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這個問題很有價值,一言難盡,我的知識也有局限。對這個問題,“課程標準”有一些相應的闡述。只是教師所面對的具體教學環(huán)境往往并不“標準”。在很復雜的社會文化和有欠缺的教育環(huán)境中執(zhí)行“標準”,有許多意想不到的困難,這也正是一線老師不得不面對的。
在實際教學中存在著一些無法理解的現(xiàn)象或問題,以我們的能力,有時很難做出判斷。比如,高中語文三年,不是沒有規(guī)定的課程,不是沒有具體的教學任務(wù),不是沒有能力要求,可是,三學年六個學期,為什么很多地區(qū)和學校會用兩到三個學期去“復習迎考”?這種違反教育規(guī)律,違背“標準”精神的落后現(xiàn)象,語文教育業(yè)內(nèi)認真討論過嗎?
不管出現(xiàn)什么情況,教育工作者還是應當有教育的底線。義務(wù)教育階段,始終要注意學生語文基礎(chǔ)能力的培育,盡可能保護兒童的好奇心和想象力,培育學習趣味,發(fā)展思維能力;在這一階段,讓自由閱讀成為習慣,打好一生的精神底子。不要急于向前跑,在每個學段,都應當注意“拓寬”。千萬不要把以后的學習任務(wù)提前到小學來做,“搶跑”會敗壞學習趣味。現(xiàn)在很多學生和老師一樣,都痛恨負擔重,這是社會問題,根子不完全在學校。但是學校有教學主導的職能,應當有所作為,比如,減少測試和競賽,減少對正常教學的干擾。過重的負擔會導致學生喪失學習趣味,習慣于平庸。
小學、初中和高中,大致分三個階段,只能說說一般特點。小學生,兒童;初中生,少年;高中生,進入青年時代。這樣大致地分,也因而觀察出一些差異。從年齡和認知能力觀察,小學、中學十二年其實并沒有很明確的界限。以前有“完中”時,老師能從初一和高三學生的能力比較上,大致看出“進步”和“提高”的過程,初中和高中“剝離”后,沒有那個條件了。
三個階段有什么不同,如何銜接,是應當研究的問題。高一學生進校時,我總是很感興趣,想知道他在初中學了什么,語文課給他留下了什么,他對教科書有哪些印象,我也注意他的閱讀積累與質(zhì)量。同樣,我也很想知道,小學老師是否認識到自己擔負的語文課,是高中語文的“底子”,他們是否知道未來的高中教學會有很多“不得已”?—— 他們教的小朋友,有可能被中學老師給耽誤了,他們辛辛苦苦播下的種子,被初中和高中的應試教育壓得無法萌芽……在座的小學同行也許不相信:很多高中老師羨慕你們的課堂,因為離應試教育的關(guān)卡比較遠,你們在課堂能從容地教真正有用的語文而不是考試技巧。
南師大附中直到1999年還有初中,有過大循環(huán)教學經(jīng)歷的老師,比起一直在高中任教的老師,對“中學語文”可能更有體驗。畢竟,現(xiàn)在的高中教學被“擠兌”得只有兩年,整個高三年級幾乎都在“復習迎考”;甚至從高一起,一些學校的教學就在準備應對高考。
我和同事們對小學教育一直很關(guān)注,我們認為,語文老師應當了解中小學語文教育的全過程,特別要了解小學教育。1995年,我們專門請小學同行到南師大附中給教研組上課,特別就銜接問題向他們請教。小學生升入初中,課堂學習有哪些方面不適應,初中升入高一,在學法方面,是否感到有隔斷,等等。對教科書,我有過一些疑惑,比如,高一的教科書和九年級教科書相比,閱讀文本的難度和長度,中間怎么像是少了一個“十年級”。同樣,義務(wù)教育教科書,六年級和七年級之間,是否應當有恰當?shù)倪^渡,學生又將怎樣面對這樣的不同,等等。
這些問題,我仍然在思考。
三個階段有基本任務(wù),老師們可以結(jié)合自己的經(jīng)驗做具體觀察,比如閱讀。
小學生閱讀,主要在培育趣味。他在閱讀中有快樂的發(fā)現(xiàn),感到“好玩”“新奇”;通過讀書,他漸漸知道“說話要清楚,要有順序”“表達要形象,語言要生動”;到了高年級,他讀了“講道理”的文章,明白了“講理”和“表態(tài)”的不同。
初中生的閱讀,不滿足于“指定的”“老師提要求的”,他更想要“自己找”,想豐富視野,依著興趣廣泛涉獵,“東游西蕩”;在閱讀中,他會留心那些觸動、感動了自己的內(nèi)容與表達方式,他有大致的比較意識;注意不同的文學樣式,能有自己喜愛的作品。
高中生的閱讀可以有一定的深度,能閱讀(或瀏覽)一般的文史哲著作,比如中國古代文學史、世界史、比較通俗的哲理讀物;三年高中,讀過一二十種文學名著,了解這些名著的價值并有自己的評價;有基本的鑒賞能力和方法,等等。
又如作文,三個不同的階段也有比較明顯的不同。
小學生作文,講求“童真、童趣”,要像兒童寫的,童言無忌,充滿想象力,表現(xiàn)出好奇心,這就行了;如果小朋友的習作抄報紙上的語言,不僅他自己沒有興趣,也會讓成人感到不安。
語文學科最有趣的,是兒童的“說”,兒童說的話,往往是真知灼見,沒有忌諱,真是天籟??!要是完整地寫出來,往往很震撼人心。某個國際組織征集兒童睿語,那個六歲的西班牙小孩說的“人們到處生活”,我怎么也忘不了!人長大了,“社會經(jīng)驗”豐富了,卻變得越來越局促,察言觀色,瞻前顧后,說話做事,懂得要看人臉色了。語言表達能力強了,然而,天真之氣下降了。說起來,很讓人傷感。童年,是人性最飽滿的時期,和兒童相處,是小學老師的職業(yè)幸福。每天能與一群沒什么心機的兒童相處,并成為他們的朋友,還有什么比這更快樂的事?
初中生作文,少年率性,敢做、敢想、敢說,自然也敢寫,“少年心事當拿云”,壯志凌云,這個時候不狂一下,以后可能就沒機會了!少年寫詩,根本不管老師喜歡不喜歡,也未必在意老師給他多少分,更不會去想“中考、高考作文不能寫成詩”—— 他的情感是“噴發(fā)而出”的,很多一生愛詩的人會在這時出現(xiàn)—— 如果有適合的土壤和氣候的話。我們的語文教育,要重視人的成長環(huán)境,這個問題,也取決于語文教師自身素養(yǎng)。
高中生的作文,要敢思考一些大的問題,有見解,有一定的深度,有比較強的表達能力;要注重實用,要有社會責任感。像魯迅青年時代認識到的,“無窮的遠方,無數(shù)的人們,都與我有關(guān)”。我更愿意自己的學生有胸襟有理想,不汲汲于名利,重視趣味,重視發(fā)現(xiàn),不太在乎考試分數(shù),超脫、瀟灑、大度、大氣。我們看到,絕大多數(shù)作家的處女作,往往是少年意氣,是對“十八歲出門遠行”的回顧。這方面的原因,有待教育者的思考。
總而言之,小學語文學習養(yǎng)成的“聽說讀寫想”的好習慣,是學習的“底子”,雖說中學的學習也是“底子”,但我認為小學階段特別重要。在播種和出芽的季節(jié),教育該做的事,不能耽誤?!?/p>
(未完待續(xù))
(王棟生,江蘇省特級教師、著名語文教育專家、原南京師范大學附屬中學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