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淋

馮至被魯迅稱贊為“中國最為杰出的抒情詩人”。有研究者指出，《十四行集》是受西方影響的產(chǎn)物，其中表現(xiàn)了存在主義哲學的問題，馮至卻說過“可以說我有存在主義的某些體會，并沒有存在主義哲學”，馮至承認自己受到了存在主義的某些影響，但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對他的滋養(yǎng)是不可否定的。張寬在《試論馮至詩作的外來影響和民族傳統(tǒng)》中指出，“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每一個真正有成就的作家，不管他吸收了多少外來因素，背后支撐他的，一定還有一個深厚堅實的民族文化傳統(tǒng)”。馮至生長于有著五千年歷史的國度，中國傳統(tǒng)文化必然在潛移默化中給予他影響。馮至在《讀書界的風尚》中說道：“有時候老子的一句話，莎士比亞或歌德的幾行詩，向我們比任何一個同時代的著作說得更多。”從他的話語中我們不難看出馮至對老莊文化的贊賞。身處國外，他寫道：“中國書我不大想。但有時思念《唐宋傳奇集》及《莊子》?！逼鋵鹘y(tǒng)文化的喜愛與吸收會在某種程度上影響其創(chuàng)作。在馮至的《十四行集》中便表現(xiàn)了一種自然的思想，這種自然思想不僅是表現(xiàn)在敬畏自然上，還表現(xiàn)在人的心境的自然平和中。在詩集中，詩人從自然的物象、自然的手法、自然的思想三個方面表現(xiàn)詩人對自然的追求。詩人選取的物象都是來自自然界，采取的手法也是平淡自然的，詩中蘊含了詩人內(nèi)心的自然的思想，于平凡中表達生活的哲理。

一、自然的物象

自然的物象即自然界的萬事萬物，包括植物、動物以及人類。馮至的《十四行集》中收錄了一共二十七首詩歌，都是以一些日常大自然中的物象為書寫對象，或贊美其渺小而堅強，如對鼠曲草的贊賞，或欣賞其雖生于平凡卻又不平凡，如詩人筆下對于歌德、魯迅的贊美，詩集中明顯表露出“自然”的氣息。詩人捕捉一些日常生活物象，李廣田在《沉思者的詩》中認為其“在平凡中發(fā)現(xiàn)了最深的東西”，在對自然的物象的書寫中表現(xiàn)出生活的哲理。首先，從每首詩歌的題目來看，與自然界事物有關的有十二首，主要包括自然界的動植物與自然界的地方和天氣，題目中提及到的自然界的動植物包括有加利樹、鼠曲草、馱馬、小狗等，提及到的地方和氣候有原野、郊外、山巔、原野的小路、暴雨和深山等，人類自然也是自然界的一部分，詩集中也有以人名為題的詩篇，如《魯迅》《蔡元培》《杜甫》和《歌德》等，以自然生物為題表現(xiàn)出詩人重視自然的態(tài)度，這不正是詩人崇尚自然思想的體現(xiàn)嗎？其次，從詩歌內(nèi)容上看，詩歌中提及到了大量的自然生物，并以此揭示某種更深的內(nèi)在意蘊，例如在第一首《我們準備著》中：“我們贊頌那些小昆蟲/它們經(jīng)過了一次交媾/或是抵御了一次危險/便結束它們美妙的一生?！弊匀唤绲男±ハx們擁有短暫的生命，或許只是一次的“交媾”，或一次抵御危險，它們的生命就走到了盡頭，而它們的一生卻是美妙的，這也正是因為在這短暫的一生中，它們有所經(jīng)歷，那些愛與抵御危險的責任使它們的一生變得充實而圓滿。用詩歌中的弱小昆蟲的生存對照我們?nèi)祟惖纳鏍顟B(tài)，詩歌傳達出了一種信念，也是正如題目所說的那樣，我們準備著，生命的前方是坦途或是溝壑，我們都準備著，準備著去度過我們無悔的一生。再如在第二首《什么能從我們身上脫落》中“我們安排我們/在這時代/像秋日的樹木”，“我們安排我們/在自然里/像蛻化的蟬蛾”，秋風吹熟了果子也凋零了樹葉，蟬蛹變成了蟬蛾也丟掉了蟬殼，自然界的樹木、蟬蛾、花朵等的生命延續(xù)是譜寫了舍棄與收獲的篇章，也展現(xiàn)了自然生物的生存形態(tài)。人類作為自然界的一部分，在生命行進的過程中也是不斷舍棄、不斷變化從而走向自我的完善。詩歌在這里借以秋日的樹木、花朵以及蛻化的蟬蛾等自然界的物象表現(xiàn)了人類的生存形態(tài)。又如第三首《有加利樹》中，詩歌開頭便寫“蕭蕭的玉樹”，通過描寫秋風里的樹和晴空里的樹展現(xiàn)有加利樹的生長面貌，它是“一片音樂”，是“一個圣者的身體”，這般美好的面貌皆是由于“你無時不脫你的軀殼/凋零里只看著你生長”，有加利樹那脫掉的軀殼是生命的否定也是生命的完善，詩歌通過自然界樹木的生長揭示人類生命的發(fā)展形式，生命的展開與完善包含了生命的否棄。在第十五首《看這一隊隊的馱馬》中，馱馬“馱來了遠方的貨物”，“風從千萬里外也會掠來些他鄉(xiāng)的嘆息”，我們從遠方帶來的是生命的氣息，我們面前流逝的依舊是生命，詩歌中的“馱馬”“風”“水”等物象是生命流逝的表現(xiàn)的載體，而“鳥”則是對生命存在的感知，“它隨時都管領太空/隨時都感到一無所有”，我們生命中的事物又有幾分可以占有，它們大部分都存在于我們生命出現(xiàn)之前，也將在我們生命結束之后繼續(xù)存在，又何談占有，詩歌以“風”“水”“鳥”等自然界的物象表現(xiàn)了我們所面臨的生存狀態(tài)，我們只有流逝的生命。人類作為自然界的一員，在詩集中也有提及，陸耀東在《馮至〈十四行集〉獨特的思維方式》一文中指出， “馮至對他們的抒寫，都寫他們平凡中的偉大，平常人中的不平?！?。在第十首《蔡元培》中，“你的姓名常常排列在/許多的名姓里面，并沒有/什么兩樣，但你卻永久/暗自保持住自己的光彩”，蔡元培就如平常人一樣，是在平凡中閃耀光彩。在第十三首《歌德》中，“你生長在平凡的市民的家庭/你為過許多平凡的事物感嘆/你卻寫出許多不平凡的詩篇”，歌德亦是如此，他長于平凡之中，感于平凡之事，卻又于平凡中寫出不平凡的作品。馮至以樸素的語言表現(xiàn)自然中的物象，賦予其深刻的內(nèi)涵，表現(xiàn)出生活的哲理。除此之外，馮至在《羅迦諾的鄉(xiāng)村》中認為“人、動物、植物，好像站在一個行列上，人人守著自己的既不能減損也不能擴張的范圍：各自有他的勤勉，他的懶惰，但是沒有欺騙”。從他的話語中，清楚地表現(xiàn)出他對于自然萬物的態(tài)度，《十四行集》的題目安排，對于自然萬物的平等放置，也都表現(xiàn)出詩人對自然萬物的態(tài)度，他認為人、動物、植物是在同一行列的，這是他對自然追求的另一方面的表現(xiàn)。

二、自然的手法

自然的手法指的是以一種相對平和、簡單的方式，表達自己內(nèi)心的情感，表現(xiàn)自然的萬事萬物?！妒男屑凡皇且粫r之作，總的來看，他是馮至作于20世紀40年代的作品，就其手法而言，表現(xiàn)出了“自然”意味。在詩集中，詩人以簡單的、不帶過多修飾的語言，直觀地表現(xiàn)自然界的萬物，如鼠曲草、有加利樹等，并以自然界的物象表現(xiàn)關于生活的哲理，這便是詩人內(nèi)心對平淡自然的一種追求。李廣田在《沉思者的詩》中曾評馮至的《十四行集》，他提到，“有人說，最好的作品是‘深入淺出。然而，馮至先生的詩卻不能這么說，他并不是先深入了而又去找了那最淺的語言來表現(xiàn)。他是沉思的詩人，他默察，他體認，他把他在宇宙人生中所體驗出來的印證于日常印象，他看出那真實的詩或哲學于我們所看不到的地方”。《十四行集》用自然的筆法寫自然的物象，描寫景物不尚華麗，于自然物象中闡釋真實的哲理，如第二首《什么能從我們身上脫落》，寫秋日的樹葉凋落，蛻化的蟬蛾丟掉殘殼，這本就是自然界的自然現(xiàn)象，詩人直觀地描繪它們的生存狀態(tài)，又將這種生活狀態(tài)提升到了人類生存的高度，并賦予它們一定的哲理，我們正像是這秋日里凋零樹葉的樹木，自然里丟掉殘殼的蟬蛾，我們的生命也是在一次次的剝落中得到完善，最終化歸于自然。馮至所追求的自然，不僅僅是天然的大自然，還指順其自然、自然而然的精神境界。在第四首《鼠曲草》中，詩人描繪鼠曲草為“一叢白茸茸的小草”，直觀地表現(xiàn)鼠曲草的客觀外貌，他認為鼠曲草“過一個渺小的生活”，這也正是鼠曲草的真實生存狀態(tài)，鼠曲草是渺小的，卻也是堅強的，面對未知的暴風雨也堅強地存活著，它是平凡的卻也謙卑，它“躲避著一切名稱”，在眾多植物中間，默默地榮枯，默默地經(jīng)歷死生，這靜默卻也成就了它的高貴與潔白。詩人用鼠曲草的生存經(jīng)歷傳達給我們一種做人的哲理，世間萬物，或偉大，或渺小，皆有其不息的生命，如鼠曲草般默默成就死生，便能避開虛偽的贊美，擔當著偌大的宇宙。詩人直觀描述自然界生物的生存狀態(tài)，并以自然的樸素的話語表現(xiàn)人生的哲理，用自然的手法與話語表現(xiàn)出一種自然的心境。他稱贊鼠曲草的品性，在渺小中成就偉大，在靜默中成就高貴與潔白，清楚地表現(xiàn)出他對自然心境的認可與追求。馮至的《十四行集》在語言上沒有過多的修飾，詩中寫到的自然界的景物也是直觀呈現(xiàn)出來的，馮至曾在《簡單》中說，“從這簡單里產(chǎn)生一種美，詩人的心境感到爽朗，沒有渣宰，好像面對著無云的天空。有時人們甚至對于過去某一時代風格中所常有的復雜的雕琢與過分的修飾覺得不能耐煩，這些總是不是丑的，但在現(xiàn)代人的眼中也不是美的”。從他的話語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馮至內(nèi)心所追求的正是那種簡單的，沒有過分修飾的東西，他追求自然，追求真實的本來面目。

三、自然的思想

自然講求自然而然，萬物本然，自然的思想指的是一種自然的思維與自然的心境。自然的思想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重要組成部分。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主張自然合理，中國人行事講究中庸之道，這里的自然合理與中庸之道便是自然思想的表現(xiàn)。馮至深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那些傳統(tǒng)文化的思想因素也浸透其創(chuàng)作的作品中。除此之外，馮至創(chuàng)作的《十四行集》中隱含了一種想要遠離喧囂的人生態(tài)度，以及處世不爭、淡泊名利的生存態(tài)度，這正是其追求自然的思想的表現(xiàn)。具體而言，《十四行集》中的自然的思想首先表現(xiàn)在詩人對待生活的十足的樂觀和坦然的態(tài)度。在第一首《我們準備著》中：“我們贊頌那些小昆蟲/它們經(jīng)過了一次交媾/或是抵御了一次危險/便結束它們美妙的一生。”詩人對待昆蟲結束一生的態(tài)度并非是悲觀的，他認為相對于昆蟲們生命的消逝而言，更重要的是昆蟲們做了有意義的事情，這便是生命展開的最好的形式之一，因此哪怕生命消逝，那也是不遺憾的，值得贊頌的，從中我們不難看出他對消亡的生命的態(tài)度，并非悲痛而是贊頌。馮至曾在《歌德與〈西東合集〉》中寫過，“死只是一個走向更高的生命的過程。由于死而得到新生，拋卻過去，而展開將來，這是生物蛻變的道理”。 這表現(xiàn)出詩人內(nèi)心的坦然與樂觀，也從側(cè)面表現(xiàn)出他內(nèi)心的自然的思想，他追求自然而然，萬物本然。《十四行集》中第四首《鼠曲草》寫渺小的“一叢白茸茸的小草”，“但你躲避著一切名稱/過一個渺小的生活/不辜負高貴和潔白/默默地成就你的死生”。這一叢白茸茸的小草，默默地生長和凋零，而這靜默成就了它的偉大。在詩人看來，這樣的凋落更像是一種生命的升華，它的凋落與靜默實則是以另一種方式獲得了更高層次的生命。詩人馮至贊頌鼠曲草的“不爭”的精神，他認為這“靜默”是它“偉大的驕傲”，在這種對鼠曲草生存狀態(tài)的欣賞和贊美的態(tài)度中，傳達出了他對“不爭”思想的認同。在“不爭”思想背后其實又透露出了鼠曲草“淡泊名利”的品質(zhì)，即“無名”的思想，這就是強調(diào)一種不追求世俗功利的品格與心境，也正是一種對自然的心境的追求。在《十四行集》中，那躲避一切名稱的鼠曲草，那甘愿化為泥土的“我”，以及那原野里被“無名行人的步履”踏出來的道路，都表現(xiàn)出了不追求世俗功利的品格，而詩人是認同這種態(tài)度的，他認為鼠曲草“不辜負高貴和潔白”，愿意把有加利樹看成自己的引導，不愿荒蕪了那紀念著無名行人步履的道路，這也表現(xiàn)出了詩人的“無名”精神，由此，“無名”精神背后的自然的思想顯現(xiàn)了出來。

陳國恩在《20世紀中國文學與中外文化》中指出，“任何一種外來影響所起的作用，其實只是激活了影響接受者自身發(fā)展的一種潛在可能性”。馮至承認自己受到了存在主義的某些影響，但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潛移默化的影響也從某種程度上滋養(yǎng)了馮至的創(chuàng)作，《十四行集》中所表現(xiàn)出的自然的思想與中國傳統(tǒng)思想中對自然的敬畏、對自然平和的心境的追求有著相通之處。《十四行集》從自然的物象、自然的手法、自然的思想三個方面表現(xiàn)出詩人對自然的追求，除了對自然的崇拜以外，那種對自然生物的捕捉，對自然心境的追求，也是詩人對生活有所感悟的重要的部分。隨著時間的推移，《十四行集》在新詩史的地位愈發(fā)重要，其中所包含的自然的思想的研究，對正確認識馮至及《十四行集》都有著重要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