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R.蘭斯代爾
《愛,死亡和機器人》
作者:[美國]劉宇昆 等
譯者:耿輝
出版社:譯林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2年5月
頁數(shù):265
定價:59元
天空萬里無云,只有一輪灼熱的太陽,把這個下午變得如同白骨般刺目。沒有一絲風吹過,空氣仿佛一團凝膠在微微顫動。暑熱中駛來一輛破舊的黑色普利茅斯汽車,引擎罩里邊斷斷續(xù)續(xù)噴出白煙。汽車噗噗響了兩聲,然后發(fā)出回火的巨響,拋錨在路邊。
司機下車繞到引擎蓋旁,他是一個男人,正處在生命的凜冬,頭發(fā)是枯黃色。他的襯衫一直敞開到腹部,袖子挽到手肘上方,胸口和手臂上的體毛都已是灰色。一個年輕的男人從副駕駛座位下車,也繞到車前。黃色的汗?jié)n染污了他腋下的白襯衫。一條扯松的條紋領帶仿佛睡眠中死去的寵物蛇掛在他的脖子上。
“怎么樣?”年輕人說。
老人沒有回答,他掀開引擎罩,一團白色的水蒸氣伴著鳴音從散熱器噴出,升上天空,變得透明?!霸撍馈!崩先苏f著踢向普利茅斯汽車的保險杠,仿佛在踢一個死敵的牙齒。這個動作沒怎么讓他發(fā)泄出來,只是把棕色的鞋尖踢出了難看的擦痕,重重地撞痛了腳踝?!霸趺礃??”年輕人說。
“什么怎么樣?你覺得呢?跟我們這周開罐器的銷量一樣毫無希望,甚至更難起死回生。散熱器上都是窟窿了?!?/p>
“也許有人經(jīng)過會幫我們一把?!?/p>
“想得美?!?/p>
“至少搭個便車?!?/p>
“保持這樣的心態(tài)吧,大學生?!?/p>
“肯定會有人路過?!蹦贻p人說。
“也許有,也許沒有。還有誰走這些偏僻的捷徑呢?所有人都走主路,不會抄這條不中用的近路。”他說完怒視著年輕人。
熱量從沙土上散去,沙漠的涼意已經(jīng)來襲。令他們煩躁的暑熱變成了團結他們的寒意。夜幕已經(jīng)完全籠罩沙漠。一輪碩大的金色月亮掛在天空,數(shù)不清的星辰發(fā)出遠隔萬世的白光。
風吹起來,沙土在移動,找到新的位置落腳。緩慢從容的起伏讓人聯(lián)想到午夜之海,曾經(jīng)乘船橫穿大西洋的年輕人就這樣形容。
“海?”老人回應。“對,對,一模一樣。英雄所見略同,我感到困擾的部分即在于此,也是我下午被惹惱的部分原因,不僅僅是因為炎熱,這里有我的回憶,”他朝沙漠點頭,“它們再次涌上心頭?!?/p>
年輕人皺起眉頭?!拔覜]理解?!?/p>
“你不會理解,也理解不了。你會以為我瘋了?!?/p>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最后老人說:“今夜有魚,孩子。今晚是滿月,如果沒記錯的話,就是這片沙漠。感覺沒錯——我是說,沒覺得今晚像是由某種織物組成?跟其他的夜晚不同,仿佛被裝在一個黑暗的大口袋里,四周散布星星點點的亮光,頂部開口有一盞亮燈來充當我們的月亮?”
“你把我搞糊涂了?!?/p>
老人嘆氣道:“這是我二十多年前被困的道路。一開始我不知道,至少沒覺察出來??墒窃趦刃纳钐帲铱隙ㄊ冀K清楚,自己要走這條路。如同足球評論員說的即時回放,誘人的命運把它呈現(xiàn)在我面前?!?p>
美劇《愛,死亡和機器人》劇照。
“我還是不明白有魚的夜晚,你說你以前來過這里,此話怎講?”
“不是這個確切的地點,而是這一帶的某個地方。當時這里的道路甚至還比不上今天,大概只有納瓦霍人經(jīng)過。我的車跟今天一樣在這里出故障,我沒有干等著,而是徒步離開。我行走時,魚出現(xiàn)了,在星光下游來游去,漂亮極了。魚多得很,有大有小、有粗有細、五顏六色,都直奔我游來……從我身上穿過!你目力所及,從高空到地面,到處都是魚。
“打住,孩子。別那樣看我,你瞧:你是個大學生,知道在我們之前,在我們爬出海洋、變得可以用人來自我稱呼之前,這里都有什么。我們以前不就是黏糊糊的生物,那些游魚的近親嗎?”
“我想是的,可——”
“這座沙漠在數(shù)百萬年前曾是海底,甚至可能是人類誕生的地方。誰知道呢?我在一些科普書籍中讀到過,結果有了這樣的想法:假如曾經(jīng)活著的人類的靈魂能在房子里出沒,那么早已死去的生物的靈魂為什么不能在它們曾經(jīng)生活的地方出沒?為什么不能游蕩在幽靈的海洋里?”
“魚有靈魂?”
“別對我吹毛求疵。聽著:跟我聊過的一些印第安人提到一種名為曼尼托的神靈,他們相信一切都有自己的曼尼托,巖石,樹木,你能想到的一切。即使巖石風化成塵土、樹木被伐為木材,曼尼托還存在?!?/p>
“那你為什么不能時刻看到那些魚?”
“我們?yōu)槭裁床荒軙r刻看到鬼魂?為什么我們有些人從來看不見?時機不對,這才是原因。那是個寶貴的時刻,我猜類似某種奇特的定時鎖——就像銀行里用的那種。銀行里的鎖打開時才有錢,這里的鎖打開時,我們就能看見遠古世界里的魚?!?/p>
“好吧,這事可得考慮一下?!蹦贻p人勉強說。
老人朝他一笑?!拔也还帜氵@么想,不過二十年前我就經(jīng)歷過,而且永遠忘不了。我看見那些魚,整整一個小時才消失。緊接著一個納瓦霍人開著舊皮卡過來,我搭他的車進城,跟他講了自己的經(jīng)歷。他只是看著我嘟囔了一聲,不過我能看出他知道我在說什么,他也看過,極有可能不止一次。
“聽說納瓦霍人出于這樣那樣的原因不吃魚,我打賭是沙漠里的魚讓他們產(chǎn)生了禁忌,也許他們覺得魚兒神圣。為什么不呢?那就如同見證造物主,無憂無慮地在液體里爬來爬去。”
“我說不好,聽起來有點……”
“不靠譜?”老人笑道,“的確如此?!?/p>
沒有魚出現(xiàn),他們不再討論,而是回到了車上。年輕人在前座,老人在后座。他們把換洗衣服墊在身下,阻擋夜晚的寒意。
臨近午夜,老人突然醒來,頭枕著手看向對面窗外的上方,審視涼爽的沙漠夜空。一條魚游過。它又瘦又長,身上點綴著世上所有的顏色,輕快地擺尾,仿佛是在告別。然后它不見了。老人坐起來,車外到處都是魚,大小不一,形形色色?!昂伲∽?,醒醒!”
年輕人坐起來,驚掉了下巴。他瞪大眼睛,在汽車周圍,有各種各樣的魚在游動,速度越來越快,形成一個個暗色的渦旋。
老人伸手去拉門把手,可是還沒等他夠到,一條魚慵懶地游進后車窗,在車內盤旋,一圈、兩圈,徑直穿過老人的胸膛,一擺尾巴從車頂游出。
老人哈哈一笑,拽開車門,興奮地蹦跳著繞到路邊,躍起拍打幽靈一樣的魚,手從它身上穿過?!昂孟穹试砼?,”他說,“不對,像煙霧!”
年輕人仍然張著大嘴,不過也開門下了車。他甚至能看見高處的魚,奇怪的魚,跟看過的圖片和想象中的畫面都不一樣,它們在周圍輕游快閃,仿佛一道道閃爍的光。
他抬起頭,看見月亮附近有一大片烏云,天空中唯一的云。這片云突然把他拖回現(xiàn)實,為此他頗為感激。有些事情還算正常,世界沒有完全發(fā)瘋。
過了一會兒,老人停止在魚群中蹦跳,回來靠在車上,手摸著起伏的胸膛?!案惺艿搅藛?,孩子?感受到海洋的存在沒有?仿佛你漂浮在子宮里,聽到母親的心跳,你沒覺得嗎?”
年輕人不得不承認,自己有這種感覺,內心深處搖蕩的節(jié)奏就來自生命之潮和搏動的海洋之心。
“怎么回事?”年輕人說,“為什么會這樣?”
“定時鎖,孩子,鎖都打開,魚兒被釋放出來。人類還沒出現(xiàn),文明還沒有令我們不堪重負,它們出自那個時代。我知道這是真的,真相一直就在我的心里,在我們所有人心里。”
“就像時間旅行,”年輕人說,“它們直接從過去來到未來?!薄皩?,沒錯,就是這樣……可是,假如它們能來到我們的世界,那我們?yōu)槭裁床荒苋ニ鼈兡沁??釋放我們體內的靈魂,同步到它們的時間?”
“等會兒……”
“我的天,就是這樣!它們純潔無瑕,噢,純粹無害,干凈得沒有文明的陷阱,一定是這樣!我們不如它們純粹,技術如同重負壓在我們肩上,比如這些衣服,比如那輛車?!?/p>
老人開始脫衣服。
“嗨!”年輕人說,“你會凍壞的?!薄凹偃缒阕兊眉兇?,純粹至極,”老人嘟囔著說,“就是這樣……對,這才是關鍵。”
“你已經(jīng)瘋了。”
“我不會再看那輛車了?!崩先舜蠛鹬苓^沙土,一路拋下他的衣服,就像一只長耳野兔在沙漠里跳來跳去,“天哪,天哪,沒有反應,什么都沒有,”他哀嘆道,“這不是我的世界,我屬于那個世界,像自由自在地漂浮在深海,擺脫汽車、開罐器和—”
年輕人喊出老人的名字,他似乎沒有聽見。
“我想離開這里!”老人喊完,突然再次蹦跳起來?!把例X!”他大吼,“原來是牙齒。牙醫(yī),科學,討厭的科技!”他一拳砸在嘴上,拔下牙齒拋在身后。牙齒掉落的同時,老人升了起來。他開始劃手,一直向上游去,如同一只淡粉色的海豹在魚群里游動。
在月光中,年輕人能看見老人鼓起的嘴,正含著最后一口未來的空氣。老人充滿力量,在久已不見的上古之水中不停地游向高處。
年輕人也開始脫衣服,也許他可以抓住老人,把他拉下來,給他穿上衣服。有什么……上帝啊,不對勁兒……可自己要是回不來呢?他牙齒里有填充物,騎摩托出車禍時后背裝了鋼釘。不,自己跟老人不一樣,這才是屬于他的世界,他被綁定在這里,無能為力。
一個巨大的身影在月亮前面穿梭,形成一條搖曳的黑影,吸引年輕人放下手中的襯衫紐扣,抬頭觀看。無形之海中的鯊魚仿佛一枚黑色火箭穿過,它是所有鯊魚的始祖,人類內心深處所有恐懼之源。它一口咬住老人,開始朝空中金色的月光游去。老人從這只猛獸的嘴里垂下,仿佛家貓嘴里叼著的一只死耗子。鮮血從他身上逸出,暗沉的血色氤氳在無形之海中。
年輕人微微顫抖著身體?!拔业奶炷??!彼f了一句。然后濃密的烏云飛來,從月亮表面飄過。
黑暗短暫籠罩大地。
然后云開月明,天空晴朗。不見魚。不見鯊。也不見老人。還是剛剛的夜晚,只剩下月亮和群星。
(責編:栗月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