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袖添亂
華姐是一艘海葬船的船長。作為亡靈擺渡人,她和兒子守著船,渡死,也渡生。
這天,船上來了一個送別母親的女孩,以橫沖直撞的架勢打破了母子倆生活的寧靜。
海葬船上,神秘女孩送別母親
船行駛到定點海域,響起三聲汽笛。海鷗在船頂盤旋飛翔,兩名員工開始分發(fā)降解花籃和骨灰罐,還有紙鶴和花瓣。那天,由華姐兼任司儀,主持追悼會。華姐調整話筒位置,按照追悼會程序請全體家屬起立、默哀。
華姐是這艘海葬船的船長,做了12年海葬,每個月都會主持幾十場這樣的儀式。選擇海葬的人,一部分出于逝者的情懷,渴望遠離束縛和羈絆;一部分是家屬缺錢,沒錢買墓地,以及極少數因習俗沒法葬入祖墳的孩子。在年輕人眼里,海葬這件人生大事,有“肅穆”“浪漫”“感動”的意味;也同樣有很多人覺得“不吉利”“像挫骨揚灰”。
說起入行,華姐有著悲傷的過去。2010年,華姐和丈夫承包了一片海域,搞旅游。一次運客途中,兩名大學生在游泳時遇到了暗流,被卷進深海,華姐丈夫奮力把他們救上岸,自己卻永遠沉眠在了那里。料理好丈夫的后事,華姐帶著17歲的兒子,本打算離海上岸,另謀出路。恰巧民政局開始推廣海葬,并以補貼的形式鼓勵從業(yè)者。
華姐幾乎沒有考慮,第一個報了名。一來,華姐熟悉這片海域,離了這里,能否謀得更好的生計,心里沒底;二來,這片海是距離老公最近的地方。
但華姐的海葬船被當地漁民稱作“拉死人的船”。他們覺得不吉利,逢年過節(jié)見到華姐的船,連小孩子都會朝船尿尿,扔鞭炮,漁民們甚至不讓華姐在港里停船。
在四處停泊的日子里,華姐的收入來源除了政府每個月的補助,偶爾會有死者親屬包船去“海上墓地”祭奠親人或者有錢人包船舉行海葬儀式。
靠著這些服務,華姐把兒子供到大學畢業(yè),一直撐到現在。后來,民政局出臺了政策,大環(huán)境好了起來,海葬這一環(huán)保經濟的服務,也逐漸升溫。兒子艾柯從海事學院畢業(yè)后,原本跑遠航。干了不過一年,他主動提出要上船幫華姐。
2018年4月5日,清明節(jié),在一場集體海葬的告別儀式上,華姐認識了一個特別的姑娘。
女孩一上船,華姐便注意到她。她看起來不過二十來歲,特別瘦,白襯衫扎進了長褲里,坐在最后一排,雙手緊緊抱著個骨灰盒。
骨灰盒上嵌了一張照片。照片上的女人和女孩有著相似的眉眼,戴著帽子,口紅有點溢出唇外,她在笑,卻顯得有點勉強。身后,夕陽西下,落日一半在水里,一半浮在水上。華姐猜測,女孩送別的是她的母親。
海葬規(guī)定一名逝者最多允許三名親屬登船送別??赡翘?,送行的人只有她自己。
最后的別離,家屬難免情緒波動。他們當中有來送別父母的,有來送別伴侶的,親人們抱緊手中的骨灰,家屬們開始啜泣。華姐注意著每一個人的表情動作,避免有人傷心過度,發(fā)生意外。
行駛到規(guī)定區(qū)域,距離海堤不到500米處,便是海上公墓。家屬們把親人的骨灰倒進降解骨灰壇,再裝進花籃。隨后,大家上了甲板,哀樂在船上回響,船上的人集體三鞠躬,圍著甲板緩緩繞行三圈。
華姐一一給大家安排投放骨灰的位置,正式的海葬開始了。有人訴說著離別的話,提著花籃手柄慢慢放到海水中,有些人抱著花籃遲遲舍不得放手,有些家屬開始錄制告別視頻。華姐的余光看到那個穿白襯衫的女孩子一直沒哭。她安靜地縮在角落里,操作每一個步驟。在裝骨灰的時候,她把母親的一小塊骨灰放進胸前的袋子里。
女孩子緊緊抱著花籃,蹲在甲板上,腦袋從船的欄桿上探出去。隔了許久,她才一根一根指頭地松開,放開了手里的花籃——眼淚順著臉頰滑了下來。就在華姐一眨眼分神的工夫,她突然爬上船欄,“撲通”一聲,跳了下去。家屬們一陣嘩然,幸虧當時華姐的兒子艾柯盯著,他第一個跳進海里。
好在“海上墓地”距離岸邊比較近,風平浪靜。艾柯幾個猛子游到姑娘身邊,華姐扔下一個救生圈,把他們拖上船。被救上來的女孩裹著毛毯,好半天,才自言自語:“我沒想死,就想多送我媽一程?!?/p>
華姐安撫好所有家屬之后,開始返航,大家的情緒逐漸平穩(wěn)下來。船只靠岸,女孩把毛毯歸還給艾柯,道了聲謝,緩慢地拖著身子,跟隨著上岸的人群,遠遠地走在最后面。
半個月后,華姐的船在落日的余暉中返港,她再次看到這個女孩。她坐在岸邊,還是那件白襯衫,手里抓著一束菊花,眼睛是腫的。見到華姐,她上前哀求道:“阿姨,今天是我媽的百日。我沒有錢租船去看她,你能幫我把花帶給我媽嗎?”
她左臉上有傷,右腳包扎成大象腿,穿著大號的男式拖鞋。華姐扶她上了船,給兒子使了個眼色。艾柯心領神會,轉身進了駕駛艙,啟航。二十分鐘后,船停在海上墓地,姑娘把花放進海里,蹲在船圍邊,目送花束慢慢漂遠。
等靠岸的時候,天已全黑。海風把女孩的白襯衫吹了起來,她微微打了個寒戰(zhàn),給華姐他們行了一個90度的大禮。女孩腳上的紗布包扎得很潦草,已經有血滲了出來,一看就是她自己胡亂包的。華姐提醒她去醫(yī)院看看。
可她滿不在乎,說:“沒事兒,我也沒錢去。”
華姐微微一怔,拉她坐下,讓艾柯取來醫(yī)藥箱。她腳上的傷像是被剮蹭的,破了皮。當碘伏輕拭在傷口上時,她深吸了一口氣,齜咧著嘴,但沒有叫出聲?!鞍⒁?,我能不能在你這工作?我保證不會再跳海了?!迸⒃囂街?,眼神懇切,充滿期待,直勾勾盯著華姐。
身世成謎,原生家庭助長仇恨
船上一直都缺人手,華姐這個船長還兼當司儀。但畢竟殯葬業(yè)注定要承載禁忌、眼淚與悲傷,也不是隨隨便便都能做的。
見華姐猶豫,她趕忙掏出身份證,塞到華姐手里,說:“我讀的是外語學院大專,會英語和簡單日語,要是有外國人海葬,我能幫上忙。我游泳很厲害的,得過市里游泳比賽第三名,我不怕吃苦?!?/p>
華姐看了一眼,田雨珊,25歲。艾柯先開了口:“你還是游泳健將?早知道那天就不用跳海救你了?!迸⒁粧吣樕系年庼?,嘿嘿一笑。她那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樣子,讓華姐想起自己年輕時。周遭黑黢黢的,海風帶著咸腥味。這時候攆她走,肯定不安全,華姐便暫時留下了她。
第二天,天不亮,田雨珊就起來,在廚房乒乒乓乓煮好了粥,又去岸上買了油條煎餅。她的確很能干,打掃船艙、拖地、擺放祭品、定制鮮花,利索得很,幾乎搶了艾柯的所有工作。
三個月的相處,華姐和雨珊同吃同住,越來越熟悉。偶爾,在舉行儀式的時候,她穿著藍色的工作服,縮在船后,久久凝望著深海,眼里升起一片迷霧,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這天晚上吃飯的時候,華姐夾了一塊魚放到田雨珊碗里,假裝不經意地問她:“你媽走了,你爸呢?”
田雨珊突然沉下臉來,眼睛定定地看向艙外的大海?!拔覜]有爸爸,我媽就是因為他才沒的,我不會放過他!”
華姐和兒子對視了一眼,都愣住了。
這時,外面?zhèn)鱽硪魂囙须s聲,船身被敲得震山響。華姐他們跑到甲板上,看到船下站著一伙人,有十七八個,梳著寸頭,每人的手上還拿著鐵棒之類的武器。
艾柯馬上報了警。為首的一個黑胖子,他前幾天來過。
胖子朝華姐揮揮手,大聲喊道:“華大姐,我們是沿海新區(qū)的開發(fā)商。你的船在這里影響我的樓盤銷售,我警告過你的,你還賴在這里是什么意思?”
這種事每年都會遇到一兩次,不是樓盤開發(fā),就是度假村,要趕她走。
華姐叉著腰,沒在怕的。“這片區(qū)域是政府劃定的,有什么事你去和政府溝通。”
“別敬酒不吃吃罰酒,要是再不走,兄弟們可不答應?!蹦侨汉谝氯艘活D吆喝助威。
“影響你什么了?難道你們家里不死人?”田雨珊突然從華姐身后跳了出來大聲喊著。黑胖子被激怒,他使了個眼色,四個手下提著紅油漆,開始往船上潑。有幾個人跳上了甲板,掄起棍子打砸船上的桌椅,不停敲打著船身。
艾柯操起船上的鐵棍準備沖過去。眼看雙方就要打起來,田雨珊不知什么時候,打開了船上的高壓水槍,把那群人噴得四處逃竄。華姐被田雨珊身上的猛勁兒震驚到。
所幸警方及時趕到,制止了爭斗。
船要維修,雨珊請了一天假,說要去市區(qū)買東西??赡翘欤恢钡酵砩鲜c多,雨珊也沒回來,電話也打不通,她之前租的房子早就退了租,在本市又沒有親戚。華姐正擔心,派出所打來電話,讓華姐他們去領人,說田雨珊被拘留了。
華姐趕緊跑到派出所。雨珊全身是“血”,白襯衫都被染紅了。華姐以為她受了傷,緊張地摸了摸她身子。她卻笑嘻嘻地仰著頭說:“惡人自有惡人磨,現學現賣的方法還挺管用。”
和警察一溝通才知道,昨天晚上那伙鬧事的流氓又潑油漆又打砸,她有樣學樣,把這些方法用到她爸的車上,不但在車上噴了漆,還砸了車燈和玻璃。
華姐氣得不行,當著警察的面,一巴掌拍在她頭上,說:“你怎么這么不學好?你要想混黑社會,趁早滾蛋,少在我船上禍害!”
田雨珊被華姐拍出眼淚來,緊咬著嘴唇,任憑華姐訓斥。等華姐交了罰款寫了保證書,把她領出來,華姐這才從她口中得知她的身世。
田雨珊5歲那年,父母離婚,但說好的撫養(yǎng)費,她爸一分沒給。這些年,她的母親四處打零工,為了生計,找前夫討要撫養(yǎng)費,都沒有結果。
田雨珊上大學,她媽把她爸告上法庭,要求他一次付清13年的撫養(yǎng)費,共10萬塊錢。但他爸重組家庭后,轉移了財產,法院也沒法強制執(zhí)行。郁結于心,田母三個多月前因肝癌去世。
母親走后,田雨珊氣不過,攔下她爸討要說法。當時,她爸一家三口其樂融融地坐在車里,同父異母的弟弟好奇地打量著她。為了擺脫糾纏,她爸急著離開,車子剮傷了她的腳。
“我媽是被他氣生病才走的。我不敢談戀愛,不相信世界上有好人,都是拜他所賜!我就是想弄明白,他為什么生了我卻不養(yǎng)我?”
田雨珊歇斯底里地宣泄著情緒,華姐開始心疼眼前的姑娘。這件事之后,雨珊變得有些魂不守舍。艾柯告訴華姐,田雨珊爸爸答應會給她個交代,所以她一直企盼著。
三天后,雨珊的父親終于找到船上來。父女倆長得還挺像。男人拿出一份文件。雨珊接過來,翻到最后,臉色突然煞白。華姐搶過來,最后一頁上寫著:“確定無血緣關系?!比A姐提出這是十幾年前做的,必須通過正式渠道再做一次鑒定。
男人就急了,罵華姐胡說八道,嚷著要告華姐。
他的神情,更讓華姐斷定鑒定書是偽造的。
男人走后,雨珊眼神空洞,沒說一句話。接連幾個晚上,華姐聽見她蒙著頭躲在被窩里壓抑地哭。后來,雨珊絕口不再提找他爸的事。華姐知道,有些疙瘩需要她自己去解開,所以,沒再說什么,只是偷偷關注著她的一舉一動。
渡人渡己,人生大事不過生死
半個月之后,船上接了一場私人海葬,逝者是一位即將上大學的女孩子。她的母親把手中的骨灰壇投放出去后,一直蹲在那兒,埋在膝蓋上的頭越來越低,雨珊跑過去攙扶,用紙巾幫她擦掉眼淚。
女人斜倚在雨珊肩上,眼睛不舍地看著大海,說:“乖女兒,媽把你葬在你最喜歡的大海里了……”
雨珊也摟著女人的肩,跟著哭。后來,這位喪女的母親,又跑來找華姐說想租船,多陪陪女兒。
華姐于心不忍,勸她把鮮花留下,等自己出海的時候,替她帶過去,這樣她可以省下出海費。女人搖搖頭,不好意思麻煩華姐。她看著雨珊在船上忙碌的身影,說:“我就想來,看見她,就像看見自己女兒一樣?!焙髞?,她再來的時候,帶了很多東西,有她女兒愛吃的零食,愛看的書,還有大包大包的特產,說要送給雨珊。
雨珊喊她“劉媽媽”,扶著她上甲板,寬慰她,說:“你看,大海多么寬廣,海水被陽光蒸發(fā)到空氣中,變成雨滴四散飄落,這世界上的每一滴水,就都有了親人的影子。我想我媽的時候,就對自己這樣說……”
雨珊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目光柔和,有了悲憫的底色,和當初那個鬧著要找父親算賬的女孩,有著完全不一樣的神情。
田雨珊開始全身心地投入工作,每次舉行儀式的時候,她認真地給逝者鞠躬,一舉一動都透著敬畏。不知不覺,雨珊也成了個擺渡人。
2018年11月25日這天,雨珊請了一天假,說要上岸逛逛。遼寧入冬早,眼看天馬上要黑了,也不見人回來。
華姐擔心雨珊又去糾纏她父親了,便和兒子一起開車去找她。艾柯告訴媽媽,前段時間,他和雨珊在研究海上定位,下載了一個APP。當時他們還吹牛說,以后用5G就能開船,每位逝者都能找到位置。通過軟件,他們發(fā)現雨珊定位在一所幼兒園旁的肯德基。一下車,華姐就看見雨珊坐在靠窗戶的位置,對面還坐了個小男孩。
小男孩用薯條沾著番茄醬,吃得正歡。雨珊戴上自己的帽子,起身離開,手上還拎著個蛋糕。在門口的時候,華姐看到了雨珊父親。他正火急火燎地推門進去,絲毫沒有注意到,此刻迎面向他走來的,正是他的女兒。
雨珊顯然早就看見了她父親,她嘴角努力保持著上揚的樣子,卻在和她父親擦肩而過的時候,淚流不止。她沒有回頭,看到華姐和艾柯飛奔過來。
華姐透過窗戶,看見雨珊父親抱起了他的寶貝兒子。他兒子指著華姐的方向,男人也看過來。
玻璃蒙著一層水汽,隔著條不寬的馬路,雨珊嘴唇微顫,她努力抬起手,和那孩子揮了揮,或許,她是在和她的父親、和過去的一切說再見。
等她向華姐轉過身來時,指著蛋糕,華姐才知道,她是要給自己過生日,結果,她在取蛋糕路上遇到同父異母的弟弟,弟弟喊她“姐姐”。老師通知家長后,雨珊用她的工資帶弟弟吃了點東西。
她說:“花自己掙的錢請那孩子吃東西,感覺還不錯?!彼舱f不清楚,為什么會在聽到那一聲“姐姐”后,那些糾結了很久的東西仿佛全解開了。
也許,在看到那份存疑的親子鑒定時,她就準備放下所有的執(zhí)念,和過去做個了斷。
晚上,華姐三人在船上一起喝酒,雨珊和兒子給華姐唱著生日歌,一起吹蠟燭。借著酒勁,華姐故意試探雨珊,“你之前不是還說要為你媽報仇嗎?”
“劉媽媽告訴我,天底下所有的母親,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孩子過得好,過得開心,她們才不會有遺憾。我媽媽肯定也是。”
華姐仰頭喝了口酒,有點觸景生情,“遺憾誰沒有呢?人往往都是快死的時候才發(fā)現,自己一直在遺憾中消磨。所以,怎么活永遠比怎么死更重要?!?/p>
雨珊認真地點了點頭,突然看向艾柯,說:“我想,我媽生前放不下的執(zhí)念,也是希望我以后找男人要擦亮眼睛,要是攤上我爸那樣的人,上了賊船要后悔可就來不及了?!?/p>
艾柯觸碰到雨珊的目光,突然被酒嗆了一口,咳嗽起來。倆女人的目光一起看向他。
“你們看我干嗎?我可不是那種人?!比A姐忍不住,笑了起來。田雨珊也不好意思地笑了。她一笑,眉眼和她母親更像了。不過,她的笑容張揚、恣意,充滿無所畏懼的希望。
編輯/邵鸞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