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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故事有關(guān)的故事

2022-05-30 09:49:17張瀟
科幻世界 2022年5期
關(guān)鍵詞:摩羅大衛(wèi)

張瀟

這是一個風雪交加,最適合分享故事的夜晚。

小鎮(zhèn)略顯荒涼,卻一直吸引著南來北往的旅人在此落腳。這些四海為家的夢想者們,夜里最常聚集的地方,是一家名字叫作“和故事有關(guān)”的小酒館。今晚,酒館里喧囂一如往常。

寒冷似乎無法凍結(jié)酒友們的熱情,老客人們呼朋引伴,如期而至。才九點多鐘,酒館里已經(jīng)坐滿了一屋子人,吧臺邊上熙熙攘攘,連一處落腳之地都欠奉。

世上有千萬種人:北方粗獷的漢子難耐南方的潮濕悶熱,水鄉(xiāng)那些嬌滴滴的姑娘懼怕高原凜冽的利風;有人每餐無辣不歡,有人素來滴酒不沾……但不論來自何方,有著怎樣的經(jīng)歷與背景,源自本質(zhì)上的相同之處,讓人類在某些時候總會表現(xiàn)出驚人的一致性,比如說對孤獨的懼怕。

這樣冷冽冰寒的夜晚,無疑會加倍放大每個人內(nèi)心的孤寂空虛,但同樣的情緒也是滋生故事的沃土。老板在經(jīng)營這家酒館之初便領悟到,他真正向人們販售的,并非酒水或小食,更不是表演或小禮品這些東西。從酒館開門營業(yè)的那天起,每一個夜晚無一例外,顧客希冀在這里獲得的,從來都只有消遣與熱鬧。他們愿意消費金錢,只為尋覓排遣寂寞、驅(qū)散孤獨的良方,填補心底與生俱來的那片空白。

三杯兩盞淡酒入口,心底的傾訴欲自然隨之高漲。老板親手調(diào)好一杯馬天尼放上吧臺,看到酒館里的氛圍差不多正合適:那些吆五喝六的聲音剛告一段落,此刻只零星有一些推杯換盞的聲音。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放低了聲音,仿佛在為下一段熱情醞釀能量。于是,他高高舉起雙手,一臉壞笑,然后開始“啪——啪——啪”有節(jié)奏地用力擊掌。

熟悉情況的老酒友都知道這意味著什么,他們一個個怪叫著,紛紛跟著節(jié)奏用力擊掌,酒館里的氣氛瞬間熱烈起來。緊接著,老板用他那粗獷的嗓音宣布了酒館里的保留活動——任何客人,只要能夠講一個精彩的故事,就能贏得一杯老板的免費特調(diào);而對故事的唯一評判標準,就是當故事講完時,屋子里是否有足以壓過老板說話音量的掌聲。

老板有幾手珍藏的特調(diào)遠近聞名,真正對酒有品位的客人可不會錯過。一片慫恿聲中,有個身材高大、臉色蒼白的男人奮力擠開身邊的人,三兩步來到吧臺旁邊。他仰起頭,飽經(jīng)滄桑的臉上卸去了幾分陰沉,眉宇間寫滿了迫不及待。倘若有人從他進門開始就關(guān)注到他,就會發(fā)現(xiàn),這個人自從進了酒館就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連一杯酒都沒有喝過,換言之,他并非此間常見的酒友,來此似乎別有目的。

男人穿著一身皮毛外套,看似北方路邊隨處可見的酒中豪杰,可一旦行動起來,他卻顯示出了跟形象不相符的細致。他徑直來到吧臺邊,先是用袖口在吧臺上擦幾下,然后反身跳起,半個屁股搭上了吧臺,居高臨下環(huán)顧四周。

“我要講一個在我自己身上發(fā)生的故事,這是我這輩子遇到的,最離奇的事情?!彼蜷_嗓門,就這樣講了起來,語速不緩不急,低沉而磁性的聲音引人入勝。

我從很小的時候起,就跟著父母在這座鎮(zhèn)子定居了。那時候,本地有一則流傳了很久的傳說——說不清多久,反正打我五六歲的時候就常聽說——親眼見過死亡的人,會與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門連通。這樣的人,總會在生命的某個時刻,看到或聽到一些不同尋常的東西,那些正是另一個世界的人想要向這邊傳遞的信息。正因如此,當我第一次聽到那個聲音時,一點兒都沒有感到害怕,我相信那是另一個世界的人選中了我,有什么特別重要的信息,需要通過我來向這邊的世界傳遞。

不好意思,這樣講順序可能不太對。在真正開始講這個故事之前,我先問一下,在座有多少人相信世界上存在多元宇宙?我看看,一、二、三……大部分人還是不信的對嗎?什么,你問我信不信?我無所謂相不相信,因為那就是發(fā)生在我自己身上的親身經(jīng)歷。

好了好了,不賣關(guān)子了。我第一次聽到那個陌生的聲音,是在我爺爺死去半年之后。什么?不不不,這個故事跟我爺爺一點兒關(guān)系都沒有,他去世時我才十五歲,別打岔。總之,那時候我先是看到了一些奇怪的光點,大概就像是酒館門口那些射燈的樣子吧,很多顏色,像萬花筒一樣在我眼前展開,像是打開了異世界的通道。緊接著我就聽到了那個來自天上,或者來自什么其他地方的聲音。就像剛才說的,我一開始以為這是另一個世界的爺爺有求于我,他老人家生前很照顧我,如果可以的話,我當然愿意替天上的他完成點兒什么愿望,別太費勁的就行。

但可惜啊,那個聲音說的是跟我爺爺完全不相干的事兒,剛聽了三句我就把已經(jīng)溜到嘴邊的“爺爺我好想你”給咽了回去。那個聲音吧,有點兒陰柔,或者難聽點兒說也可以叫不男不女。他用很客氣的語氣問我,是否愿意花點兒時間了解整個銀河系最新最流行的故事。我低聲跟他交談幾句,確定了這家伙并不是我的幻覺,然后他就開始了滔滔不絕。大概有半個小時吧,也可能更長時間,他介紹了很多,但中心思想只有一套:如果我愿意跟他簽訂合約,成為某些新故事的專屬讀者,就能獲得不菲的零花錢。

你們猜怎么著?哈哈,你說讓我別這樣吞吞吐吐?抱歉不行,我好不容易撈到個能跟人說點兒話的機會,你們可別想限制我。好吧,其實也沒什么好猜的,我只是個十幾歲的孩子,對這個世界正有著無窮的欲望,但是褲兜里窮得叮當響,突然有人對我提出這樣厚道的交易,又不用付出什么成本,我根本沒過腦子就同意了,生怕對方反悔。后面的事情就很簡單了,我想那位推銷員藏身的位面,科技層次一定遠高于我們吧,起碼他使用的方式對我來說就跟魔法一樣,等我回過神來時,所有的光點都已消散,我的手里攥著一筆錢——對當時的我來說,那堪稱是一筆巨款。隨即,我的耳邊響起了一個平靜的聲音,開始讀一些故事。我最開始還津津有味地聽聽具體的情節(jié)——抱歉,這段記憶實在太過遙遠,我不可能回憶起那個故事究竟是在講什么,總之就跟市面上流行的那些小說差不多吧,男孩、女孩、奇遇、懸念之類的。但當我發(fā)現(xiàn)那個聲音從不停下,無論我是吃飯上廁所甚至睡覺都不會停歇時,我也就很快失去了興趣。

我當時自以為睿智無比,對這一套交易的把戲了然于心:想必是哪個奇怪的平行世界里,物質(zhì)生活已經(jīng)足夠豐富,閑下來的人只好以胡編故事為樂,最終這種不入流的作者產(chǎn)量實在過剩,甚至達到了寫故事的人比看故事的人還多,于是讀者就變成了珍惜資源。要知道故事寫出來,天生就是要讓人看的呀,要是沒有讀者,那群作者還不一個個憋得發(fā)瘋?于是他們開始委托這種跨位面的銷售公司,千方百計將自己源源不斷量產(chǎn)的小說向外面的世界推銷。我遇到的,就是這樣一家中介公司,他們定期給我一些錢,為這些沒人看的故事多增加一個忠實的讀者——看看多么劃算,誰都知道一個真正合格的讀者可是無價的。

至于我,當時做的那個決定,現(xiàn)在看來當然太過沖動,可那時年輕的我根本想象不到自己究竟要付出什么,而這正是那個向我推銷的魔鬼最最狡詐之處。不管怎么說,我還是過了一段很逍遙的日子,雖然不長。剛剛步入青春期的我,手握一筆不勞而獲的巨款,很自然就開始了揮霍無度的生活。我請朋友一起吃喝玩樂,跟喜歡的女孩子從早到晚煲電話粥,最火的商品、最潮的玩具,只要能用錢得到的東西,我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當然,所有這一切都伴隨著耳邊那個絮絮叨叨的聲音,和那些像水一樣,流過耳邊卻了無痕跡的故事情節(jié)。

每時每刻,每分每秒,這玩意兒從不停歇,就是一直一直在給我講故事。這些我從沒聽過的平庸故事近乎無窮無盡,我粗略估算了一下,從我耳朵里出現(xiàn)這個聲音開始,一周之內(nèi)它就輸出了兩千多萬字的故事,吞吐量可謂驚人。我偶爾還是會沉下心聽一聽那些故事的具體情節(jié),因為我心底隱約覺得,既然簽訂了合同,自己就有履行讀者義務的基本責任。當然,玩忽職守一點兒也不打緊。但是每到這個時候,我才會察覺到這項工作的艱難之處,那些故事寫得或許不能說差,但也談不上多好,我不論多努力沉浸進去,結(jié)果都是下次再聽的時候還是記不起之前都講過什么。

我甚至嘗試過將這些文字敲出來,再冠以自己的名字發(fā)表到網(wǎng)絡上。試想一下,有這樣一個強大的文字輸出機器在,沒有任何作者能夠跟我比拼穩(wěn)定產(chǎn)出吧?不用考慮靈感從何而來,也完全沒有抄襲的風險——這些可都是另一個宇宙的故事。最妙的是我甚至都不需要用到自己的大腦,只要有足夠的時間,輕易就能名利雙收。反正異世界的作者不可能跨宇宙來主張著作權(quán),我這樣也是以更高的效率幫他爭取更多的讀者嘛,這可是雙贏。有這樣正當?shù)睦碛?,我的心思迅速活絡起來。于是我花一大筆錢買了高級的鍵盤、屏幕和人體工學椅。你說打開文檔就是干?不不不,這是必要的投資呀,因為耳邊的聲音一直在讀,我得有足夠快的打字速度才能記下來。后來,你們也可以料到結(jié)果吧?開工后,只干了一天我就煩了:打字實在是太累了,我總要有休息的時候,但耳邊的聲音卻不會停,這樣記錄下的情節(jié)其實是不連貫的,而我壓根兒懶得去想自己敲出來的字連起來究竟是什么東西,這樣的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東西,是不可能有人看的。而且我發(fā)現(xiàn),我高價購入的那套設備,用來打游戲要比碼字舒服太多。

這樣的嘗試一而再、再而三告吹之后,我放棄了這種無意義的努力,又回到了花天酒地的日子里去。反正沒人來驗收我究竟有沒有聽那些故事,我只要心安理得拿自己應得的錢就好,又何必對交易的對象這樣負責?

然而快樂的時光并不長久,我很快意識到,這份工作的挑戰(zhàn)與壓力,正以驚人的速度與日俱增。對那二十四小時不停、宛如催眠的絮絮念叨,我完全不想分配任何精力給它,但又做不到聽而不聞,結(jié)果就是,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故事對我?guī)淼挠绊戇h比想象中更大、更可怕。白天的時候,我開始精神恍惚,時不時被耳邊那些故事分散走注意力,而這樣頻繁走神的結(jié)果,是我無法做任何需要持續(xù)投入注意力的事情。我沒法上課,沒法打游戲,父母想跟我促膝長談,但每次我都聊了幾句就開始神思恍惚,我甚至沒法跟女孩子約會,媽的。哦對不起,反正當時的我就像這樣吧,事事不順,于是我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脾氣,甚至開始混淆故事里的人物和現(xiàn)實中的朋友,結(jié)果當然是我又失去了與人交往的能力。簡單來說就是,我變成了一個暴躁、郁郁寡歡、一事無成,時刻準備傷害自己或他人的廢物。

有一段時間,我干脆自暴自棄。我離開學校,跑去盡情放縱;我跟人斗毆被關(guān)進看守所;我滿地撒錢瘋狂大笑,被人當作瘋子;我甚至花錢讓人當著我的面吃屎,還被人拍了下來,在網(wǎng)上引起了好大一陣風波……類似的蠢事我不知干了多少。但不管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無論開心或是沮喪,耳邊那個聲音只會以恒定的速度,不受任何影響,繼續(xù)講那些無窮無盡的故事。

到了這個時候,我才懂得什么叫追悔莫及。究竟是什么樣的笨蛋才會覺得,忍受一個永遠無法關(guān)掉的機器在耳邊以永恒不變的速度嘟囔下去,以這樣的代價賺錢會是一個好主意?我他媽簡直就是有史以來的頭號大蠢貨!當然,即便是我這樣的蠢貨,這時也意識到了,解鈴還須系鈴人,要擺脫現(xiàn)狀唯一的方法就是找到跟我交易的那個推銷員,結(jié)束這可怕的合作。

問題在于,我沒有任何能主動聯(lián)系對方的方式,當時滿心歡喜地敲定合作,也沒想著要個售后電話什么的。我只好采用最笨的辦法,我去醫(yī)院里找那種快死的人,希望以這樣笨拙的方式多沾染一點兒另一個世界的氣息。但我所有的努力都落空了,另一個世界沒有任何回應,我只能在日復一日的折磨中變成廢人。后面的故事不用說得太細,我經(jīng)歷了地獄般的折磨,在死亡的邊境線上面見了閻王,但他老人家沒有收留我,最終我是在一家精神病院的床上活了過來。我在那家醫(yī)院里住了很多年——那段日子太過不堪回首,我至今一想起來還要渾身打顫。

那些故事的聲音在我耳邊一如往常折磨著我,而我已經(jīng)萬念俱灰。終于有一天,我打算自尋短見。就在我吊好繩索,準備一死了之時,我在渾渾噩噩中聽到了另一個聲音。

怎么說呢,那個聲音不大,只是在故事片段的字里行間透出一點點奇怪的動靜。當時我已經(jīng)在精神病院里荒廢了好些年,精神狀況理所當然不是很好,所以一開始我并沒意識到那是什么,雖然某種潛意識似乎拼命提醒我有什么不同尋常,要注意,再注意,但我就是呆呆地無法做出任何反應。

又過了一會兒,我的耳邊突然安靜了下來,然后,期盼已久的奇特光點再次在我面前綻放了開來。毫不夸張地說,來自身體的本能讓我先哭了出來,然后才意識到發(fā)生什么。

這么多年來一直在我耳邊的聲音消失了,沒有任何先兆,也沒有剩下哪怕一分貝的殘留。

眼前斑駁的光彩交錯,仿佛將人帶往迷離的夢境,恍惚中我不禁問自己,這是來到天堂了嗎?這是否就是傳聞中永恒的解脫,誰都躲不過去的無形之墻,每一個生命最初的起點和最后的歸宿?

“抱歉,為了進行這次回訪,我們不得不暫時中斷您的故事收聽業(yè)務,由此給您造成應得閱讀量的損失,我們會酌情以其他方式補償給您?!?/p>

一個陰柔的聲音憑空出現(xiàn),他一定不知道,我等他等了多久。我慌忙大叫,等一等,請停在這里吧!

因為擔心他說完幾句話就消失,我匆忙跟他交談起來,然而被囚于精神病院多年的我,沒說幾句就開始語無倫次。當他兩次提醒,我們目前花費的時間已經(jīng)遠遠超出他平均回訪溝通時間后,我還是花大力氣讓他弄清楚了我的現(xiàn)狀。

“如果您要咨詢這個合同到什么時候結(jié)束的話,請稍等,我看一下?!睂γ娴穆曇纛D了一下,然后告訴我,我當時簽訂的是薪酬最高的終身制合同,所以無法終止,期限就是到我生命終結(jié)的那一天,這些條件都是上次他解釋清楚、并且經(jīng)過我同意的。接著,他興高采烈地說起我簽下的合同是如何如何劃算,按照人類的平均壽命只有七十多歲來計算,我可是拿到了百倍以上的溢價,簡直是賺大了。

你們聽聽,這說的都是什么鬼話!

無論我怎么哀求終止合同,那個一肚子壞水的家伙只是顧左右而言他,絲毫不接我的話茬。明知回訪結(jié)束后,我將重回無窮故事的地獄,我滿頭是汗,一死了之的念頭頻頻閃現(xiàn)。

等等,你剛才說,要以什么其他方式補償我對吧?猛地,我靈光乍現(xiàn)。

“是的,先生。您有一次免費的機會,可以選擇將現(xiàn)有火爆故事套餐升級為范圍涵蓋前后三百年的經(jīng)典故事套餐,這套新的服務條款如下……”

既然你能夠讓故事進入我的腦子,那么我可以認為你們已經(jīng)掌握了某種改造大腦的能力對吧?我希望得到的補償就是,給我的大腦進行一次新的改造。也就是獨立于我們之前簽訂的小說服務協(xié)議,另外進行一次新的合作,只是合作的條件由我來指定?

“這樣不太妥當?!彼烈髌毯蠡卮鸬?。縱然他這樣說,我卻喜上眉梢,因為有猶豫就說明這條路可行,只是條件不夠豐厚而已。

你并非一次兩次出入于我所在的這個宇宙對吧,這說明我的世界對你而言應該有某種長期價值,如果你不愿意幫我手術(shù)的話,那我可能選擇去死——在你到來之前我正做此打算。不管怎么說,一個死掉的人,無法給你帶來新的價值吧?

這番說辭進一步打動了他,之后的幾分鐘,又經(jīng)過一番討價還價,他終于松了口說:“好吧,先生,雖然無法完全達成您的訴求,但我們的確可以試試。按照您說的那個條件,是可以做到的,但是這樣的手術(shù),技術(shù)上還不太成熟,后續(xù)有小概率出現(xiàn)變異的風險?!?/p>

讓什么風險都見鬼去吧,我拍拍胸脯說沒問題,無怨無悔。事到如今,就算是飲鴆止渴我也認了。

跟他當初把故事植入我腦子里一樣,我沒有任何異常的感覺,手術(shù)就已經(jīng)結(jié)束。他麻利地辦完我們約好的一切,隨即消失不見,大概是又跑去哪個宇宙坑害無知少年了吧。

那之后的幾天,對我來說是完全新奇的體驗。我時而能夠聽到故事的聲音,時而又聽不到。當我想要去捕捉那些字句時,耳邊往往只會蹦出零星的詞和字,根本連不成一句完整的話。我興奮無比,因為這說明我的辦法真的成功了!那些聲音依然在,但我大腦中的某個區(qū)域已經(jīng)可以自動屏蔽故事的聲音,篩選出其他的正常聲音!

我花了幾天測試,最終得到的結(jié)論是,我的大腦已經(jīng)具備這種防火墻的功能,但是它還不夠強,所以時不時才會有失靈的情況。縱然這套機制并不完全管用,但對我來說處境已大為改善,我或許還有余裕去進一步完善這道墻。對我來說,從故事聽眾身份中解脫的希望哪怕是毒藥,也一定是最甘甜的一顆。我開始自學心理學和腦科學,走訪了很多國家的頂尖大學,嘗試了很多很多方法,包括物理學、生命科學、心理學……最終我成功了,我可以給自己加固這道壁壘!那個聲音出現(xiàn)的頻率越來越低,我的睡眠也愈加美好。終于,說不清從哪天起,我再也聽不見那些故事了!

朋友們,我重獲新生了。我再也不用聽那個喋喋不休的聲音了!當然,這次手術(shù)的結(jié)果并非那么完美,也就是像那個推銷員對我說的,無法完全達成我的訴求。實際上,我的大腦屏蔽的是一切帶有戲劇性的情節(jié)。也就是說,古老的神話、未解的謎題、精彩的小說、動人的電影……這些東西對我來說全都變成了一片空白,通通被我的大腦防火墻從認知中抹去。

我可以聽到一切跟戲劇性無關(guān)的話語,正常與人交談也毫無障礙。但要是對話中一旦體現(xiàn)出某種故事性,我只能閉口不言,因為我的大腦的預警機制會在萬分之一秒內(nèi)啟動,屏蔽掉這些戲劇性的情節(jié),在我的眼里,會認為對面的人什么都沒說過。就結(jié)果來看,別人會把我當作一個刻板無趣、有著奇怪癖好的怪人,他們當然無法體會現(xiàn)在的我是多么快樂。而作為交易的一部分,當屏蔽機制生效后,我就從推銷員那里自動領取了十份故事套餐同時開工。理論上,我的耳邊現(xiàn)在有一支足球隊在喋喋不休,但把它們?nèi)计帘蔚舻奈遥耘f泰然自若。

那之后,我開心了好一段時間。我有錢,而且比起年輕時更加珍惜現(xiàn)在擁有的一切,我開始老實經(jīng)商,也投入很多錢來研發(fā)腦科學,想要為人類做出一點兒貢獻。我還維持了一段穩(wěn)定的感情,對象是一個年輕聰慧的女孩子,一切看起來是那么美好,充滿希望。那個時候的我以為,自己會是一個浪子回頭故事的主角,然而我錯了,在未來等待著我的,除了更大的災難別無他物。

或許是手術(shù)真的有瑕疵,也或許是我領到的故事大禮包所產(chǎn)生的信息量在日積月累中超出了防火墻所能處理的帶寬。我驚恐地發(fā)現(xiàn),那些聲音又開始出現(xiàn)了。這一次,我聽到的是十一個故事交叉錯位形成的復合信息,呈現(xiàn)出的是難以辨認的嘈雜語音,而我的大腦防范機制,仍然依賴于大腦自身的基礎辨識機能,換言之,能夠屏蔽故事的前提首先是我要能夠辨認故事。在十一個故事形成的混亂魔音面前,大壩已然決堤,這一次我無能為力。

我被迫放棄了自己已擁有的一切,隱居到一處無人的沙漠邊緣,沒日沒夜被那聲音折磨。在痛不欲生中,我差點兒刺聾了自己的耳朵,可我知道那無濟于事,無窮無盡的聲音只會依舊向我腦子里狂灌,洶涌不停。我甚至希望能夠回到第二次交易之前,起碼那時候我聽到的還是有邏輯可言的故事。

但是,跟上次不一樣的是,已經(jīng)見到過陽光與希望的我,這一次決定不再輕言放棄,我相信自己可以堅持到新奇跡的誕生。從那之后又過了很久。大概有幾年?也許是十幾年……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大腦中再次發(fā)生了變化。也許是平行世界的技術(shù)真的對它造成了什么不可控的改變吧,這一次,我徹底失去了語言能力。

然后又是幾年,請原諒我無法提供更具體的時間標尺,因為時間對我來說沒什么確切的意義,我的一生都被這些沉默的年頭分割成了一塊又一塊的碎片,可這些零落的碎片拼起來,也還原不出我這一生的模樣??傊畮啄曛螅矣忠驗槭裁雌婀值囊蚓夒H會恢復了一點兒語言的功能,但卻受到很大限制——我失去了跟這個世界交流的機會,只剩下了跟腦子里的十一個聲音溝通的能力,用他們的語言。

我說得還不夠清楚?好吧,我是說,現(xiàn)在的我,只能講出帶有戲劇性的故事情節(jié),別的話什么都說不出來。

我成了一個說書人,而在講故事之外的時間,我都是一個超級大啞巴加空前絕后的文盲。

我漂泊過很多地方,只為了能跟陌生人多說幾個故事,籍此來確認我依然存在于這個世界上的事實。所以,當我聽說有家酒館老板喜歡聽故事的時候,我想,再不濟我還能為自己的故事找到幾個新的聽眾吧?對,酒什么的對我來說完全無所謂,但我可不能錯過這個說話的機會,所以我來了。

謝謝你們愿意花時間聽我的故事。

這個故事帶著三分戲謔,兩點荒唐,一絲獵奇,最重要的是還有點兒爛尾。即便如此,很多酒客還是沒有吝于獻上他們的掌聲。男人為自己贏得了一杯加入了利口酒和冰櫻桃的特調(diào)雞尾酒,他細細品味,之后略帶靦腆地離開了吧臺。仿佛在剛才的故事里用光了所有熱情,他就這樣安靜地躲到了酒館的角落里,再沒吐出一個字來。

很多人還在回味第一個故事,有那么一會兒,再沒有自告奮勇的人出現(xiàn)。但冷場沒有持續(xù)太久,第二位出場者便邁著婀娜的腳步出現(xiàn)了。這個人穿著高領風衣,還戴著口罩,大半張臉都被掩藏起來,只露出一雙漆黑得仿佛沒有瞳仁的眼睛。他半長的黑發(fā)垂到肩頭,發(fā)梢有些卷曲,看不出是男是女,只是姿態(tài)有幾分妖嬈,姑且稱其為蒙面人吧。

蒙面人沒有摘下口罩,他的聲音也和身姿一樣,輕柔多變,縹緲動聽。

在這里,我想首先向剛才那個故事的講述者表達一下感謝。非常微妙的是,他口中的故事,和我多少也算有些關(guān)系。直至站在這座酒館里,聽到那個故事,我才明白,自己今晚為什么會身處此地。在此之前我從不喜歡給人講故事——這和我的職業(yè)有關(guān)——今晚原本也無此打算??墒锹犕晁墓适潞?,我卻有了一點兒興致,想跟你們分享一下我的故事。繼續(xù)聽下去,你會知道我為什么這樣說。

首先要向大家坦誠的是,我和你們每個人都不相同,并非是長居在地球上的人。我是一名來自第三銀河的掮客,幾年前我的飛船剛巧降落在地球上,從此我就留在了這里。對,第三銀河,你們可能不相信還有其他文明的存在,但實際情況是銀河間的文明交流已經(jīng)延續(xù)了上億年。不,平行宇宙確實存在,但是那位先生聽到的聲音并非源于另一個世界,而是來自天外,更確切地說,來自我的某一位同事。他看到的光點,就是我們最常用的信息超空間躍遷技術(shù)所特有的標志。哦對,你們或許還不清楚像我這種職業(yè)是做什么的。簡單來說,我們的任務就是連接宇宙間的需求,有的人想要發(fā)泄,有的人想要挨打,我有能力讓前者找到后者,完美匹配需求,OK,這就是一個非常簡單但優(yōu)秀的案例。

上一個故事里那個推銷故事的,就是我的一位同事,我想他應該使用了遠程腦橋連線的技術(shù),那確實不太穩(wěn)定。事實上這種故事推銷是新人入行時最主要的收入來源。故事的產(chǎn)出和消化,一度是宇宙間最龐大的生意,在我剛?cè)胄械臅r候當然也做過類似的事情。

每一個掮客都是工作狂,非如此難以從事這個行當。但是當我加入這樣的群體之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對工作的完成和晉升,有著遠比其他同事更強的狂熱與執(zhí)著。你可以說,有些生命來到世界上就是為了爭強好勝,我就是這樣的生命。我開始不滿足于這種低效的地推式需求匹配和小打小鬧般的生意,千方百計鉆研如何更高效地完成更大的單子。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對我們這一行來說,想要在效率上更進一步,有一個必需的前提,那就是要精準洞察客戶的需求。

億萬年來,溝通與表達一直都是宇宙中最大最復雜的問題,也是大部分爭端被引發(fā)的直接原因。地球上,不同人之間有著不同的背景與文化,物種、族群之間,語言和符號各不相通;而這個問題一旦放大到宇宙層面,其復雜程度便指數(shù)級上升。

大部分掮客都掌握著很多門語言,憑借這種超強的語言學習能力,我們與銀河中七成以上的客戶都可以順利溝通,然而這遠遠不夠。須知語言亦是一種看不見的陷阱,客戶的思維更像是米諾陶斯的迷宮,九成的客戶是意識不到自己真正的需求的,而剩下的一成里又有九成是無法清楚表達自己需求的。想要跨過語言的屏障,真正理解客戶的渴望,搶先一步發(fā)掘?qū)Ψ綕撛诘男枨螅闅v整個銀河也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讀心術(shù)。

聽起來很像胡扯?哈哈,不,讀心術(shù)當然不是那種胡說八道的超能力。毋寧說,你們所認知的超能力本身也是一種科學范疇內(nèi)的東西。宇宙之大,無奇不有,在銀河系里,確實有一個民族通過經(jīng)年累月的復雜研究,掌握了讀心的能力,他們被稱為摩羅人,棲居在銀河邊陲一顆小行星上。

摩羅人算是銀河系中最初級的那種文明,科技水平尚不及一百年前的地球,并且長期停滯在了這一水平。他們對太空也是興趣缺缺,如果不是某個考察員意外發(fā)現(xiàn)并認證了他們的讀心技術(shù),摩羅人甚至沒有資格躋身于銀河大家族的花名冊上。他們的讀心術(shù)最厲害之處,在于可以通過外在觀察,經(jīng)過一系列復雜的算法,得到近乎百分之百正確的結(jié)論,這是一套由現(xiàn)象推出結(jié)果的超強算法,不管大腦構(gòu)造如何,甚至有沒有大腦都無所謂,理論上來說是可以通行宇宙的。

就像大部分低級文明一樣,摩羅人極度排外,而且因為讀心能力的存在,任誰都難以在他們面前撒謊,所以很少有外星系的人愿意跟他們打交道。我為了把準備做充分,專門在銀河系大圖書館里搜集關(guān)于他們的資料,結(jié)果卻發(fā)現(xiàn)作為一個已經(jīng)被認證了幾千年的C級文明,他們在大圖書館里的資料簡直少得可憐。

一旦下定決心,哪怕再多阻礙我也會想辦法克服,所以在沒法找到更多資料的情況下,我還是踏上了前往摩羅人星球的旅程。到了通關(guān)口岸,摩羅人對我比預想中要更友好,似乎幾千年來的星際接觸,多少改變了一點兒他們對外星訪客的態(tài)度。然而當我心里剛出現(xiàn)了一點兒想要學習摩羅人讀心術(shù)的意思時,接待我的那位通關(guān)員的態(tài)度就明顯變了。

那個情景有點難以描述,他并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敵意或者抗拒,只是態(tài)度從友善一下子變成了懶散,似乎對我這個來訪者瞬間失去了興趣。

然后,我就在摩羅星球客居了一段日子。一開始,我還是沒能找到愿意向我傳授讀心術(shù)的摩羅人。對摩羅人來說,威逼利誘都毫無用處,因為在他們面前,我的思想如同一張白紙,任何真實的念頭都被一覽無余,這樣也就沒有了任何威懾力。于是我只好把大部分時間用在學習摩羅的文化習俗上,當然同樣沒有任何老師愿意教我,我只能嘗試從自己可以接觸到的東西里自學。

摩羅星球非常和平,這里已經(jīng)很久都沒有過任何戰(zhàn)爭,幾乎每個人都在自己的能力范疇內(nèi)維持著最低欲望的生活。難怪,他們連改善一下自己生活便利性的動力都沒有,就更別說傳授讀心能力的意愿了。稍微了解摩羅人的歷史之后,我發(fā)現(xiàn),自從他們完善了讀心的能力后,整個星球就變成了這樣。

作為全銀河系最優(yōu)秀的業(yè)務人才,我相信辦法永遠比困難多,既然他們不愿傳授,那我就從自學開始好了。每個銀河掮客都有強大的學習能力,而這種能力的基礎便是模仿。我開始有意模仿我能夠接觸到的摩羅人每天的一言一行,嘗試著通過外在的接近,去學習他們內(nèi)在的東西。做出這個決定之初,我只想先融入這個群體以嘗試與他們達成更好地溝通,事實證明這一招頗有成效。又過去兩周,我舉手投足間看起來就和一個正牌摩羅人一樣,悠閑、謹慎、慵懶、超然物外、和光同塵。當然更好的消息是,我找到愿意向我傳授讀心術(shù)的老師了。

我的老師就是我一直以來最主要的模仿對象,她是一位典型的摩羅女性,皮膚白皙,身材細瘦,也是極少數(shù)好奇心超出平均水準的摩羅人之一。當然這種高水準也只體現(xiàn)在其他摩羅人對我這個外來人一個正眼都不會看時,她會額外多看我兩眼而已。

也許是我每天的觀察與模仿成功引起了她的興趣吧。某天,她主動來到了我的面前,上下打量了幾眼,然后示意我跟著她走。

“你想學習讀心的能力,目的是為了更好地完成自己的工作。這很難,絕不是你模仿我們說話和走路的樣子就能有什么用的。除非你能有犧牲掉一些東西的覺悟,也只有到那時,你才能真正開始成為一個摩羅人?!边@是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我告訴她,從我做出這個決定開始,就已經(jīng)有此覺悟。她知道我并非虛言,于是點點頭,正式開始了對我的教學。

“首先你要學會坦誠相待,無心無念?!边@是她教給我的第一課,后來這也成了我能學到的唯一一課,因為我根本就做不到她所說的那種坦誠。按照她的說法,想了解一種狀態(tài),只有進入那種狀態(tài)才行。學會讀心術(shù)的首要條件,就是要無心無念,放棄私心與一己之欲。

理智上,我知道她說的沒錯,每一個摩羅人都是足夠坦誠的。他們不會欺瞞、不會作假,甚至不關(guān)心自己身邊的一切。無心無念的狀態(tài),就是構(gòu)成摩羅人現(xiàn)有社會形態(tài)的基礎條件。我還注意到,摩羅人從未發(fā)展出任何遠程通信的技術(shù),不知是否因為遠程狀態(tài)下,摩羅人無法達成并確認彼此坦誠的狀態(tài),因此被認為是不合適的。

但如果我成了一個坦誠沒有秘密的人,即便是有讀心能力,我還怎么跟客戶做生意呢?我并不是想說無奸不商這種老生常談的話,但是在生意場上,你總會有些秘密沒法對人坦白對吧?我希望能讀懂客戶的心思,但我的每個客戶又何嘗不想讀懂我的心思,以便為自己爭取最大的利益呢?換句話說我學習讀心術(shù)的目的,就是為自己爭取更大的利益,那么如果學習讀心術(shù)的前提,就是要放棄自己的利己之心,那么我學來又有何意義呢?至此,我對讀心術(shù)的學習陷入了無解的死循環(huán)。

我所犯下的最大錯誤,就是誤以為讀心術(shù)是一種制造信息不對等的能力,并希望籍此牟利。然而,冥冥之中的平衡之神在發(fā)明這項技術(shù)的時候,卻注定了這是一種帶來彼此平等、天下大同的能力。想到這里,我終于明白摩羅人為什么會變成現(xiàn)在這樣了。

我沒有任何辦法,只能放棄,帶著滿腔失落離開摩羅星。那個時候我認為自己注定與摩羅星緣盡于此,但是后來的一個契機讓我又重新審視起這段經(jīng)歷來。

離開摩羅星后,我繼續(xù)維持著自己在每一次交易中的出色表現(xiàn),只是偶爾難免心有不甘。我決定將所有對讀心術(shù)的念想,都轉(zhuǎn)化為更大的動力,投入到手中的工作上?;巳?,啃下了幾個大單之后,我在掮客組織中的地位終于水漲船高。某天,我的上司對我說,想把我介紹給格羅先生。

要說我一點兒都不興奮,那一定是胡說:格羅先生是我們這一行的傳奇人物,他只花了三百年就成了等級最高的掮客,任務的完成率和滿意度一直高居掮客組織的榜首,這可是相當了不起的成就。而且,格羅先生一直以來都是我的偶像和追趕的目標,如果他能傳授我一些小小的心得,對我來說也將是莫大的收獲。

格羅先生的樣子跟我想的差不多,他的年紀已經(jīng)不小,一雙大眼睛,略微佝僂著身子,看起來其貌不揚,也沒有任何的攻擊性。我心想這就對了,在跨星系的交易中,親和力是最重要的能力之一,但如果你以為他就只有看起來這么普通,就要小心了。像我們這種人的厲害之處,就在于明明有著非凡的智慧,在你面前卻一點兒都不會流露出傲慢的感覺。

格羅先生對我頗多嘉許,他告訴我自己就快要退休了,組織希望我能繼承他的位置,在他退休后成為第三銀河南區(qū)的首席掮客。我這才了然,組織是安排了格羅先生來對我進行一番考察,以更深入地了解我的為人。接下來,我們之間的交流特別愉快,格羅先生精熟于如何在對話中說出某句正確的話來打開對方的心扉,往往我還沒開口,就知道自己接下來要說的話必然在他意料之中,這當然是極為出色的能力。在他面前,我感覺自己就像是他的孩子,可以放心享受這種被他引導的對話氛圍,將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秘密向他坦承。于是,在一種沖動的熱情之下,我向他闡釋了自己的抱負與人生規(guī)劃,包括我腦子一熱前往摩羅星的經(jīng)歷與挫敗。

我的這段經(jīng)歷似乎出乎了他的意料,有那么一瞬間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露出了一絲狡黠,我明確感覺到,他的興趣這才被我真正吊起來。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格羅先生對讀心術(shù)和摩羅人的了解幾乎不遜于我。他沉思了一會兒,瞇起眼睛,擺出一副高深莫測的姿態(tài),問我是不是真的以為,摩羅人就是我看到的那個樣子?

“這個民族的古老智慧,早在發(fā)明讀心術(shù)的過程中就已經(jīng)消耗殆盡,那個星球上現(xiàn)在剩下的就只有一群蠢貨了,而且我可以打包票他們絕對不是好的老師,你千萬不要被他們那一套玄學給唬住?!?/p>

我追問格羅先生,他是否了解如何才能真正得到讀心術(shù)。

“很遺憾,當我得知這些信息的時候,我已經(jīng)決定退休,所以我并沒有意愿去完成這個念頭。不過我可以確認的是,摩羅人身上真正的奧秘,只有充分掃描并解剖過他們的身體才能知道?!?/p>

說完,格羅先生看了看表,表示接下來他還有別的安排,今天的談話就到這里,他會大力向組織推薦我的?;厝ブ?,我沉寂已久的好奇心再度蠢蠢欲動,但是沒有哪個摩羅人會任由我在他們的身體上進行試驗,而他們又從不離開摩羅星,我要如何才能對他們的身體進行更深入的探索呢?

那時候的我完全沒有察覺到,自己根本沒考慮要不要解剖摩羅人的選擇,直接跳到了如何解剖摩羅人的話題。有些想法,一旦觸及,便會扎根于腦海之中,不斷汲取你與生俱來的惡念,最終化為罪惡的嫩芽破土而出,這很可怕,也很可悲。一番思前想后,我最終還是再次造訪了摩羅星,這一次我也額外做了一些準備,但我還不知道這些措施是否真的會有效果。一旦失敗,我面臨的命運可能將是再也無法離開這里。對事業(yè)正在上升期的我來說,這并不是個理智的選擇,但當時的我就像是鬼迷心竅一般,完全不顧這天大的風險。

重返摩羅星的我,完全被某種情感驅(qū)動著。在經(jīng)過關(guān)口時,通關(guān)員看著我的眼神里滿是困惑。但我根本沒心思跟他多說一句話,將飛船泊入港口后,便急不可耐地把老師約了出來。

距離我和她上次分別不過五年,她顯然對我還有印象,甫一見到我,便盯著看了我很久??粗粗?,她的雙眼中忽然流下了晶瑩的淚水。我不知所措,心中無比憐惜,滿是柔情。此時此刻,在荷爾蒙的旺盛分泌下,我腦子里全是一團亂。我對她盡情傾訴離別以來的思念,對她告白說只想與她共度一生,這些話,每一句,都是我此刻的真心話,她想必可以分辨得出來。面對這一番真情攻勢,她只是默默聽著,然后在我的主導之下,我們親切熱吻,執(zhí)手纏綿。彼此的眼神交錯間,我感到心中莫名安定下來,像是完成了人生中某件極為重要的事情。接下來我的精神有些恍惚,飛船總控臺上響起了一陣詭異的旋律,似乎在喚醒我心底某種不安的情緒。驀地,仿佛一道閃電劃過我的意識之海,我猛然間清醒過來。我清楚知道這意味著什么——我事先施加給自己的催眠術(shù)被破解了。隨著我的眼神清明起來,我嘆息了一聲,對她說,你不該來。就在一念之間,飛船的地板上涌出一陣電流,將她擊暈在地。

多么可笑,人一邊用行動踐行自己的惡念,一邊又忍不住說什么都怪你、你不該來這樣的鬼話,只為了減輕心中一點點的不安。欺騙別人固然可惡,欺騙自己更是分外可憐。

在來到摩羅星之前,我事先通過催眠術(shù),讓自己相信:我已瘋狂戀上了我的摩羅老師,這一次回到摩羅星,我只有一個目的,就是對她告白,從此與她生活在一起。然后,我又在飛船上進行了設置,一旦老師真的來到飛船,我們之間發(fā)生了最密切的身體接觸,飛船主腦會自動判定觸發(fā)破解條件,執(zhí)行解除催眠的操作?,F(xiàn)在一切如我所料,我成功騙過了她,將她帶到了這座可以對她進行掃描和解剖操作的飛船上來。

仰賴于銀河系最新型的飛船主腦幫助,我全面分析了老師的身體,發(fā)現(xiàn)格羅先生所說的果然沒錯:摩羅人的大腦中,在間腦腦前丘和丘腦之間,緊貼著松果體的地方,有一個極其復雜的特殊器官,而這正是他們讀心的秘密所在。這種由造物主決定的生理差異,是后天訓練絕對無法彌補的,什么無心無念,大概只是摩羅人的迷信。于是我剝奪了老師的器官,這個行為也理所當然剝奪了她的生命。在摩羅星的執(zhí)法機構(gòu)作出反應之前,我已經(jīng)沖出了大氣層。

進入太空之后,我迫不及待地設置好程序,對自己進行了手術(shù),將老師的那個讀心器官移植到了自己的身上。整個過程中,我的內(nèi)心沒有一絲羞愧或是不安,仿佛只是在冷眼旁觀一個與我不相干的惡人做下這一切惡行。然而或許是報應使然吧,移植的過程并不順利,盡管我事先做好了配型準備,但新的器官還是在我的腦內(nèi)引發(fā)了排斥反應,整整一個月里,我被折磨得痛不欲生。

好不容易依靠藥物將排斥反應給抑制下去之后,我馬上去找到了格羅先生。那天,我的打扮就和今天差不多,將自己整個隱藏在高領風衣里,沒有經(jīng)過任何預約,直接闖入了他的辦公室。

我大聲怒斥,指責他給我的消息中隱藏著巨大的謬誤。他卻饒有興味地看著我,問我是否真的做到了那一步。我告訴他是的,我解剖了一個摩羅星人,移植了她腦中的器官,但我并沒能掌握讀心術(shù)——我昧著良心做下這一切,結(jié)果卻以徹底的失敗而告終。

聽我講述了摩羅星上發(fā)生的事情之后,格羅先生看著我,似笑非笑,他說自己跟摩羅星人打交道的日子,要比我早五十多年,而據(jù)他的了解,在摩羅人面前催眠術(shù)是沒有用的。摩羅星人的讀心術(shù)是一種由外入內(nèi),能夠挖掘深層意識的高明技術(shù),即便是催眠了自己的表層意識,騙過自己,也騙不過一個成年的摩羅星人。

不可能!她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騙局,還是跟我來到了飛船里……說著說著,我的心跳猛烈加快,想到了一個更加荒謬的可能。

格羅先生沒有在意我的無禮,只是繼續(xù)跟我講起了摩羅星的習俗。原來我一直都沒搞清楚,在摩羅星,模仿是一種有著非常特殊意義的行動。因為彼此之間沒有秘密可言,只有想法習慣都完全一致的摩羅星人才能組成配偶一起生活,以保持步調(diào)一致。故而在摩羅人的文化中,主動模仿一個人的行動,是求偶時才有的舉動。

老師當時究竟有沒有讀出我要加害她的念頭呢?她的眼淚是為什么而流?早在老師教我第一課的時候,我就知道了,摩羅人除了坦誠之外,更懂得犧牲的精神。難道她看出了我的想法,但是為了成全或是懲罰我,選擇了這種自我犧牲的高尚行為?這樣的念頭如附骨之疽,深深植入我的腦海,我根本無法抑制自己去做這樣可怕的設想。

我們曾共處了一段時間,還發(fā)生了親密的接觸,可我依然對她一無所知,我從沒看清過她心里的想法。沒有讀心術(shù),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就是這樣咫尺天涯,這念頭令我無比絕望。

這個故事講到這里,差不多就可以收尾了。需要說明的是,最終我并非毫無收獲,不,或許該說是報應不爽吧。移植了老師的器官之后,我的身體經(jīng)過反復的折騰與適應,最終得到了一種與預期完全相反的結(jié)果。

我沒有得到讀心的能力,反而失去了隱藏自己想法的能力。我的每一個想法,都會引發(fā)特殊器官的共鳴,然后就像廣播一樣,轉(zhuǎn)化為空氣的振動,廣而告之給身邊的人。我只要站在那里,心里的想法就一個接一個地往外冒,變成別人耳中無休止的嘮叨。我無法再從事掮客的工作,只能提前退休。

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走遍銀河,希望能夠做些什么,來讓自己得到救贖的機會。后來,我來到了地球,我發(fā)現(xiàn)這里有很多喋喋不休的人,是我絕佳的藏身之處。隱藏一棵樹最好的方法,當然就是把它放進一片森林。我曾經(jīng)去過教會,在那里接受了教義的洗禮,感受到自己和周圍的人一樣,都只剩下同一個念頭;我也去過你們的貧民窟,在那里有太多對世界心生不滿的人,他們渴望改變卻極少有人能付諸行動,剩下的人永遠都在抱怨不公與不幸;我還去過你們的游樂園,那里的游客人山人海,摻雜著各種國家的語言,互相傾訴愛意的情侶,為一點雞毛蒜皮吵架的母子……在這些地方,我的心聲都不會顯得有任何突兀。我想,只要這些地方還在,我就還能在這個星球上生活很多年。

這是一個美好的夜晚,謝謝你們愿意聽我的故事。

說完最后一句話,這位演講者做了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舉動:他打開自己的口罩,露出了一張被密密麻麻的細線縫合住的嘴。換句話說,在他剛才講故事的過程中,沒有張嘴說過一個字,難道這真的是從他心中發(fā)出的聲音?這略顯驚人的景象無疑為他的傳奇故事增加了一份強有力的佐證。

酒館里的氣氛一時間有些怪異,久久沒有人鼓掌,大家似乎都被那張縫起來的嘴給嚇到了。尷尬的氣氛沒有維持多久,老板開口打破了沉默,“雖然沒有掌聲,但這個故事確實震撼到了我,我要送給您一杯特別的酒,這是一杯不必入口,用嗅覺也能品味的酒?!泵擅嫒私舆^老板遞來的綠色雞尾酒,低頭輕嗅,幾種烈酒的氣味混雜在一起,蒸騰而上,形成一股濃郁又層次分明的香氣,久久不散?!爸x謝?!彼c點頭,嘴唇依然緊緊閉著沒動,但屋里的每個人都聽到了他的聲音。

這時,酒館里總算恢復了一點兒活力,有人開始低聲猜測他是一位執(zhí)著于行為藝術(shù)的朋克青年,使用了腹語一類的技巧。然而這個討論還沒來得及推出任何更靠譜的結(jié)論,第三位故事講述者已經(jīng)登場了。這次出場的是大家的一位老熟人,每周七個晚上里會有六天半泡在酒館的酒中豪客,大家稱之為醫(yī)生的那個中年人。

醫(yī)生是酒館里的???,但今天他的表現(xiàn)卻有些不同往常。這里沒有幾個人記得醫(yī)生姓甚名誰,但是提起那個最豪放的酒客,九成九指的都是他不會錯。醫(yī)生是他的自稱,沒有誰真的驗證過他是否真的擁有行醫(yī)的從業(yè)資格,但他的海量可是每天都在被檢驗,完全貨真價實。往常在這里,醫(yī)生都是最豪放和聒噪的那一個,但今天,從上一位故事講述者說出第三銀河開始,他就若有所思。

很快,醫(yī)生也來到了吧臺邊,他清了清嗓子,將自己的故事娓娓道來。

首先我也要感謝一下剛才這位先生,或者是小姐?請原諒我有些失禮,總之他的故事也勾起了我很久遠的回憶。哈哈,別擔心,我還是你們認識的這個醫(yī)生。我是土生土長的地球人,絕不是什么天外來客,但是我曾在年輕時登上過一艘宇宙飛船,短暫地享受過一段星際航行,那是我迄今為止的生命里最值得銘記的一段日子之一。

感謝這座酒館,我每天晚上都在這里聽著別人的故事,你們講的每一個故事都離奇、有趣,滿溢出幻想與躁動的氣息,刺激著大家伙兒的神經(jīng)。但是我還是覺得,沒有哪個故事比得上我曾經(jīng)歷的一切。直到今天,聽了前兩位分享的故事,我才覺得,是時候把我珍藏在心底多年的這個故事拿來與你們分享了。既然已經(jīng)下了兩劑猛藥,那么干脆再火爆一些也無妨吧。

不知在座各位對醫(yī)生這個行業(yè)有多少了解?無論如何,如果你們愿意相信我接下來要說的話,你們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所了解到的,只不過是這份職業(yè)的冰山一角。

地球醫(yī)術(shù)的起源,遠比大家所知道的更古老。早在數(shù)千年前,人類文明還處于蒙昧的時期,那個時候地球的醫(yī)術(shù)就已經(jīng)形成了獨特的體系。然而到了今天,只有極少數(shù)的醫(yī)生傳承了自上古時期流傳下來的醫(yī)術(shù)。反而由于銀河大聯(lián)邦很早就造訪了地球并與那時的醫(yī)生產(chǎn)生了接觸,導致在銀河大聯(lián)邦之中,源自地球的醫(yī)術(shù)得到了廣泛的傳播。

真正源自古老醫(yī)術(shù)的傳人,也被稱為秘醫(yī)。醫(yī)學是地球上最古老的科學之一,這些秘醫(yī)是最早跟宇宙產(chǎn)生接觸的人。在銀河聯(lián)邦中,素來流傳著許多關(guān)于地球醫(yī)生的傳說,因為從古代起就開始有一些醫(yī)生被邀請進入宇宙,跟隨那時的星際飛船展開了探索之旅。這些醫(yī)生后來大多都定居到了其他星球,極少有再回到地球的,所以地球人為銀河醫(yī)學的早期進步也做出過很大貢獻,但在地球這個發(fā)源地,真正的醫(yī)術(shù)反而衰落了。是的,我知道,我當然知道這聽起來有點兒像天方夜譚,信不信且隨你們吧。

實際上,地球現(xiàn)在流傳下來的醫(yī)術(shù),有一些并不完全是給地球人使用的。就比如古老的望聞問切,這是宇宙通行的診療方式,在面對不同物種時,有了最基礎的判斷依據(jù),再配合銀河醫(yī)療體系中的其他專屬設備使用的,才能得到正確的診斷結(jié)果。只是后來很多學藝不精、不明就里、半路出師的人,將這套手藝流傳出來,才會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

我要講的這個故事,也是從我成為秘醫(yī)開始的。我出生于一個秘醫(yī)世家,醫(yī)術(shù)對我來說是家學。從很小的時候開始,我就顯示出了在醫(yī)術(shù)方面卓爾不凡的天賦。從我八歲開始學習醫(yī)術(shù),了解到剛才說的這些知識起,就一直期盼著什么時候能夠有機會進入太空,展開一場驚心動魄的冒險之旅。不自謙地說,我天生就有一顆七竅玲瓏心,再加上一雙遠比常人靈活的巧手,在這一行上有著遠超絕大多數(shù)人的天賦。我和其他年輕人一樣按部就班地學習,下課后,大家總會三五成群找一處陰涼地方喝酒談天,在這樣友善的氛圍里,我度過了自己的青蔥歲月。到了我十八歲時,我的幾位老師都承認,自己已經(jīng)沒什么可以教給我的了,剩下的路,我只能在實踐中自己去開拓了。于是,那個機會也在這一年不期而至。

飛船來訪的那天,我正在老師們的實驗室里,按照《翠玉錄》1中記載的原理,試著改良一種現(xiàn)有的復合藥劑。猛然間,窗外爆發(fā)出一陣氣浪爆破的聲音,驚天動地。我心頭大動,猜想這一定如師長們所說,是外星來客降臨的標志。于是我一腳踢翻了坩堝,飛奔而出。

那艘飛船比我想象中要破舊許多,外壁上沾了一層不知是什么的污垢,一眼望去全是灰黑色的點點瘢痕,仿佛一只巨大的斑蝥。聽他們介紹說,這艘名為“驚蟄號”的飛船已經(jīng)有五百年的飛行歷史,現(xiàn)在剛剛從第三銀河執(zhí)行任務歸來,途經(jīng)地球希望順路補充一下船員。

驚蟄號的船長外表和地球人沒有太大區(qū)別,只是四肢格外修長,當他站起來時,我才發(fā)現(xiàn)他竟然是一位身高達到了三米多的巨人,除此之外,他和我們一樣熱情、友善。接下來的流程并不復雜,船長了解到我是這里最出色的年輕醫(yī)生,又得到長輩們的極力推薦,便很愉快地錄用了我。

根據(jù)船長帶來的消息,因為整體文明的落后,地球早已不再是星際飛船的熱門中轉(zhuǎn)地,在接下來的百年里,我們這個小村子都未必能迎來另一艘飛船,所以我也沒什么可選的,驚蟄號雖然看起來破舊,但船上也有幾十名經(jīng)驗豐富的同伴,是有過非常多航行經(jīng)驗的商船。于是我滿懷對無垠宇宙的憧憬,飛速收拾好行李,跟家人告別后,興高采烈地登上了飛船。

剛上船時,這里的一切對我來說都格外新奇,尤其是那些與地球人迥然不同的外星種族。他們各自擁有不同的習俗,但無一例外都對生活在銀河聯(lián)邦里所必須遵守的統(tǒng)一標準和條例了然于心,只有我像一個鄉(xiāng)巴佬進城一樣,一天到晚總是鬧出笑話,成了大家的笑柄。

有一次,飛船停泊在一顆氣態(tài)行星的衛(wèi)星軌道上補充燃料,當天是一位副船長的生日,我因為平時多受他照顧,原本想要為他烘焙一塊蛋糕作為驚喜,卻因為弄混了我平時用的微波爐和蜥蜴人處理腐食用的微型焚燒爐,搞得臭氣熏天,還觸發(fā)了飛船的警報,結(jié)果宴席上只剩驚沒有喜,我的笨手笨腳還害得副船長遭到一片哄笑。類似的事情不止一次發(fā)生,雞飛狗跳的廚房、涕泗橫流的餐廳,這些地方都留下了我闖禍的痕跡。

在我登船一個月后,已經(jīng)沒有那么手忙腳亂了,但還是會不時犯些令人啼笑皆非的低級錯誤,比如某一次我因為記錯了八爪人左上肢和右上肢的疊放順序,誤把某位尊貴乘客的哭當成了笑,跟人家說了一通不著邊際的笑話,惹得對方當場大怒,直接向船長投訴。這次事件導致我被罰關(guān)了半天禁閉,出來后還被其他船員起了個“壞小子”的綽號。天可憐見,我只是在焦急又笨拙地努力學習這些規(guī)矩,擔心他們把我趕下船還不夠呢,可從來不敢有任何的壞心思。

當然了,把能夠犯的錯誤全都踩過一遍之后,我對這個環(huán)境越來越熟悉,也逐漸能夠融入群體之中,甚至可以主動跟大家開開玩笑了。我分清了鹿頭馬身人和馬頭鹿身人的不同習慣,跟鳥人學會了用籽類雜食釀酒,還嘗試著將更多新材料入藥,印證了許多在地球時一知半解的古老秘醫(yī)原理,給大家提供了越來越多可靠的幫助。但即便如此,很長時間內(nèi)我依然還是大家的開心果,就這樣和所有船員相處得像家人一樣其樂融融。不,應該說只是絕大部分人吧,有一個人總是無法融入這樣快樂的群體之中,他也是飛船上我覺得最特別的一位船員。

我說的這位船員,名字叫作大衛(wèi),是船上的領航員。他的業(yè)務能力無可挑剔,經(jīng)驗之豐富就連船長也要甘拜下風,讓他與別人格格不入的是,他很陰郁。相識之初,我以為他就是這樣一個冷漠而寡淡的人,但久了之后就發(fā)現(xiàn),他也能迸發(fā)出驚人的熱情,而他對待其他人的態(tài)度,卻像是一個謎團,毫無規(guī)律可言。主動和他攀談幾次后,我發(fā)現(xiàn)大衛(wèi)有一套獨特的哲學理念,我雖然無法認同,卻時常對此感到好奇,不知不覺中就和他聊了很多。

大衛(wèi)對我說,我們的一生,都是在時間和空間尺度上去擴張自身的維度,但與之相反的是,生命的終極歸宿卻是收斂成一維,也就是我們所說的死亡。這是一個最典型的例子,代表了宇宙間萬物運行的規(guī)律本身就是在矛盾又統(tǒng)一中并行不悖的。在他看來,苦與樂是一樣的,生與死也是一樣的,任何事物的不同方面只是表征,本質(zhì)上仍然等同。如果我們熱愛生活,那便應該同等熱切地追逐死亡。對我來說,這套理論每一句都奇怪,而直到我進一步了解到他出身的種族“白日族”后才知道,在他們的世界觀里,多與寡,熱情與冷漠,都是沒有分別的東西,他對人的態(tài)度完全是隨機的。

其他船員對我說,只要尊重白日族的哲學之道就好了,他們是這個宇宙中最古老的存在之一,人丁稀少,每一個都是宇宙中的活化石。這里的每個人都聽銀河聯(lián)邦里的前輩說過,大家只要跟白日族人保持距離,就能夠在彼此舒適的范圍內(nèi)和諧相處,因而他們從來都不會嘗試跟大衛(wèi)成為朋友。但我不這么想,他越是拒人于千里之外,我就越是想要接近他?,F(xiàn)在回想起來,我大概將他當作了自己跨越地球與星空這兩種生活中一個必須闖過的關(guān)卡,只有跟他成為朋友,我才覺得自己算是真正從地球畢業(yè),成為一個合格的銀河聯(lián)邦成員了,我大概是這樣對自己暗示的。

驚蟄號的船員們來自銀河的天南海北,在漫長的旅途中,人員的變更不可避免。在路過一些文明發(fā)達的星球時,總有些人揮手告別下船,然后再有新人補充到船上來,他們就像當年的我一樣,一點點適應著飛船上的生活,融入集體,然后在某一天與大家揮手告別。在飛船上埋頭度過若干年后,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對這些場景見怪不怪,到了這個時候我知道,自己也已經(jīng)成了船上的老船員。大衛(wèi)和我一樣,這些年一直留在船上,從沒有過下船遷居的念頭,但是每一次飛船到港,他總會下船采購一大堆東西,包裹得嚴嚴實實帶回自己的船艙。

在聯(lián)邦守則允許的范圍內(nèi),船上沒人會理會其他人私下的癖好,經(jīng)歷了飛船上這些年的洗禮,我也以為自己不會對這些再感到奇怪了。但是我錯了,當我與大衛(wèi)越走越近,直到發(fā)現(xiàn)了大衛(wèi)每次下船背回來的都是些什么東西后,還是著實被他嚇了一跳。

事情的起因,是大衛(wèi)主動找到了我,說希望我能幫他一個忙。按照他的說法,只是動一個對我來說難度不大的手術(shù)。一直以來他都是靠自己加上一些機器來完成這種手術(shù),但是這樣搞起來總是很麻煩的,所以他希望能由我來代勞。作為交換,他會支付我報酬。我對報酬只是抱著可有可無的態(tài)度,雖然我知道大衛(wèi)很有錢,但我的物欲也沒有那么旺盛,現(xiàn)在的收入足夠我過得很好,我更感興趣的是,可以通過這樣的機會更了解大衛(wèi),也能籍此進一步發(fā)掘白日族的傳統(tǒng)與秘密。然而所有這些想法,在我跟隨大衛(wèi)回艙,并發(fā)現(xiàn)了所謂手術(shù)的真面目時,統(tǒng)統(tǒng)都化為了烏有。我親眼看到,大衛(wèi)在市場上收購回來的特殊材料,竟然是一些瀕死老人身上摘下的器官,而他還打算將這些器官移植到自己身上。大衛(wèi)解釋說,這樣做的目的,只是希望通過這種迂回的方式來體會那一點兒還未消散的死亡氣息。

以我對銀河聯(lián)邦的了解,宇宙中大部分種族對死亡都還是保持著尊重的態(tài)度,我從未見過哪個種族會做出像大衛(wèi)這樣的怪異行為。但是經(jīng)過查詢相關(guān)條文之后,我也確認了他的行為是合理合法的,隨后我意識到這是白日族的特殊習俗。大衛(wèi)是一名純血的白日族人,這樣的人在銀河聯(lián)邦里比什么都稀少,每一個都被當成了寶,開一些方便之門那也就不奇怪了。為了說服我?guī)退中g(shù),大衛(wèi)甚至對我分享了白日族人真正的秘密:每一個白日族人成年以后,肉體都會擁有不老不死的特性,而某種根植于本能層面的直覺,更會指引他們避開所有可預見的危險。這樣無限延續(xù)的生命讓每一個白日族人都成了哲學家,只要愿意,他們想靜坐到宇宙終結(jié)都沒問題。但白日族人從不會滿足于此,無限的生命讓他們想要進一步貼近死亡,走近死亡,因為這是他們活在世界上最后才能搞清楚的一件事,具有非同尋常的終極意義。

白日族人成年后大多漂流在宇宙的各個角落,僅有的追求就是親身破解死亡的奧秘,大衛(wèi)也不例外。大衛(wèi)不是他唯一的名字,這個名字在他們的傳統(tǒng)語言里是“年輕人”的意思——大衛(wèi)離開部族,已經(jīng)是很多年以前了。那個時候他在族群里確實算是個青澀的年輕人,但如今,他也已經(jīng)活過了幾千歲之久。大衛(wèi)在星海之間漂泊了三千多年,換過許多身份與名字,在驚蟄號上的這段歲月,只是他漫長生命中再小不過的時光切片。驅(qū)使大衛(wèi)來找我?guī)兔Φ膭恿芎唵危核约旱氖中g(shù)技術(shù)不過關(guān),何況被手術(shù)的對象是自己,這更增添了難度;結(jié)果就是每次手術(shù)完他都會引發(fā)各種排斥反應,很是辛苦不說,他期望得到的沾染著死亡氣息的體驗也要大打折扣。

大衛(wèi)問我,該如何定義生命的長度。他說我們都擁有一生的時間去慢慢死亡,生是過程而死是結(jié)果,所以生與死自然是同一樣東西的兩面。盡管很早就了解到大衛(wèi)的這種世界觀,但直到此刻他向我敞開過去,我才愈加感嘆宇宙之大,不同的種族間最大的隔閡仍是彼此認知世界的方式。坦白說我很羨慕他能擁有永恒的生命,無需憂慮死亡。對我們這樣生命有限的人來說,以世界之大,一生的尺度實在太短。

我最終還是為大衛(wèi)操刀了手術(shù),在這之后,我就算成了他唯一的朋友吧。他恣肆的生活態(tài)度仍然令我感到新鮮、好奇。據(jù)大衛(wèi)說,他去過病毒肆虐的末世星球,也在戰(zhàn)爭的最前線上被擊穿過身體,但是強大的恢復力和趨利避害的本能讓他無法如愿真正覲見死亡之主,所以他才退而求其次選擇了移植死者的器官。他會定期委托掮客幫他收集這一類的東西,然后約好了在飛船停靠的港口交易。以這種粗陋的方式來換取哪怕一瞬間面見死亡的機會,對他來說近乎朝圣。

每次為他進行手術(shù)之前,我都會按照慣例問他三個問題:你對接下來將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是否確認出于自愿?你是否愿意承擔這次行為在你身上帶來的全部后果?你確定自己不會在這次行為后追究與此相關(guān)人員的任何責任嗎?他的回答從來都是確定且堅決的。在屢次手術(shù)中,我對白日族的哲學世界有了更深入的了解,我甚至相信自己是除了他們自己之外最了解這個種族的人。漸漸地,我與大衛(wèi)之間建立起了一種超越種族的信任與同胞之情:我跟船上的每一個人都是好朋友,但我清楚知道我和大衛(wèi)的關(guān)系跟他們都不一樣。

當驚蟄號因為一件知識傳播任務而來到銀河系大圖書館時,大衛(wèi)的情緒忽然變得熱切,他期待這趟旅程很久了。

白日族固然是整個宇宙中最令人驚嘆的古老存在之一,但宇宙之大,總會有跟你完全相反的東西存在。造物主在打造一件完美器物的同時,往往會再留下一件可以打破這種完美的器物。而如果要問銀河聯(lián)邦中哪里最可能找到相關(guān)信息,除了銀河系大圖書館,再無第二個答案。

大衛(wèi)在銀河系大圖書館中逗留了很久,我甚至以為他可能不會回到船上了。所幸在啟航前最后一刻,他出現(xiàn)在了登船口。他對我說,有人向他講了一個故事,關(guān)于一個真正獲得了死亡的白日族人的故事,而他篤信這個故事真的發(fā)生過,按照故事中說的去做,就能讓他無限貼近死亡,而且這個過程無比簡單:只要找到銀河中某處存在的一個無底之洞跳下去就行了,同時需要一個值得信賴的伙伴見證這件事情的發(fā)生。那么對他來說,接下來唯一的問題就是找出洞口究竟在哪里了。

他邀請我成為他的見證人,我欣然接受。不久后,我們一起離開了驚蟄號,開始了新的冒險。我們一邊依靠自己的手藝輾轉(zhuǎn)于多個星球之間維持生計,一邊極盡所能尋找和無底之洞有關(guān)的消息,就這樣流浪了幾年。不得不說,我們的運氣很好,也許是冥冥中有種因果的力量在推動著什么,在途經(jīng)一座沙漠星球,為一位銀河系知名的大商人完成了治病的委托后,我們竟然真的得到了關(guān)于無底之洞的消息。

無底之洞的所在,是一顆極為隱秘的行星。在大多數(shù)的星圖中,都不會標注出這顆行星的存在,卻不知是因為鮮有人知而被無意忽視,還是背后有什么勢力刻意隱藏。從太空中望去,這顆無名星球仿佛一整塊結(jié)晶體,光滑、剔透,在恒星的照射下閃爍著神秘而黯淡的輝光。我們兩個租了一艘小型飛船,做好萬全準備后,平穩(wěn)地降落在了大氣層內(nèi)一處谷地。

星球上萬籟俱寂,因為空氣稀薄,視力和聽力在這里都有不同程度的損耗。放眼望去,除了無盡的結(jié)晶大地,幾乎別無所有。我們按照得到的坐標曲折向前探索,晶體大地的表面反射出我們的影像,仿佛走在鏡子做成的迷宮中。

在坐標指向的終點,我們看到一座巨大的結(jié)晶巖洞,無底之洞就在巖洞的深處。站在洞口,我感到里面有某種看不見的潮汐噴涌而出,某種不可名狀但深入骨髓的寒意沿著體表一點點滲入身體,一瞬間天地似乎昏暗起來。我不禁打了個冷戰(zhàn),感到一陣前所未見的動搖感,仿佛連靈魂都為之悸動,這地方果然不同尋常。

洞口內(nèi)只有一條狹窄的甬道蜿蜒向前,四壁都是暗色的結(jié)晶,走在里面,腳步聲引發(fā)陣陣回響。倘若一切順利,那么這就是大衛(wèi)通往死亡的最后一程,也是他一直以來所期盼的歸宿。然而當大衛(wèi)真正走上這段路時,他的步伐卻出現(xiàn)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畏縮,這是我從未在他身上見到過的表現(xiàn)。

等一下。我叫住了他,對他問出了那三個問題:你對接下來將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是否確認出于自愿?你是否愿意承擔這次行為在你身上帶來的全部后果?你確定自己不會在這次行為后追究與此相關(guān)人員的任何責任嗎?以往每一次,這都只是基于流程的固定問題,我現(xiàn)在提起,也只是想幫助他靜下心來。這幾個問題他之前早已聽過上百次,這一次他同樣對答如流說全部確認,可我還是發(fā)現(xiàn),他害怕了。我很難說清楚這種轉(zhuǎn)變是怎么表現(xiàn)出來的,硬要說的話,他的雙眼微微凸了出來,兩鬢間有細小汗珠出現(xiàn),心跳加速的聲音依稀可聞,每一步踩得都要比剛才更重——所有這些細節(jié),結(jié)合成為一種直覺般的警示向我撲面而來:他在害怕。

我還在地球上的時候,聽過一個叫“葉公好龍”的故事:葉公花了一生尋找龍的蹤跡,然而當龍真的在他面前現(xiàn)身時,他卻嚇得落荒而逃。我想大衛(wèi)現(xiàn)在的情況也大抵如是吧。我們繼續(xù)向前走了一會兒,那時我滿心擔憂的還是我們是否白跑了這一趟——即便發(fā)現(xiàn)了大衛(wèi)的不對勁,我也沒想到過危險會跟我有關(guān)。在甬道的盡頭,我們看到了無底之洞。它的直徑不大,僅能容一個成年地球人通過的樣子,如字面描述一樣黑暗、深邃,看不見底。洞的邊上一絲風也沒有,我們靜靜站了一會兒,我在等待大衛(wèi)做出選擇,而他不知道在等什么,也許是在等待自己的心完全被黑暗吞噬吧。

“我想那個故事是真的,我曾無數(shù)次追尋死亡的腳步,但只有這一次我感覺到不一樣了。”大衛(wèi)對我說,他的雙眸似乎更黑了,“我從沒想過真正面對死亡時,原來是這個樣子的?!?/p>

我對他說,如果他能學會愛惜自己的生命——就像宇宙中包括我在內(nèi)的其他生命一樣——那我們會有更多的話題,這段友情存在世上的時間也會更長。所以我尊重他的哲學理念與個人選擇,同時也衷心希望他不要真的死在這里。

大衛(wèi)的身體已經(jīng)開始不自覺地顫抖,他伸出雙手,試圖和我來個擁抱,“死亡是一個無人能夠逃開的陷阱,你我都不例外。再見了,朋友。你是個好醫(yī)生,也是位值得信賴的朋友,我希望你不要因此怨恨我?!?/p>

我察覺到他已經(jīng)做出了決定,心里松了口氣,但他接下來的動作卻完全在我意料之外——他佯裝擁抱,然后猛地扭住了我的肩膀,將我推下了無底之洞。

在下墜的過程中,我的思緒好像被拉長了,在短短的一瞬間我想了很多東西,比如大衛(wèi)為什么要做出這樣的事,也許是白日族那如直覺一般可以趨利避害的本能操控著他做出了選擇?他從死神面前逃離,取而代之的是將我推了下去,這樣做是為了保守他的秘密嗎?在他最開始邀請我與他同行時,是否就已經(jīng)做出了這個計劃?

死亡的旅途沒有想象中漫長,當我回過神時,發(fā)現(xiàn)自己仍在無底之洞旁邊,剛才的一切仿佛幻覺。然而我卻沒有在身邊看到大衛(wèi),緊接著邁出腳步時我發(fā)現(xiàn)了不對,我的身體變得更高、更重了。不,這不是我的身體,這是……大衛(wèi)的身體。我低下頭看著自己身上的衣服,再凝視自己的雙手,粗糙、巨大,這是大衛(wèi)的雙手。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我感到一陣天旋地轉(zhuǎn),拼命思索卻怎樣都無法解開自己的迷惑。是我從始至終就活在幻覺之中,從來就沒有什么大衛(wèi)?難道大衛(wèi)只是我臆想出的另一個人格,根本就不存在什么白日族?除我之外,身邊只有暗淡的光,漆黑的洞,沒有任何證據(jù)能夠證明,剛才還有另一個人存在過。

我壓抑住要發(fā)瘋的念頭,跑回降落點,啟動飛船,獨自一人離開了這顆無名星球。在飛船上,我看到了大衛(wèi)給我的留言,這才明白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以及自己身上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大衛(wèi)當然是真實存在的,我們之間經(jīng)歷過的所有事情都是真的,這確鑿無疑。但大衛(wèi)并沒有告訴我的是,那個關(guān)于死亡的故事的所有部分。無底之洞確實可以幫助白日族實現(xiàn)死亡,但是規(guī)則和我了解的卻不盡相同:無底之洞是一個古老文明最后的遺產(chǎn),具有某種勾連記憶與靈魂的神秘力量,在洞中墜下去的人,靈魂會找到最近的身體取而代之,這才是真正能幫助白日族接近死亡的方式,

在我掉下去之后,我們的靈魂互相換位,大衛(wèi)進入我的身體中體驗了死亡,而我得到了他這具不老不死的軀體?,F(xiàn)在,我使用的就是這具不老不死的白日族身體,我有了無限的生命去探索這世界。但我也要為此付出代價,自從我進入了這具身體,就不斷感覺到,我自己的記憶跟身體發(fā)生了沖突,我開始忘記很多事情。我很害怕有一天我會遺忘了所有關(guān)于地球和宇宙的記憶,所以我回到了地球,回到了熟悉的人群中間,即便我在地球的舊識已經(jīng)全部離世,我的村落與家人都湮滅在了歷史長河之中。實際上,我的年紀比你們想象得更大,距離那個交換身體的故事發(fā)生,已經(jīng)過去了三百多年。但只要我回到同胞之中,像年輕時一樣,大家坐在一起喝酒談天,這個熟悉的氛圍就足以讓我此刻感到心安。

或許我終究會忘記自己是誰,到那時我也會像大衛(wèi)一樣踏上尋找死亡的旅途吧?或許,在此之前我已經(jīng)對這個世界看厭,我也會再帶一個人去那個無底之洞。這種不老不死的命運,是恩賜,也是詛咒,我不知道應該要把它當作一劑毒藥,帶一個我恨的人一起去,還是當作一種祝福,帶一個我愛的人一起?;蛟S這也是白日族人所說的。兩面不同、本質(zhì)歸一了吧。

能夠在遺忘這一切之前,把這個故事講出來,是我的幸運,感謝你們的傾聽。

今天晚上的故事一個比一個離奇,時間的腳步也伴隨著這些故事悄然走過,陸續(xù)有酒客離席。酒飽飯足后,回家睡個安穩(wěn)踏實的覺。不管此刻關(guān)于銀河的想象有多么絢爛驚奇,明天太陽再度升起時,人們也還是要回歸到平凡無奇的日常生活與工作中去。

時間已經(jīng)跨過午夜,喧鬧聲漸漸低沉,酒館里稀稀落落,只剩下了不到一半的人。老板為醫(yī)生調(diào)了一杯以苦艾酒為基底的火焰雞尾酒后,本想穿插些別的活動,再活躍一下氣氛,可就在這時,今晚的最后一位故事講述者粉墨登場了。這位先生的衣著更加奇怪,全身都包裹在一身像是化裝舞會上用的宇航服里,簡陋又陳舊,好似在身上穿了幾個月沒有洗過。沒人注意到他是什么時候進入酒館的,按理說這樣引人注目的裝扮早該引人側(cè)目,可他之前就像是消融在空氣中一樣,直到此刻才顯形出來。

時間仿佛靜止在這一刻,這位奇怪的“宇航員”靜靜凝望著窗外射燈幻化出的照亮天際的虹光,看了好一會兒,才甕聲甕氣地開了口。

剛才有兩個故事中都提到了銀河系大圖書館,真讓人感到懷念。我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回到大圖書館,也沒再從別人口中聽到過這個名字了——雖然,我曾是銀河系大圖書館最年輕的管理員之一。接下來我要講的,就是和這座全銀河最偉大的圖書館有關(guān)的故事。

我出生的星系距離這里非常遙遠,遠到了什么程度呢,不管你現(xiàn)在腦子里對遙遠有著什么樣的概念,它一定比你們能想象到的都更遠一些。我的祖輩、父輩都是史官,一直在從事記錄歷史的工作,所以我在很小的時候就被送到了銀河系大圖書館,在那里一邊學習一邊工作。如果要我用一個詞來形容大圖書館的話,那只能是“奇跡”。這里是全銀河的中心,是銀河系中最神圣的所在。不必夸張地說,沒有大圖書館就不會有銀河聯(lián)邦。我要怎樣描述大圖書館的偉大呢,我曾為此冥想了一萬個夜晚,卻仍然覺得難以言說,蓋因語言實在無法形容其萬一。如果套用地球的說法,我只不過是個摸象的盲人,我可以描述大圖書館的墻壁有多廣大,大圖書館一顆星中收藏的著述有多繁雜,在大圖書館工作的長者積累的知識有多淵博,但我無法描述大圖書館的全部,無法窮盡其輝煌,更無法清楚定義大圖書館究竟是什么。

按照銀河中流傳最廣泛的說法,大圖書館是一個恒星系,其中每一顆星上都收藏了浩如煙海的文獻。這種說法固然不是完全正確,卻已然是便于理解的說法中相當接近真實的描述。這里是一座博物館,也是一座迷宮;這里有最盛大的展覽,也有最隱晦的秘密;硅基生命的母體,上億年前太空蟲族的化石卵,上千萬顆星球的地理水文信息,幾十個恒星系中流傳不衰的傳世經(jīng)典……這一切的一切,窮極想象,包羅萬象。

除了我們這些常年在大圖書館里做事的人之外,其實很少有人能意識到,大圖書館里最有價值的收藏究竟是什么。當然,這也并非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在這里說出來無妨。銀河系大圖書館中最寶貴的館藏,也就是對整個銀河聯(lián)盟來說最重要的資源,無疑是歷史——或者更確切地說,是文明史,是銀河系中曾存在過的那些璀璨文明的歷史。

可以說,每一部文明史都是整個銀河得以進步的基石。倘若將銀河系曾存在過的文明一一列舉,你會發(fā)現(xiàn),星空遠比我們想象中更繁盛,但在以億萬年為尺度的時間長河中,絕大部分終歸湮滅不見。而正是因為有了大圖書館,將這些文明的盛衰演變收錄于此,才給了銀河系中現(xiàn)存的文明更多的選擇與可能性。

我們以剛才故事中提到的那些事情為例吧,摩羅人能夠獨立發(fā)現(xiàn)讀心術(shù)的奧秘,這非常了不起。但在更悠久的過去,僅僅大圖書館有記載的,同樣發(fā)明過讀心術(shù)的文明就有二百八十七個。這些文明無一例外,全部在發(fā)現(xiàn)讀心術(shù)后進入了低欲望社會的狀態(tài),其中一百八十一個是因為遭到外族入侵而滅亡。有九十七個,因為人口越來越少,在最后一個族人自然死亡后,整個文明自我消亡。還有八個文明,留下的資料較少,但是根據(jù)合理推測,應該是在面對星際級別的自然災難時,放棄了所有的求生措施,安然迎接消失。摩羅文明成了現(xiàn)存于世的孤例,大圖書館一直希望能夠幫助他們找到新的出路,并且在這方面取得了一些成果。

至于白日族的故事,則要更復雜一些。有關(guān)白日族人的記載,在大圖書館已經(jīng)保存了很多年。對這位醫(yī)生身上發(fā)生的故事,我知道得要比他本人更清楚一些。所謂的白日族,很難說是一個真正的種族。最開始,世界上只有一個名字叫作白日的人。而從古至今,也就只有過這么一個白日族人,或者說,只有過一具白日族人的軀體。白日擁有不死不滅的身體,但他找到了一個方式可以把自己的靈魂換成別人的,所以之后的每一任身體中的靈魂,都以這樣的方式脫離了這具身體,再換另一個靈魂入駐。白日的身體非常特殊,進入這個身體的意識會逐漸被消去記憶。當他有一天忘記自己從前是什么樣的人之后,他也就真正成了一個白日族人。

之所以白日族會有這樣的奧妙,是因為那具身體所具有的不死不滅的特性,并非來自造物主的恩寵,而是被人工賦予的。白日最開始是作為一種生物兵器被制造出來的,他本應是一位不死的士兵,在戰(zhàn)爭中擔起披堅執(zhí)銳、攻城拔寨的重任。但可惜的是,造出他的種族卻比他更早一步滅亡——那個建立了高等文明的智慧種族,最終觸碰了不該觸碰的領域,整個種族都和星球一起,變成了一顆結(jié)晶。從那個時候開始,白日就成了一個孤獨的人。他流浪在宇宙之中,獨自生存了很多年,一直到他覺得生命成了一種負累。他開始窮盡各種辦法想要尋求新奇的刺激,卻發(fā)現(xiàn)世間的一切都無法引起他的興趣,他成了一個完全生無可戀的人。于是,白日來到了大圖書館,滿心疲憊的他,對世界失去了所有的期待與目標,于是他用那個已化為結(jié)晶的種族的文明史,換取了一套改造自己記憶的方法。

當白日離開大圖書館時,他已經(jīng)編造了一套關(guān)于族人、關(guān)于自己出身的新記憶,而這當然只是參考了大圖書館里的資料創(chuàng)造出來的故事。他相信了自己是一個剛離開部族的年輕人,正要飽含熱情尋找世間一切美好的事物。這之后又過了很多年,白日已經(jīng)見識了無數(shù)生離死別,太多滄海桑田的變遷,他再次對這一切感到厭倦,即便清洗記憶也無法徹底消除這種倦怠感。這一次,他只能使用結(jié)晶文明留下的遺產(chǎn),將自己的意識與另一個人交換,然后滿意地迎接自己在意識層面的徹底消亡。

此后發(fā)生的事情就好理解了,每一個被交換到白日身體中的意識,最終都會被他那套白日族人的記憶給同化,然后再和他一樣,走上尋找死亡的旅途,這個同化的周期有長有短,但大致上都在五百年到一千年間,而且似乎隨著在這個身體里流轉(zhuǎn)的意識增多,還有逐漸縮短的可能。就這樣,這具不死的身軀中真正的意識換了一個又一個,看似擁有了長生不滅的生命,最終卻都走上了自取滅亡的結(jié)局,成了一個無可破除的詛咒。

其實,像白日一樣,因為存身的文明覆滅,而成為銀河中的孤獨行者,這樣的案例并不少見。銀河系大圖書館留下的這些文明史,也是為了更準確地標定每一個文明處在其生命周期的哪一個階段,進而讓銀河系能維持在欣欣向榮的發(fā)展趨勢上,讓某些文明的悲劇不要再多發(fā)生。

但是,在三百多年前,應該就是醫(yī)生的故事發(fā)生后不久,我們發(fā)現(xiàn)了一場突如其來的可怕危機。

有那么一段時間,大圖書館中記錄的文明滅亡數(shù)量突然開始增多,而且這些滅亡的文明之間彼此還有一定程度的聯(lián)系,比如存在著長期往來的貿(mào)易關(guān)系,或者是脫胎于同一支文明。以銀河系龐大的文明基數(shù),這幾個文明滅亡的速度還不算太起眼,但已經(jīng)超出了正常范疇,如果背后真的存在某種推動力導致了這些文明覆滅,那么對整個銀河就有可能造成威脅。要知道宇宙的平衡是很微妙的,文明的數(shù)量密度需要維持在一定程度的范圍內(nèi)才算是健康的狀況,要是超出閾值太多,就會發(fā)生連鎖反應,造成更糟糕的后果。也就是說,任這種現(xiàn)象發(fā)展下去,最糟糕的情況是,銀河未來化為一片荒蕪。

經(jīng)過深入調(diào)查,我們得到了一個奇怪的結(jié)論:這幾個文明的滅亡的原因各不相同,但只要向前追溯下去,卻都與某些故事的廣泛傳播有關(guān)。于是我們對其他繁榮的恒星系進行了樣本采集,發(fā)現(xiàn)近百年來銀河掮客們都在大量派發(fā)一些關(guān)于故事傳播的任務。在不知不覺中,這些故事的數(shù)量和傳播度已經(jīng)達到了一個無法忽視的程度。我們試著收集這些故事,卻沒法從文本中分析出什么有用的信息,還發(fā)現(xiàn)其增長速度遠超我們的錄入速度。我們堆滿了一個行星,在快要堆滿第二個的時候,發(fā)現(xiàn)這些故事依然以肆無忌憚的速度在產(chǎn)生,這絕不尋常。

我們猜想,有一個種族正在以非常規(guī)的手段,用超乎想象的速度生產(chǎn)這些新的故事。這些故事看似普通,但卻如病毒一樣潛伏進銀河的每一個角落,最終通過種種手段導致了文明覆滅。面對這個看不見的敵人,我們打起了十二萬分的警惕。這是一場無形的戰(zhàn)斗,縱然沒有硝煙,卻同樣驚心動魄。如果處理不當,必將會演變?yōu)槲<罢麄€銀河的災難。

大圖書館委派我為責任人去解決這個問題。而我遇到的第一個棘手問題就是,我翻遍手中所有資源,也找不到有關(guān)這個猜想中種族的一絲蹤跡,他們不知藏身何處,只是不停生產(chǎn)故事,宇宙每個角落都有他們的故事流傳,但是誰也沒見過他們的真面目。

我找到了掮客組織,直接表示希望找到那些小說任務的委托人,并聲明這關(guān)乎銀河系的未來。大圖書館在銀河聯(lián)盟中地位超然,但想要追查他們那些任務的來源,依然需要經(jīng)過層層審批,最后我面見了一位掮客組織的高層負責人。

“掮客是有原則的,想得到您需要的消息,就必須先付出些什么,即便大圖書館也不例外。當然,為了銀河系的未來這種大義,我們也不會太過難為您……我可以問一下,您對我們的組織有多少了解嗎?”對方態(tài)度看似友善,但立場卻紋絲不動。

我只好坦誠說,在此之前我很少接觸掮客這群人,因為總覺得他們就是一群低買高賣的投機者。雖然這些家伙不至于說是銀河聯(lián)邦中的流毒,但在我看來,他們的存在也沒有為銀河貢獻太多正面價值。然而,經(jīng)過這次接觸之后我卻對他們多有改觀:我必須承認,他們是一群有原則的人。在這波詭云譎的宇宙之中,能夠堅持原則就是令人敬佩的。

“您的看法代表了相當一部分人心中所想,很感謝您能夠坦誠相告。”對方?jīng)]有慍色,繼續(xù)說道,“正如您所說,我們不事生產(chǎn),沒能為銀河更燦爛的未來添磚加瓦,但如果一定要這樣說的話,大圖書館不也一樣么?請允許我花幾分鐘給您講個故事吧,有關(guān)我是如何加入掮客組織的……”

如果有的選擇,我并不想聽這樣一個故事,不過看起來他也無意征求我的意見,接著就講了下去。

“很多年前,當我第一次接觸到掮客時,正急需一種產(chǎn)量稀少的藥劑。當時我所知的最近產(chǎn)地距離我的坐標足有300光年,正常流程取用的話根本來不及,是掮客幫我解決了問題。他們在短時間內(nèi)就為我找來了這種藥劑,但當我追問他們來源時,他們卻告訴我說,不必在意他們完成任務的方式,只要結(jié)果確實達成了我的需求就好。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這份藥劑是另一艘航船上的應急儲備,他們最終以儲備物資丟失的名義向上級匯報,還遭到了巨額的經(jīng)濟罰款,但是與此同時,那艘船的船長卻從掮客手里得到了另一種補償:掮客們治好了他的妻子長久以來沒能痊愈的病——應該是利用了另一個任務中的報酬。這就是太空掮客完成任務的方式,環(huán)環(huán)緊扣,因果相連。我從來不會知道,自己付出的報酬會在什么時候、以何種形式,在另一個人身上體現(xiàn)價值。只要交給太空掮客就好了吧,他們總是有辦法讓需求連接到合適的人。實際上因為掮客們的存在,客觀上拓展了每個生命個體的橫截面,我們與許多原本牽扯不上的因果產(chǎn)生了聯(lián)系,甚至你會發(fā)現(xiàn)一些與自身有關(guān)的因果,往往遠在千萬光年之外便已埋下,這宇宙間因緣際遇的奇妙,千絲萬縷,變得更加超出我們的想象。”

確實十分奇妙,我贊同道。

“沒錯,因為向往這種奇妙的聯(lián)系,我加入了組織,也成了一名掮客,并且一干就是很多年。這些年里,我看到很多年輕人像我當年一樣,為了自己的抱負,加入組織,其中有一些做得非常成功。但也有一些走上了岔路,最終離開了組織,非??上??!辈恢氲搅耸裁?,神態(tài)間似乎有些蕭索。

接下來他倒是沒再找我的麻煩,很快我們談妥了交易的條件。也是到了這時我才知道,從掮客組織的上層開始,他們會接到很多分發(fā)故事的需求,但是,從沒有人真正接觸到過那些委托人,不過既然他們是連接萬物的掮客,自然會通過其他方式來幫助我達成目的。在付出了幾份大圖書館獨有的情報之后,我如約在他們的幫助下開始聯(lián)系委托人。然而到這一步也并非一帆風順,這些小說任務的委托人來自千萬個星系,彼此關(guān)系混亂,交織成了一張錯綜復雜的網(wǎng),讓人不知從哪里下手才好。

花費了整整七個月,掮客們終于從那張大網(wǎng)之中找到了最核心的角色,也就是我要找的那個人。即便如此,我依然不知對方身在何處,只是得到了一個可以進行通話的保證。

通話接通,對面只有一個模糊的黑影,他的聲音低沉中帶著磁性,先開了口道:“我知道你為什么找我,先自我介紹一下吧,我就是那些故事的代理人,你可以叫我版商。”

對方已經(jīng)知曉我的來意,這樣我也就不需要繞什么彎子了,直接對他問起,那些無休無止的故事是從何而來,為何會導致文明的覆滅,以及他究竟出于何種意圖做這樣的事。

對方似乎輕笑了一聲,回答說:“故事并非罪魁禍首,它們只是在潛移默化中傳遞一些古老的信息,拓展了某些人想象力的邊界。就像是讀心術(shù)也好,不老不死的士兵也罷,這些都是在想象力達到相當程度時才會被啟迪出現(xiàn)的技術(shù)。如果這些技術(shù)最終都導致了文明走上末路,你能說這是故事的緣由導致的嗎?不,如果沒有那些故事,它們只會更晚一些走上滅亡的道路,這是偶然,也是必然?!?/p>

這些話在我聽來實在有些可笑,這群連露面的膽子都欠奉的野心家,他們明明察覺到了我正在追索他們,又刻意躲起來不見我,還稱呼自己為版商,擺出一副悲天憫人的姿態(tài),難道他們還真的把自己當作宇宙中的出版業(yè)者了?在我看來他們不過是一群恐怖分子罷了。

我直接表示完全無法認同他的說法,倘若因果之道可以這樣簡單解釋,那么世間也不會有那許多悲歡離合了。

“先生,我當然無法左右你的想法,事實上我左右不了任何人的想法??赡苣阌兴`會,我并不是想說服你,只是告知你一聲。即便你真的找到了我的真身所在,我也沒有能力幫助到你。正如我剛才所說,我只不過是一個協(xié)助傳播的代理人,就算你能把我們都干掉也無濟于事,因為我們在故事傳播中根本就不是關(guān)鍵,我只是為祂服務而已。沒有我們,那些故事也依然會傳播下去,你、我、任何人,我們誰都無法對祂做什么?!?/p>

我注意到他提到了一個新的指代人稱“祂”,便追問那指的是什么。

“祂就是你要找的東西,但你永遠也找不到祂。當然其實你也早就找到了祂,但是你認不出也捉不住祂?!?/p>

就在我對這禪機般的謎語感到不耐煩時,他接下來的話令我大吃一驚。

“你聽過那些故事嗎?平淡無奇,很難記住,對吧?這就對了,這是最適合祂的偽裝。你所以為的故事,本身就是一種極特殊的生命,祂沒有固定的形體,其生命形態(tài)就是故事本身,只要還有人用口耳相傳的方式傳播這些故事,祂就在無限地成長與繁衍下去?!?/p>

在銀河系大圖書館的記載中,生命的形式千變?nèi)f化,但是都不脫物質(zhì)范疇,純波動形式的生命,即便窮盡大圖書館的館藏,恐怕也翻不出幾個實例來。倘若真的如他所說的,這個生命本身就是以故事的形式存在并傳播,更以這種方式延續(xù)了某種純波動形式的高級生命,對我來說這仿如怪談。

“生命的出現(xiàn),本就是難以想象的奇跡。物質(zhì)本身都具有波動的屬性,波粒二象性的存在,對高級文明來說不是什么秘密?!?/p>

誠然如此,但我再想要問些什么的時候,通訊卻忽然斷了線,我嘗試再度呼叫但怎么都無法接通。事后,掮客組織也失去了版商的信息,我只能帶著深深的困惑與挫敗感回到了大圖書館。

試想一下,如果故事自己就在生長,那這種特殊的生命體該怎樣定義?我得到了一些故事,這相當于祂生命的片段,那祂的全部又該是什么模樣?如果祂是一種波,那么是否一直在以光速旅行,所以沒人能捕捉到其全貌?我的頭隱隱作痛,感到這問題已經(jīng)超出了我淺薄的認知能力,就如同大圖書館一樣,因為太過宏大,已經(jīng)達到另一種維度,無法體認。

如果他說的都是真的,那么至此我已無能為力,就算文明繼續(xù)覆滅,我又如何能夠制裁一個超出我認知維度之外的事物?我向大圖書館匯報了我的結(jié)論,之后館長親自約見了我。

銀河系大圖書館的館長是地位極盡尊貴之人,在此之前,我只遠遠聆聽過他的教誨,這還是第一次有幸接近他的身邊。那天,館長大人了解了一切前因后果,思慮片刻后對我說:“如果這一切屬實,那么這個生命就是真正的不死不滅。我們所知的其他不死生命,都會讓其所在的文明陷入停滯,那么祂是否例外呢?”

我無法回答館長的問題,就像海中之魚難以想象飛鳥的生活,低速宏觀的物理規(guī)律無法代入到量子領域通用,那我們又如何能揣測那樣一個生命,曾發(fā)生過什么呢?

館長打開立體星圖,無數(shù)星辰浮現(xiàn)在昏暗的空間里,他稍微操作,標記出已知文明的繁榮程度和生命密度。須臾間,我們身周泛起無數(shù)紅光,并且以難以捉摸的規(guī)律時刻變化,忽明忽暗,仿佛呼吸。有生命的地方,幾乎就有故事的傳播,那么如果有某種非直接的方式可以確認那些故事作為一個生命個體的痕跡,無非也就是這樣了吧?

我們無法做什么了,我直率說出了自己的想法,這是我回到大圖書館一路上反復思考得到的結(jié)論。

“或許,我們并不需要做什么?!别^長嘆了口氣,說,“自然有其平衡之道,宇宙自一無所有中誕生起,便遵循某種既定之規(guī)律變化,讀心術(shù)也好,不老不死之人也罷,都會讓文明陷入停滯或消亡,那么祂呢?”

接下來,館長的聲音突然變得深沉起來,似乎是為了刻意營造出一種肅穆感,“以下我還有一些胡思亂想的猜測,說不定你聽了后會覺得,要比那位版商所說更加荒誕。面對這樣一個特殊的生命,我一直在想,祂的生命起點是從何時開始的呢?在銀河系大圖書館里,有過一些特別的記載,涉及在最早的文明史之前,宇宙最初的模樣。我們都知道宇宙誕生于一百四十億年前,它是否已經(jīng)足夠老了?

“生命本是一場難以想象的奇跡。我們每一個人身處奇跡之中,往往便會忽視,這一切是多么驚人。可這場奇跡究竟是如何發(fā)生的?不同的文明有許多種解釋,但很多人得到的共識都是,在宇宙大爆炸之前的‘奇點,一切法則都不存在效用。

“‘故事這個說法無端讓我把祂和那些記錄聯(lián)系了起來。有沒有可能,我們也只是故事中的人呢?如果有億萬分之一的可能性,宇宙的起源,就只源自一個故事呢?在我們的宇宙中,正物質(zhì)和暗物質(zhì)是等量的,宇宙的本質(zhì),是源于一片虛無,那是什么力量從一無所有中開辟出了我們現(xiàn)在的一切?有沒有可能,就只是一支筆、一個故事呢?”

這時,我實在難以掩飾自己的失態(tài),因為如果按照館長所說,那豈不是說……祂就是這個宇宙的造物主?

“我只是說,也許會存在這種可能?;蛘叩k是來自更高維度的空間,因此才能開辟洪荒,制造出奇點與大爆炸。如果是那樣,我想我們恐怕永遠都無法追上自己的造物主的腳步,因為我們從未存在于同一維度上。

“倘若沒有許多戲劇般的巧合,宇宙就不會是今天這個樣子。神說要有光,也許這就是宇宙中最初的故事?!?/p>

從那時起,一直到現(xiàn)在,我們都沒有再次討論過這個話題。

我們確實沒有做什么,從那之后,忽忽便是三百年過去了。根據(jù)長期的記錄和觀察,我們已經(jīng)確認,那些故事逐漸從一些繁盛的文明中銷聲匿跡,而縱觀整個銀河系內(nèi),文明消亡的速度也降了下來,維持在了一個可以接受的水平。

對此,我有著自己的一些猜測。我想,宇宙有自己的平衡之道,生命也是。生命確實是一場超乎想象的奇跡,正因為祂的生命形態(tài)是故事,所以我們無法捕捉無法抑制祂;但反過來,也正因為這個故事已經(jīng)是一種生命形態(tài),所以祂并不像我們所理解的那樣可以無限傳播下去。當故事被遺忘的速度超過了生產(chǎn)速度后,祂也會步入了衰落期,甚至可能死亡。但是那些故事的片段依然有所流傳,也許這是祂播下了無數(shù)的故事種子,當滿足某些條件時,這些故事仍有一天可能成長為燎原之勢??墒?,等到這些羸弱的故事成長到祂那樣近乎可以填滿一個宇宙的地步,可能還需要一百億年吧。

“我接收到了一些奇特的信號,聽說在這個藍色星球上,那些故事再度出現(xiàn)了,所以我來到了這里。但我沒想到的是,這么多年過去了,我竟在這里找到了你,版商先生?!鄙泶┯詈椒墓秩酥币曋膳_正中,想了想,他說,“但我卻不知道現(xiàn)在還有什么想問你的了?!?/p>

在他視線的前方,老板剛調(diào)出一杯特制加料版的大都會。他嘴角微微揚起,輕笑著說:“管理員先生,以我淺陋的知識,當然無法驗證館長大人的猜測是否屬實。但有一句話我非常認同:我們都是身在故事中的人。你能夠想象這個宇宙沒有了故事的模樣嗎?就算我們的宇宙里沒有,那其他的宇宙呢?你知道會有什么人正在讀我們今天發(fā)生的故事嗎。只有還有生命存在,故事就不會消失,這些有關(guān)故事的故事也必將流傳下去?!?/p>

窗外光彩變換,老板的臉上也被渲染上了一層魔幻與超然的氣息,“祂從不曾消失,只要還有生命在傳播這些故事,祂就不會被遺忘。任何一個維度,任何一處空間,都可能是祂的藏身之處。祂無形無相,無所不在,遠在我們的世界之外,還有很多很多世界都曾迎接過祂的降臨?!?/p>

“在我們的視線所及之外,那些你我甚至無法想象的世界里,新的種子早已誕生,他們會閱讀、傳播這個故事……只要有好奇心和想象力在,祂就永遠不會消亡?!彼穆曇魸u漸遙遠。

“你說呢?看了這么久的故事,你知道我指的是誰,對吧,朋友?”

【責任編輯:阿 吾】

①《翠玉錄》:傳說中被雕刻在一塊祖母綠寶石上的煉金術(shù)知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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