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邊寫作”這個詞形容李鳳群創(chuàng)作,全然不同于厄普代克評價巴塞爾姆運用堅硬的、栗色的詞語,她的寫作是一種精神苦修,調動個人對土地的所有經驗和情緒,扎根長篇,深耕現(xiàn)實主義,四部小說《大江》《大風》《大野》《大望》呈現(xiàn)體系化特色,故事背景設定于“江心洲”場域,故事事件體現(xiàn)為剖面收縮和論題聚焦。若將其進一步細化,《大江》《大風》《大野》貫穿“地域—家族—個人”的內聚邏輯,以農村青年如何走出鄉(xiāng)村為主旨?!洞笸分匦抡撟C人為何從城市回歸鄉(xiāng)村。四部長篇由此構成人/土地統(tǒng)一體的閉環(huán),合力解析時代與選擇的關系、選擇與人的關系、人與自我的關系。李鳳群為這一系列討論設立落點為“尋找”母題,尋找希望、前途,乃至更深遠意義層面的自我實現(xiàn)?!洞蠼返谌斫Y尾,吳革美慨嘆“漫游不息只為尋找立足之地”②,闡明了吳家每一代人往返于鄉(xiāng)鄉(xiāng)之間、城鄉(xiāng)之間、陸地與大江之間的根本動因。
《大江》深刻揭示中國農村60年(1950—2010)的被動變革,無論是守成、逃離還是死亡,都由“心動”率先撬動“江心洲”既有穩(wěn)態(tài)秩序,鄉(xiāng)村被目之所及的“新”或者“利”,慫恿著不得不變?!洞蠼放c路遙《人生》在對農村現(xiàn)實問題的思考上具有延續(xù)性,皆焦慮農村青年因階層固化而承受的人生固化?!度松方o出的暫時方案是回歸土地,《大江》則堅持出走的價值和意義,但還是先將“成功”有所簡化,提供“走出去”的正向結果。真正城市奮斗篇落地于《大野》,“在桃”補敘了“革美”離開“江心洲”后,在都市闖蕩四年的經歷。《大江》不同于“故意性鄉(xiāng)土寫作”③,它實質可歸屬新世紀問題小說。改革開放文化場內,作品從農村青年的進退、鄉(xiāng)土與人的假定共同體、鄉(xiāng)鎮(zhèn)改革局限性三個維度,提供了21世紀中國長江流域鄉(xiāng)村書寫的嶄新文學經驗。
一、青年問題
《大江》撲面而來的一場場死亡中,農村青年追求個人夢想的欲望逐步被鄉(xiāng)土消耗、磨損、蠶食、壓平,直至他/她被馴化為下一輩青年的阻力。希望、失望和絕望撕開“江心洲”精神黑洞,吳革美是唯一成功者,她在“出走”前,已從他人/個體的境遇互證中,精準預見自己被“江心洲”既定家庭倫理和處世哲學吞沒的過程。
羅蘭·巴特提出以名稱“層疊”建構認知序列,若將青年成長視為一個集合體,人名是發(fā)展過程的清晰節(jié)點,李鳳群闡述吳家四代青年在抵達獨立命途中,想做什么、能做什么、做了什么。吳家義、吳保國、吳革美、吳文以毀滅和蛻變兩種方式,挑戰(zhàn)“江心洲”陳規(guī)。前三者都重視行動,“用盡所有天才”離開江心洲,又堅持回饋鄉(xiāng)土。吳文是例外,毅然與鄉(xiāng)村切割,以維護居高臨下的城鄉(xiāng)對話?!八械膬?yōu)越都伴隨著因傲慢與殘酷帶來的危險,還有因此導致的敵對的、強迫他人的行為。”④我認為吳文的離群和沉默,掩藏著滕尼斯論證的力量過度與抵消問題,他若被完全接納則必須和江心洲完成“意志的相互確認與彼此服務”,“懸浮”狀態(tài)表明他與吳家也僅是機械結合,從未形成有機體。
吳家義、吳家富、田大龍、吳保國、吳革美是李鳳群植入個體真實生活經驗后的人物重塑,他們承襲“高加林式”生命困境,傾訴頗為相似的困惑、憤怒和痛苦。閻綱給路遙的信中評價高加林“具有自覺和盲動、英雄和懦夫、強者和弱者的兩重性的人物形象”?!耙粋€有為的青年難以有所作為,得失榮辱,似在反掌之間?!雹荼日铡洞蠼罚瑓潜c高加林具備高度相似的人物復雜性和矛盾性。路遙給閻綱回信觸及城鄉(xiāng)互滲過程中的兩個基礎性議題,即為什么選擇城鄉(xiāng)問題?農村青年處境如何?兩者在《大江》里被進一步闡釋。
城/鄉(xiāng)互相影響和互相制約變換出生活復雜景況,令《大江》青年感受猛烈的心靈撕扯。匱乏的文化輸入造成農村青少年的困局。然而,李鳳群又不無傷感地描寫吳家人既是時代犧牲品又是時代排頭兵,她再次肯定個人英雄主義是對家族和土地的使命感。它的新意輻射向固本和開放兩個向度——守住“江心洲”與發(fā)展“江心洲”。同時,作者受小說人物自行發(fā)展的牽制,又對英雄主義有效性產生了一定懷疑,吳保國入獄與逃離的經歷賦予英雄主義以悲情。在保衛(wèi)家鄉(xiāng)和建設家鄉(xiāng)過程中,他都未得到故土善待,其英雄主義也最終在塌橋事件全面頹敗。“斷橋”是這場悲劇的具象化,“在昏暗的蒼穹下,寂寥地聳立著,雨柱從它身上滾滾而下,跌進長江,這座沒有完工的橋,像一只傷心的眼睛,注視著吳革美的身影”⑥。“斷橋”如同一座廢墟化紀念碑,施壓吳革美,盡快接續(xù)吳家英雄主義。
但吳革美的英雄主義因救助姑姑受阻。小說精彩刻畫當家秀被帶離江心洲,得以徹底終結苦難時,反而爆發(fā)凄厲尖叫。這一細節(jié)與表現(xiàn)主義畫家愛德華·蒙克的《吶喊》存在互通,世界如同一個漩渦,蒙克繪出極端的孤獨與絕望。詹明信對此解釋是主體的分類和瓦解?!罢敶蠹衣袷子谶M行自我建構、創(chuàng)造個人主體,務使個體但愿發(fā)展成為自立自足的獨立范疇之際,大家同時發(fā)現(xiàn),建構中的自我日益脫離社會了,不假外求的個體也自然而然地跟外界斷絕關系了。我們把自我困據(jù)在超乎外物的單元個體之中;與此同時,也就把世界囚禁于自我的無邊孤寂之中。如此,人確實是把自己永遠地關閉起來,活活地埋葬著,任你如何萬般求索,出路始終找不到?!雹呒倚阍诼犝稀o子的困境中,自覺瑟縮于卑微,唯一一次抗爭是阻止丈夫夜晚幽會。當她緊跟革美剛踏入城鄉(xiāng)接合部,“在她眼里,這顯然就是個鋼筋水泥和無數(shù)條蠕動的腿組成的大漩渦。她開不了口,憎惡和惶恐都寫在臉上了?!@個女人,這個貧窮了快五十年的女人,她能忍受不孕、丈夫的背叛,她忍受家園和兄弟被長江吞噬,但是顯然,她不能容忍這種空氣、這種迷幻的場景”⑧。家秀依賴江心洲,她自覺永無可能彌合與城市的裂隙,聳立四周的隔膜感迫使她用盡全力說出了“我!要!回!家!”
“縱然最后的家園要一步步退卻,退到片甲不留;縱然厄運就在前頭,但是毫無疑問,向前,向前,這就是一條江的命運,也是吳家一代代人的命運。”⑨“向前”是吳保國和吳革美接力的個人英雄主義靈魂,它始終與理想主義捆縛,與實利主義博弈,無所畏懼且永不放棄。
二、土地問題
《大江》地域原型是當前安徽省無為市⑩,文本敘事空間由“太陽洲”“江心洲”“十里墩”組構。無為市地處皖中,臨江濱湖,承東啟西,小說陳述“太陽洲”沉沒后,吳家被迫遷徙至“十里墩”,但他們中途改道投奔仍存在水患的“江心洲”,只因生長在江邊的人離不開水?!敖闹蕖奔船F(xiàn)在的無為市姚溝鎮(zhèn)11,2010年小說初版,近十年來,無為市水運和陸運雙線開發(fā),為當?shù)亟洕l(fā)展提速。
人/土地之間的關系是《大江》核心論題,但作品實際詮釋了一種新情況,即假定的共同體?!八麄儽舜碎g劃分出了嚴格的行動領域和權力領域的界限,每個人都禁止他人觸動和突破界限,觸動和突破界限的行為被視作敵對行動。”12這就解釋了吳家改革者的悲劇,也解釋了青年人無法成長的原因,嚴密倫理形成統(tǒng)一意志,于是富裕被作為共同財產,反映社群價值,改革先行者每一個行動都被視為對統(tǒng)一性的挑戰(zhàn)。但陷于貧窮,又不斷激化人對土地的恨意。江心洲人不自主地將對境遇的恨轉嫁于對鄉(xiāng)土的恨。李鳳群的鄉(xiāng)土反思,在小說中沿著“血緣共同體—地緣共同體—精神共同體”的邏輯呈現(xiàn)出來。吳家是血緣共同體,江心洲聚合地緣共同體,吳保國和吳革美形成了心靈性生命的關聯(lián)。
長江培育強大的負能量場,人的潛能從水患中被一再激發(fā)。江心洲常年雨季,水資源豐富,但防洪壓力大。洪水導致當?shù)剞r民被迫在長江沿線遷居。自然環(huán)境給予吳家人的不安全感,兩重“失家”陰云籠罩家族,既擔心江心洲像太陽洲一樣被洪水傾覆,他們必須二度建家;又擔心一旦江心洲再失守,吳家人該怎樣面對接二連三的死亡?土地無法穩(wěn)定回報前輩的艱苦奮斗,也攏不住后輩的離心。每一代吳家主事人,都明白戀土情結不能控制年輕一代,他們暫時沉默,只是還尚無能力掌控未來。
“雨”是“江”的輔助意象,雨意象將復雜情緒外化,雨動勢與事件及人心的變化呼應?!敖闹奕说难劾餆o一例外是濕淋淋的冰涼涼的天地?!睗駧淼目謶指型高^毛孔扎進江心洲人的心里?!?3人并非因自然環(huán)境局限而焦慮,而是因個人終身受困而恐慌?!梆囸I的過度體驗只能加重人們的仇恨而不是感激”14,同樣,無休止的雨一邊澆滅成功的光亮,一邊撩撥人出走的沖動,它無形中培育江心洲人對土地的怨氣:江和雨聯(lián)動,封鎖了所有個人發(fā)展的可能。李鳳群還是不忍心將前途全然封死,《大江》里每一次雨季結束,土地萌動新變。
土地有兩重性,一方面它是封閉的,夸大離開的危險;一方面它又是寬容的,接納離開的失敗?!洞蠼返牧α吭谟诮缍ㄓ邢薅鹊膶捜荩脆l(xiāng)土可以原諒失敗,比如逐步消化先行者創(chuàng)業(yè)計劃屢屢受挫,卻不原諒失敗者,對吳家義和吳保國,都集體性窮追猛打。吳保國兩次被江心洲接納十分耐人尋味,皆因自身彼時的有用性,而非外界純然善意,一旦當他被發(fā)覺失去利用價值,立即兩次被江心洲拋棄。吳革美明白“這不再是她的地盤,故鄉(xiāng)把她們打發(fā)走了,在養(yǎng)育她的空間里,不再有她的位置了,歲月把她們變成了陌生人,變成了新的人”15。由此,小說引出深度思考,鄉(xiāng)土對先行創(chuàng)業(yè)者,到底是積極協(xié)助,還是消極旁觀?它拋棄創(chuàng)業(yè)者的時候,是不是為自保而采取的“棄子”舉措?《大江》揭示鄉(xiāng)土動態(tài)化故步自封的悲劇,它抵擋不住城市化進程,也無力自救,只能蜷縮于等待死亡的舒適圈。小說有一處“燈塔”隱喻?!敖睦镆恢粺羲∏蓪χ麄兗业拇箝T。一到天黑,燈塔就會亮起來,它微弱的燈光在門前搖晃著閃動。如果說江是一只怪物的話,那么這只燈塔就是它的眼睛,而這只怪物的另一只眼則在遙遠的對岸以同樣的方式閃爍。”16“燈塔”是希冀,當江心洲陷入絕境,其實長江兩岸都閃現(xiàn)轉機。推究江心洲人為什么選擇順從的原因:經歷饑餓、失家、死亡等一連串極端遭遇后,他們只求安穩(wěn),守住現(xiàn)世平安。
《大江》切斷人與土地的互惠關系,提出土地不了解年輕人,老一輩人也不了解年輕人,物/人共同確定外部世界的險惡和闖蕩者的注定失敗。目睹父親對水的恐懼和家人的持續(xù)死亡,吳家富醒悟了:“大龍這一輩人的理想已經不在這里,他們的心不在這塊貧瘠的土地上?!?7因此,當吳勝水高考失敗后,他耗盡財力,幫助兒子永遠離開江心洲。吳家富“進城”想法頗為實際,他對土地的感情,已經讓渡為對家族的感情。在《離江》篇章,李鳳群有些遲疑了,她又折回人對土地的依賴,“眼下,人人都不把土地當一回事,他相信那些出去的人總有一些會回來,回來時,他們還是會把土地當成寶貝”18?;趨潜拇鞌?,她嘗試將對土地的恨引領回對土地的愛,家族發(fā)展觀又由走出去復歸留下來。李鳳群沒有明確留下/離開的終局,小說收束就如路遙在《人生》最后一章標明的“并非結局”。
無為市得名于“思天下安于無事,無為而治”。江心洲人對待長江就是一以貫之的“無為”,一切順其自然,一切悉數(shù)接受。但年輕人顯然不再容忍“無為”,儒家哲學的“窮”與“達”參與其處世觀的構筑?!爸鹘歉鼡Q,理念更新?!?9每一歷史階段的江心洲出走者,都信任進化論的實踐觀。斯坦納區(qū)分集體性的心理過程為馴化的科學思維和野蠻思維,前者努力建構簡單符碼的系統(tǒng),后者卻是一種語義系統(tǒng),永遠在進行自我重組,重新整理經驗世界的數(shù)據(jù),卻不減少離散元素的數(shù)量20。吳革美與吳家其他人,正是分別信奉“野蠻”和“馴化”,在“走出去”問題上最根本分歧是前者堅持理性判斷,而后者依賴經驗主義。
三、改革問題
李鳳群在《大江》后記談創(chuàng)作目的,“把中國農村六十多年來農業(yè)生存的日漸式微的過程以及城市化進程轉變之間日益加劇的沖突演繹出來:把生存,欲望,被孤獨和迷惘等各種負面情緒所籠罩的漸變過程表現(xiàn)出來”21。文學作品常環(huán)繞著對“改革”內外因的討論。江心洲一直涌動沖擊密封圈的“變”,吳家義和吳家富由農轉商的行動,都是“窮則變”抉擇。威廉斯討論文化觀念時指出“特殊的改變將會修改一個習慣性的規(guī)則,轉化一項習慣性的行動”22。江心洲需要有改革思想,逐步地“重新控制”才能實現(xiàn)家族文化和地域文化的形塑。
江心洲改革正可與安徽小崗村經驗形成對比。小崗村隸屬安徽北部鳳陽縣,屬丘陵地帶,以農業(yè)為主,引領了中國農村改革,1978年11月24日,小崗村實行“包產到戶”政策,18人立下契約。江心洲地處安徽中部,位于“長江軸”,交通不便,以農業(yè)為主,由于無法擰成“改革”合力,經濟發(fā)展滯緩。吳家義集資買牛是集體勇氣的“變現(xiàn)”,但“丟牛”摁住了江心洲人“變”的念想。1980年春,江心洲“各家各戶的地基本上都訂樁劃界了,一等到五季麥子收上來,這地就能正式承包到戶了”23。與小崗村相比,江心洲社員缺乏改革的信念、對改革者的信任以及踐行改革的魄力和擔當?!罢麄€春上,人心像揚到天上的芝麻,散得落不到地。大伙都圍在地溝里賭錢、吹牛、曬太陽?!?4而1980年5月31日,“鄧小平同志在《關于農村政策問題》的談話中指出鳳陽花鼓中唱的那個鳳陽縣,絕大多數(shù)生產隊搞了大包干,也是一年翻身,改變面貌……肯定了小崗村的大包干責任制”25。
《大江》繪制改革曲線,起點是個體經濟的萌發(fā)。江心洲在1977—1978年與現(xiàn)代化展開首輪接洽。水泥船的出現(xiàn),為江心洲人創(chuàng)造機遇,但其更大意義是讓后者意識到——世界上有另一種水路生活。與此同時,吳家義悄無聲息地開啟熱火朝天的小販生涯,“他頭一筆的買賣是把江心洲的老余家母豬剛下的兩頭小豬以三塊八的價格談了下來”26,“又過了幾天,吳家義把自留地里的早熟了幾天的嫩黃瓜摘下來,挑到鎮(zhèn)上二毛錢一斤往外賣”27。當東壩頭防洪工程完成之際,“來往經過的船只三三兩兩地往這邊靠,先是一兩只,后來是三五只,這些船有劃槳的小搖船,更多的是吊著粗麻繩的水泥船。從這些船上,江心洲的隊員大開眼界,他們曉得了什么叫煤,什么是鋼材,還曉得了黃沙水泥從江西挪到江蘇就值錢”28?!敖闹奕撕芸炀桶炎约翰藞@里的菜以及家養(yǎng)的雞鴨鵝以高于鎮(zhèn)上一兩毛的價格賣給他們:省得他們跑腳!從這時起,江心洲人第一次在自己的家門口觸摸到了外面的世界?!?9他們嘗到收益甜頭后,經商就開始打壓農耕。史桂花與船販老婆們接觸后,打聽到“別的地方早就不掙什么工分了,土地分到戶了,自己種的自己收,自己收的自己賣,地里沒活就不用上工,省下來的時間就可以到處跑”30。這一段“道聽途說”,證實安徽小崗村同一時段實施的“包干到戶”,家庭聯(lián)產承包責任制已經展露優(yōu)勢。
重讀路遙《人生》,高加林進城買饃一段同樣觸及改革牽動的農村之變。
吃過早飯不久,在大馬河川道通往縣城的簡易公路上,已經開始出現(xiàn)了熙熙攘攘去趕集的莊稼人,由于這兩年農村政策的變化,個體經濟有了大發(fā)展,趕集上會,買賣生意,已經重新成了莊稼人生活的重要內容?!?/p>
更多的莊稼人大都是肩挑手提:擔柴的,挑菜的,吆豬的,牽羊的,提蛋的,抱雞的,拉驢的,推車的;秤匠、鞋匠、鐵匠、木匠、石匠、篾匠、氈匠、箍鍋匠、泥瓦匠、游醫(yī)、巫婆、賭棍、小偷、吹鼓手、牲口販子……都紛紛向縣城涌去了。川北山根下的公路上,趟起了一股又一股的黃塵。31
文本既敘述農民從事個體經濟的自發(fā)性,分工越發(fā)細化,“生意”成為莊稼人生活的重要內容;又暗示全新人生觀自覺要求物質與精神同步發(fā)展。江心洲人首次心意被撥動,源于吳家富買回一輛自行車。事實上,自行車只是一個較為妥帖的未來客體,真正令江心洲人對改革放心的是親眼見證吳家富的發(fā)家。《人生》和《大江》都描寫“自行車”,它飛馳而過,象征20世紀70年代末改革的啟動及其帶動的觀念更新。農民與土地逐漸解綁,可江心洲整體經濟改革的步伐非常緩慢,小說中寫到1984年鎮(zhèn)上遠近三十里,只有一條街,而“街東頭到西頭總共才一家理發(fā)店;兩家雜貨店,買油鹽醬醋和布;一家衛(wèi)生所,賣跌打損傷藥和中藥,順便也賣一些針頭線腦;再就是一家油條店,也賣包子和面;另一家裁縫店和一家豆腐店”32。雖然年輕人從著裝和用度上,與時代漸次貼近,但改革的目的性、主動性和堅定性還未建立。
陳河新作《涂鴉》提供同時期溫州城鎮(zhèn)改革經驗,小說呈現(xiàn)另一種形態(tài)的地方民營經濟模式。溫州特征是“貧窮迫使人們必須盡量變通才能生存,自立傳統(tǒng)引導人們掌握種種異乎尋常的生存技巧”33。作品從1978年雛形期的“溫州模式”解讀社會轉型和人心浮動。陳渠來與李秀成提示民營經濟發(fā)展的兩條路徑,即官方和民間,兩股合力指向溫州家庭化經濟形式的初始形態(tài)。此后溫州家庭作坊式經濟體的繁殖和擴展,溫州人項飆的人類學研究提供更詳細信息:“浙江村最基本的結構特征是,通過每個人的相互連接、重疊的小網(wǎng)絡撮合和擴展,它有很強的平面發(fā)展能力,卻沒有被組織的基礎?!?4李秀成作坊展示“關系叢”的雛形,它是人組織和運用的結果,其概念強調行動者對關系的認知、把握和計算能力35。
江心洲對改革的理解依然停留在物質層面,想法沒有轉化為直接行動力。小說從吳文回鄉(xiāng)引發(fā)的認知爆炸揭示這一點。江心洲顯而易見的變化,并不是從吳保國造橋開始,而是由吳文的到來引領。吳文顯示全然不同于江心洲的新物質主義,打造符號化“吳文式生活”。吳文帶來的電腦、手機和游戲,搶占青少年的支配性心理和江心洲的敬意,他們無形中將外面的世界、改革后的生活和吳文此在生活模式完全等同了起來。李鳳群在《離江》卷反思江心洲改革的效果:“一天天變化著,一天天陌生著,一天天成了別的樣子?!?6改革首先解決江心洲的交通問題,為經濟發(fā)展鋪就基礎條件,但也破壞了江心洲的自然生態(tài),截斷中國農民對土地的悠長情感。李鳳群調動吳家富、吳保國和吳革美的視覺、聽覺與觸覺,描繪資本強力侵蝕鄉(xiāng)土和人。無論誰都被物欲拖拽著無限下陷,這才是吳保國破產后體會無助和絕望的根本原因。
四、結語
《巴黎評論》采訪海明威為什么要寫作,他回答:“從已發(fā)生的事情,從存在的事情,從你知道的事情和你不知道的那些事情,通過你的虛構創(chuàng)造出東西來,這就不是表現(xiàn),而是一種全新的事物,比任何東西都真實和鮮活,是你讓它活起來的。”37“江”和“雨”合力塑造哀慟的鄉(xiāng)土和狂野的人性?!洞蠼番F(xiàn)實主義建立在結實的親歷性和真實性之上,李鳳群對中國農村真摯的“有愛”及“野心”,賦予作品重現(xiàn)現(xiàn)實的逼真和流暢。吳革美承載李鳳群本人的精神氣質,承載她的記憶與選擇。
李鳳群的“長江三部曲”之第二部《大風》,借助張家每一代人的尋根,定位個人與鄉(xiāng)土的關系。它表達與初版《大江》的密切關聯(lián)度,我認為此時李鳳群強調的還是出走鄉(xiāng)村。第三部《大野》,她不再刻意偏重“離開”,而是以在桃和今寶的人生對照,重新思考“離開”與“留下”這組關系,提出了回到原點的設想。十年后《大江》修訂再版,她的鄉(xiāng)土反思經過沉淀和打磨,重燃對土地的愛。
《大江》堅守樸拙現(xiàn)實主義,飽含情感的語言流注而下,李鳳群小說現(xiàn)實主義辨識度,即專注歷史場域內的鄉(xiāng)土經驗和青年個體?!按蠼屯恋睾娃r民相依相偎,從春到夏,從秋到冬,他們一起經歷日出日落,一起承受風霜雨雪。這相互依存的兩者,究竟是誰對誰更懷有深意?”38《大江》將“長江—土地—農民”設為共同體,并透露李鳳群當前的文學創(chuàng)作理念:從土地出發(fā)又回歸土地。
【注釋】
①本文研究對象《大江》(修訂版),是由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21年出版的三卷本《大江》。下文統(tǒng)稱《大江》。
②⑥⑧⑨15171819213638李鳳群:《大江》(修訂版)第三卷,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21,第870、868、738、812、869、617、857、813、873、829、869頁。
③喬治·斯坦納批評??思{筆下的傳奇是“故意鄉(xiāng)土化”,狡猾地偏離同時代事件的主流語境和織體。斯坦納的解讀,指出??思{寫美國南方農村,實質是繞開對人類經驗復雜性的思考。李鳳群小說是比較純粹的鄉(xiāng)土寫作,她是基于個人豐富且痛苦的生存經驗,專注于跟蹤和揭示農村根本性問題不斷升級中的復雜性,這對于中國當代鄉(xiāng)土小說是有重要意義的。
④12[德]斐迪南·滕尼斯:《共同體與社會》,張巍卓譯,商務印書館,2020,第85、129頁。
⑤路遙、閻綱:《關于中篇小說〈人生〉的通信》,《作品與爭鳴》1983年第2期。
⑦[美]詹明信:《晚期資本主義的文化邏輯》,張旭東編,陳清僑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3,第367頁。
⑩無為市坐擁59.3公里長江黃金岸線,其中適宜建萬噸級以上工業(yè)及港口碼頭岸線10.1公里。http://www.ww.gov.cn/zjww/index.html。
11無為城以南16公里,東鄰高溝鎮(zhèn),西和十里墩鄉(xiāng)、襄安鎮(zhèn)以河為界與劉渡鎮(zhèn)接壤,北靠泥汊鎮(zhèn),南瀕長江,與銅陵市隔江相望,鎮(zhèn)域總面積78平方公里,下轄7個村和1個社區(qū),有261個自然村,人口3.9萬人,耕地面積2.89萬畝。http://www.ww.gov.cn/zjww/index.html。十里墩鎮(zhèn)是無為縣南向發(fā)展的前沿陣地,蕪銅高速、省道軍二路、即將建設的347國道穿境而過,花渡河、西河水運暢通便捷。《大江》提及的“十里墩”原是作者虛構的,巧合的是,無為改縣立市后恰有同名“十里墩鎮(zhèn)”。http://www.ww.gov.cn/zjww/index.html。
1314333436374243李鳳群:《大江》(修訂版)第二卷,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21,第244-245、297、240、241、227、228、393頁。
31路遙:《人生:路遙小說選》,青海人民出版社,1985,第343-344頁。
16282930李鳳群:《大江》(修訂版)第一卷,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21,第115、223、224-225、226頁。
20[美]喬治·斯坦納:《語言與沉默:論語言、文學與非人道》,李小均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第282頁。
22[英]雷蒙德·威廉斯:《文化與社會》,吳松江、張文定譯,北京大學出版社,1991,第374頁。
25http://www.cnxiaogang.com/content/detail/5fa50a553db32aea4071e6d5.html。
33[美]孔飛力:《他者中的華人:中國近現(xiàn)代移民史》,李明歡譯,黃鳴奮校,江蘇人民出版社,2016,第36頁。
3435項飆:《跨越邊界的社區(qū):北京“浙江村”的生活史》,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20,第396、419頁。
37美國《巴黎評論》編輯部:《巴黎評論·作家訪談1》,黃昱寧等譯,人民文學出版社,2012,第36頁。
(戴瑤琴,大連理工大學中文系。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新世紀海外華文小說的中國藝術思維研究”的階段性成果,項目批準號:21BZW1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