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人的書架上都有幾冊厚厚的《追憶似水年華》,但真正讀完的人很少。正如法朗士所言:“人生太短,普魯斯特太長?!?/p>
完成這套長篇巨著,普魯斯特用了17年,直至生命結(jié)束。作為國內(nèi)少數(shù)獨立翻譯普魯斯特的譯者,周克希用了12年翻譯其中三卷。
“結(jié)緣”普魯斯特
周克希在一次與文學系的法國同學閑談時,說起各自心目中的經(jīng)典文學作品?!安苎┣鄣摹都t樓夢》。”周克希不假思索地說。對方則提到了普魯斯特的名作。
于是,周克希慕名拜讀了《追尋逝去的時光》原版,在綿延不盡的長句中,他讀到了微妙而細膩的美感,也看到了普魯斯特追尋的時光。
1988年,周克希應出版社之邀,成為《追憶似水年華》的15位譯者之一,負責第五卷《女囚》的部分翻譯。1991年,《追憶似水年華》全套出版。15位譯者,15種風格,在遣詞造句上的差異,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全書譯文風格的統(tǒng)一。
2003年,周克希決定重新翻譯這部巨著,獨自踏上“追尋普魯斯特”這條甘苦難為外人道的漫長道路。周克希斟酌再三,將書名重新譯為《追尋逝去的時光》,保留法文的簡潔之美,更貼近原意。
周克希在翻譯上素來是快手,早些年翻譯大仲馬,一天可以翻譯4000字,但到了普魯斯特,每天翻譯的量僅有區(qū)區(qū)400字,“可憐得很”。
普魯斯特的文字看似信馬由韁,多從句,多插入語,多宕開一筆,層次豐富而細膩。周克希將400個字詞細細打磨,先在稿紙上寫,反復斟酌修改,初步定稿后再錄入電腦。“我一定要比人家多花時間?!敝芸讼Uf。
翻譯的過程,有時是個“破解”的過程。弄明白一個詞的含義,看懂一個句子的意思,寫一條注釋,都可能要踟躕良久,遍查各書或向?qū)<艺埥獭?/p>
在第一卷中,出現(xiàn)了“tante”一詞,譯成中文可以是“姑媽”或“姨媽”。為了釋疑,周克希向法國普學家塔迪耶寫了郵件,確認人物與作者的關(guān)系,最終才落筆譯為“萊奧尼姑媽”。于周克希而言,這樣能有明確答案的問題都不是問題。他最頭疼的還是如何在譯文中保留普魯斯特原句纏綿的韻味,并讓中國讀者看得下去。
“翻到三分之二的時候,我當時就感覺在黑黢黢的隧道里,看不到盡頭的微光。盡管我看不到前面的微光,但是我還在緩慢地往前走?!?/p>
看不到盡頭的翻譯讓周克希感到無力,但他仍不愿放棄。
里爾克曾在給一個青年詩人的信中寫道:“你要愛你的寂寞。”這話仿佛也是對周克希說的。翻譯,寂寞而清苦。不同的語言之間天然有縫隙,譯者奮身躍入其中,從黑暗中重新打撈出詞語,編制成句子。
每天400字的推進,與普魯斯特“耳鬢廝磨”12年,回看110萬字的譯稿,周克希心中涌起“小小的成就感”。
半路出家的翻譯家
周克希從事文學翻譯是半路出家。
1992年,他辭掉華東師范大學數(shù)學系的工作,轉(zhuǎn)到上海譯文出版社專事翻譯。而代價是放棄原單位的職稱、職務、分房,“這對別人可能一劍封喉,但是對我沒用,我就是鐵了心了”。
如此義無反顧的決心,可以追溯到周克希少年時代對小說的興趣、對譯者的心儀。
小時候的周克希,幾乎每天都能讀一本小說。文學的種子悄悄地埋進了他的心田,在若干年后發(fā)了芽。
1980年,華東師范大學計劃公派教師去巴黎高師進修,得知消息后,周克希腦海中浮現(xiàn)出《約翰·克利斯朵夫》中約翰被巴黎高師錄取時欣喜若狂的情景,欣然登上前往法國的飛機。
巴黎高師校園不大,卻培養(yǎng)出了許多杰出的哲學家、文學家、藝術(shù)家。周克希常在校園里坐著,“感受到哲人的余韻,覺得人生可以有很多種活法”。周克希覺得,改行去做一件自己喜歡的事,好像也未嘗不可。
很快,周克希就得到了一個機會。
朋友請他翻譯西蒙娜·波伏瓦的中篇小說《成熟的年齡》,波伏瓦的文字自然平實,很適合初學翻譯者“練手”,“翻的時候倒是一鼓作氣”。
這是周克希翻譯的第一部小說,也讓他找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激情。
回國后,他一邊在華東師大數(shù)學系任教,擔任研究生導師,一邊利用業(yè)余時間,深入文學翻譯的廣闊世界。有一段時間,他在床頭放著紙和筆,半夜醒來突然想到一個合適的詞或句子,馬上起身記下,第二天清晨看著歪歪斜斜的字,心里充滿歡喜。
“我只有星期七,沒有星期天,所有可以利用的時間我都會利用起來。”為了節(jié)省時間,周克希甚至動員父母幫忙謄抄譯稿。
這樣的雙重生活持續(xù)了10年。
直到1992年的一天,同事漫不經(jīng)心地提了一句:“一個人要留下一些痕跡。”這句話就此留在周克希的腦海中。彼時的周克希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紀,“再不留下一點文學翻譯的痕跡的話,恐怕就太晚了”。
決定改行的時候,周克希身邊反對的聲音此起彼伏,連上海譯文出版社總編輯也以朋友的身份坦誠分析利弊。但他明白,任何的“得”,都有代價在其中。至此,周克希在50歲時告別從事近30年的數(shù)學工作,以一位翻譯家的面貌出現(xiàn)。
與普魯斯特“平起平坐”
中途改行的周克希感到“很強烈的一種緊迫感,時不我待”。
調(diào)入上海譯文出版社后,周克希陸續(xù)翻譯了《包法利夫人》《小王子》《三劍客》等法國小說。他在精力最旺盛的12年,翻譯了三卷普魯斯特的《追尋逝去的時光》。
“普魯斯特是一個思想很深刻的作家,我的高度應該說跟他是有一段距離的。”周克??目慕O絆地接近普魯斯特,慢慢地“跟他平起平坐”。
很多人說《追尋逝去的時光》多是心理描寫、意識流,但周克希卻覺得普魯斯特描寫的世界,比心靈世界要大。
“他把他一生當中最好的東西留在他的作品里了。”
普魯斯特筆下的小瑪?shù)氯R娜蛋糕,凡特伊的奏鳴曲,臨睡前媽媽的吻,斯萬的嫉妒,一個對象,一個主題,一幕場景,一段分析,都寫得“嚴謹、準確,不把它打磨到最好,不拿出去”。學數(shù)學出身的周克希行文冷靜、精確,對譯本的揣摩有一種科學細致的精神,在翻譯界內(nèi)頗具特色。
冥冥之中,一切似有注定。周克希的人生,可以大致劃分為30年數(shù)學,30年翻譯。經(jīng)歷兩種截然不同的人生,在數(shù)字與字符間切換自如,在字句間找到摯愛,在取舍中收獲自由。
(選自2021年12月13日“央視綜藝朗讀者”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