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靈魂越是豐富、開闊、深邃,就越能感知精微的事物。有幸拜讀了周所同先生的幾首新詩,感受到先生對愛、對生活、對詩藝獨特而深沉的哲思,像一根細(xì)弦努力為普遍意義發(fā)聲,想在石頭下面翻出“啼哭的嬰兒”。相較于早年詩歌的高亢激昂如《北方和它的紅高粱》,周先生近些年的詩歌藍(lán)調(diào)而憂傷。這組詩在精微體察中隨意道來,及事及物而抵智慧表達(dá)。文學(xué)是晦暗時刻的閃電,有一股穿透陰霾的力量。周先生在石頭里點燈,在流水上刻字,在蒺藜上行走,詩藝和思維化作智性之光。詩心與哲思相互纏繞、滲透、生發(fā),老詩人的靈魂長出新芽,思想之果彰顯出詩人的自在、自信、自醒。
疫情的陰影里,世界如此動蕩又如此寂靜,無懼地凝視陰影,我們就會遇見光明。柔軟與強(qiáng)硬,無為與有為,被動與主動,失去與得到。周先生深諳文化玄妙,詩中體現(xiàn)出來對立統(tǒng)一的思辨色彩和跳動奔騰的思維火花,如《落花亂》中的喜歡與拒絕、多與少,《坦白》中的拒絕與挽留,《給予辭》中的寬恕和仇隙、仁愛和邪惡。人總是在對立中尋找著存在的可能,如老子所言“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詩人把日常情感升華為審美情感,重新詮釋并結(jié)構(gòu)了這種存在的可能,詩人凝視深淵時想到的是“下墜”才能看見“云彩”,縱身向下跳躍,靈性才得以升騰。思維的曲線跌宕起伏、意象與隱喻引人入勝,其間的智慧與勇氣令人嘆為觀止。另一方面,詩人又在尋找著世間的一致,“哲學(xué)的鹽草木的咸與精神的來歷一致”“突然嘩變的玻璃與完美的絲綢一致”(《一致小令》),將生活中毫不相干的事物聯(lián)系在一起,并且敏銳地嗅察到了它們的內(nèi)在共同點。如同老虎也有“吃草的花紋”,在相異與相同的對立中,詩人上下求索,詩章中充滿了迷人的思辨色彩,并且擺脫了肉身的重力,實現(xiàn)了輕盈的精神之旅。
一個人向內(nèi)穿透得愈深,他就愈有創(chuàng)造力,內(nèi)在的觀察和覺照其實是一種高級的精神能力。詩人樂于內(nèi)視與思考,滿足于在詩的陪伴中做這種內(nèi)省。尼采說“你所能遇到的最大的敵人是你自己”。其實人類終其一生都在與自己作斗爭,詩人更是在詩歌中不斷窺探著自己內(nèi)心的矛與盾。因為詩人這一群體本就是多智、多思而極度敏感的,沉于哲思的詩人又多了一層更為深入的思考,也便擁有了更多的糾結(jié)與無奈,成為了蘇格拉底口中“痛苦的人”。正如周先生所說“也沒有比無奈難以摧毀的傷痛”(《反證錄》)。塵世中的蕓蕓眾生總是有諸多的身不由己,這種矛盾與糾結(jié),就如周先生自己在詩中所描述的“想喜歡想熱愛/卻繞不過拒絕的東西/我是左手矛右手盾,是自己的敵人”(《與自己為敵》)。但在詩的第二節(jié)中,詩人說即使為瑣碎的日常所屈服,在世俗的定義中被“打敗”,也絕不將傷痛宣之于口,依然在內(nèi)心中開辟出一塊純凈的療愈之地,供自己在這片不足為外人道的凈土上保留真正的自我??此魄s又充滿著不屈的能量氣息,不合理的悖論表述卻正是詩人的高妙之處,卒章顯志,在外界和內(nèi)在的兩相拉扯間,正體現(xiàn)著詩人以及與詩人一樣有著不屈和倔強(qiáng)靈魂的人們的心境,正如叔本華所言,“不情愿地跟一個與之極其牴牾的普通外在世界相沖突,既不能逃離這個世界,又不會讓自己屈服于這個世界”(《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
藝術(shù)之魅在于它的深度、優(yōu)雅和慈悲。在周所同先生詩中,看似含蓄的詩風(fēng)、平易的語言,其中蘊(yùn)含著詩人極大的熱忱,是一種“已識乾坤大,猶憐草木青”的深切關(guān)愛。在《給予辭》中,詩人把美好的事物毫不吝惜地給了出去:喂養(yǎng)了生靈,消弭了仇惡,蕩滌了不快,滋潤了心靈,讓美好充溢了整個世界。他的關(guān)愛小到米粒、螞蟻,大到整個塵世與人類,既有具象的形而下的葉子和露水,也有抽象的形而上的仁愛與寬恕,從最微小處著眼,放大到古往今來、上下四方的宇宙之中。詩人說這是《平庸之愛》,但恰恰最簡單、最平常的愛就是最深沉、最珍貴的愛,不能掃一屋的人如何掃天下,不能從米粒、葉子、露水愛起的人又怎么能夠愛人類、愛世界?詩人關(guān)愛的另種方式則是給予人們經(jīng)驗與警醒。詩人有著獨立且清醒的思考,將自己的感受、經(jīng)歷、體悟、思索融匯一爐再淬煉成簡短而有力的小金句,深沉的關(guān)愛散發(fā)著靈魂慈悲的芳香。
詩歌最怕搞成散文化的分行,鋪墊而起承轉(zhuǎn)合,蒼白又浮夸慵懶。周所同先生凝練的詩意語言讓讀者覺到犀利的靈光,一針見血,道出了我們想說卻說不出來的感受,如“廢墟有失敗的磚瓦勝利的虛無”“你看那些喧嘩的水/下面一定埋著沉默的石頭”(《生活》),“像一盞燈因反對而愛上黑暗”(《坦白》)。在信息化、碎片化的時代里,我們不缺各種雞湯,不缺各種簡短及時花樣翻新的推送,缺的正是這種能夠直擊靈魂的點醒妙語與洞見。詩人和哲人往往比常人更先一步接近真理,而詩人更要擔(dān)負(fù)起將這真理告訴給大眾的重任,在這里,周所同做到了。意象平樸卻張力飽蘸給人耳目一新之感,“一杯水有口渴的時候”“一粒米有饑餓的時候”(《生活》),在吸引我們讀下去的同時,又讓我們不由自主地進(jìn)行思考,喚起感情的聯(lián)動、心靈的溝通,這無疑與詩人的創(chuàng)作技巧有關(guān),但從根本上說,是源自于詩人的哲思和對詩歌意義的珍重。
所同先生在《隨意道來》中說:“詩人一生都在尋找自己,什么時候找到了,什么時候才能與別人區(qū)別開來。”我覺得詩人已經(jīng)找到了他自己,在他詩歌的字里行間中,我們清晰地看到了一個“himself”的形象,那是一個有著“清茶素食布衣是活命的傾向”(《坦白》),“偶爾,也會自己喜歡自己”的淡泊而可愛的生命,但在他的詩歌中,我們又能夠感受到詩人的睿智、大愛與才華,那是一個黃土地的兒子對生養(yǎng)他的大地的熱愛,是一個哲人對整個人類和全世界的熱愛,是一個詩人對靈魂寶塔和精神花園的熱愛。在這詩意的年代,周所同以一顆赤子之心《坦白》著自己,希冀通過詩歌在這世間留下一點存在過的痕跡。因為他深深愛著詩歌,因為他畢竟來過、活過、愛過。生命的輪子一直重復(fù)轉(zhuǎn)動,載著我們駛向死亡。他并不諱談死亡,而是以死亡提醒生命,一邊尋覓一邊向死而生。細(xì)弦悠悠,大音鏘鏘,“遺音滄海如能會,便是千秋共此時”,人生暮歸,他放牧晚霞和夜風(fēng),期待遇到靈魂的知音。
張翠,錦州師范高等??茖W(xué)校文學(xué)院院長,教授。中國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遼寧省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理事,遼寧文學(xué)院特約評論家,遼寧省美學(xué)學(xué)會副會長。錦州市作協(xié)、評協(xié)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