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芳 甘 疊 劉 念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是我國刑事司法制度的創(chuàng)新性嘗試。從設計初衷來看,該制度旨在通過兌現“從寬”的制度承諾激勵被告人自愿認罪認罰,推動程序上的繁簡分流和司法效率的提升。“從寬”承諾的兌現,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該制度的有效性和可持續(xù)性;其背后所折射出的司法公正與效率的價值沖突、法檢之間刑罰權的沖突與協(xié)調(1)龍宗智:《完善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關鍵是控辯平衡》,《環(huán)球法律評論》2020年第2期。陳衛(wèi)東:《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理論問題再探討》,《環(huán)球法律評論》2020年第2期。陳明輝:《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法檢權力的沖突與協(xié)調》,《法學》2021年第11期。韓軼:《認罪認罰案件中的控審沖突及其調和》,《法商研究》2021年第2期。等問題,也是刑事一體化司法制度改革的痛點難點。實體層面的量刑從寬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核心。 圍繞認罪認罰對量刑的實效這一主題,我們調研訪談了最高人民法院相關部門,以及山東省J市、Y市、W市等三地市基層法院的刑事審判法官。訪談發(fā)現,在司法實踐中,不同的案件、不同的辦案人員對從寬幅度掌握不盡一致,特別是對于認罪認罰與其他從寬情節(jié)同時適用時如何掌握從寬幅度,不少辦案人員存在困惑。為此,我們聚焦認罪認罰對量刑的從寬效力問題,構建高度模擬司法實踐的非線性量刑模型,利用遞推最小二乘算法(RLS)研究認罪認罰對有期徒刑量刑的實際作用,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進一步完善提供參考。
認罪認罰的“從寬”作用主要表現在實體層面的量刑從寬和程序層面的從寬處理兩個方面。關于何為“從寬”,有實體性與程序性、監(jiān)禁刑與非監(jiān)禁刑、從寬處理與從寬處罰等諸多視角,學界已有廣泛探討(2)陳瑞華:《“認罪認罰從寬”改革的理論反思——基于刑事速裁運行經驗的考察》,《當代法學》2016年第4期。趙恒:《論從寬的正當性基礎》,《政治與法律》2017年第11期。周新:《論從寬的幅度》,《法學雜志》2018年第1期。。本文重點關注的是實體法層面的量刑從寬問題,為此首先需要梳理清楚若干相關概念。
我們關注認罪認罰實體從寬的考量要素基于兩個目的:一是需要盡可能全面地梳理可能影響認罪認罰量刑從寬的法定要素,為量化分析模型中變量的設定奠定基礎。二是在此基礎上厘清認罪認罰的獨立價值與實體效力。
《刑事訴訟法》第15條規(guī)定:“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自愿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承認指控的犯罪事實,愿意接受處罰的,可以依法從寬處理。”從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構成要件來看,認罪、認罰是從寬處理的必要條件,但并非充分條件。其“必要但非充分性”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可以”意味著從寬是可選擇的,而非“必須”;二是,是否從寬以及從寬多少,需要結合社會危害性、訴訟階段等因素具體來把握。因此,被告人認罪認罰在量刑上從寬幅度的考量要素,至少應當包括認罪、認罰以及從寬幅度的把握三個部分。其中,“認罪”是指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自愿如實供述自己的罪行,對指控的犯罪事實沒有異議。“認罰”是指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真誠悔罪,愿意接受處罰,考察的重點是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悔罪態(tài)度和悔罪表現,應當結合退贓退賠、賠償損失、賠禮道歉、財產刑執(zhí)行情況等因素考量(3)參見《關于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指導意見》第6條、第7條。。從定義來看,“認罪”與自首、坦白、當庭自愿認罪等情節(jié)存在交集,“認罰”則與退贓退賠、賠償損失、賠禮道歉、繳納財產刑保證金等悔罪表現存在交集。從整體來看,又與刑事和解、取得被害人諒解等密切相關。
“從寬幅度的把握”主要體現在《關于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指導意見》(以下簡稱《指導意見》)第9條。從第9條的規(guī)定來看,“從寬幅度的把握”除考慮上述與“認罪”“認罰”相關的體現悔罪態(tài)度、悔罪表現、對查明案件事實的價值和意義等要素外,還包括:(1)社會危害性因素,如初犯、偶犯、過失犯或者未成年犯等社會危害不大的,從寬幅度可以大一些;罪行較重、人身危險性較大的以及累犯、再犯,從寬幅度應當從嚴把握。(2)罪行嚴重程度。如對于罪行較輕的,從寬幅度可以大一些。(3)訴訟階段。如山東省規(guī)定,犯罪嫌疑人、被告人自偵查階段始終認罪認罰的,從寬幅度比自審查起訴階段認罪認罰的可以增加5%以下(4)參見山東省《關于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辦理刑事案件的實施細則(試行)》(魯檢會〔2019〕10號)第40條。。但我們發(fā)現,除山東省外,其他地區(qū)的判決書一般不對訴訟階段作明確說明,較為普遍的做法是區(qū)分“認罪認罰”與“當庭自愿認罪”。
總體來看,除罪行嚴重程度與訴訟階段的規(guī)定外,認罪認罰從寬所考量要素的最終落腳點似乎并沒有明顯超出傳統(tǒng)量刑影響因素的范圍。這也是理論界及司法實務界困惑的主要原因:既然認罪認罰的構成要素與已有量刑制度存在較大交集,認罪認罰對量刑的效力應當如何理解?
認罪認罰對量刑的從寬效力的正當性來自《刑事訴訟法》。因此,如何理解認罪認罰從寬這一刑事訴訟基本制度在實體法中的效力定位,即認罪認罰是否可以作為獨立量刑情節(jié),是把握量刑從寬問題的基礎。有學者認為,《刑事訴訟法》第15條可以作為認罪認罰從寬處罰的依據,認罪認罰應當是自首、坦白之外的一個新的獨立的量刑情節(jié)(5)樊崇義:《認罪認罰從寬與自首坦白》,《人民法治》2019年第1期。。相反觀點則認為,不能根據《刑事訴訟法》的規(guī)定直接對被告人減輕處罰,《刑法》必須及時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相銜接,需要在立法上將認罪認罰增加到《刑法》第61條關于量刑原則的一般規(guī)定之中(6)周光權:《論刑法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銜接》,《清華法學》2019年第3期。。對此,2021年7月發(fā)布的《關于常見犯罪的量刑指導意見(試行)》(以下簡稱新版《量刑指導意見》)起到了一定的說明作用。在新版《量刑指導意見》中,認罪認罰作為“常見量刑情節(jié)”之十四,“當庭自愿認罪”作為“常見量刑情節(jié)”之八,與自首、坦白、賠償諒解、刑事和解等傳統(tǒng)量刑情節(jié)并列出現,并且就其對基準刑的減少作用給出了具體幅度。這在一定程度上確認了認罪認罰作為量刑情節(jié)的地位,肯定了認罪認罰對于量刑的實體效力。
但司法實踐中的困惑仍然存在。前述“認罪認罰實體從寬的考量要素”并沒有明顯超出傳統(tǒng)量刑情節(jié)的考查要點,如果僅在這一層面認識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則難免陷入“重復評價”的誤區(qū)。應該如何理解和定位認罪認罰從寬的實體效力?我們認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價值不能脫離其訴訟法本源。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作為一項刑事訴訟制度,其目的在于通過兌現“從寬”的制度承諾,提高訴訟效率,在更高層次上實現公正與效率的統(tǒng)一(7)2016年8月,最高人民法院院長周強向全國人大常委會就試點授權決定草案作說明時指出這一必要性。。因此,不能脫離訴訟效率價值去理解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在這一意義上,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獨立價值體現在其對實體法與程序法的勾連效力中,換言之,是程序價值的實體呈現。這種通過實體法兌現程序價值的制度設計,體現了刑事一體化的改革思想,與刑事和解制度的設計有著相似之處(自2013年起,若干版《量刑指導意見》都將刑事和解列為“常見量刑情節(jié)”,對量刑發(fā)揮著實際影響)。因此有學者認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標志著我國法律繼接受被害方與被告方的私力合作模式之后,再一次確立了一種在協(xié)商和妥協(xié)基礎上的公力合作模式”(8)陳瑞華:《刑事訴訟的公力合作模式——量刑協(xié)商制度在中國的興起》,《法學論壇》2019年第4期。。
當然,對于認罪認罰到底是實體法層面的量刑情節(jié)還是訴訟法層面的量刑情節(jié)、如何認識避免重復評價等問題,仍有不同觀點。但基于本文研究的實證立場,我們站在司法實務的角度將認罪認罰視為具有獨立作用的量刑情節(jié)。這一定位構成了本文研究的前提?;诖?,我們可以將認罪認罰設定為獨立特征(變量),在量刑模型中進行參數估計。
本文研究數據來源于中國裁判文書網公開的刑事司法判決文書,判決時間為2011年1月至2021年6月??紤]到故意傷害罪為常見犯罪,認罪認罰從寬適用占比較高,且主要分布在致人輕傷的判決中,我們選擇故意傷害致人輕傷的初審判決書作為樣本,共計177161份,其中認罪認罰的判決書6574份。樣本年度分布見表1。
表1 樣本年度分布
我們考慮了前述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構成要素,并根據故意傷害罪犯罪構成、量刑制度等知識以及相關實證研究文獻,在判決文書中提取了相關特征61個。然后根據具體特征的分布情況,刪除了分布過分稀疏的特征(頻次少于200),形成涉及實體性與程序性情節(jié)的7個法定特征、11個酌定特征、4個其他特征。法定特征包括:輕微傷人數、輕傷人數、主犯、從犯、累犯、自首、坦白等。酌定特征包括:認罪認罰、當庭自愿認罪、和解、諒解、積極賠償、搶救被害人和挽回損失、前科、初犯偶犯、互毆、被害人過錯、民間矛盾等。其他特征包括:緩刑、附帶民事訴訟、地域(省份)、是否有辯護人等。其中,我們關注的特征為:認罪認罰、當庭自愿認罪、自首、坦白、和解、諒解、積極賠償。
關于量刑問題的實證分析已經形成了一套相對完備的研究方法。如白建軍建立了反映刑量指標權重關系的宣告刑量刑模型(9)白建軍:《量刑基準實證研究》,《法學研究》2008年第1期。;王劍波等利用SW檢驗、KW檢驗對刑期的平均值或比例初步進行描述性分析并建立了回歸模型解讀量刑地區(qū)差異(10)王劍波:《我國受賄罪量刑地區(qū)差異問題實證研究》,《中國法學》2016年第4期。;彭雅麗依托計量分析模型評估了量刑指導意見運行效果(11)彭雅麗:《量刑指導意見的司法實踐與重構——以盜竊罪為切入點》,《法學研究》2021年第4期。;吳雨豪通過“準隨機的試驗”最大化匹配對照組與處理組量刑情節(jié),研究認罪認罰的從寬裁量模式,給出了“混合模式”的結論(12)吳雨豪:《認罪認罰“從寬”裁量模式實證研究——基于部分城市醉酒型危險駕駛罪的定量研究》,《中外法學》2020 年第5期。??紤]到刑事司法審判具有空間上的一致性和時間上的關聯性,我們嘗試在對裁判文書按判決時間排序的基礎上,利用遞推最小二乘算法(Recursive Least Squares,縮寫為RLS)估計認罪認罰及相關制度對量刑的實際影響和可能變化。其依據在于,首先,《刑法》《量刑指導意見》在全國范圍內具有一致的法定指導作用,各地在量刑上雖然可能存在地域差別,但差別不能超出法定范疇。其次,類案推送系統(tǒng)在全國范圍的適用,以及最高人民法院指導案例與典型案例的發(fā)布,對全國司法審判均有顯著的引導作用。因此,按判決時間進行排序并進行相關分析是合理的。同時,RLS算法不需獨立同分布先驗假設,更加符合司法判決這一類社會數據的基本性質;另外,它還可以觀察主要特征隨時間的變化趨勢。
根據《刑法》《量刑指導意見》相關規(guī)定,量刑過程如下:在定性分析的基礎上,結合定量分析,依次確定量刑起點、基準刑和宣告刑。具體而言,量刑起點應根據基本犯罪構成事實在相應的法定刑幅度內確定;再根據其他影響犯罪構成的犯罪數額、犯罪次數、犯罪后果等犯罪事實,在量刑起點的基礎上增加刑罰量確定基準刑;然后根據量刑情節(jié)調節(jié)基準刑,并綜合考慮全案情況,依法確定宣告刑。
就故意傷害罪而言,其有期徒刑的量刑起點區(qū)間分別為 2年以下(致1人輕傷)、3-5年(致1人重傷)、10-13年(致人死亡或手段特別殘忍)(13)參見《關于常見犯罪的量刑指導意見(試行)》(法發(fā)〔2021〕21號、法發(fā)〔2017〕7號)之四“常見犯罪的量刑”中的“(七)故意傷害罪”。。我們調研訪談了山東省三地市以及上海市某區(qū)基層法院刑事審判庭,發(fā)現法官一般在相應量刑幅度內的前三分之一處確定量刑起點。因此,在構建模型時,我們將量刑起點選定在相應量刑幅度的前1/3。具體的量刑邏輯過程如圖1所示:
圖1 量刑邏輯過程圖
圖1展示的是故意傷害罪基本的量刑邏輯過程,包括了致人重傷、致人輕傷、致人死亡或手段特別殘忍等三類量刑起點類型。在具體的分析中,我們基于量刑邏輯過程,根據樣本特點選擇“致人輕傷”類型建立以下非線性回歸模型(14)根據《刑法》與《量刑指導意見》相關規(guī)定,宣告刑應受法定刑邊界限制,因此量刑模型應為飽和非線性模型。但基于本文研究數據的特點(輕傷案件、多數樣本有期徒刑刑期不超過飽和函數上下界),因此可以暫時不考慮飽和非線性的影響。:
為了對上述非線性量刑模型進行計算,我們需要對該模型進行等價轉換。引入新的回歸向量φt如下:
相應的,定義如下未知參數向量:
θ=(e,b,c,d,?T,b?T,c?T,d?T)T
則上述非線性量刑模型可以轉換為如下形式上的“線性”參數模型:
我們希望基于案件文本特征和刑期等數據得到的{φt,yt},利用遞推最小二乘算法(RLS)來估計未知參數{e,b,c,d,?},并觀察主要特征隨時間的變化趨勢。
1. 利用RLS估計誤差的概率不等式檢驗有限數據下估計的可靠性(16)郭雷:《時變隨機系統(tǒng):穩(wěn)定性與自適應理論》,北京:科學出版社,2022年,第155頁。
2.利用數值實驗檢驗估計值的可靠性
數值試驗發(fā)現,估計值與實驗值吻合(附錄數值實驗結果),說明用本文數據得到的估計值具有很強的可靠性。
附錄 數值試驗結果
1.觀察量刑特征估計值及誤差界
根據以上模型與RLS算法,可以得到全國輕傷模型的估計值與估計值誤差上界(參見表2)。
表2 量刑特征估計值及誤差界(全樣本)
由于參數估計是多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某一參數的估計結果實際上是綜合效應的局部體現。也就是說,認罪認罰特征的參數估計值,可以解釋為認罪認罰在各種量刑情節(jié)的綜合作用中發(fā)揮的具體效應。因此,雖然我們不能僅憑參數的估計值就給定某一情節(jié)的作用,但我們可以看出某一情節(jié)的相對位置,即某一情節(jié)相對于其他情節(jié)的影響力大?。贿M而在對各情節(jié)相對位置的觀察中發(fā)現我們關注的認罪認罰的實際作用。
基于此,對比上述特征實際影響的區(qū)間可以看出,認罪認罰對有期徒刑的量刑實際影響與坦白情節(jié)較為接近,但遠低于自首、諒解、積極賠償等從寬情節(jié);當庭自愿認罪對量刑的影響微弱,作用可以忽略。
2.觀察排除緩刑影響后的量刑特征估計值與誤差界
考慮到緩刑的適用是認罪認罰從寬的一個重要側面,為觀察緩刑是否影響了認罪認罰對有期徒刑從寬幅度的作用,我們進一步排除了緩刑的判決,得到樣本73822份,其中認罪認罰2732份。分析結果如表3所示。
表3 量刑特征估計值及誤差界(排除緩刑的數據)
我們進一步考察了緩刑適用率,發(fā)現樣本中認罪認罰案件的緩刑適用率為58.43%;非認罪認罰案件的緩刑適用率為58.31%。二者的緩刑適用率并無明顯差異。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于2018年底正式實施。為觀察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實施對傳統(tǒng)量刑情節(jié)的影響,我們進一步給出了所關注的相關特征隨時間的變化趨勢圖(參見圖2)。
圖2 全國致人輕傷案件部分關注變量變化趨勢(2011-2021)
注:基于RLS估計算法,前端數據數量小且對估計值的影響較大,導致估計值波動激烈,不具參考意義。隨著數據量積累,估計值趨于平穩(wěn),此時估計值具有參考意義。
由圖2可以看出,排除前端數據干擾后,自首、和解、諒解、積極賠償等特征在2013年后表現基本穩(wěn)定。2019年及以后,除認罪認罰和當庭自愿認罪外,自首、坦白、和解、諒解、積極賠償等傳統(tǒng)從寬量刑情節(jié)表現非常穩(wěn)定,未出現異常波動。可見,認罪認罰并未對其他傳統(tǒng)從寬量刑情節(jié)的實際效力產生明顯影響。
關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價值,從訴訟角度學界一般認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改革的目的在于破解當前“案多人少”的困局,提高司法效率,“公正為本,效率優(yōu)先”應當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改革的核心價值取向(17)陳衛(wèi)東:《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研究》,《中國法學》2016年第2期。。也有學者從實體法的角度,認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不應僅考慮司法效率價值,還應重視“實體性地給予被告人一些優(yōu)待,使其能享受到一些實體上的利益——即處罰從寬,使案件處理結論獲得被告人的實際認同,減少社會對立面”(18)周光權:《論刑法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銜接》,《清華法學》2019年第3期。。事實上,司法效率與實體從寬的兌現互為表里,相互成全。兌現從寬承諾,一方面能夠激勵被告人自愿認罪認罰,推動案件繁簡分流從而提高司法效率;另一方面也能夠消除訴訟對抗,提高息訟率,達到良好的法律效果與社會效果。但是上述價值定位不可避免地與公正的價值目標發(fā)生糾纏。因此,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立法討論過程中,如何避免花錢買刑、防止權錢交易、防止量刑畸輕、消除民眾擔憂,成為爭議的焦點和改革者重點關注的問題(19)《多城市試點刑案認罪認罰從寬 如何防范“花錢買刑”?》,https://www.chinanews.com.cn/gn/2016/09-03/7992896.shtml, 訪問日期:2022年 2月20日。。
2016年8月,最高人民法院院長周強向全國人大常委會就試點授權決定草案作說明時強調:“要更好發(fā)揮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功能作用,在更高層次上實現公正與效率相統(tǒng)一。”圍繞如何正確認識在更高層次上實現公正與效率的統(tǒng)一,最高人民法院二級大法官沈亮撰文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進行了闡釋(20)沈亮:《凝聚共識 推進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深入有效實施》,《人民法院報》2021年7月22日,第5版。。文章提出,從制度定位上看,認罪認罰從寬的根本目的是落實寬嚴相濟、促進司法公正;被告人只是通過認罪認罰爭取從寬,而不是就定罪量刑進行討價還價。從制度性文件的角度來看,《指導意見》明確規(guī)定了4條基本原則:寬嚴相濟、罪責刑相適應、證據裁判、公檢法配合制約;并強調對從寬的理解是“一般應當從寬”,但“不是一律從寬”?!度嗣駲z察院辦理認罪認罰案件開展量刑建議工作的指導意見》提出了人民檢察院對認罪認罰案件提出量刑建議的5項基本原則,分別為寬嚴相濟、依法建議、客觀公正、罪責刑相適應、量刑均衡。這5項基本原則均圍繞量刑建議的公正性展開,表現出明顯的法定主義特點。
可見,我國認罪認罰從寬的制度設計具有明顯的公正優(yōu)先導向,強調從寬的“法定性”,以“事實清楚,證據確實充分”為基本前提。因此,有學者將這一模式稱為“規(guī)范控制路徑”。而我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司法實踐充分回應了這一思路,表現出相對保守的“從寬”克制傾向。
1.認罪認罰的實際作用在“底線”游走,接近量刑情節(jié)“坦白”
從前述發(fā)現“四(一)”來看,認罪認罰對有期徒刑量刑的影響并非無底線的“討價還價”,其實際作用接近“坦白”,并且遠低于“自首”“諒解”“積極賠償”。司法實踐中對認罪認罰從寬作用的定位或心理評價,更加接近坦白這一具體的量刑情節(jié)。
另一方面也說明,我國認罪認罰對實體量刑從寬的適用基本上是在“底線”游走?!吨笇б庖姟逢P于“從寬的幅度”的規(guī)定明確指出,認罪認罰的從寬幅度一般應當大于僅有坦白情節(jié)時的從寬幅度。這就給出了認罪認罰從寬幅度的“底線”。而在司法實踐中,認罪認罰的實際作用與“坦白”非常接近。這似乎表達了一種既不得不從寬、又不愿意太從寬的司法情緒。我們在與刑事審判一線的法官訪談中發(fā)現,法官對于認罪認罰對量刑從寬的作用仍存在不少疑慮:“認罪認罰與坦白、自首等制度并無本質區(qū)別,如果僅僅因為適用了認罪認罰程序就大幅從寬,是否能經得起歷史的考驗?”
2.傳統(tǒng)量刑情節(jié)慣性適用,認罪認罰從寬的實效空間不足
由前述發(fā)現“四(二)”可以看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實施后(2019年及以后),其他從寬情節(jié)的估計值表現依舊非常穩(wěn)定,似乎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實施并沒有明顯影響其他從寬量刑情節(jié)的實際作用。這一現象或許與傳統(tǒng)量刑情節(jié)的適用慣性有關。從制度存續(xù)時間來看,自首、坦白、刑事和解與賠償諒解具有明顯的制度穩(wěn)定性。而認罪認罰從寬作為一項創(chuàng)新制度,與其他量刑情節(jié)的關系還沒有徹底厘清,在適用的權重和優(yōu)先級上可能存在差異。更為重要的原因或許在于,目前關于認罪認罰的一般性規(guī)定并沒有給足認罪認罰量刑從寬發(fā)揮實效的空間。
一方面,《指導意見》“關于從寬的幅度”的規(guī)定給定了認罪認罰實體從寬幅度的基本區(qū)間。概括地看,第一,認罪認罰應比坦白作用大,這就給定了認罪認罰從寬幅度的“底線”。第二,多從寬情節(jié)共存時,認罪認罰從寬應限定在法定刑幅度內。這就意味著認罪認罰的作用類似“從輕”情節(jié),而弱于“減輕”情節(jié)。這就給定了認罪認罰從寬幅度的“上界”。第三,當自首、坦白與認罪認罰競合時,擇一評價。在新版《量刑指導意見》中,不重復評價的范圍進一步擴展至當庭自愿認罪、退賠退贓、賠償諒解、刑事和解、羈押期間表現好等量刑情節(jié),基本涵蓋了認罪認罰的構成要素。總體來看,“底線較低,上界不高,且各情節(jié)從寬效應不能疊加”。在“底線”與“上界”確定的前提下,“折扣”幅度總量控制,各量刑情節(jié)之間的適用是零和博弈。
另一方面,司法實踐中認罪認罰與自首、坦白等其他從寬量刑情節(jié)大范圍大比例同時認定,在不能重復評價的指導原則下,具體情節(jié)的適用轉化為“戴哪頂帽子”的問題。對此我們進行了數據檢驗。我們排除了具有自首、坦白兩個法定從寬量刑情節(jié)的判決后,剩余認罪認罰判決630件;進一步排除賠償諒解、刑事和解等情節(jié)的判決后,認罪認罰獨立適用的案件僅剩余不足50件??梢?,認罪認罰與傳統(tǒng)從寬量刑情節(jié)大范圍大比例重疊。在“不重復評價”的原則下,要么根據認罪認罰給出一攬子的“從寬”量刑,要么僅以傳統(tǒng)從寬量刑情節(jié)作出量刑。在后一種情形下,認罪認罰的意義則僅剩下了程序上的簡化和司法效率的提升。而在前一種情形下,一攬子從寬也很容易因為超出“底線”與“上界”的區(qū)間限制而無法充分兌現。具體來說,新版《量刑指導意見》明確在認罪認罰與其他從寬量刑情節(jié)同時存在時可以給予“一攬子”的從寬處罰?!盎A版”規(guī)定認罪認罰可以減少基準刑的30%以下;“升級版”則規(guī)定“具有自首、重大坦白、退贓退賠、賠償諒解、刑事和解等情節(jié)的,可以減少基準刑的60%以下,犯罪較輕的,可以減少基準刑的60%以上或者依法免除處罰?!钡聦嵣?,認罪認罰作為“從輕”情節(jié)的定位,限制了上述“一攬子”從寬承諾的兌現。特別是在沒有自首等“減輕”情節(jié)時,法定刑底線不能突破,60%甚至60%以上的從寬幅度難以實現。
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醞釀與實施,發(fā)端于節(jié)約司法成本、提高司法效率的現實需求,爭議焦點集中于提高司法效率的同時如何不傷及司法公正的實現。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實施之初,各界對制度實施的擔憂主要表現為兩個方面,一是擔心協(xié)商可能帶來過度從寬,“量刑時面對‘下不了手’的難辦案件突破實體法的量刑限制”,因此特別強調刑法必須及時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相銜接(26)周光權:《論刑法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銜接》,《清華法學》2019年第3期。。二是擔心被追訴人認罪認罰卻得不到適當、有效從寬處理,因此特別強調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改革應致力于落實從寬處罰的優(yōu)惠,落實對被追訴人的實體權利供給(27)左衛(wèi)民:《認罪認罰何以從寬:誤區(qū)與正解——反思效率優(yōu)先的改革主張》,《法學研究》2017年第3期。。目前來看,第一個方面的擔憂已得到充分的重視,但第二個方面的問題有進一步關注的必要。為此,需要我們進一步思考的是,在公正優(yōu)先的價值定位中,如何充分兌現制度承諾,更好地發(fā)揮認罪認罰從寬的制度優(yōu)勢,“在更高層次上實現公正與司法效率的統(tǒng)一”。
在對一線法官進行訪談的過程中我們發(fā)現,關于從寬問題的困惑主要來源于三個方面:一是認罪認罰從寬是一項刑事訴訟制度,而不是《刑法》中的法定量刑情節(jié),如何理解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在實體法或刑罰制度中的定位?二是根據《刑事訴訟法》和《指導意見》,認罪認罰的從寬不是“應當”,而是“可以”。如何區(qū)分把握具體的適用場景?三是認罪認罰與傳統(tǒng)的從寬量刑情節(jié)之間不可避免地存在交集,在《指導意見》規(guī)定的“不重復評價”或綜合評價的標準下,認罪認罰對量刑的實際效力如何體現?新版《量刑指導意見》明確將“認罪認罰”“當庭自愿認罪”作為“常見量刑情節(jié)”,部分地回應了上述第一個問題,但對于其他兩方面的問題并未澄清。
也有學者將目前“從寬”承諾兌現不足的原因概括為控辯合意的去協(xié)商化、量刑從寬法庭審理的非實質化、量刑從寬的寬宥窄化三重弊病(30)陳實:《論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從寬的刑事一體化實現》,《法學家》2021年第5期。。具體而言,第一,我國認罪認罰實際運作中的協(xié)商,是一種依檢察官法定職權的“引導協(xié)商”方式。在這一模式下,公訴方在協(xié)商過程中占據主導地位,公訴方與被追訴方的地位很難對等,雙方掌握的信息也很難對稱。在檢察機關一系列考核指標的任務壓力下,為達成認罪認罰考核目標,有可能存在過度承諾、量刑隱瞞(31)劉泊寧:《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司法承諾之考察》,《法學》2020年第12期。等現象。從最終的量刑建議來看,在控辯雙方地位和專業(yè)知識不對等的情況下,量刑是否真的被給予了實質的優(yōu)惠,很難說清。第二,程序簡化帶來法庭審理的非實質化,《指導意見》規(guī)定人民法院的職責是在審判階段進行認罪認罰的自愿性、合法性審查。法庭審理主要圍繞認罪認罰的自愿性、合法性進行審查,而忽視量刑問題。對于量刑問題,人民法院“一般應當”采納檢察機關提出的量刑建議,僅有“明顯不當”時可以建議調整量刑建議(《刑事訴訟法》第201條)。這就損失了一部分對量刑建議進行調整的機會。第三,認罪認罰與自首、坦白等其他從寬量刑情節(jié)大范圍大比例重疊,在不能重復評價并且折扣幅度總量限制的雙重控制下,認罪認罰的“從寬”價值很難獨立體現出來。這一點在本文第五部分已有論述。
事實上,正是認罪認罰制度的不完備、從寬適用規(guī)則的模糊,成為司法實踐中量刑從寬克制的深層次原因,也成為制度承諾兌現不足的深層次心理機制。
基于上述深層次的矛盾和困難,有學者提出從訴訟程序角度再造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從寬合意機制,賦予辯方量刑協(xié)商的啟動權,規(guī)范量刑建議的協(xié)商性交涉,開放認罪量刑從寬答辯機制,從而改變控方對量刑建議形成的絕對主導現狀(32)陳實:《論認罪認罰案件量刑從寬的刑事一體化實現》,《法學家》2021年第5期。。這對于完善依檢察官法定職權的“引導協(xié)商”方式具有借鑒意義。但必須看到,“法定化”“公正優(yōu)先”是我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改革一再強調的突出特點,也是我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與美國辯訴交易制度的本質區(qū)別。在這一前提下,法定規(guī)范的引導具有更加重要的意義。明確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規(guī)則與價值,消除司法者的思想顧慮,是兌現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承諾,在更高層次上實現公正與司法效率的統(tǒng)一的基礎?;谶@一判斷,化解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效率初衷與公正目標之間的矛盾,在確保公正價值的前提下實現司法效率的提高,可以從以下兩個方面入手:
第一,分級分類,建立從寬量刑階梯。其目標是明確對于輕罪案件的認罪認罰給予更大幅度的從寬。從目前對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官方解釋來看,對相對輕罪及一些過失犯罪、未成年人犯罪等社會危害不大且案情明了的認罪認罰案件給予較大幅度的從寬,已經形成了較為一致的意見。但對此尚未形成具有法定效力的文件,也缺乏具體的指導??梢钥紤]在《量刑指導意見》中進一步明確區(qū)分具體案件性質、情節(jié)和對社會的危害程度,綜合權衡從嚴、從寬因素,做到區(qū)別對待、罰當其罪;界定輕罪的范圍,并且增加對輕罪案件認罪認罰從寬幅度的規(guī)定,引導形成對輕罪案件可以給予更大幅度從寬的法定預期。
第二,調整認罪認罰的定位,擴大認罪認罰從寬幅度的法定空間,賦予其“減輕”情節(jié)地位,即可以突破法定刑底線量刑。其目標是化解“不重復評價”可能帶來的量刑從寬額度零和博弈的現實困局。目前,認罪認罰作為“從輕”情節(jié)的定位,限制了從寬承諾的兌現。新版《量刑指導意見》關于60%甚至60%以上的從寬幅度在現有認罪認罰法定效力定位下難以實現。因此,需要調整認罪認罰對量刑的效力定位,將其從“從輕”情節(jié)升級為“減輕”情節(jié),具體可以比照“自首”情節(jié)來調整認罪認罰從寬實效的評價預期,使其高于“坦白”情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