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依依
不管離開多久多遠(yuǎn),鄭儀飛想起隴西仍然像想起一團烏云。西北干燥,沒有什么留得住。小時候只有火車在家門前的鐵軌上跑來跑去,運的是煤,冬天沒錢買煤的人家就上火車扒煤,運的是豌豆,就被人扒了車皮,豌豆和撿豆子的人散落得到處都是,春天家家戶戶都在炒豌豆吃,鐵軌旁也長出連片豆苗。
鄭家是大姓,村里父伯成群,命途迥然但總有一處相似,會理直氣壯地打罵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們。
在貧窮又充滿暴力的家庭長大,人容易痛苦,鄭儀飛的姐姐總不和他們說話,長大后重蹈母親婚姻的覆轍,人也容易敏感,鄭儀飛是在母親的眼淚中學(xué)會哭泣的。他在鄰居家見過鄧麗君的照片,被一枚釘子釘在墻上,和歌聲一樣透露著朦朧的甜蜜。等他大到能夠和大人一起勞作時,才發(fā)現(xiàn)勞動者是沒有任何歌聲的,勞動的節(jié)奏也和歌曲沒有關(guān)系,那些甜蜜蜜會隨著廣播的拆除而消失。
鄭儀飛識字之后喜歡看書,可家里沒書,他就一遍遍認(rèn)糊墻報紙上的字。還有畫,是深圳高樓。他數(shù)樓上的方格,怎么也不相信這樣小的格子里可以住人。
到了冬天,白雪落塬上,老人抗不過冬,因此村里多葬禮。人群穿著白色喪服,把棺材往山上扛,然后趴在黃土上哭天搶地,又回家吃吃喝喝。鄭儀飛混沌已開,趴在棺材邊上看死人,臉白白的。他想這人是不是生下來就沒離開過黃土,沒洗過澡,臨死前被自己的孩子們用濕布擦一下身體,穿上一身壽衣又回到土里了。他感到害怕和悲傷。
心里還有很多話要說,可他不知道怎么說。
直到有一天鄭儀飛去別人家玩,翻木柜翻出一本書,《小說月刊》,混合著陳年衣物、木柜作料的腐朽味道。屋里一個人也沒有,太陽明晃晃的。他站在那里看,看得忘了時間。等他翻完書回過神來,窗子外面夕陽西下,余暉仍舊明晃晃,他恍惚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我覺得好像一下子飛到天上,看我從小的生活??吹牟皇蔷唧w發(fā)生了什么,而是他們?yōu)槭裁催@樣,比如我大媽今天又被我大伯打了,你說我大伯這個人什么也不干,喝了點酒還打人。其實大伯年輕時想去外面,但出不去,現(xiàn)在只能靠打老婆來證明自己厲害。大媽呢,從以前開始就一直守著老公,除了這個老公她沒有別的希望?!币彩菑哪菚r候開始,鄭儀飛寫東西,心里想說的話變成了一摞一摞的日記、小說、詩歌。
和姐姐不同,鄭儀飛性格活潑,在學(xué)校的文藝表演中年年跳舞。雖然關(guān)于大學(xué)他只知道清華北大,但他知道考上大學(xué)能到外面去,他要去考大學(xué)。
“能從外部獲得肯定?!编崈x飛說,“我覺得老天爺幫了我一把,他看這家人太可憐了,讓這家里面至少有一個人的火焰不熄掉,還有點希望,不然這家人就是黑色的了。我覺得它就落在我頭上了?!?h3>大海綿
海綿在縣城游蕩時碰到了鄭儀飛,看到他跟姐夫在鼓樓一帶擺攤賣烤畫,把蕃茄醬一樣的顏料擠到一個模子里,放進烤箱烤幾分鐘,凝固,冷卻,10塊錢一張。晚上,鄭儀飛就睡在姐夫的面包車?yán)铩?/p>
他沒考上大學(xué)。
海綿也不上學(xué)。他才初二,不過關(guān)于衡量世界,他自有他的尺度,比如他說第一次覺得鄭儀飛值得交朋友是因為看到他吃面加辣,會吃辣的都是好人。海綿總是隨身帶著一臺功能機,放崔健、羅大佑的搖滾樂,跳太空步,鄭儀飛見到這樣一個靈動的小孩,覺得整個縣城都充滿了光彩。
他們加了QQ,好似遇知音。
實際上海綿大部分時間待在家里,他因抑郁癥狀休學(xué),住院兩三個月后被喂了一次鎮(zhèn)靜劑,頭痛欲睡卻又完全睡不著。第二天父母決定把他接回家。然后他就長時間待在房間里不出來,父母擔(dān)心他出事,家里所有房間的鎖都拆掉。海綿躺在床上背朝房門,小時候為治紫癜而吃的藥使他身體迅速發(fā)胖,現(xiàn)在更不見好。
他當(dāng)然不喜歡學(xué)校,小孩們都因為他胖笑話他,他也不喜歡家里,不再跟家人一塊兒吃飯,“他們老聊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我也不知道他們在聊什么,但有時候人不自覺地會參與進去,這種事情很麻煩?!北淮叱燥垼踔撂稍谀抢锵?,他們兩個是不是食人魔呀要把我養(yǎng)肥了把我吃掉。
為了避免見人,海綿只在晚上出門,出門就去家附近的鼓樓。夜晚鼓樓無人,只剩拱門東西通透,夜色里仍然飛檐磅礴。
隴西是個什么樣的地方?
“有點文化底蘊的一個縣城?!焙>d想了想,又說,賣中藥材為生,還有個李氏故里。他不是很關(guān)心。倒是隔壁甘谷縣有一家包子鋪的韭菜包子特別好吃,海綿經(jīng)常一晚上不睡覺,早上5點騎單車到火車站,坐一個多小時去吃包子。
還有什么?
“沒有盡頭的孤獨。”前幾天的另一次采訪中,海綿這么說過。
海綿小時候
海綿在夜晚的鼓樓
初中休學(xué)兩年后海綿復(fù)學(xué),靠聲樂考上當(dāng)?shù)刈詈玫母咧校芸煸俅螐母咧型藢W(xué),從此獨自居住在老城區(qū)的房子里。有時候他兩三個月不出門,家里亂得無從下腳,對于舊物的留戀幾乎變成一種癖好。后來鄭儀飛在海綿家的柜子里看到過一把銹得發(fā)黑的菜刀,十年前用過的,已經(jīng)被媽媽扔掉他又偷偷撿回來,還有一個同樣黑的調(diào)料盒,也是被扔掉之后他撿回來的,“我們家用了十多年了,為什么要扔掉它們?”幼兒園戴的那頂紅色毛線帽他也留著,有時候夜里出去游蕩時海綿會戴上它,高二時候花三千塊錢買的聲卡、耳機和麥克風(fēng)也一直用到現(xiàn)在。
他日復(fù)一日地長胖,穿國碼10XL的衣服,近視兩三百度,初三時候配過一副眼鏡,上高中后弄丟了,再也沒配過?!拔壹依镉譀]有黑板。”海綿的日常能見度是三到四米,“我現(xiàn)在這樣才安全,沒看見就意味著我不用有那種(社交的)擔(dān)心,不用跟人打招呼。其實我現(xiàn)在也有(怕別人議論),但是現(xiàn)在不嚴(yán)重,現(xiàn)在在自我調(diào)節(jié)?!?/p>
他的愛好從搖滾樂轉(zhuǎn)向說唱,喜歡Bob Marley和雷鬼音樂。海綿,AKA鞏昌說客,大家也叫他大海綿。他不停地寫詞不停地唱,冬天脖子上總圍著一條紅綠黃三色圍巾。
海綿在隴西生活了25年。據(jù)他所知,在隴西,像他一樣生活的人大概只有他一個。
“我有時候覺著我不是那種很被在乎的人,雖然有時候還是會被在乎,可能我不知道吧,但是大部分時候感受到的還是不被在乎。這種不被在乎有時候會傳成謠言,前段時間還有人說我這人不行,當(dāng)著其他很多人的面說不要跟我一塊玩。”海綿有時候說話很急,一個字趕著一個字。
兩年前他買了一本書,《孤獨的價值》,從來沒打開讀過。封面上密布許多個藍色小人,他有時候拿手指磨一磨那些小人?!翱吹搅藛??”海綿把書遞到鏡頭跟前,被摩擦過的小人從藍色變成了淺藍色,和其他小人不一樣。
在縣城補習(xí)一段時間后鄭儀飛考上大學(xué)離開隴西,高考前他在網(wǎng)吧填報名資料時碰到了海綿,他拿出一張沒裁剪開的黑白照片,上面是兩張他的一寸照,鄭儀飛說,留給你做紀(jì)念。
鄭儀飛去上學(xué)后他們只能通過QQ聯(lián)系,海綿點進鄭儀飛的QQ空間,看到他寫的東西,海綿覺得寫得真好,他甚至感到有些嫉妒,他不敢寫,也自卑,覺得自己寫得不好。他就轉(zhuǎn)發(fā)鄭儀飛寫的那些:我見過兩種最柔軟的事物/蚯蚓和鐵/一個鉆進土里使堅硬的世界變得柔軟/一個塞進水泥使柔軟的世界變得堅硬。
“我們那個地方的人都把我們這樣的人叫廢物,我們倆也自稱廢物?!编崈x飛說。他考上了西北民族大學(xué)但被調(diào)劑了專業(yè),索性花很多時間去朋友們租下的廠房幫忙,一半做劇場一半做青旅,他在那里認(rèn)識了莎士比亞、貝克特,愛上了《仲夏夜之夢》,也在那里結(jié)識了來拍紀(jì)錄片的導(dǎo)演張楠,經(jīng)常幫著搬東西,打下手。
一種遺傳自農(nóng)民的吃苦耐勞牢固地粘在他身上,日后他跟隨了張楠來北京做紀(jì)錄片工作,便是從碎活雜活起步,獨自謀生后又租住在一間五平米左右的隔斷里,冬天沒那么暖和,夏天倒足夠悶熱。他偶爾去廚房吹一會兒窗口透進來的風(fēng),大多數(shù)時候就躺在床上,減少走動,到晚上涼下來才能做點事。“我除了來北京做紀(jì)錄片這件事情之外,其他生活是空白,沒有錢,沒有愛情,對家里面也照顧不上,我們都是廢品。我爸還罵我草包,到現(xiàn)在還是這樣子?!?/p>
如此多年,鄭儀飛產(chǎn)生一種強烈的對生活和自己的懷疑。他覺得得自己應(yīng)該去拍點什么。他借了一臺機器,坐一天一夜的火車回隴西找海綿。他要拍海綿。
起初海綿做什么鄭儀飛就拍什么,機器架好,海綿在家里一個人吃飯拍很久,躺著玩手機拍很久,出去游蕩拍很久,回來一看很多素材沒法用,那臺借來的機器話筒沒電了,兩節(jié)五號電池要五塊錢,鄭儀飛沒舍得買。
沒事干的時候他們跑到山上去,坐在破廟臺階上吃油餅和火腿腸?;囊安莸乩镆粋€人也沒有,透過玉米桿子可以望到遠(yuǎn)處的縣城樓房。
拍了幾次之后兩人都感到有些不得章法。海綿說,我們得搞點什么事。他又說,我一直想做一張專輯,但是一直沒有動力,你要是拍我的話,說不定我能做出來。
“行。”鄭儀飛說?!跋奶煳夷茉倩貋硪惶?,七天,你要是做不出來這事就沒了?!?p>
海綿的第一張專輯
那七天里海綿一邊做專輯一邊辟谷減肥,沒吃一頓飯,晚上去鼓樓邊轉(zhuǎn)一轉(zhuǎn),或者通宵寫歌錄歌。七天一到,九首歌完成,粗糙到?jīng)]有混音,用A4紙打印做封面,這是海綿的第一張專輯。
后來每次有時間鄭儀飛就回隴西,一回隴西就去找海綿,每晚睡在他房間的地上。海綿會告訴他那段時間發(fā)生了什么,然后他們又一同去街上游蕩,和縣城里其他年輕人偶遇又分散,潛入歇業(yè)的燒烤攤偷兩罐飲料,有了心儀的姑娘,示好又被拒絕。
貫穿始終的是海綿在音樂上的嘗試并試圖通過音樂被人看到,“我可以說我做音樂做六年,知道我的人很少?!彼幸淮芜@么說,“他們最多就是看我是個臃腫的胖子,人長得挺奇怪的,長頭發(fā)。我在盡全力地改變我自己?!笨墒呛髞硭ㄟ^短視頻走紅、在隴西稍有名氣,帶鄭儀飛去一家他喜歡的餐館吃飯時,店主喊他網(wǎng)紅,讓他“唱一首”。海綿聽到后扭頭就走,忿忿然講:“我也不希望很多人來理解我,理解我對我來說沒有好處?!?/p>
“我能感覺到他有目的性,他想來剖析我?!焙>d指的是剛開始拍攝那段時間,攝影機有時候也把他們分在了兩邊,“最開始我也怕,怕很多東西出來之后,咋說,跟大部分年長的人一樣,我怕別人笑話我。”
有一回海綿閉門不見鄭儀飛很多天。因為鄭儀飛嗑瓜子把瓜子皮扔到一個盒子里,盒子里盛著海綿的舊物,海綿看到后大發(fā)雷霆,說,你是不是把我家當(dāng)廢品站啊,你是不是真覺得這些東西都是廢品???他把東西一把甩在鏡頭上,畫面猛一搖晃。
有時候攝影機又變成一種支撐,“兩個在成長中的孩子從少年到青年,他們互相看著彼此成長,一個年長一點像哥哥一樣,他想通過拍攝的方式來關(guān)注另一個人的生活,理解他的生活。拍攝實際上也支撐了他的生活,讓他的生活變得有價值和有意義了?!睂τ卩崈x飛來說,拍攝也讓他暫時忘記對生活的懷疑,或者說,他確實從海綿身上學(xué)到一種滿不在乎的態(tài)度。
“時間長了以后他會理解我,目的性就減弱了。到后面我就越信任他。我也釋懷了。后來我自己想到一句話,我只要不笑別人就行了,我不在乎別人笑話?!焙>d又重復(fù)一遍,“對,我只要不笑別人就行,我不在乎別人笑我干什么?!?/p>
2021年,幾經(jīng)周折和幾近崩潰之后,鄭儀飛和剪輯師剪出了一個97分鐘版本的紀(jì)錄片,取名為《廢物故事》。最終版本是關(guān)于一個持?jǐn)z像機的男孩與另一個以說唱來對抗家庭學(xué)校、理解世界的男孩一同游蕩的故事,他們偶爾覺得自己挺了不起,更多時候覺得糟糕透了。
關(guān)于海綿為何成為如今這樣,鄭儀飛并不試圖做出解釋,他只是覺得“不管他(海綿)怎么擺爛,他的生活如何糟糕,他內(nèi)心里面非常有生命力,你看他唱歌,比那些所謂在主流軌道上生活的同齡人有勁多了。他只要搞音樂,只要在街頭,比誰都精力旺盛”。
2019年,在西湖國際紀(jì)錄片大會上,《廢物故事》的提案獲得“最具潛力發(fā)展計劃”榮譽,幾位紀(jì)錄片導(dǎo)演范儉、陸慶屹和張楠都愿意加入其中。2022年,《廢物故事》入選FIRST青年電影展紀(jì)錄片競賽單元。
影展開始十天前,鄭儀飛把嘉賓注冊的鏈接發(fā)給海綿,海綿搗鼓半天,又到處打電話問出行政策。順利的話,他倆會第一次在大銀幕上看到自己的電影。
《廢物故事》 劇照
海綿沒有去西寧,他的行程碼出現(xiàn)了彈窗。
影展第四天,《廢物故事》首映。氛圍輕松愉快,觀眾大笑鼓掌。結(jié)束后鄭儀飛站到銀幕前,身后近十米高的銀幕上是戴著耳機的海綿,他還在隴西,連線接通,但信號不好,我們聽不清他的聲音。半個小時后才聽到他說他還沒有看過這個片子,“我也不敢看,因為我覺得我是一個很懷舊的人,但是又不太愿意往前看”,還說很想來西寧,見很多人,他希望大家看到他變得不一樣了。
“飛哥給我說過一個很重要的話,他說他為什么這段時間要拍,他說他要給我一個身份認(rèn)同感,我到現(xiàn)在我也挺信的話,甚至我也挺感謝他。因為在那個時候我不知道應(yīng)該干什么,我是很糾結(jié)的,沒有人引導(dǎo)我。但是現(xiàn)在的話我不那么糾結(jié)了?!焙>d忽然拿出一張照片晃到鏡頭前,是鄭儀飛離開隴西前留給他的那張黑白一寸照,鍋蓋頭,嘴唇微微抿著,平靜地目視前方。連鄭儀飛都感到驚奇。
“來一段freestyle!”觀眾席有人喊。海綿向大家要了幾個詞:電影、海綿、快樂、廢物,他開始即興彈唱起來,唱到最后:“我說人生,你說如夢,我說抓緊,你說糊弄。嘿,人生——”觀眾呼應(yīng):“如夢——”“抓緊——”“糊弄——”
大家乘興而散。
這一年影展的最佳紀(jì)錄片沒有公開頒獎。幾位從業(yè)者在閉幕式前一天晚上一起去找影展策展方,互訴苦衷,各知難處。7月末的FIRST青年電影展是2022年國內(nèi)第一個線下舉辦的大型影展,臨開幕前兩天才獲準(zhǔn)舉辦,出于防疫需求取消所有觀眾觀影場次。銀幕內(nèi)外對望,竟生出僥幸與撫慰,保持表達和嘗試溝通的努力愈顯珍貴。
“我說還能去的話我一定會穿著我最漂亮的衣服去走紅毯的?!钡诙煲姷洁崈x飛,他戴著朋友送給他的卡其色漁夫帽,朋友送的黑色短袖襯衫外套,里面打底的白色T恤是媽媽打工撿回來的衣服,闊腿褲是去義烏的時候花20塊錢買的。燈火通明的挑高酒店宴會廳里,我們站在桌布整潔的長桌邊上,他熱情且仔細(xì)地給我們介紹著。
海綿
第一次在西寧采訪時,鄭儀飛講過很長一段話:“其實被觀看有時候是尊重。你嘗試把他生活里最不起眼的事情記錄下來,是一種對生活的理解,就像你采訪一樣,你為什么聽我叨叨叨說這些?是因為你覺得這里面你能找到價值。我也覺得我的價值應(yīng)該被看到,不然我一輩子活個什么?我的痕跡在哪里?海綿也需要有他的痕跡對吧?我愿意把他這些痕跡留下來,哪怕他就在那兒煮一碗餃子吃,他人生要吃無數(shù)次餃子,但我就把他這次拍下來。他要睡無數(shù)次覺流無數(shù)次淚,或者開心無數(shù)次憂傷無數(shù)次,在夜晚他躺在鼓樓下面,一個人百無聊賴,沒有人聽他說話,沒有人愛他,要度過一個又一個那樣的夜晚。但因為我在那兒拍他,我們共同覺得這個夜晚那么不平凡了。拍攝影片是多么好的一件事,跟人相處是多么好的一件事,尊重他人理解他人的生活,關(guān)心一個普通人的命運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紀(jì)錄片有時候他們說很苦什么的,但這些迷人時刻是你的財富。我們做片子不是為了歌頌?zāi)切┧究找姂T的東西,我們要歌頌生命還有別的形態(tài),它們也體現(xiàn)著生命的價值。生命價值不僅僅是你們規(guī)定的那一套東西,還有很多的,憑什么你們說了算?”
《廢物故事》獲得觀眾選擇榮譽,在惜別酒會上舉行了簡單的授獎儀式,鄭儀飛在臺上忽然顯露出一些責(zé)任感來:“我們會一直拍好的紀(jì)錄片給大家,也希望能留個空間給紀(jì)錄片?!?/p>
“我以前總是很害羞,覺得應(yīng)該在幕后。但是這次我發(fā)現(xiàn)在場很重要,需要我們出現(xiàn)的時候一定要出現(xiàn)?!庇罢孤淠?,臨走前見到鄭儀飛,他除了一個行李箱外還有一個黑色大袋子,里面滿滿當(dāng)當(dāng)塞著各種紀(jì)念品、伴手禮,甚至票根,都是他到處搜羅來的,要帶給海綿的禮物。
生活也許略有改變,《廢物故事》多了很多放映機會,鄭儀飛和海綿也作為嘉賓、采訪對象出現(xiàn)在不同媒體上。又好像沒有改變。
回北京后鄭儀飛偶爾會發(fā)來信息,有時候問我們是不是在忙,“人生好沒意思啊?!庇袝r候說他在樓下聽老頭們聊美國的防疫政策,拍了一輛無人的嬰兒車,留言:嬰孩失蹤。一些冷笑話。
海綿呢,花大概一個小時給我捋了他近四五年的生活,他去四姑娘山一家客棧當(dāng)義工、辦了有15站的個人巡演、在安徽銅陵一家酒吧上過班,如何偷懶,如何面對沒有一個觀眾的現(xiàn)場,如何從條件好的宿舍換到滿是蟑螂的房間。
18年新說唱
最重要的是兩件事。還記得海綿花七天時間做的那張專輯嗎?一個姑娘買了他的專輯,也來看過他的演出。那個姑娘叫孫雪,也玩說唱,光頭,骨癌晚期。2018年8月他在蘭州見孫雪最后一面,小腿腫得比腦袋大,“孫雪讓我感覺到她是一個很勇敢的人,在做自己想做的事,雖然最后也沒有做到什么程度,但是我看到她的過程了,而我覺得我做得還不夠,我要繼續(xù)做?!?/p>
還有一件事是2020年海綿的父親創(chuàng)傷性腦出血,家庭陡然落入低谷,大概一年后父親才漸漸恢復(fù)到以前那樣,但又有些不一樣,有時候到海綿那邊坐坐,講起一些事情會忽然哭起來,海綿從來沒見過他爸哭。
“我活著,一部分是為了還活著的人,一部分是為了逝去的人;還有一點點為了自己,但有時候會矯情地把為了自己的這一部分再次給活著的還有逝去的大部分人,因為需要給牽強找一個合理的借口?!彼f他以前寫過這么一段話,“那死的人就是孫雪,活著的人就是我爸。其實給牽強找一個理由這種話本身也很牽強,人為什么非要讓自己活著是為了什么呢?”
鄭儀飛保存著一段海綿發(fā)給他的影像,是小時候海綿自己用手機拍的。他要測量自己的肺活量,于是拿了一個橡膠手套說要把它吹爆,呼哧呼哧,五個手指頭吹得那么大,呼哧呼哧,吹得有他兩個頭那么大了,呼哧呼哧,背景音樂一直是邁克爾·杰克遜的《Dangerous》。視頻戛然而止?!昂孟袼磥砩畹碾[喻,他始終在危險的邊緣試探,試探自己到底有多大能量。它隨時會爆炸,但他又很吃力很努力地在吹?!?/p>
最后,像很多次采訪結(jié)束時一樣,海綿在掛電話前說:“我給你唱首歌吧,讓這個事情結(jié)束得美好一點?!彼璧臅r候皺起眉頭閉上眼,仰著臉,唱了一首《黃河謠》,聲音從他身體里流淌出來。他說他還在上幼兒園的時候就做過一個夢,夢到他在臺上演出,臺下特別多人。
首映結(jié)束的時候,鄭儀飛察覺到一種奇妙感受,好像整個片子是在一個夜晚完成的,“我們一直跟著海綿的腳步游蕩。鼓樓變成了他的心臟,整個縣城就是他的腸道,我們每天晚上在街頭走,就像在他的腸子里面走路,然后我們走累了,就走到他心臟,躺在那里歇一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