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水

01

一個秋日的下午，九歲的青藍背著書包，走在回家的路上。

前面有一條巷子，是青藍回家的必經(jīng)之路，巷口處有個水果攤——長方形的頂棚下，擺著當季的各種瓜果，兩條紅色對聯(lián)貼在兩側(cè)的棚柱上，上面寫著“迎八方來客，賣四季水果”;橫批是紙板做的，寫著“好吃再來”。對聯(lián)上的字并不漂亮，一看就是攤主自己寫的。

水果攤攤主是個老爺爺，他常年戴著一頂破舊的灰氈帽。此時沒有顧客，老爺爺手握一把小噴壺，正往水果上噴水。被噴過水霧的水果，顯得更新鮮水靈了。

快走到時，青藍又是一眼就看到了水果攤上像陽光一樣亮眼的青黃色的柚子。這個時節(jié)的柚子最好吃了，可是，兜里的零花錢太少了，青藍低下了頭。她用腳盤來一塊小石子，踢著它往前走——走一步、踢一下，踢一下、再走一步。她覺得，這樣就可以轉(zhuǎn)移注意力，讓自己忘記水果攤了。

“小姑娘，今天不看柚子啦？”老爺爺看到青藍，大聲招呼著。

青藍停下來，抬頭看了看被碼放在水果攤最中間的柚子。它們又大又新鮮，在太陽光的照射下，散發(fā)著迷人的光澤。

“爺爺，我……我錢還沒攢夠?！鼻嗨{盯著柚子說。

老爺爺左右張望了一下，壓低聲音，神秘地說：“今天有便宜的柚子，特價呢！”

“可我身上只有八塊錢。”青藍收回目光，低下頭說。

在半個月前，青藍一發(fā)現(xiàn)水果攤上有柚子，就天天詢問價格。新上市的柚子肯定不便宜，她第一次問的時候是九塊錢一斤，三天前問到的價格是八塊錢一斤。這些天，青藍偷偷把買早餐的錢攢了起來，可攢了好幾天，也只有八塊錢，連最小的柚子也買不起。

“八塊錢呀，也許夠了呢！”老爺爺說完，放下小噴壺，從擺放水果的桌子下面抱出一個柚子。這個柚子中等個頭，看著很新鮮，只是外皮上有不少難看的擦痕。

“這個柚子長得丑，皮上還有擦痕，現(xiàn)在半價處理，一斤只要四塊錢。稱稱看嗎？”

青藍使勁兒點了點頭。對她來說，這個柚子簡直完美極了。

老爺爺把柚子放在電子秤上，在數(shù)字鍵上按了幾下。青藍看到電子秤沖著自己這邊的屏幕上顯示著“8.4”。

“喲，兩斤一兩，算你兩斤吧，正好八塊錢！”老爺爺笑瞇瞇地說。

“謝謝爺爺！”八塊錢竟然也能買個柚子，青藍高興壞了，連忙拉開外衣拉鏈，從里面的兜里掏出零錢，雙手遞給了老爺爺。

老爺爺接過錢，認真點起數(shù)來。一共是十六張五毛錢，上面還帶著青藍的體溫呢。

“今年新上市的柚子可甜咧，抱好嘍！”老爺爺將錢放進錢盒后，把柚子遞給青藍。

青藍接過柚子，卻被手中沉甸甸的分量嚇了一跳。但她顧不得多想，連忙雙手抱穩(wěn)柚子，沖老爺爺甜甜一笑，飛快地拐進巷子，向家里跑去。

02

小巷里有一排紅色磚墻的老舊平房。青瓦整齊地斜在屋頂上，瓦溝里長滿了“不死鳥”。一到冬末春初，“不死鳥”就會開花，花期會持續(xù)幾個月。那一串串垂下來的紅色花朵，像鈴鐺一樣好看。

院墻上畫滿了大大的圓圈，圓圈里還寫著“拆”字。巷子盡頭有兩棵高大的無患子樹，青藍的家就在離無患子樹最近的那個院子里。

最近半年，鄰居陸續(xù)都搬走了，巷子里冷冷清清的。青藍家一直沒搬，主要是因為這里不僅房租便宜，離爸爸打工的地方還很近。

青藍一進院子，就看到了爸爸的背影——他正背對著大門切菜呢。因為屋子小，青藍家的灶臺支在了院子里。說是灶臺，其實就是鐵皮桌上放個電磁爐，每天做飯的時候搬出來，用完了再搬回去。

青藍放慢腳步，躡手躡腳地向爸爸靠近。

“爸爸，我買了個大柚子！”青藍冷不丁從爸爸身后蹦出來，把柚子舉到爸爸面前。

爸爸放下菜刀，接過柚子，表情有點僵：“這東西多貴呀，買它干嗎？”

“媽媽愛吃，我買給媽媽吃的?！?/p>

“藍藍，你知道咱家現(xiàn)在的條件。媽媽生病了，咱們得攢錢給媽媽看病。”爸爸掂了掂手上的柚子，又說，“這么重，得多少錢??？還有，你哪兒來的錢？”

“只花了八塊錢！錢是我自己攢的！”青藍得意地說。

爸爸剛要說話，媽媽的聲音從屋里傳了出來：“藍藍，你肯定是沒好好吃早飯吧？”

“媽媽說得對嗎？”爸爸問。青藍沒出聲，點了點頭。

見女兒省下早飯錢，只為給媽媽買個柚子，爸爸有些心疼。他咽回了想要教育女兒別亂花錢的話，改口說：“去吧，給媽媽看看大柚子，讓她也高興高興。”

青藍連忙抱著柚子進了屋。

一道墻把屋子分為兩間，媽媽躺在外間的大床上，臉色有些蒼白，但精神狀態(tài)看上去比昨天好了一些。此刻，她正靠在床頭織一件開衫毛衣，等收完下擺的最后一道邊，毛衣就織成了。

“媽媽，您今天感覺好些了嗎？”

“好多了。藍藍最知道心疼媽媽了?！?/p>

媽媽放下毛衣，接過柚子掂了掂，認真地問：“藍藍，這柚子多少錢一斤？”

“半價，四塊錢?！?/p>

“全部柚子都半價嗎？”

“就這一個半價。賣水果的爺爺說它丑，皮上還有傷！”

“我看這柚子挺美。謝謝藍藍，也得謝謝賣水果的爺爺！”媽媽把柚子放在床旁的小桌上，揉著藍藍的頭發(fā)說，“不過，以后不許再省早點錢了。每天早晨饅頭、雞蛋、牛奶，一個都不能少。你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呢！”

青藍使勁兒點頭。

“寫作業(yè)去吧，吃完飯咱們一起剝柚子吃?！?/p>

青藍聽話地拎起折疊桌出去了。在無患子樹下，她支開桌子，認真地寫起作業(yè)來。

03

屋里，媽媽靠在床頭繼續(xù)織毛衣。棒針上下飛舞，彩色毛線七纏八繞，毛衣便一圈一圈長了出來。青藍媽媽的手特別巧，會織很多漂亮的花樣。不過她這不是為家里人織的，而是給一家毛衣店供貨，以此掙點小錢貼補家用。

爸爸進屋來取醬油時，趁機壓低聲音和媽媽說話。

“這柚子可不止兩斤，而且擦痕也是新的?！?/p>

“你也看出來了？”媽媽側(cè)轉(zhuǎn)身去看柚子，手上的棒針卻沒停下。

“看這柚子皮，我猜是大爺故意按在磚墻上蹭的?！?/p>

“有可能。上回藍藍拿回來半兜蘋果，說都是硌壞的，可那些傷疤大小幾乎都一樣;還有，給我泡水喝的那些核桃皮，不費心費力可攢不起來。大爺對我們實在太好了，咱們該好好感謝一下人家?？墒恰?，都怪我這??！”

“怪我，是我沒本事。這眼看著就要搬走了……咦，什么味兒？”爸爸抽抽鼻子，突然跳了起來，“呀，我的菜！”

爸爸一個箭步?jīng)_了出去，屋外馬上傳來“刺啦刺啦”的翻炒聲。

媽媽笑著搖搖頭。此時，下擺已經(jīng)織完了，媽媽拎起毛衣看了看，明亮的橙紅色看上去暖暖的，而且針腳平順，紋路美觀，她很滿意。

還剩下點橙色毛線，線團有一個蘋果那么大。媽媽想了想，俯下身子，從床底下拖拽出一個竹篾筐，筐里是一些織物和毛線團。她從竹篾筐里拿出一頂黑灰褐三色毛線帽、一對黑底青花毛線襪，還有一條尚未完工的灰色圍巾。每次織毛衣都會剩下些毛線，空閑時，媽媽就拿它們拼織些小東西。

媽媽把橙色毛線繞在右手食指上，心想：用它織點什么好呢？凌霄花？金盞菊？虞美人？君子蘭？好像都不合適。

突然，一陣“沙沙”聲從屋頂傳來。媽媽抬頭看向屋頂正中的兩片玻璃瓦。那是她生病臥床后，青藍爸爸特意爬上屋頂換的。他說：“生病的日子也不能黯淡無光，得開個天窗，讓光照進來?！?/p>

這兩片小小的玻璃瓦作用很大，晴天時白天瀉下陽光，夜晚漏進月光;有時滑過幾片樹葉，有時雨滴輕響;最有趣的是，偶爾還會有貓兒探頭張望。這兩片簡簡單單的玻璃瓦，讓日子一下子變得生動起來。媽媽雖然生病躺在床上，但她的心里一直是亮堂堂的。

透過那兩片玻璃瓦，媽媽隱約看見屋頂上有一棵“不死鳥”正隨風搖曳。頓時，她心里有了主意。

媽媽拿起兩根棒針，找到灰色圍巾的線頭，食指一勾一放，就把橙色毛線織進了灰色圍巾中。不一會兒，一朵倒懸的橙色小花就出來了，像個小銅鈴。接著，又出來第二朵、第三朵、第四朵……這是“不死鳥”的花呢！

04

吃完飯，青藍坐在門前的水泥地上玩“抓石子”。不過，她用無患子果替代了石子。不時從樹上掉落的無患子果圓潤飽滿、色澤油亮，用來玩“抓石子”游戲再合適不過了。

天漸漸暗了，月亮出來了。月亮慢慢移動，不一會兒便從對面屋頂上到了青藍家——窗子、墻根、青藍……全都被月光籠罩了。

“藍藍，別玩了，剝柚子吃啦！”爸爸一手提著折疊桌，一手拿著柚子從屋里出來了。

“來了來了！”青藍趕緊收起無患子果，在水龍頭下洗了手，然后幫爸爸把桌子擺好。

爸爸攙扶著媽媽坐到了院子里的竹椅上，一家三口準備吃柚子。

爸爸用刀在柚子中間切了個口。青藍深吸一口氣，按住柚子，從切口處用力剝扯著厚厚的柚子皮。柚子皮一點一點脫落，綻開的柚子瓣里露出紅色的果肉。

“呀，是紅心柚子！”青藍驚喜地叫出聲來。

媽媽和爸爸知道紅心柚子要更貴一些，忍不住對視了一眼。

媽媽沒生病時，爸爸經(jīng)常買柚子，而且買的多是紅心柚。后來媽媽生病了，需要做個大手術(shù)。為了籌措高昂的手術(shù)費，他們再沒買過柚子，連一個白心柚子都沒買過。

青藍掰下一瓣柚子遞給媽媽，又掰下一瓣遞給爸爸，第三瓣才給自己。

青藍把果肉舉起來，借著月光認真地端詳：“這柚子真美！”

“不僅美，還好吃呢！”媽媽咬了一口柚子說道。

“嗯，這柚子好甜??！”爸爸笑了。

青藍一家三口坐在院子里，邊聊邊吃。新鮮的柚子酸酸甜甜的，連空氣中都彌漫著清新的果香。很快，柚子吃光了，三個人咂著手指上的殘汁，互相看了看，一起笑了。

回到屋里，媽媽讓爸爸把床下竹篾筐里的紙袋拿給青藍，并對她說：“藍藍，咱們這兒馬上就要拆了，爸爸找到了其他地方，下周我們就要搬過去了。明天你把這袋東西送給賣水果的老爺爺吧，謝謝他賣給我們那么多又便宜又好吃的水果?！?/p>

“我們有新房子住了？太好了！”青藍高興極了，“沒問題，我一定帶給老爺爺。不過，您給老爺爺?shù)氖鞘裁窗。俊?/p>

“你自己看看唄。”媽媽笑著說。

青藍掏出紙袋里的東西，發(fā)現(xiàn)是媽媽織的毛線帽、毛線襪，還有毛線圍巾。

青藍撫平毛線圍巾一看，只見灰色的圍巾兩端裝飾著一串串橙紅色的花，花底下是青綠色的流蘇。青藍一眼認出了“不死鳥”，興奮地說：“真美！”

爸爸瞟了一眼，隨口問青藍：“圍巾上織的是什么？”

青藍笑著抬起頭說：“‘不死鳥的花，還是紅心柚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