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詩蕾
伯希和(左二)應邀參觀殷墟發(fā)掘現場,照片中還有傅斯年(左一)與梁思永(右二)。圖/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提供
“魯迅平生最自信的事,或許并不是文學?!?/p>
對中國考古百年史的追述,作家張泉從魯迅的一場演講寫起。1927年4月8日,魯迅到黃埔軍校演講,以挖煤入題,“我首先正經學習的是開礦,叫我講掘煤,也許比講文學要好一些?!濒斞钙鋵嵤侵袊镆翱疾斓南刃姓?,18歲考入江南陸師學堂附設的礦務鐵路學堂,他與同學合著的《中國礦產志》曾被清政府學部定為國民必讀書。此外,魯迅還下過礦井,踩在半尺深的積水里,周圍站著工作的礦工。
“因為魯迅自己也曾下礦,所以他看不上困守書齋的‘國學家?!睆埲颉赌戏饺宋镏芸繁硎尽?921年秋,河南省三門峽市澠池縣的仰韶村遺址迎來了首次發(fā)掘,這標志著中國現代考古學的誕生。在近期出版的《荒野上的大師》中,作家張泉回溯了中國考古百年的來路。
在書中,張泉描述了19世紀末20世紀初考古在中國的尷尬局面:來自海外的地質學家、考古學家和探險家在中國各地奔波,探訪藏匿在深山荒野的礦藏、古跡、墓葬、洞窟……不斷地調查、攝影、發(fā)掘、整理、分析,而許多中國學者卻對這些珍貴的遺跡視若無睹。一邊是海外學人迫切地想做更多田野調查,一邊是中國學人深居書齋,無動于衷。
“當假的國學家正在打牌喝酒,真的國學家正在穩(wěn)坐高齋讀古書的時候,莎士比亞的同鄉(xiāng)斯坦因博士卻已經在甘肅、新疆這些地方的沙磧里,將漢晉簡牘掘去了;不但掘去了,而且做出書來了?!濒斞冈凇冻繄蟾辩潯分某爸S這種現象。而“絲綢之路”的命名者、德國地理學家李?;舴乙舶阎袊鴮W者稱為“斯文秀才”——留著長指甲,出門離不開轎子,還帶著書童以便隨時伺候。
然而這樣的情況正在改變。一批學人正走出書齋,走向田野進行實地考察,丁文江、翁文灝、袁復禮、李濟、傅斯年、梁思成、林徽因、梁思永等一代學者在荒野中踏出新路,他們身處的機構、中國近代文化史上的四座高峰——地質調查所、清華國學研究院(清華學校研究院的別稱)、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中國營造學社——也造就了學術共同體,創(chuàng)造了許多成績:發(fā)現“北京人”頭骨、“山頂洞人”頭骨、龍山文化黑陶,還有海量的有字甲骨、大批殷墟文物、殷商故都等……這些重大發(fā)現讓中國在世界考古舞臺上開始有了話語權。
一百年前,這些初出茅廬的年輕人在荒野上開拓,“這是前所末有的一代人。他們從傳統(tǒng)中國的母體中分娩出來,卻逢上一個思想開放的時代,既有國學的根基,又獲得了現代視野和專業(yè)的學術訓練?!睆埲f,他在書中真正聚焦的,是走出書齋、走向荒野的第一代中國人,有考古學家、建筑學家、礦物學家、生物學家、人類學家、民族學家和語言學家,他們開拓了文化的格局,“他們是中國第一批世界主義者?!?/p>
以下為《南方人物周刊》與張泉的對話:
人:人民周刊 張:張泉
人:19世紀末20世紀初,中國出現了一種奇異而尷尬的局面,一方面是外國學者趕赴中國各地做田野調查,另一方面是中國學者深居書齋里做研究,魯迅也曾著文嘲諷這種現象,當時是什么樣的情況?
張:當時來中國做田野調查的國際學者有很多,有一大批日本學者,歐美學者也不少。比如,恩斯特·伯施曼在1906到1909年,到中國的14個省做了田野考察,過程中留下了八千多張照片,對中國的皇家建筑、寺廟、祠堂等做了全方位考察。但同時期的中國學者,確實像德國地理學家李?;舴艺f的“斯文秀才”,深居書齋,出門喜歡坐轎子,又要書童,又留著長指甲,整個局面到1910年代后才開始慢慢改變。
哪怕到了1930年,日本建筑學家伊東忠太給“營造學社”作學術報告時,也很不客氣地說,研究中國古建筑“在中國方面,以調查文獻為主,日本方面,以研究遺物為主”,這話非常刺耳,也激發(fā)了梁思成他們做田野考察的決心,但伊東忠太的話不是完全沒道理,因為之前的大量工作是由日本學者代勞的,伊東忠太本人從1901年就開始了中國古建筑的實地考察,并成為在紫禁城測繪的第一人。
當時來到中國的歐美學者、日本學者,他們本身有一定的探險家性質,他們始終在田野中奔波,有時帶來地理上的發(fā)現、有時帶來文物發(fā)現。以“吾國學術之傷心史”的敦煌來說,斯坦因、伯希和以及后來的華爾納在敦煌都有大量發(fā)現,但那時的中國學者對此幾乎一無所知,一直等到伯希和在北京六國飯店向中國學者展示他在中國搜羅的古籍和敦煌遺書,但是這時中國學者已經沒有辦法了,羅振玉感嘆“極可喜可恨可悲之事”,不過,中國學者們說服伯希和,影印刊發(fā)敦煌文獻,而伯希和也應允為日后的研究提供幫助。
人:寫中國考古百年史,你為什么選擇地質調查所、清華國學研究院、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下稱“史語所”)、中國營造學社這四所機構?在學科創(chuàng)建期,這些機構之間有什么樣的聯(lián)系,還有哪些重要機構被忽視了?
張:其實在民國時期,還有很多注重田野考察的機構,有靜生生物調查所、國立北平研究院史學研究會、中央研究院的地質研究所,在社會學、人類學方面,有費孝通先生的“魁閣”,還有散落在各地的小型調查機構,這些機構致力于動植物、礦產、考古發(fā)掘、民族學等領域的調查和研究,為整個中國科學的發(fā)展做了很大貢獻。
地質調查所、清華國學研究院、“史語所”、營造學社,這四所機構造就了中國近代文化史的高峰,也是學人走出書齋、走向田野的先行者。如果我們籠統(tǒng)地以十年作為斷代:1910年代誕生了地質調查所,地質調查所在起步階段是地質研究,但在地質發(fā)掘中觸及古生物學,學科變化為真正的考古發(fā)掘奠定了基礎;1920年代是清華國學研究院和史語所,清華國學研究院是理論鋪墊的過程,史語所時期是真正的大發(fā)現時代,也產生了國際影響力;1930年代是營造學社,梁思成、劉敦楨等人調查、研究古代建筑,但更大的目的是造就中國建筑設計的新規(guī)則,考古發(fā)展到一定階段,人們必然希望造就新格局。這幾個機構代表了多元的面向,彼此間又有關聯(lián),形成了相對穩(wěn)固的學術共同體,可以涵蓋當時中國考古發(fā)展早期的軌跡。
但我覺得也不宜把那個時期過度拔高,即便我們現在說丁文江這批人是開山大師,但是回溯丁文江的學術背景,他是以在歐洲留學時學到的知識和野外考察經驗作為基礎,回到中國探求,他堪稱當時中國學界的“設計師”,也有廣闊的視野,但他本身并沒有達到很高的學術高度。在那個時期,我覺得他們是摸索著在中國建立學術規(guī)則、摸索田野考察的方法,包括寫論文、做研究的方法,相當于在荒野上建立中國的考古學規(guī)則。
人:學科建設之初,這一批學人走出書齋、去現場調研的過程中,丁文江重新“發(fā)現”了明代的先行者徐霞客。當時的徐霞客似乎是歷史里的無名之輩,丁文江在1911年對徐霞客還一無所知。你在書里特意寫了丁文江為徐霞客正名的過程,徐霞客為什么給他這么大的觸動?
張:丁文江在1911年剛剛留學回國,人到昆明時,云南高等學堂監(jiān)督葉浩吾推薦他讀《徐霞客游記》,徐霞客和丁文江是同鄉(xiāng),但他對徐一無所知,在昆明沒買到《徐霞客游記》,后來輾轉在上海找到這本書。但他對徐霞客的真正認識要等到1914年,他獨自一人到云南、四川、貴州考察,一路艱險,還登上了海拔四千多米的牯牛寨,他在漫長的考察中感到特別疲憊,再讀《徐霞客游記》,才發(fā)現自己感到艱難的路徐霞客都走過了,自己見到的世界,徐霞客已經見證過,而且徐霞客記錄得非常詳細和真實,那個時候他才真正開始理解徐霞客的意義所在。
丁文江后來搜羅資料研究徐霞客,明末清初文學家錢謙益曾寫徐霞客,說徐是千古奇人、《徐霞客游記》是千古奇書,但丁文江對千古奇人和千古奇書的定位非常不高興,他認為錢謙益沒有贊賞徐霞客的文章所記錄的客觀科學事實,而關注徐霞客這個人特別能走、很八卦很傳奇這一段人生,這完全偏離丁文江對徐霞客的認知。錢謙益把徐霞客與漢代的張騫、唐代的玄奘、元代的耶律楚材相提并論,但丁文江覺得這三位不是在恭維皇帝、就是在恭維佛爺,只有徐霞客純粹為了求知去走這么漫長的路,也沒有遵循古人風水先生的地理認識,而是親自去驗證和發(fā)現,這些真正激起丁文江的興趣。
李濟、王慶昌、裴文中在殷墟。圖/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提供
人:丁文江整理徐霞客的游記和年譜、繪制其周游天下的路線圖,對他自己有哪些啟發(fā)和影響,對當時的考古或地理學科來說,這些內容可以作為接下來的工作參考嗎?
張:我覺得丁文江把徐霞客這樣一個形象立起來了,其實相當于讓丁文江和他下一代的地質考察者、田野工作者找到了可供遵循的目標,大家知道徐霞客走過這些路、有過這些成就,所以我們也可以開創(chuàng)我們的時代。
另一方面,我覺得丁文江未嘗不是有民族主義的情緒,因為他當時說徐霞客代表了文藝復興的精神,我們比歐洲要早280年,他也說我們古人的探索其實遠遠超過歐美世界。當然在特殊的歷史語境下,我們可以理解他是為了激勵更多的中國學人去努力,去證明說我們中國的學術、歷史不是一無是處,但在另一方面,他在內心深處有糾結,也是那代人比較難逃的一種認知。
人:當時的國外學者已經在中國做了好些年的田野調查了,但丁文江似乎執(zhí)著于從自身文化中找“田野調查”的根源。
張:這是那個時代的特點。按照胡適的說法,丁文江就是中國地質學界的開山祖師。但丁文江在中國做田野調查,一個最初的出發(fā)點是因為他要找礦,通過勘探來找煤礦、鐵礦,真正目的是為了實業(yè)救國,這是當時很多人做地質考察的目的。丁文江入職的第一天,就問同事北京西郊的齋堂鎮(zhèn)在哪,聽說那邊產煤礦,同事不知道也不感興趣,他很失望,覺得官僚體系里連實業(yè)救國這一層都做不到。后來一旦有鐵路修建,丁文江就迫不及待出發(fā),借這個機會做勘探,所以他要去山西、要去云南。
作為科學家他責無旁貸,必須得去勘探出礦產,第一個目的當然是實業(yè)救國,另一個目的也是因為他要維持機構的運作,當時地質研究所和地質調查所的經費都來自政府。我覺得在此之上,才是他對科學研究的興趣和好奇心,所以他要在其中找一個契合點去做探究。
人:1913年,地質研究所創(chuàng)辦,26歲的丁文江擔任所長,他是如何強化田野調查的?
張:在地質研究所,丁文江、章鴻釗、翁文灝三個人是不同背景、不同研究方向。章鴻釗更側重古籍研究,但還是會帶學生做田野考察。丁文江和翁文灝確定的培養(yǎng)方向就是學生一定要做田野考察,而且是由他們親自帶學生去做田野,路上遇到阻礙,比如走不動時,丁文江會不斷鼓勵學生。另一方面,他們教學生認識和運用各類儀器。學生們寫的考察報告相當于畢業(yè)論文。他們當時開始繪圖,用顯微鏡觀察礦的采樣再進行繪制,還繪制地質圖和地形圖。
當地質研究所培養(yǎng)的“中國地質科學十八羅漢”畢業(yè)之后,丁文江又開始跟北大地質系合作,把李四光和美國古生物學家葛利普招來任教,也形成了人才培養(yǎng)模式和規(guī)模,接著有了更多新人畢業(yè)。中國各地開始建立每個省的地質調查所,一代人就成長起來了。
重慶北碚,地質調查所與中央研究院生物實驗室。圖/Joseph Needham,? Needham Research Institute
人:比起在書齋里研究古籍,去田野會遇到更多突發(fā)情況。董作賓最初在考古中挖到人類遺骸時,感到冒犯了先人,又重新掩埋了遺骸。而在社會層面,當時社會對考古的認知是“搜羅寶物、盜墓”,第一批去現場的考古研究者會遇到哪些誤解?
張:當時整個社會對考古缺少認識,對考古的誤解是根深蒂固的,不同學者的處理方式也不同。比如史語所的考古學家、歷史學家石璋如,在地方考察時,當地人見他拿出指南針測方向,一路都在繪圖,便覺得他是風水先生,一直很熱情地陪同他,請他幫忙到自己家看風水。無論石璋如怎么解釋,人家也不信,但人家一路上都很熱情幫忙,石璋如覺得拒絕了又不好,只好裝模作樣到人家家里看了看,然后跟這個人說,你家的門對著風口,不太好,在風口的地方加一堵墻,這個局就給破掉了。
人:你在書里寫的梁思成的應對也很有意思,在地方做田野受阻時,他用“老派的上層社會方式與軍官和地方官員打交道”,考察時保持“低調、禮貌而恭敬”的態(tài)度,又掏出印滿各種頭銜的名片,言談間若無其事地透露自己和某些政要名流交好,一步步周旋。當時的地方政府如何影響著田野考察?
張:地質調查所相對好一點,首先他們是政府機構,第二是地質研究不涉及太多文物。但一旦涉及文物,情況就不太一樣了,史語所的考古發(fā)掘跟當地形成很大沖突,尤其是殷墟的前幾次發(fā)掘。一開始,史語所的創(chuàng)辦人傅斯年選董作賓去現場,一方面是因為董作賓的學識,另一方面是因為董作賓是河南人,很多朋友和同學在當地政府任職。第一次發(fā)掘是比較順利的,但后面斡旋的過程非常微妙,傅斯年親自跑到河南安陽跟各級政府人員溝通,但他離開之后,殷墟的下次發(fā)掘依然遇到問題。當地依然有各種問題,比如盜墓者會假扮“中央夜晚發(fā)掘團”來偷掘文物,整個發(fā)掘始終處在比較焦灼的狀態(tài)里。主持殷墟發(fā)掘的李濟曾經感嘆,其實95%的精力是用來跟當地人打交道,最后只剩下5%的精力在發(fā)掘。
但史語所也漸漸摸索出了經驗,到山東城子崖發(fā)掘時,傅斯年是山東人,史語所與山東地方成立了山東古跡研究會,一起訂立了規(guī)則,文物發(fā)掘后原則上是歸本地所有,史語所負責發(fā)掘,本地也可以派學者加入,史語所有權將文物帶回去研究,再歸本地。傅斯年再把這個規(guī)則移植到河南之后,也有了事半功倍的效果,慢慢被當地人接受,他又開始培養(yǎng)河南大學的學生,相當于培養(yǎng)第二代考古發(fā)掘者,慢慢形成良性循環(huán)。
雪落云岡石窟
張泉在云岡石窟偶遇一位正在臨摹的畫家。圖/受訪者提供
人:聽起來也是建立規(guī)則的時代,這些人走了很多彎路,不斷碰壁,在跌跌撞撞中把規(guī)則建立起來。無論是建立新的學科規(guī)范和制度,還是需要風餐露宿、頻繁外出的田野考察,對學人來說都是挑戰(zhàn),他們是比較順暢地吸收,還是伴隨著抵觸和搖擺?
張:其實蠻多人心里都是搖擺的,比如,地質學家、古生物學家裴文中,他本來在北大地質系算是差生。等他進了地質調查所,抵達周口店發(fā)掘現場,他是不太高興的,因為他要從最基礎的工作做起,一方面他不那么愿意田野考察,另一方面是他發(fā)現現場技工對出土物的認知遠遠超過他,而他作為科班出身的學生卻完全不知道,他到現場之后覺得焦灼,還有些懷才不遇。史語所組織的殷墟第二次發(fā)掘中,李濟主持發(fā)掘,希望引入科學的測繪,從地質調查所借了兩個年輕人到現場測繪,裴文中去了現場,依然是做助手,而且按照現場其他人的記憶,裴文中始終是無精打采的,做什么事都不開心。
但是等到裴文中回到周口店沒多久,他的整個人生就發(fā)生了顛覆性的轉折,他發(fā)現了“北京人”頭蓋骨化石,這成為驚天動地的國際大新聞。在這之前沒多少天,裴文中還在日記里記載,他覺得考古發(fā)掘是一個非?!半u肋”的工作。一方面確實是他運氣很好,另一方面當他回溯,他發(fā)現他去史語所發(fā)掘的那段時間學到了很多,比如對地層的重視,這些知識也影響了他后來在周口店的系列發(fā)掘和研究。這個巨大發(fā)現改變了他的人生,也改變了地質調查所的命運,但是裴文中在這個過程是非常搖擺、非常糾結的。
人:對當時這一批學者來說,尤其是在后來的戰(zhàn)亂中,他們是否會懷疑自己所做研究的意義?
張:雖然田野本身很艱苦,經費經常會入不敷出,我覺得當時身處其中的學人,比如史語所這批人,大部分人還是樂在其中的。他們對自己工作的懷疑更多在“九一八”事變之后,在外患中,他們對國家前途有很大的不確定。傅斯年在“九一八”之后,說書生何以報國,發(fā)電報希望能北上共赴國難,李濟也懷疑,國家如此,我們在這兒發(fā)掘還有意義嗎?我們應該去前線、去打仗。
但是當他們冷靜下來思考,發(fā)現他們作為書生和學者,他們的本分是研究,這也是他們真正能做的事情。傅斯年本身是非常嚴謹的學者,但他當時要把《東北史綱》寫出來,他的《東北史綱》其實有不少錯漏之處,當時也有學者攻擊他,但是他之所以這么急著把它寫出來,是因為他知道時間來不及了,他要用他的方式來抗戰(zhàn),他要通過歷史材料、考古材料來證明東三省從來都不是日本的土地,一直屬于中國。即便在強權之下這樣的研究沒有用,但他作為書生盡了自己的本分。等到1937年全面抗戰(zhàn)開始后,大批學者還是到西南大后方繼續(xù)做考古發(fā)掘、古生物研究,因為他們要讓大家知道中國的學術沒有斷絕。
站在今天的位置,我們能看到他們做的事的非凡意義。我想起幾年前我采訪錢理群先生時,錢先生說當下很多年輕人好像被現實困住了,大家有特別多的郁悶、不滿和懷疑。他說為什么我們不看得遠一點,看一看50年之后的中國和世界會面臨什么問題,我們去為這些問題尋找答案,可能可以暫時脫離現實困境。我覺得我們有時也需要向未來尋找答案。
2008年,張泉尋訪一座幾近廢棄的古建筑。攝影/錢東升 圖/受訪者提供
人:中國地質學從誕生之初就是一個國際化的學術共同體,1922年1月27日,中國地質學會成立時,62名會員中有22人來自國外,這一年中國地質學會也被吸納進國際地質學會。中外成員促成了近代中國地質學和古生物學的哪些重大發(fā)現?
張:最早當然從仰韶文化說起了。1921年,仰韶村遺址第一次發(fā)掘也標志著中國現代考古學的誕生。仰韶村遺址是由瑞典地質學家、考古學家安特生主持,地質學家袁復禮等參與發(fā)掘的。再到周口店的脊椎動物化石和北京人頭蓋骨的發(fā)掘,周口店的發(fā)掘一方面有洛克菲勒基金會的經費支持,另一方面是聯(lián)合研究,有其他海外學者加入,等到裴文中發(fā)掘出北京人頭蓋骨之后,后續(xù)的深入研究海外學者也做出了非常大的貢獻。還有一個比較重大的就是西北科學考察團,經過前期的各種波折與談判,最終中外學人通力合作,不只是考古,其實在氣象觀測、地質古生物調查、考古學和民族學都有很多大發(fā)現。這些研究,也是因為海外學者在國際層面散播,才能及時成為影響中國和世界的大新聞。
這種中外合作不只是跨學科,更是一種學術共同體。比如,梁思永留學回國后到了史語所工作,他的第一次大發(fā)現就是黑龍江的昂昂溪遺址的發(fā)掘,有很多重大發(fā)現,是數百處細石器文化遺址中幾乎唯一的墓葬材料。他能去東北,也是因為地質調查所的法國學者德日進,德日進做考察時遇到一位俄國鐵路雇員,得到東北可能可以發(fā)掘出石器時代遺址的消息,德日進告訴了丁文江,丁文江再告訴傅斯年,然后才有梁思永的東北之行。德日進愿意把大發(fā)現的機會讓給更多人和機構,我覺得這是那個時代的寫照。
人:面對國際學界時,外國學者好像起到了更大的傳播影響作用。
張:因為大前提是學術的規(guī)范和規(guī)則是西方學者制定的,當時很多中國學者不管是研究方法還是田野考察的方法,都是向西方學者取經的,安特生這批外國學者其實對中國的學者幫助特別大。在國際學界,自然是西方學者有話語權,當時中國地質學會加入國際地質學會的時候,提交4篇論文,就有2篇是外國學者寫的。史語所建立時,傅斯年找了一大批海外通訊員,都是國際一流的大學者,而且這批學者也不是掛名,而是真的深入交流并做出貢獻。
人:在當時的戰(zhàn)亂年代,這種相對平等、雙向流通的中外交流,也是非常難得的。恰好那時的西方學者面對的,也是新一批具有現代視野和專業(yè)學術訓練的中國學者,你在書中將這一批中國學者描述為中國的第一批世界主義者,為什么?
張:因為他們的思想博采眾長、兼容并蓄,他們也接受了現代的學術訓練,并自覺把這種方法應用到自己的學術研究之中,而且他們的生活方式很西化,很多學者都在環(huán)球旅行,去各國訪學、主持教育工作和開展文化交流。這種生活方式的改變,我覺得可能比學術或思想更能深入人心。還有非常重要的一點,我覺得他們之所以是世界主義者,是因為他們的格局不一樣,他們真的認為學術是天下的公器,所以他們跟海外學者保持著持續(xù)、平等的交流。
那是一個融入世界的過程,所以中國地質學會要加入國際地質大會,要聘請很多海外學者。當時那批來的外國學者也有不堪的人,但很多人還是很開放的。在中國的海外學者也有學術圈子,但也是面向中國學者打開的,這種相互交流形成了那一代的世界主義者。其實從丁文江、傅斯年他們那代人就有這樣的認知,并不是說某家文明獨大,他們已經打破那樣的傳統(tǒng)觀念,他們相信學術也是屬于天下的,任何一個地方的文明,都是這個世界文明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