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跟你講的,是我們的故事。
故事的開始,一切記憶都像云煙。
你可能不會有深刻的感受,因為,這畢竟是我們的故事。
這樣說,可能太傷感了。在《存在主義咖啡館:自由、存在和杏子雞尾酒》這本書里面,有這樣一段話,“云海上硫磺色的天空、紫色的冬青、列寧格勒的白夜、解放的鐘聲、比雷埃夫斯港上空的橙月亮、沙漠里升起的紅太陽——還有生命中其余那些美輪美奐、如磷光一般閃耀的繁盛,只要我們有幸能夠體驗它,它就會繼續(xù)向人類展示自己。”
當(dāng)我對西嵐說這些的時候,我們正在疾馳而過的高鐵前面。風(fēng)不住地在發(fā)絲、枕木、月臺之間盤旋,時而飄浮其間,如流淌的糖蜜一樣源源不斷地吹進(jìn)山谷。之前我跟一個省臺的臨聘記者打過照面,他認(rèn)為我有點瞧不起他,我承認(rèn)這一點,不過,當(dāng)時我并沒有顯露這些想法,是他想多了。
我跟他在那個果園見面的時候,另一個省報的記者并沒有來,我看著省臺的記者,心中生出一股酸楚。這個果園的老板是我之前在林交會見到的客戶,正因為見過,所以他對我有些不屑,我天生娃娃臉,他只是匆忙地摸了一下我伸過來的手掌,就忙著跟別人恭敬地握手、敬煙。我被冷落一旁,觀察計量秤上碩大無比的山農(nóng)酥梨。我沒有聽從市里另一家晚報記者的好言相勸,他早已看透這些世間的辛酸離合,讓我早做打算。我放棄了體面地離開,選擇繼續(xù)奮斗。結(jié)果,把自己搞得遍體鱗傷。
西嵐看著我,又看外面飄落的雪花,說:“那你看我,跟那些人比怎樣呢?”
我看著西嵐,想起來我們第一次遇到的時候。
那是一個詩會,這年頭辦個詩會挺不容易,濟南的春天,風(fēng)有點甜。我在嘉賓臺上結(jié)結(jié)巴巴說了幾句話,下面的掌聲寥落無幾,稀稀拉拉的人們等著后面的旗袍表演。會后,有個蠻可愛的,扎著羊角辮的女孩跑過來加我微信,看到我的微信所在地,問我:“你是日本人嗎?”我說:“我是正經(jīng)中國人,國貨之光。”她笑了一下,說:“晚上街角茶亭,不見不散?!?/p>
西嵐是個正經(jīng)人,我想,我也是。我們聽著老式收音機里面的《愛如潮水》,聊著西川、北島、張棗之類的不咸不淡的話,外面就下起雪來?!把嗌窖┗ù笕缦?,西嵐說著,用小叉子叉著慕斯蛋糕。我喝了一口咸奶蓋櫻花,說:“我一般騙女孩的時候,就說,你可真像我的前女友?!?/p>
“那你前女友是什么樣子???”
我陷入沉思中,那是,另一場大雪的開始。
那年,雪下得格外熱鬧。
我正在操場上走著,突然被一個雪球砸中。
然后聽到一個女生格格地在笑。我從未聽過如此好聽的笑聲,像是銀勺子在琉璃瓦上敲出來的。我回頭一看,她笑得合不攏嘴,說:“我剛才就……”
風(fēng)太大了。我沒聽清,我大聲問:“你說什么?”
她快跑兩步,說:“我說我剛才就扔你了?!迸艿锰?,她差點滑倒了,我趕忙上前扶她,沒留神自己摔倒了。她笑得更厲害了。
天空此刻密不透風(fēng)。雪花把我們從頭到腳包圍了。
她伸出一只手扯住我的袖子,我一只手扶住地面站了起來。
那是上個樓層的高才生,珊珊。我之前聽說過她。她聽別人說我是個文學(xué)天才,想來領(lǐng)教一下。
她說,要不你做首詩吧。
我寫了人生中第一首贊美詩。
雪花落下時 壽司店的魚生還算新鮮
他們有幸裹挾在溫暖的魚子醬里
和大家一同享用 爐火的溫暖
可這一切還不夠 雪橇上的疾馳而過
并非相遇的緣分 似有似無的歌聲
我承認(rèn)見過黎明 那是你最年輕的樣子
可是這一切被大雪包圍 無處藏身的寒冷
快步如飛的擁抱 更接近于保護(hù)處在果核
里的純真
她的思緒停留片刻,沉默不語,而后說:“你的詩,真的蠻奇怪的?!?/p>
那是我第一次見她,第二次,就是在中考考場上。人生的錯覺總是有些離奇。我以為我會很快遇到她,但那只是一種美好的想象,就像你以為到了大學(xué)鮮花和愛情是順理成章。我看著她,笑了,說:“真是好久不見啊?!?/p>
她用墊字板拍了我一下,說:“你還說,這兩年你都躲哪里去了?我尋思你是不是轉(zhuǎn)校了?!?/p>
我說:“幸好我沒碰見你,不然,又要被雪球多砸?guī)状瘟恕!?/p>
珊珊做題是很快的,我趕不上她。只有,最后一場。我記得是物理,有道大題很難。我費盡心思去解答,但估計是答得驢唇不對馬嘴。我偷偷瞥了一眼珊珊。珊珊的眉頭緊皺。我心里有一種很難言說的感覺。不知道該怎么形容,因為我們的成績不可同日而語,我知道她失誤了,不覺得高興,而是難過。假如我們是對手,或許我仍然難過。我就是這樣的驢球脾氣,在石頭和雞蛋之間,永遠(yuǎn)站在雞蛋那一邊。
考試結(jié)束了。珊珊一直不走。我問她:“考得很好吧。”珊珊眨巴了幾下眼睛,說:“我可能進(jìn)不了火箭班了?!?/p>
我說:“那我們回頭就成同學(xué)了?!?/p>
珊珊嘆了一口氣,說:“我原來的驕傲都白費了,真的。我們也許是同一類人,那種平庸的,無能為力的人,可惡的平庸惡人?!?/p>
我聽了,心里有點不好受,說:“那你比我強,至少你原是很耀眼的?!?/p>
我們在那個暑假達(dá)成了默契,從考場出來的時候,一起去了新華書店。書店里面,最多的就是書。那時候,我喜歡看《最藍(lán)的眼睛》,這個黑人作家,托妮·莫里森,中國的文青有一半都屬于她。屬于她的心。
后來我們每天都預(yù)訂一張書桌,就在圖書大廈(新華書店)看外國小說,珊珊沒有我看得快,三島由紀(jì)夫的《天人五衰》我半小時讀完,她看了整整一天。我看大江健三郎的《性的人》時臉紅了,她看渡邊淳一的《失樂園》都無動于衷,我們看《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的時候,都落淚了。那時候我立志成為一個好的小說家,可惜人們已經(jīng)不看好這個行業(yè)了。我對珊珊說:“你相信我會成為一個好的小說家嗎?”珊珊看著我,說:“我覺得一個人能出版一兩本書也不是壞事?!盓925B7B5-D359-4E13-A5D9-BF22F457E06D
那天晚上我哭了好久,但最后還是下定決心要寫小說。
講到這里,西嵐問我:“像我們現(xiàn)在這樣,算是私奔嗎?”我看著漫天遍地的大雪,說:“算是吧?!边@場雪下得很暢快,像是幾年都沒有下過雪。西嵐說:“確實好幾年沒有下過這樣大的雪了?!蔽覀兛粗┗?,我心里面其實心事重重。
我拉著西嵐的手,說:“有件事情我要向你坦白?!?/p>
西嵐笑吟吟地看著我,說:“是那個實習(xí)生對嗎?我注意到她好久了?!?/p>
我有點尷尬,說:“我們那天就是在這個地方,開始了第一次采訪?!?/p>
那天,雪下得很大。旁邊就是密州水庫。我問她:“妹妹,你冷嗎?”
她搖搖頭。我沒有了靠更近的理由。我知道這樣的時機不會太多。所以,我鼓起勇氣問她:“你手上的戒指是怎么回事?”
琳琳說:“這是我跟我表姐一起戴著玩的?!?/p>
我把之前肚里的話吞咽了回去。我說:“我看到聯(lián)合國兒童基金會有這種戒指。他們用特殊回收材料打造,贈送給所有捐贈物資的國際友人?!?/p>
她笑了笑,第二天就沒有再戴戒指。
我感覺自己是個很卑鄙的人。我見到她就情不自禁想靠近她,甚至于去伸手捏著她的短發(fā)。
我頭一次在休息日失眠。第二天,我對琳琳說:“這幾天總是睡不好?!绷樟照f:“那是為什么?”我說:“心事多得很,心煩意亂?!?/p>
琳琳說:“那你去醫(yī)院看醫(yī)生好了?!蔽艺f:“醫(yī)生我也看過,說我肝氣郁結(jié),心火上泛。”琳琳說:“我實習(xí)的時候,去過精神病院,那里就有很多失眠的人?!?/p>
我有點不好意思,打住了話頭。這時領(lǐng)導(dǎo)也正好過來。我又換了一副面孔跟她講稿件。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種轉(zhuǎn)換。領(lǐng)導(dǎo)找我談話,我沉默了一會兒,講起了我跟珊珊的故事。
放榜了,珊珊如愿進(jìn)入了火箭班,她不再是我的“同類”了。
我失落地看著自己被分到“尖子班”,這不是我想要的。在那里,我見到了十分嚴(yán)厲的老師,在綜合評定后,我最后被劃分到了“普通班”,我墮落到在課堂上打瞌睡,回宿舍看《尤利西斯》。
在那期間,珊珊又找到了幾個異性知己,那是她的同類,都是老師眼中的好孩子,將來肯定可以考一個好大學(xué)。我生日的時候,鼓起勇氣問她:“是否還對我抱有希望?!彼幕卮鹗窃谖业纳彰鏃l前面不住地哭泣。后來有個蠻火的電影,里面的女主角說:“你出國干嗎,也許我愿意跟你一起過苦日子呢?”男主終于發(fā)火,說:“可是我不愿意?!?/p>
我是那個沒資格出國的人,我的人生屬于馬爾克斯的《霍亂時期的愛情》中那艘船上的戀人,船開來開去,我居無定所。我知道我永遠(yuǎn)登不上岸。
領(lǐng)導(dǎo)說:“你說這些跟你想搞辦公室戀情有什么關(guān)系?”
我說:“我感覺,她特別像我的前女友?!?/p>
而且,我的青春就埋葬在那里了。我買了一個蘋果,在平安夜放在了她的書桌里面。后來,我做了一個夢,蘋果生根發(fā)芽,慢慢長出茂盛的枝葉,把整棟樓覆蓋了。
我在無數(shù)個夜晚潛入教學(xué)樓,在那里體味無能為力的平庸。直到最后一晚,我們要離開這個教學(xué)樓了,我晚上趴在她的書桌上。就那樣默默流淚。
這顆蘋果,和那一滴淚,是我最后留給她的東西。
領(lǐng)導(dǎo)聽完了這個故事,對我說:“你講完了?對面有家不錯的洗浴中心,像你前女友的人,應(yīng)該在那里面不難找到?!蔽抑坏谜酒鹕恚叱鋈サ臅r候,那些同事都裝作對花邊新聞漠不關(guān)心,事實上,他們也熟視無睹了。
一切的一切,都源于那場大雪。西嵐最后總結(jié),然后說:“你出現(xiàn)的地方,好像有下不完的雪?!蔽铱粗?,說:“現(xiàn)在咱們?nèi)ツ睦???/p>
西嵐說:“去未來吧,敬我們的年輕?!?/p>
我們那天去了濟南。那里有許多泉水。我們走到了洪家樓,對面有一家壽司挺好的,我買了一塊,對西嵐說:“上次我說那首寫車站的詩,是給你的,其實,不完全是?!?/p>
我寫完那首詩,發(fā)表在晚報上,琳琳就離職了,以至于我沒來得及對她說再見。頭一天,我接到了去省城的通知。那里有一場新聞發(fā)布會,我們這些派駐各地市的記者,需要過去幫忙。
雪花大片落下,我看著眼前的泉水,對西嵐說:“你愿意在這樣的地方待上十年嗎?”
西嵐看著泉水,說:“一年差不多吧?!?/p>
我對西嵐說:“我上大學(xué)的時候,有一場好大的雪。”
確實非常大,我們踩著前人制造的泥濘前進(jìn),去參加班長的生日宴。
生日宴上,那個許久沒有出現(xiàn)的團(tuán)支書,說我是個可愛的男生。我也有點醉了,說:“你也很可愛啊?!眻F(tuán)支書說:“不,我的意思,是你是咱們專業(yè)最可愛的男生?!边@話一出,大家有點尷尬,班長說:“來,吃菜,吃菜,別光喝酒啊。”我確實有點醉了,盡管喝的是啤酒。不過,我覺得,我似乎不值得別人這樣評價。我回去就大睡一覺。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第二天中午了。這才想起來那個女團(tuán)支書的說法,蒙眬中,似乎覺察到她的一點嫵媚。
我不知道別人怎么看,但我是覺得自己肯定能搞出一些名堂,像卡塔薩爾《南方高速》里面生龍活虎的阿根廷人一樣,有著奇特、幻異、迥然不同的一生。那幾天外面一直下雪,我們幾個在宿舍聯(lián)機打CS,打得豬叫聲連連。
那幾天,雪越下越大了。帕慕克在《雪》里面描寫的戴頭巾自殺女生和達(dá)爾卡斯的雪,再次讓我對這個寒冷的季節(jié)有了全新的認(rèn)識。學(xué)校后來對每個學(xué)生進(jìn)行了心理測評,我的結(jié)果很差。
學(xué)生們無動于衷,測試只是一場偽裝成關(guān)心的誘騙。
心理輔導(dǎo)的老師給我倒上了一杯水,說:“你有什么心事要說?”
我說:“再也回不到過去了?!?/p>
心理輔導(dǎo)說:“回不去什么?”
我在遇到珊珊之前,是個很自卑的人。
我上學(xué)時個子瘦小,長期請病假在家,幾乎不和人交流。我似乎都不會和別人交流了。我感到很痛苦。我遇到了珊珊,她居然欣賞我,我從此不再畏懼別人的嘲諷和拳頭。我瘋長的個子,也開始向別人示威??晌覂?nèi)心依舊很痛苦。我活在別人拳頭之下。別人可以嘻嘻哈哈在一起玩耍,我只能看看,有時可能也不讓我看。我那時就喜歡跑到七里河去,沿著620國道。那里風(fēng)很大,很爽,我不愿意傷害別人……E925B7B5-D359-4E13-A5D9-BF22F457E06D
聽到這里,心理輔導(dǎo)老師一拍桌子,說:“好了,你不要說了,你聽我說,你要考慮別人的感受,明白嗎?不然我可以向?qū)W校申請,讓你休學(xué)。你小時候沒學(xué)上,這要怪你父母,是他們不負(fù)責(zé)任,跟我們沒有關(guān)系,我們也不想聽你絮叨這些,你明白嗎?”
我感到驚愕,她接著塞給我一本書,是《與這個世界握手言和》,她說,這個是我老師寫的書,你有病要按時吃藥,明白嗎?
那本書是講抑郁癥的,抑郁癥病人一定要吃藥,然后和這個世界達(dá)成一致。因為在他們看來,病人就是病人,有高明的病人,也有飛屋病人,但是還是普通的病人居多。要乖乖地做一個普通病人。后來我才知道那個寫書的專家是馮忠良的學(xué)生??赡?,這個心理輔導(dǎo)只是聽過這個專家?guī)坠?jié)課,然后就成了他的學(xué)生。
西嵐說:“這個馮專家很厲害嗎?”
我說:“嗨,我還是顧建新和謝志強的學(xué)生呢?!?/p>
西嵐聳聳肩,說:“有老師是不是很榮耀?”
我說:“不是,主要是因為自己不出名,想拉個明燈照大橋。”
那幾天風(fēng)雪很大,我在大雪中行走,幾乎要走不動了,臥倒在床上幾天,終究是撐不住了。
我掃蕩了同學(xué)的泡面,雞爪,甚至是泡泡糖。這個讓我暫且消除了饑餓感,也找回來一點愉悅。
雪還在不停地下,同學(xué)C讓我給他扔個羽毛球下去,我扔了一個,覺得好玩,就又扔了一個。扔著扔著,我的眼淚就流了下來。在這個寒意料峭的晚上,我發(fā)現(xiàn)原來痛苦也值得別人玩味咀嚼。他們覺得那些身處泥濘的人們,只是活該。
不幾日,我們返程回家。團(tuán)支書和另一個同學(xué)A在說笑,看到我過來,有點不好意思。我說:“我就要回去了。”他們點點頭。我說:“我可能不回來了?!彼麄兛粗?,有點不好意思,說:“之前的事情,你別放心上,那個老師沒有惡意的?!蓖饷嫜┫碌锰貏e大,地上厚厚鋪了一層,踩上去腳趾印是黢黑的,像是鐵塊上溶解了什么東西,正在滲透開來。
我說:“真的不是因為這個原因,我要回去重考了?!?/p>
他們猶豫了一下說:“你有沒有再考慮一下?”
我說:“我已經(jīng)考慮了?!?/p>
團(tuán)支書上前來,說:“你大概挺慢熱的,不怎么說話,本來想擁抱你一下,我們現(xiàn)在握個手吧?!?/p>
我伸出手,這時,我們的火車進(jìn)站了。我匆忙收回手,說:“江湖再見,后會有期?!蔽覀兊能噹粋€在南端,一個在北端。我們向兩個方向走去,漸行漸遠(yuǎn)了。
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團(tuán)支書小果,再也沒有遇到那樣冷的雪。
西嵐說:“那你回去又考了什么?”
我說:“只是一所普通的大學(xué),所幸離家很近,我每天騎著共享單車上下學(xué),也挺愜意?!?/p>
那一天,也下起好大的雪,我去領(lǐng)新一季的校服,女老師琳娜叫住我,說:“上次的那個影評,你寫得蠻棒的,你平時就喜歡這些嗎?”
我說:“對啊,個人的愛好?!?/p>
琳娜說:“那你幫我寫點東西吧。”
我回去之后,開始寫人生中第一首情詩。
當(dāng)我遇見你的時候
西山正在下雪 那雪并沒有那么深
我把雪人的心臟 安放在小小的桃仁上
無可奉告的莫衷一是 源于我從不曾對你
撒謊
可是 冬天就要來臨 無數(shù)的烏鴉躲藏
我不能分辨哪一個是真
就讓全部的風(fēng)雪 阻隔從上到下的 從里到
外的
我的肉體 我的聲音 我的信念
這不由得讓我想起 我從未在雪天看到你
看到就想起屋檐下冰雪生長的竹林
你的溫度 正融化屋檐下的竹筍
自此,又寫了很多篇,多得我都記不得了。直到那一天,我發(fā)現(xiàn)全班都翹課了。老師也沒來。我等得蠻無聊,就回家了。下午上學(xué)時,才發(fā)現(xiàn)原來琳娜老師中午結(jié)婚。
我于是錯過了一場婚禮。
西嵐不解地問:“你講這個故事是為了什么?”
我不置可否地說:“因為,我可能寫情詩太多,喜歡上了這個女主角。”
西嵐哈哈大笑,說:“這也許是你今天講的最幽默的一句話?!?/p>
我回憶起來,當(dāng)我翻開那本情詩集的時候,火車就要達(dá)到濟南了,外面銀裝素裹。琳娜老師真的讓我寫過這些東西嗎?學(xué)生們在課堂上的竊竊私語又是為了什么?我反復(fù)思考這些問題,終究找不到答案。只是有那么一次,我聽到琳娜老師播放音樂《光年之外》,我舉手站起來,說:“老師,不如播放Where Is Armo?!绷漳日f:“你喜歡這首歌嗎?”我說:“喜歡?!绷漳日f:“好的。”全班終于憋不住大笑起來。這其實是首蠻傷感的歌。一個二十九歲的年輕女老師,就這樣在課堂上放起來音樂,大家跟著節(jié)拍,學(xué)著慢慢放空。外面依舊是大雪紛飛,寒冷而艷麗。我沒有像《鋼琴教師》里面那樣不可理喻。這構(gòu)成了我含蓄而柔和的性格。畢竟,電影里面的那個女教師禁欲了四十年,我的老師年輕漂亮,不乏年富力強的追求者。
西嵐打斷了我的追思,她說,你和省報那個呢?你難道真的沒有動過心?
我沉吟片刻,說:“她確實是個很美麗的女孩,我跟她在一起,引來了別人的妒忌,在電梯里面,我記得還蠻清楚?!?/p>
那是一次培訓(xùn)會,林業(yè)局的專家從一棵千年木瓜樹上,摘下來十幾個木瓜,分給我們?nèi)舾?,多得手提包里都塞不下。我們慷慨地分給來參加培訓(xùn)會的人們。
出去坐電梯時,黃毛青年瞅著我,眼睛里流露出一種遺憾而惋惜的神情,就像看到一張上好宣紙沒有被敬惜。我不知所措,甚至一度認(rèn)為那是楠楠的男友。
后來,在一次聚會上,同事K無意間想要撮合我們,我遲疑了一下,說:“楠楠應(yīng)該是有對象了吧。”
事實上并沒有。我們在另一個蘋果園見面的時候,果子熟得都掉下來,一人提著一個小筐,在鏡頭前咧出笑容。濃郁的果香勝似酒窖散發(fā)的味道,以至于我們快到家的時候,我恍惚間覺得這是場郊游?;蛟S,又是場韓劇。E925B7B5-D359-4E13-A5D9-BF22F457E06D
在那場大雪里,我們來到一個縣城,那里有個規(guī)模不小的水庫,冬天的湖面,有凍裂的跡象。我在雪中幾乎睜不開眼睛,也無法快步前行。這或許是另一種奇異的幻象,當(dāng)我再次跟別人討論起那一天的大雪,其他人則是信誓旦旦地說,那天天氣晴朗,我們在室內(nèi)的植物園里面,觀察著數(shù)不清的熱帶植物,還有培育的高大木瓜樹,以及火龍果樹,我一直以為火龍果是長在地面上,像草莓一樣。別人這么一說,我似乎想起來了。我?guī)缀醢涯切┦虑?,都?dāng)作真實的場面。
我認(rèn)為每一次羅曼蒂克的考驗,都要有一場刻骨銘心的大雪。當(dāng)我的領(lǐng)導(dǎo)第二次找我談話時,外面終于下起雪來了。
領(lǐng)導(dǎo)問我,你知道我為什么要做記者嗎?我說,我真的不知道。領(lǐng)導(dǎo)說,昨天我們出去吃飯的時候,你點了一道麻婆豆腐,我十八歲時第一次進(jìn)城,去車站,轉(zhuǎn)車去省里面上學(xué)。到了H市,我肚子餓了。
那時候身上只有十塊錢,兩塊錢坐車可以去省里,吃碗面要五分錢。我吃完面,看著其他人要了大盤雞、水煮魚、啤酒鴨,我覺得是少了點什么。
我伸出了手,就像在課堂上一樣。我對老板說,麻煩給我來一盤麻婆豆腐。我看到招牌上寫了。麻婆豆腐五角錢。我吃著,覺得這就是城市的味道了。我又要了一碗米飯。我聽人說,米飯里面摻著肉湯就不香了。我就直接吃米飯。麻婆豆腐拌在飯里面吃,沒有一口米飯一口麻婆豆腐香。那豆腐很滑,也很燙,我不知道是不是辣的,我仔細(xì)品味。那種感覺麻酥酥的,似乎是要融化了,但是又粘連在一塊,黏糊糊的,有一種從內(nèi)及外的溫度,在舌尖上面反復(fù)跳躍。
我在喉嚨里面感到辣椒在跳動,那是朝天椒,是一種驕傲的辣椒,我能感到它的驕傲,我咽下去很多津液才壓制住它的躁動不安,我看著四周逐漸興盛的街道,我在心里面忍不住喊,這就是城里面的豆腐,磨得那樣細(xì),像是從水里面撈出來的,一定是小磨盤上,用那聽話的毛驢拉磨磨出來的,不能用那些偷奸?;拿H,那些都不是好貨,糟蹋了這些好黃豆,讓一塊水磨豆腐蒙羞。
我又夾了一塊豆腐,豆腐啊豆腐,你今天讓我吃了,你過去也許是我那塊責(zé)任田里面長出來的,作為商品糧進(jìn)入了市場,被人磨成了豆腐,過去我在日頭底下出汗的時候,你在地里面美呢,你還沒睡醒呢,你就在那里看著我們勞動,把汗珠甩在土里面,你們樂呢,因為土里面很舒服,也沒有地老鼠,也沒有螻蛄,也沒有金絲蟲,你就在那里面舒服吧,還有一個殼子,豆秧苗就那樣用大片的葉子蓋著豆子,就像城里面那整齊的磚瓦房和家屬院,里面全是和豆子一樣白白胖胖的孩子,碗里面有豆腐乳,那是豆子里面的叛徒,不好好做清清白白的豆腐,要去和酒糟一樣的東西同流合污。我看著豆腐,發(fā)出感慨,已經(jīng)是最后一塊了。真是可惜啊,它們終將滑過我的胃腸,明天就會和我一起抵達(dá)省城,成為大明湖或者千佛山上面的養(yǎng)料。我會好好為你們祈禱。
我看著盤子里面還有些汁水,數(shù)了數(shù)錢,嘆息了一聲,說,不過了。去隔壁買了一個燒餅,花了五分錢,燒餅熱氣騰騰,一看就是麥子在做最后的掙扎,我撕開一個小口,里面的熱氣就像火車?yán)锩娴囊粯樱v騰就升起來了,我看著小麥磨成的燒餅,又看看豆腐汁水,上去蘸了一點,往嘴里面一放,一股子熱意辣意脆意橫空出世,我后來吃過一次兒子的小浣熊干脆面,不就是那個味嗎?我嚼著,咬著,啃著,吸著,那湯汁的美啊,就像是豆腐里面的精華,就像大骨頭棒子里面的骨髓,就像是羊肉湯里面的羊腦,我吸吸溜溜地吃著燒餅,真是好吃,我連最后一點怎么下肚的都不知道,只覺得渾身通泰,遍體生暖,筋骨里面透著一絲絲舒爽。你小子經(jīng)常去洗腳城,我覺得差不多就是剛洗完腳的那種味道。我不是說腳丫子的味道,我是說你身上的那股勁道。白居易那個大詩人怎么寫貴妃娘娘洗浴的?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吃燒餅就麻婆豆腐汁,可不就是那個美嘛。
我聽完領(lǐng)導(dǎo)說故事,問:“那和當(dāng)記者有什么關(guān)系?”
領(lǐng)導(dǎo)說:“我正美著呢,可惜人有旦夕禍福,出去讓一騎摩托車的給撞了?!?/p>
這是一輛城里面的摩托車,锃亮的外殼,上面的人穿著黑色風(fēng)衣,梳著大背頭,跳下來對著倒地的我一頓痛罵,說,你小子走路不看道,這是城里面,知道嗎,不是過驢的小道,你今天就認(rèn)倒霉吧,什么,你小子還要賠償,知道我是誰嗎?我是電臺記者,看到了吧,這是我的記者證,市里面的路子我門兒清,你就是告到法院檢察院我也不怕,你有膽子就試試。
正說著,他的父親急吼吼過來,把他推到一邊,說:“你這位小同志不要緊吧,我兒子,別跟他一般見識,他腦子有毛病,年輕人,脾氣邪得很,我說他都不聽,前面就是醫(yī)院,要不你去看看?”
領(lǐng)導(dǎo)說到這里,說不下去了。我看著他,說:“電臺的那個記者,有可能是我原來的同事?!?/p>
領(lǐng)導(dǎo)沒接這個話茬,說:“你和那個實習(xí)生在訪談室錄節(jié)目的時候,你都干了一些什么?”
我說:“什么也沒干?!?/p>
領(lǐng)導(dǎo)說:“那也要注意,你們把門一關(guān),鬼知道里面發(fā)生了什么,可能鬼也不知道,你到底是不是個老實孩子?!?/p>
我說:“我只是覺得她很像她,我做記者,是從高中畢業(yè)有的這個想法,那時候我還是天天泡書店,看章太炎的《國學(xué)概論》,看海德格爾的《存在與時間》,看曹順慶的《比較文學(xué)中國化》,那時候我挺難過,因為微信剛被珊珊拉黑,我覺得也是我咎由自取,因為我告訴她我考了一個不入流的本科學(xué)校,我也是頭腦簡單。那時她的報道在晚報接二連三發(fā)出來。她不愿意見我,但是愿意讓記者進(jìn)入她的臥室給她拍照。我想,要是我是個記者,會不會她就讓我進(jìn)入她的臥室,她的臥室是什么味道呢?是桂花味還是丁香味?她的書架上擺著什么書?我甚至做夢夢到她抽煙,我還很詫異,她嫻熟地敲了敲煙殼,然后搓開了老式打火機,吞云吐霧,就像賈樟柯的《站臺》,里面有兩個學(xué)抽煙的小丫頭?!?/p>
我從那時,有了第二個職業(yè)規(guī)劃,當(dāng)記者。我報名了自考專業(yè),新聞傳播學(xué)。我開始看傳播學(xué)概論,看麥克盧漢和施拉姆的書,看到晚上睡不著,第二天醒過來接著看,有時半夜爬起來就看。同樣地,拼命練習(xí)寫作,向別人討教。那時我迷上了霍達(dá)的愛情小說,甚至因為有人說她的小說情感、語言、人物刻畫平庸而連夜?fàn)幷摚灾劣诨ハ嘀櫫R,不過我承認(rèn)他說得對,我就是太感情用事,在單位也是這樣,上班就想和別人交朋友,其實是心里發(fā)虛,小心翼翼,似乎干活有著使不完的力氣。在擔(dān)憂公司利益受損和外人據(jù)理力爭后,客戶不愿再讓我接手一個項目,同事似乎找到了可以切入的點,譏諷我,說需要給我擦屁股,緊接著又是另一個女同事莫名其妙糾纏著讓我做無法完成的工作,并說我做不到也應(yīng)該去協(xié)調(diào),找能做的人來,忍下來后,就是無休止地指桑罵槐。E925B7B5-D359-4E13-A5D9-BF22F457E06D
這些,都在那個雪夜消融了,因為琳琳加入了我們的團(tuán)隊,在大雪夜,我們一塊錄制一個視頻,我習(xí)慣性地問她冷不冷,這個視頻的內(nèi)容就是我的一篇廣受市里面領(lǐng)導(dǎo)和專家贊譽的評論員文章,我這時有一點當(dāng)家做主的感覺,我忘記了,我們開著空調(diào),是不會冷的。我看了一眼,26℃。
我看著外面的大雪,想起那天我報送省作協(xié)的材料,在電視臺演播廳遇到了楠楠,外面的冰雪都融化了,到處滴滴答答淌著水,我問她待兒會有什么事嗎。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說和同學(xué)出去玩。我們在一個大學(xué)畢業(yè),我猜測是大學(xué)同學(xué)。我有點慌亂,說也許不是一個方向,我們就像回小區(qū)時那樣說了再見。從那以后,我許久沒有見她。思緒回到現(xiàn)在,外面重新下起大雪,我問琳琳,外面是不是下著大雪,她說,對啊,眼睛忽閃忽閃的。我想了想,說,你真的看清楚了。她說,哥,我看清楚了。我心里一陣酸楚,我說,你曉不曉得,我覺得你很像我的一個同學(xué)。
琳琳說:“是嗎,哥,咱們是一個高中畢業(yè)的,你說的那個同學(xué)也是我的同學(xué)?!?/p>
我想了想,說:“當(dāng)時我給她送過一個蘋果,可惜她沒要?!?/p>
琳琳笑了好久,說:“哥,你說的那個同學(xué),是林珊姐吧,她把那顆蘋果的種子種在了芙蓉池旁邊,后來長出了蘋果樹苗子,這么多年過去,已經(jīng)開始結(jié)果了。”
我說:“那棵樹在池子的南邊還是北邊?”
琳琳說:“要不,我?guī)闳タ纯???/p>
我說:“好啊,我一定去看看?!?/p>
這時,外面風(fēng)雪大作,我們就那樣坐在椅子上,直到外面被冰雪包圍。
霎時間,整個城市潔白一片。
從高空俯瞰,整個H市只剩下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高樓,在寒風(fēng)中矗立,里面的人們行色匆忙,為繁雜的工作,耗盡自己的聰明才智。
我們就在大雪天,談?wù)撈鹪S多年前的事情。
西嵐問我,現(xiàn)在,雪是不是停了?
我說,現(xiàn)在,才剛剛開始。
夜色開始降臨,預(yù)備給人一個溫潤而潮濕的冬夜,我們坐在泉水旁,身邊的路人,也步履艱難。不過,前面,就是他們的家了,也許,家中,也有一棵蘋果樹。
這里不是我的家。但是,這里難道不是我的家嗎?
作者簡介:胡泰然,中國山東網(wǎng)記者,系中國微型小說學(xué)會會員,菏澤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入圍2022全球華語短詩大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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