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坤

2022年9月5日，四川甘孜瀘定縣，消防救援人員在災區(qū)青崗坪村搭橋轉移傷員。

“當時我們正在甘孜康定市備勤，忽然間平地起波瀾?！?/p>

張國勝心中明白，“下一場戰(zhàn)斗已經打響”。

作為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森林消防支隊雅江大隊大隊長，8月底，張國勝剛剛結束一場滅火救援任務，歸隊途中遭遇瀘定縣6.8級地震?？拐鹁仍畷r，他曾面臨生死考驗：“光是余震我們就遇到多次，都是3級以上，躺在地上睡覺，感覺會像高壓電觸到你身上?！?/p>

冒死支援災區(qū)一線是許多消防員的經歷。四川康定市森林消防中隊中隊長劉磊對《環(huán)球人物》記者回憶道：“去往災區(qū)的路上，到處都是被滾石砸出的坑，駕駛員壯著膽往前開。后來，與我們同行的一臺搶險的車右門被滾石砸變了形，玻璃全碎了?！?/p>

截至9月11日17時，瀘定地震已造成93人遇難，另有25人失聯(lián)。在災難面前，四川森林消防隊員們“遇山修路，遇水搭橋”，不停地支援災區(qū)人民。張國勝說：“在以往的救援行動中也會遇到危險，但大家都明白這是職責所在?！?h3>“這真的是不可想象的艱難”

張國勝趕到災區(qū)前，差點丟了性命。

9月5日，地震之后，張國勝與隊員迅速進入戰(zhàn)備狀態(tài)，向災區(qū)“摩托化開進”?！捌鋵嵕褪浅诉\兵車趕往任務地點”，他喘了口粗氣，向記者解釋道。

距離災區(qū)還有5公里時，他們看到進災區(qū)必經的公路剛被山體垮塌掩埋?！叭绻缧┙涍^這個路段，后果不堪設想”，張國勝有點后怕，他記得看到那個場景時，車上沒有人說話，氣氛異常安靜。后來，隊員們下車，帶著簡易裝備徒步行進。臨近傍晚，他們抵達集合地點，領到了具體任務——負責青崗坪、磨子溝等幾個受災較嚴重村鎮(zhèn)的救援。

快到青崗坪時，張國勝與隊員們遇到了巨大的挑戰(zhàn)。下午6點，他們抵達與青崗坪一河之隔的公路，發(fā)現(xiàn)進村的路和橋已全部垮塌。當時唯一能進村的，只剩一根管道和管道斜上方的油絲繩?！拔覀円戎艿?，盡力保持身體平衡，抓著油絲繩挪向對岸。”下方不到10米處，就是滾滾向前的洪流?！巴募钡暮铀拇蛟谑^上發(fā)出巨大的聲響，就像山體垮塌的聲音一樣?！被貞浀酱颂?，張國勝舒了一口氣說道：“如果不小心踏空一腳，只能兇多吉少?！?/p>

隊員們慢慢把腳踩在管道上，死死抓住油絲繩，一步步向前挪，誰都不敢低頭看?！暗鹊诌_對岸，我們的衣服早已濕透，不知道是被河水打濕的，還是被汗水浸濕的?！睆垏鴦僬f，“每位隊員上管道前，我都會千叮嚀萬囑咐‘要慢點。我們也是人，面對那樣的場景也會害怕，但我們明白還有使命在身，災情就是命令，只能義無反顧?！?/p>

進村后，現(xiàn)場一片凄慘。有的人坐在瓦礫前哭泣，有的人默默清理著廢墟，還有些人眼淚汪汪地向他們跑來，“邊哭邊比劃，話都說不利索”。

張國勝沒有時間悲傷，迅速給隊員們按組分配任務。很快，隊員們開始在不同點位“徒手挖人”，“我們不確定底下的情況，如果貿然用工具，怕會傷著人”。張國勝曾在一個廢墟里扒出被埋的老人，也曾伴隨著女孩的哭聲努力轉移她受重傷的媽媽?！澳莻€女孩看起來很小，一邊哭一邊哀求，‘求求你們救救我媽，但當時藥品緊缺、醫(yī)療條件簡陋，只能暫時將她媽媽安置到一個空曠的地方。”

另一組消防員也擔任了重要任務——搭橋。因為進村時隊員們“輕裝上陣”，藥品與醫(yī)療器械都不夠，無法在現(xiàn)場救助重傷員，只能轉移安置，想辦法運出村子。此時，他們需要一座通向村外的橋。

搭橋的隊員們就地取材，將三根粗細、長短不一的樹干架在一起，搭成一座簡易的木橋。

此時已經天黑。搬運傷員時要有兩個人抬著擔架，隊員就用繩子拴在擔架把手上，再把繩子套在脖子上，空出來兩只手隨時保持身體平衡。張國勝在后方為他們打著手電，心里直著急：“他們每走一步，腳都要緊貼著樹干，生怕腳抬起來再踩下去的時候踩不穩(wěn)、腳打滑，這真的是不可想象的艱難?！?p>

上圖：2022年9月6日，劉磊與隊員們對橋進行加固。左下圖：隊員在廢墟上徒手挖人。右下圖：張國勝將一名受災小女孩轉移至安全地點。

當天夜里，張國勝與隊員們克服困難，從這座橋上運出了29名重傷員。他有些激動地告訴記者：“第一位運出去的重傷員就是那個女孩的媽媽?！边@座橋后來出現(xiàn)在各大媒體的救援新聞中，紅遍網絡，網友們將這座橋的故事命名為“飛架瀘定橋”。

第二天上午，康定市森林消防中隊“接管”了木橋，劉磊帶人從樹林里砍了一些更粗壯的樹，又用鐵絲固定，讓橋變得更加穩(wěn)固。“當時砍了一些直徑大概30厘米的樹，砍的時候輕松，但運的時候麻煩。這些樹吸水，且都在生長季節(jié)，比較重，一棵樹要20個人才能扛過去?！?/p>

下午2點，當?shù)卣\來了腳手架，劉磊與隊員們又架了一座“鋼橋”?！澳翘焐衔?，大部分傷員已經運出來了。到了下午，有些村民需要回家照看牲畜，也能平穩(wěn)地從這兩座橋上進出了?！?h3>“‘死亡這個字眼是雙方都不忍心說出的默契”

即便所有人都在為生命開辟道路，但死亡仍是需要面對的現(xiàn)實。

張國勝見到的第一位遇難者是當?shù)氐木仍藛T?！霸谶M災區(qū)的路上看到了這位遇難者，不知道他是怎么犧牲的，只看到他靜靜地躺在擔架上，鞋子也沒有了，雙腳微微發(fā)黃。”當時張國勝沒有時間悲傷，不能停下前往災區(qū)的腳步。

劉磊面對的第一位遇難者，經過更曲折。9月5日，劉磊的中隊來到位于災區(qū)的磨崗嶺村進行救援。進村后，一位當?shù)叵驅Ыo他留下深刻印象?！?那位向導30多歲的樣子，個子不到1.7米，皮膚黝黑，穿一件簡單的T恤，外面套著薄外套。他的話不多，但在我們進行救援作業(yè)時，每看到山頂有滾石，他都會大喊‘你們不要搜了，別再發(fā)生什么意外?！?/p>

第二天，劉磊聽說一位老人在山頂摘核桃時遇到地震，山體垮塌嚴重，老人失蹤。老人的家人焦急地找到劉磊，請求“再幫忙找找”。劉磊回憶：“當時的場面非常揪心，從山頂?shù)缴降子袔装倜?，山體已垮塌得就像從來沒人在此生存過，我們都知道老人兇多吉少，不斷根據(jù)實際情況向家屬分析，只是‘死亡這個字眼是所有人都不忍心說出的默契?！?/p>

最讓劉磊揪心的是，他后來得知，那位失蹤的老人竟是向導的母親。“進村第一天，向導曾帶我們路過他的家門口，后來我們得知失蹤老人的家就是向導家。聽說向導是老人的二兒子。”

那一刻，劉磊感到一陣難以言表的無奈，“想幫忙，又幫不上”。救援人員時常有這種感覺，張國勝也體會過那種無奈?！熬葹倪^程中，我們有自己的步驟和節(jié)奏。很多村民會呼喊我們去幫忙，有些忙我們能幫，但有些束手無策，往往會心急如焚。”

曾有災區(qū)村民請張國勝與隊員們去葬禮現(xiàn)場幫忙搬東西，但因風俗問題，他無能為力，只能將此事報告給村支書，村支書安慰說“這個事交給村民來處理，你們就去執(zhí)行任務”。張國勝一行人就離開了，只是心情很沉重，感覺“沒有幫上忙”。

然而幸運的是，災區(qū)雖是一個讓人絕望的地方，但絕望中又會生長出希望。

張國勝曾眼含熱淚向記者講述一個故事。地震那天，孩子們正在村外的學校上課，許多父母與孩子失聯(lián)了?！八麄兒軋詮?，嘴里一直說著堅信孩子是安全的?？芍钡教旌冢廊粵]有孩子們的消息。你想，父母聯(lián)系不上孩子是一種多么焦急的心情?！?/p>

等到有孩子們的消息已是第二天，幸運的是那些小孩都是安全的?！拔覀冊谝粋€塌方處開辟了一條通往村外的路，家長們就一直死死地盯著路那頭。”看到幾個孩子陸續(xù)出現(xiàn)，家長們才徹底釋放出自己的情緒，高喊：“是我的孩子！是我的孩子！”

那是一條“U”字形的路，父母與孩子站在路的兩頭。張國勝記得當時回來了四五個孩子，前面兩個是上五年級的孩子，看見家長就“唰唰唰”地往路這邊跑，剩下的都是上幼兒園的小孩，我們消防員就跑過去把孩子抱過來，交到家長手里。接到孩子后，家長沒有太多語言，只是不停地說著“感謝感謝，非常感謝”。

“看著孩子與父母團聚，尤其是在這種大難之后的團聚，我很難不落淚?！睆垏鴦龠煅手f。

“沒有人號召，他們就那樣主動匯集到一起”

張國勝說自己是個感性的人，救災時，他的眼眶總是濕潤?！霸谶@樣的大災大難里，人民群眾的團結和大局意識非常讓我敬佩?！?/p>

此次抗震救災期間，張國勝一般晚上12點睡覺。第一天抵達災區(qū)時，他與隊員們在院子里架起一堆火，圍著它躺成一個圓圈，迷迷糊糊睡著了。凌晨時分，一些受災的大媽看到他們睡在院子里，主動找來幾床被子，蓋在了消防員的身上，并往火堆里添了一些木柴。后來這一幕被拍下來，傳到網上，感動了許多網友。

劉磊（左）正與受災群眾交流救援情況。

“其實給我蓋被子時我感覺到了，當時就感覺心里暖暖的。雖然睡在災區(qū)，但那一刻我沒有感到任何不舒服，反而非常安心、踏實?！蹦且荒辉趶垏鴦傩闹芯镁貌荒芡鼞?。

天災面前，中國人的互助精神也讓張國勝心中充滿力量。

張國勝看到，在磨子溝，村干部把老人和孩子安置在帳篷里，青壯年則踴躍跟著村書記搬運物資。許多人主動把家里的物資集中到安置點，有吃的喝的、被褥床單，甚至還有抽紙、碗筷，大大小小的東西，他們都拿出來，供村干部統(tǒng)一調配。

“9月6日清晨，我剛起床，就見到了讓我熱淚盈眶的一幕——許多的村民從四面八方走向安置點，每人背一個竹筐，里面裝滿肉、菜等救災物資。沒有人號召，他們就那樣主動匯集到一起?！睆垏鴦僬f

那一刻，張國勝心中感受到了“震撼”，在朋友圈里寫下了一段文字：“這到底是一種什么力量，僅僅幾秒鐘時間就讓人束手無策，山體崩潰，大地撕裂，房屋倒塌，道路切斷，農田淹沒，讓人無家可歸，甚至奪走生命。但最終還是被勇敢堅強的勞動人民和戰(zhàn)無不勝的人民子弟兵所征服?！?/p>

接受采訪時，張國勝動情地把這段文字給《環(huán)球人物》記者朗讀了一遍，聲音里有止不住的顫抖。念完之后，他說：“路塌了，我們就用鍬再修一條路，照樣能夠通行;沒有水，沒有電，我們就把家里所有的東西集中起來，保證自己能吃飽，能夠生存下去。也許就像有人說的，在災難面前，人是渺小的，但在救災的精神面前，人是偉大的?！?/p>

正如張國勝所說，此次救災集合了多方力量。地震時，有的老師叫不醒午睡的孩童，直接連被子抱起向樓外奔去;從重慶趕到瀘定的志愿者李林渝不停接送老鄉(xiāng)上下山、為救援隊運送器材。除此之外，社會組織與企業(yè)也積極向災區(qū)伸出援手，例如中鐵十二局第一時間就向震中派出了25人、5臺小車以及數(shù)臺挖掘機、裝載機支援救災，這些設備為災區(qū)救援提供了莫大幫助。

一道道暖流匯集到一起，最終詮釋了團結互助的抗震救災精神。

一支“出圈”的森林消防隊

災難現(xiàn)場，森林消防隊員總是沖在前方的身影。

2002年，四川省森林消防總隊建隊，至今已先后完成800余次滅火作戰(zhàn)、1500余次防火執(zhí)勤任務。隨著近幾年川渝地區(qū)災情備受關注，這支隊伍也在網上“出圈”了。

森林消防隊伍擔負著森林和草原火災撲救，搶險救援、特種災害救援等綜合性應急性救援任務。

9月5日瀘定地震之前，張國勝剛剛完成增援瀘州（隸屬四川，地級市）和赤水（隸屬貴州遵義，縣級市）的滅火作戰(zhàn)。

8月的瀘州氣溫高達40攝氏度，熱浪滾滾襲來，就像是在火爐里烘烤。按照“一點突破、兩翼推進、分兵合圍”的戰(zhàn)法，四川甘孜州森林消防支隊雅江大隊追著火頭，硬生生從夜晚滿天星辰戰(zhàn)斗至朝陽升起，“首戰(zhàn)”告捷。在隨后的3天當中，張國勝與隊員們輾轉瀘州各個地方，撲滅了一場又一場火災。8月24日上午，他們轉戰(zhàn)赤水，路上張國勝鼓勵大家說：“我們要發(fā)揚當年紅軍四渡赤水精神，在維護國家生態(tài)安全、建設祖國綠色事業(yè)和保護人民生命財產安全的神圣使命中書寫新的壯麗篇章?！?/p>

森林消防是一支專業(yè)的隊伍，針對森林火災和特種災害救援，他們不僅有專業(yè)設備，平日里也會進行針對性訓練。

劉磊告訴記者：“我們現(xiàn)在叫中國森林消防，2018年之前，我們除了森林滅火和特種救援，還擔負著抗洪搶險、維穩(wěn)處突等任務，而目前我們主要負責的任務就是前兩項?！痹趧⒗谘壑校@種變化是“職能更明確，向更專業(yè)的方向發(fā)展了”。“訓練也有一些調整，以前我們會有應急棍術、槍支打靶等訓練，但目前更專注于森林消防和特種救援的訓練，比如單兵、分隊滅火綜合演練等。裝備也有更新，配備了探測儀、破拆器械和沖鋒舟等。”

經歷各種考驗，森林消防隊員們越來越勇敢，也越來越專業(yè)。然而最重要的，是刻在每位森林消防隊員心中的使命感。正如張國勝向《環(huán)球人物》記者說的那樣：“我們擔負著救援任務，就算害怕也不能退縮，不然老百姓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