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文姬
我不知道六叔的名字,永福巷上的人都叫他六叔,我也就跟著叫。
六叔只有六十幾歲,但頭發(fā)全白了。六叔從來都是干枯的,走起來只盯著地面,就好像一具穿著藍襯衣和棕褲子移動著的骨架。陷進去的渾濁的眼,凸出來暗黃的門牙,眼角額頭還有細細的皺紋,他的臉沒有一塊地方是平整的。那張臉滑稽又恐怖,讓人想看清他的臉,又害怕看到了會被他嚇得魂都掉了。
六叔的過去我是聽大人們說的。他在四十歲娶了隔壁鎮(zhèn)一個有些癡傻的女人,娶妻的那天六叔家擺了幾天的酒席,巷子上的人都說六叔也算風光了一回。可惜好景不長,女人生下一兒一女不久后撒手人寰,留下六叔一個人拉扯兩個孩子。六叔沒什么本事,年輕時去建筑工地干活兒,錢沒賺多少,反倒落下一身病痛。老了也干不了別的,只能每天五六點起床撿塑料瓶賣錢。沒人知道這些年六叔是怎么熬過來的。后來,女兒初中畢業(yè)就嫁到了一個偏僻的山里,好幾年才回來看他一次。兒子高中就輟學去外地打工,一直不見回來。
六叔在巷子里顯得格格不入。每天早晨七八點,各家的女人開始乒乒乓乓地準備早飯時,六叔已經揮汗如雨地穿梭在小鎮(zhèn)的各個街頭。每天傍晚,各家的炊煙緩緩爬升,融入或紅或紫的晚霞里,穿堂風夾著路邊龍眼樹的清香爭先恐后涌向巷子,各家飯菜的香味充斥著巷子的各個角落。老人們開始談論當天打牌的戰(zhàn)績,大人們卸下一天的勞累扯著家常,小孩兒們嬉笑著用吃剩下的骨頭逗著狗玩。而這時六叔才騎著他家那輛勝利牌大輪單車從路口出現,單車兩旁掛滿各色的塑料瓶子。他逆著風,披著身后的霞,皺著眉頭,神情凝重,使勁踩著單車,仿佛一個孱弱的老兵進行最后的一場戰(zhàn)斗。
巷子里的大人和六叔都不熟。我們家和六叔也不熟,但阿爺和六叔同歲,偶爾會和六叔嘮嘮家常。
有一段時間,阿爺迷上賭博,賺得的工資全都賠進去了,還欠了錢。那時,所有人都不借錢給他,阿爺沒辦法只能找六叔碰碰運氣?!傲濉矣屑笔?,你能不能借點錢給我?”六叔正坐在小板凳上捆大大小小的廢棄紙皮箱。他聽后皺了一下眉,整個臉都皺了起來,像一個皺起來的浸滿泥水的紙團。阿爺以為他會直接拒絕,但他什么也沒說,轉身進了黑漆漆的,混合著中藥、西藥多種藥水味的房間。過了許久,他拿著一個半舊的紅色塑料袋給阿爺。那個紅色塑料袋不知陪伴了六叔多少個春秋,它已經褪成粉紅色了,袋口還有一兩個小洞。阿爺回到家打開紅色塑料袋一看,里面只有三張十塊的,兩張五塊的,剩下大多是綠色的一塊錢和一毛錢。那些錢慵懶地躺著,絲毫不嫌棄自己身份的低下和身上的灰塵、油污或者泥垢。
一個月后,六叔在市場遇到阿婆,他憋紅了臉跟了阿婆一路。直到阿婆逼問,六叔才說自己因為借錢給阿爺自己買藥的錢都快沒了。阿婆知道這件事后回去把阿爺痛罵一頓,急忙拿著一百塊去六叔家。那時已經晚上了,六叔正在吃飯,桌上擺的是一碗白粥和幾根蜷縮的咸菜。屋外昏暗的燈下撿來的塑料瓶子散發(fā)著幽幽的光,那些白的、黃的、紅的、綠的塑料瓶就是白的、黃的、紅的、綠的寶石,裝飾著六叔破舊的城堡。
借錢的事情過后,六叔和我們家也慢慢熟絡起來。六叔不識字,不知道政府的政策。阿婆便讓在鎮(zhèn)上政府工作的親人幫六叔申請了低保。這本是舉手之勞,但六叔卻牢牢記在心上。
又是一天晚上,六叔雙手抱著一個用紙包著的東西,喘著粗氣出現在我家門前。那個東西比他的頭還大,他抱著那個東西在肚子前,像極了鄰居丹姐懷胎八月的樣子。我能想象到他在超市不好意思地問售貨員送禮要送什么東西好,然后從紅色塑料袋掏出一張張錢,仔仔細細、反反復復地數著。然后,他拿著這些東西,急急地走,路過霓虹燈閃爍的小酒吧,路過喧囂的夜市街,路過滿是跳舞大媽的小廣場。他不去看他們,他們有他們的快樂,他有自己的快樂。
阿婆急忙擺好竹椅讓他進來坐。六叔看了看自己被汗水浸透的藍襯衣,遲疑半晌,那雙剛剛勞累了半個小時的腿終是沒有跨進來。那些東西被他小心地放到門檻后面,像是放剛挖出來的價值連城的古文物一樣謹慎?!斑@是給你們的,超市的人說要盡早吃,那我先回去了?!绷逭f得大聲,速度又快,像一個老巫師急急地說了串咒語。說完,他笑了,那是第一次看見他笑,他的眼中似乎有淚。他的臉笑得扭曲起來,皺紋深了許多,暗黃的牙齒更加突出了,但我卻不覺得恐怖,可能是他的快樂感染到我。等阿婆反應過來,六叔已經拖著長長的影子消失在黑夜里了,就像老巫師念著魔法突然消失一樣。
阿婆把紙一層層撕開,紙還沒撕完,榴蓮誘人的香味就竄了出來。那個味道很快涌進一間間房間,涌進一顆顆心房,攪得人心里波濤洶涌。那是一個肥美的榴蓮,飽滿豐碩,如同一個肥胖的嬰兒,它靜靜地安睡著,是那么純潔與美好。我想起六叔剛才的笑,他笑得像個嬰兒,多么可愛呀!那是我第一次吃榴蓮,竟然是六叔送的。榴蓮在鎮(zhèn)上價格將近百來塊,六叔撿一個塑料瓶才賣兩毛錢。百來塊的榴蓮六叔要撿多少個塑料瓶子?要撿多少廢棄紙皮箱子?要耗費多少個走街串巷的日子?我不愿意去算,也不敢去算了,我怕剛剛抑制下去的淚水又溢出來。
后來,我們搬出了永福巷,之后就再也沒見過六叔。兩年前在從前的鄰居口中提起過六叔,說六叔五年前去世了,去世那天他早上六點照常去撿垃圾?,F在應該沒什么人會想起六叔,但我還記得,記得那個踩著單車像個戰(zhàn)士的六叔,記得那個破舊的紅塑料袋子,記得那個肥美珍貴的榴蓮,記得六叔那種孩子模樣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