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陽枝
我家住二十九樓,陽臺朝南。每逢晴空麗日,站在陽臺上憑欄遠眺,目光越過此起彼伏的樓群,便可望見墨痕一樣悠遠而俊逸的南山。南山是終南山,屬秦嶺山脈的一段。若是傍晚時分,霞光漫天,流散如綺,那南山則更加神采煥發(fā),若游龍騰躍,游刃于天地之間。
遂常常想起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詩句來。但這百尺高樓上,哪來的東籬可倚。即便有陽臺的護欄,隨意采擷的菊花也不易得。
幸而陽臺上綠植尚茂,又時有晚風(fēng)乘興而來,陶然忘機之時,倒也不必強學(xué)陶淵明東籬采菊。
說到陶淵明,其飄然出塵之形象令人望塵莫及。奇怪的是清代名士龔自珍卻說:“陶靖節(jié)種菊看山豈其本意,特?zé)o可奈何始放山水?!彼凇都汉ルs詩·舟中讀陶詩三首》的第一首中寫道:“陶潛詩喜說荊軻,想見停云發(fā)浩歌。吟到恩仇心事涌,江湖俠骨恐無多。”詩中想象陶淵明高歌遏云的慷慨激昂的樣子,以及吟誦《詠荊軻》詩時心潮翻涌、憂思深重的內(nèi)心世界。在龔自珍看來,陶淵明也是一個有著遠大政治抱負、感情激烈的詩人。
誠如后來魯迅先生所言,即以陶詩而論,“除論客所佩服的‘悠然見南山’之外,也還有‘精衛(wèi)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之類的‘金剛怒目’式,在證明著他并非整天整夜地飄飄然。這‘猛志固常在’和‘悠然見南山’的是一個人,倘有取舍,即非完人,再加抑揚,更離真實” 。
故而,李澤厚在《美學(xué)三書》中寫道:“寄情自然卻未忘懷世事,猛志常在但又悠然南山……所以,他也可說是‘內(nèi)儒而外道’?!眱?nèi)儒的陶淵明,充滿了“朝與仁義生,夕死復(fù)何求”的世間情懷,外道的陶淵明,“俯仰終宇宙,不樂復(fù)何如”,與莊子逍遙天地間的理想人格遙遙相應(yīng)。
但陶淵明的選擇,終究是對現(xiàn)實政治的一種回避。他精心營造的桃花源本身也是與現(xiàn)實社會對立的一種存在。人們所仰慕的魏晉風(fēng)度背后卻是一個動蕩、混亂的社會與時代。反觀當下,太平盛世,每個人都可以在積極入世的同時,以各自的方式回歸內(nèi)心的寧靜,又何必去尋找世外桃花源。
即如某一個初春清晨,我走在小區(qū)里,所過之處,曦光照臨,花開滿樹,芳草鮮美。芳菲草葉間點綴著片片花瓣,這不正是陶淵明描述的“芳草鮮美,落英繽紛”的景致嗎?這不就是唯美的桃花源嗎?我不禁感嘆“心中若有桃花源,何處不是水云間”。
或許,很多人都身處“桃花源”而不自知,卻一味追尋遠離凡塵的幽僻之所。你的桃花源,只要你偶爾抬眼,便可以看到山嵐悠遠、云霞翠軒;只要你臨窗傾聽,便可以感受窗外風(fēng)聲過耳、草木生發(fā),或者雨滴灑落樹葉,連綴成串串玲瓏的音符;只要你閉目屏息,便可以置身淑氣沁心、萬物靈動的遺世勝境。
當然,若是有一處低低的窗戶,就再愜意不過了。幸而,我所在的心理咨詢室位于二樓,窗外有兩株桂樹。若遇雨天,桂樹在清涼的秋雨中兀自飄香,那香氣更加出塵了。她是安靜地、婷婷地立著的,但你分明能感覺到她在飄然起舞,陣陣冷香落進泥土。
身處高樓,則極目遠眺,萬千氣象盡收眼底,或見遠山。樓耶?山耶?皆“云深不知處”。若臨低窗,則沐清風(fēng),聽雨落。真?zhèn)€是“望秋云,神飛揚;臨春風(fēng),思浩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