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米
我的父親不會畫畫,我的母親不會畫畫,我的姐姐哥哥妹妹也都不會,從小全家只有我一個人喜歡畫畫。
我生長在一個完全沒有繪畫藝術(shù)氣息的家庭里,關(guān)于我會畫畫這件事,不知該從何追溯。還好我的三舅舅會畫畫,算是提供了一個源頭。三舅舅年輕時是油漆師傅,退休后開始畫圖,居然從業(yè)余變成專業(yè),后來還開了畫展、賣了許多畫。所以我想,我畫圖的本領(lǐng)應該是來自母親這一邊的基因遺傳。父親不服氣這個說法,曾夸口說他也很會畫畫,但是這輩子我從來沒看過他畫任何一張畫。
我從小就喜歡畫畫,課本空白處畫滿我的涂鴉。我記得小時候,家里墻上還掛著我小學二年級畫的水彩風景畫,那是一間有紅屋頂?shù)姆孔?,佇立在草原上,天空有白云飄過。但是,小時候,哪個孩子不會畫畫?哪個孩子不是小畫家呢?那個年代,沒有人會培養(yǎng)一個愛畫畫的孩子。畫畫又不能當飯吃,玩玩就好。
小學時我就沒有認真看過小人書,那黑白線條的小人書,從不曾讓我著迷。我必須老實承認,我有閱讀小人書的障礙,我不知該先看圖還是先看文,甚至閱讀小人書的方向和順序都讓我迷惑。
高中時,我好像從來沒有認真上過什么美術(shù)課。
高三下學期,班上轉(zhuǎn)來一位從丙組改念乙組的同學,他告訴我,家里本來希望他念醫(yī)科,但是他還是決定要考美術(shù)系,當藝術(shù)家。直到那一刻,我才知道,原來大專有美術(shù)系,也才知道考美術(shù)系還要加考素描、國畫、書法和水彩。
回家后我告訴父親,我也想考美術(shù)系,但要加考的科目我不知道去哪里學。父親說,他有個同學的兒子,剛好是師大美術(shù)系畢業(yè)的,可以帶我去找他,看看能不能幫上忙。父親這位同學的兒子,就是后來很有名的大畫家——吳炫三先生。
吳先生說他沒有在教學生,但是他的老師有間畫室,在教學生素描。就這樣,我被帶去他的老師家,而當時的我并不知道,面前這位看起來很老的老師——李石樵先生,是藝壇大師級的人物。我就像是個完全沒有功夫底子的孩子,忽然變成武林高手的徒弟。但是這并沒有讓我武藝增強,原因是我的根基不佳,根本無法吸收。
我跟著老師學了三個月的素描,結(jié)果考試成績揭曉,沒想到素描分數(shù)最低,大約是100分中只拿到了40分。反而從來沒有學過的水彩、國畫拿了超高分,而我連考試要用的國畫筆,都是臨時跟人借的。只能說我運氣好吧,就這樣迷迷糊糊地考上了文化學院三專美術(shù)系。
我本來就知道自己起步太晚,程度不佳,進了美術(shù)系后,更發(fā)覺自己差別人一大截,開始變得很自卑。很多同學、學長都才華橫溢,令人佩服。他們常常為藝術(shù)的流派爭論不休,因為藝術(shù)理念不同而翻臉,甚至大打出手,反目成仇。但不知道為什么,我在念書的時候,對這類事情并沒有很大的熱情,常搞不懂這些同學是怎么了?
因為在純藝術(shù)領(lǐng)域的表現(xiàn)平平又缺乏熱情,同時考慮到日后的工作和前途,大二那一年,我選擇了設(shè)計組,學習比較務(wù)實的美術(shù)專業(yè)。沒想到,我在設(shè)計方面的功課表現(xiàn)優(yōu)秀,念得輕松愉快。而既然走上設(shè)計這條路,服完兵役后,我就進了廣告公司,在這個圈子一待就是12年。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廣告公司,從完稿開始做起。早年做平面廣告,主要是采用照片,然后會有專人把設(shè)計的構(gòu)想畫出來,向客戶簡報,確認過關(guān)了,再去找年輕女生拍照。常見的情況是,最初畫出來的產(chǎn)品、任務(wù)都很漂亮,最后拍攝的結(jié)果卻不是這么一回事。當時我想,如果可以直接用插畫的方式來制作廣告,該有多省事??!
于是,我決定再開始拿起畫筆畫插畫。當時并沒有想到要去跟誰學,只是自己練習,成天涂涂抹抹,并試著寫一些文字。畫多了,難免就有了與人分享的念頭。
當時有個叫Lisa的同事,看了我的插畫,知道我的夢想。有一天,她借走我的作品,沖動地跑去《皇冠》雜志找總編輯,向雜志社的人訴說我的熱情與夢想,沒想到居然為我爭取到了為雜志畫插畫的機會。
就這樣,我開始了人生的第一次插畫工作。
記得一開始接的就是司馬中原先生、廖輝英小姐的稿子,都是大牌作家,為他們的作品畫插畫,我覺得非常榮幸。但是等拿到稿費,一幅只有30元,我的心就涼了半截,相較于我在廣告公司的收入,真是太微薄了。
那個時候廣告工作繁忙,畫插畫只是興趣,幾次推辭之后,就再也沒有發(fā)表作品了。
三年后,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又開始與皇冠出版社合作,這一次是替小野先生的書畫插畫。小野先生的作品賣得非常好,連帶我的插畫也被大家注意了。
自從我開始畫插畫后,好像是為了彌補學生時代的不用功,我努力地吸收各種跟圖像有關(guān)的知識和觀念,找到任何一本雜志,都會仔細翻閱里面的插畫,研究線條、用色和想法。
我白天上班,晚上畫插畫,漸漸地,上班時愈來愈彷徨,在家畫畫時卻愈來愈覺得有趣。
由于對廣告工作愈來愈力不從心,我將工作辭了,到歐洲玩了一陣子,回國后就快快樂樂地過起了SOHO族的生活。
春節(jié)過后,有一天我從夢中驚醒,因為右大腿劇烈疼痛。我以為是不小心撞到了,過幾天就會痊愈。但是,三天后,腿失去了知覺。
我趕緊去看醫(yī)生,初步診斷結(jié)果是坐骨神經(jīng)出了問題。
當時,我還有好多稿子得交,即使腿沒知覺了,還是咬著牙,坐出租車去交稿。
三個月后,看完病回家的路上,我在街頭差點昏倒。我跟太太說,帶我去大醫(yī)院,我一定得住院。當晚,我住進了血液科病房。
做完化驗的第二天,醫(yī)生站在我的床頭告訴我骨髓里長了不好的東西。我問:“是重癥嗎?”醫(yī)生點點頭說:“是的?!比缓笪揖捅罎⒘?。
確認罹患重癥后,我立即開始接受治療,并尋求骨髓配對。一開始治療,嘔吐、發(fā)燒、昏迷、痛楚、發(fā)冷,各種癥狀就輪番上陣。我曾經(jīng)天天半夜發(fā)冷到一直在床上打哆嗦,連床都被我搖得“嘎嘎”作響。
第一次治療進行了一個月,然后回家休息了一個星期。隨著身體變?nèi)?,治療的時間也愈來愈長,第二次治療,我在醫(yī)院躺了兩個月。這段時間,因為免疫系統(tǒng)被破壞,平時的一點小問題,現(xiàn)在都會變成大問題。如果不小心感冒,就可能并發(fā)肺炎,一點小傷口也可能造成感染,隨時都要被小心翼翼地照料,這對病人和家屬都是莫大的折磨。
這場病,帶給我的恐懼實在太大了,大得我無法承受。
第三次治療,我在醫(yī)院里住了好久,我好想回家。出院前夕,我突然吐血。我擔心如果醫(yī)生知道,肯定不會放我走,因此硬是把這件事隱瞞起來,辦了出院手續(xù)。
出院后,沒有醫(yī)師、護士的照料,才是恐懼的開始。每天醒來,都覺得是賺到了。在太太細心的照料下,我們尋求各種能讓身體健康的生活方式。慢慢地,我的身體日漸康復,我又開始畫畫了。
創(chuàng)作幫我忘記對疾病的恐懼,緩解了我的哀傷。
我開始出書,意外地受到鼓勵與歡迎。
一晃十多年過去了,這十多年,我變成了專職的作者,出了幾本書,這些書去了很多國家,有的書被改編成電視劇,有的書被改編成話劇,有的書變成了卡通片,有的書變成了音樂,有的書變成了商品……■
(余晴美薦自《視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