小,彼此其實早已陌生,童年的記憶和人生的巧遇,把他們拉在一張餐桌前。他們互相攙扶著走出餐廳,此時夜已很深。其中一個仰望一眼天空,看到有兩顆彗星從不同方向劃過星空,兩道白色的劃痕很亮地閃了一下,瞬間又消失在茫茫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