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東旭
(魯東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山東煙臺 264000)
政區(qū)變動是國家政治謀略和地方行政治理的縮影。有清一代直到民國初年,江蘇政區(qū)一直在調(diào)整。不論是清初的江南分省,還是光緒年間的蘇淮分省,或是延續(xù)民國初年的江北改省運動,都體現(xiàn)出國家對江蘇地區(qū)的重視。本文從國家解決蘇常地區(qū)征繳效率問題切入,借助清季及民初的地方對設置職官的討論和中央對職官調(diào)整,理清從江南分省、蘇淮分省與江北改省運動的演變過程。
清順治二年(1645),清朝消滅南明弘光政權(quán)、攻占南京后,沿明制設江南承宣布政使司,廢除南直隸。巡撫衙門設于江寧府(今南京)。后清廷推行行省制,改承宣布政使司為行省,江南承宣布政使司即改為江南?。ò癜不?、江蘇和上海),由江南江西總督(駐江寧)督管全省軍政、財政,設左、右兩員布政使及按察使一員(均駐江寧)。江南省地域廣闊,人口眾多,設十四府四州。分別由鳳陽巡撫(駐泰州)、安徽巡撫(駐安慶)、江寧巡撫(也稱江蘇巡撫,駐蘇州)管轄轄區(qū)內(nèi)各府行政。江南省是中央最重要的財賦來源地,其事務之繁重與地位之緊要,使清廷感到管理江南省頗為不便。
順治初年,江南地區(qū)蘇常等地錢糧逋欠很多,右布政使又經(jīng)常無事可做。[1]時任江南江西總督郎廷佐為解決這一問題,上書讓右布政使(駐江寧)專管催糧征繳一事。郎廷佐的設想是,左布政使(駐江寧)專管新糧,右布政使專管舊欠,“征新補舊之弊可除矣”。[2]然右布政使駐扎江寧,卻管轄蘇常等地征收,導致征收不便。
順治十七年(1660),江寧巡撫朱國治上奏要求將右布政使司遷至蘇州,清廷同意此舉措。一省之內(nèi)設左右兩個布政使,使一省之財政也被分管,即右布政使此時專管江寧、蘇、松、常、鎮(zhèn)五府財政,其余九府四州仍歸于左布政使管理。此時,一省之內(nèi)左右布政使與江寧巡撫、安徽巡撫和鳳陽巡撫財政職權(quán)重合,且同將其轄地財政問題匯總呈報給總督,十分繁瑣。在江寧巡撫韓世琦的建議之下,康熙二年(1663)清廷令左布政使、鳳陽巡撫將財政匯總于安徽巡撫,右布政使將財政匯總給江寧巡撫,兩巡撫再奏報給中央,總督不再經(jīng)手財政。此時,江南地區(qū)的財政一分為二。同年四月,為適應財政分報的要求,清政府又調(diào)整了左右布政使的附屬機構(gòu),右布政使司專設“永盈庫”及庫大使一員,左布政使司仍管轄“長盈庫”。如此,江南左右布政使的主管上級(巡撫)、轄區(qū)、附屬機構(gòu),均已一分為二??滴跞辏?664),清政府在有按察使(駐江寧,稱江南按察使)的基礎(chǔ)上增設江北按察使(駐泗州)??滴跛哪辏?665),清廷又將鳳陽巡撫裁撤,并將鳳陽巡撫管轄的廬州、鳳陽二府和滁州、和州劃歸安徽巡撫管理,淮安、揚州二府和徐州劃歸江寧巡撫管理。這樣,清代江蘇、安徽兩省的區(qū)域初步劃定。此后,清廷為使一省管理職能配備完全,對江北按察使、江南按察使、左布政使、右布政使轄區(qū)進行調(diào)整??滴跷迥辏?666),按照新劃定的江寧、安徽兩員巡撫轄區(qū)的范圍,對布、按兩司的轄區(qū)重新進行了調(diào)整,此后江寧巡撫(也稱江蘇巡撫)與江南右布政使、江蘇按察使(原江南按察使,仍駐江寧),安徽巡撫(駐安慶)與江南左布政使、安徽按察使(原江北按察使,駐地同年從泗州遷至安慶)的轄區(qū)完全重合。江蘇與安徽兩個區(qū)域的行政官員配備,事實上完成了建省的過程??滴趿辏?667),清政府下令停左右布政使之名,令左布政使稱安徽布政使(仍駐江寧,乾隆二十五年遷至安慶),右布政使稱江蘇布政使(駐蘇州),由于原先存在的各省之名均是由布政使司命名,因此這也確立了新省名稱,即安徽省和江蘇省。自此江南分省完成。[3]
江南分省雖解決了財政問題,在財政角度上有一定合理性,不過從地理位置上看長江橫貫江蘇地區(qū),江北地域遼闊,而專管江蘇地區(qū)事務的江蘇巡撫駐扎蘇州一隅,加之晚清交通不便,平常之時江北遇有要事奏報尚能應對,但在戰(zhàn)時影響信息傳遞。
乾隆二十五年(1760),清廷將江蘇布政使轄區(qū)一分為二:蘇州、松江、常州、鎮(zhèn)江4府與太倉直隸州交由江蘇布政使司管理,另外的江寧、淮安、揚州、徐州4府和通、海2直隸州則另立江寧布政使司(駐江寧)統(tǒng)轄。經(jīng)此調(diào)整,江蘇形成有江蘇布政使司和江寧布政使司分治的局面。
同治元年(1862)二月,兩廣總督王慶云上奏進言,直接指出了江蘇地區(qū)面臨的問題,“蘇常失陷,巡撫以下,駐上海偏隅,與江北各屬道途中梗,而守令之升調(diào),與夫錢谷、刑名、仍須稟詳江蘇巡撫檄辦,輾轉(zhuǎn)需時,不問可知”。[4]他建議讓漕運總督兼理江北巡撫,管理江寧布政使所轄地方,將江寧布政使遷至漕運總督駐地,共同辦理江北事務,無須江蘇巡撫管轄。清廷命曾國藩議復此事。曾國藩認為“至(咸豐)十一年春間,上海粗定,江北各屬與巡撫衙門文報常通,紀網(wǎng)漸立。逮安慶克復以后,蘇省官紳紛紛來臣處請兵,設立水驛,專用輪船遞送文書,往返不過旬日”,無須再使漕運總督兼理江北巡撫。此事遂被清政府否決,“系蘇常初失時情形,與現(xiàn)在情形不同,請無庸議”。[5]
雖然王慶云關(guān)于漕運總督兼理江北巡撫的建議遭到朝廷否決,但同治三年(1864)御史陳廷經(jīng)仍以太平軍據(jù)長江影響奏報為由請設江北巡撫。他將安徽省一同拉上,他認為清政府雖然采取相應辦法,但是成效不明顯,“文宗顯皇帝以徽省事務責成浙撫督辦,然浙江巡撫駐守杭州城,從未一出境地,不過派兵遙援而已。又新設皖南道,仿臺灣故事,賞加按察使銜,準其專折奏事,然上有督撫,顧忌孔多,數(shù)年來未聞皖南道發(fā)一折奏一事也”。[6]他建議將安徽、江蘇以長江為界,長江以北設置江北巡撫,以南設置江南巡撫。清廷將此事交由曾國藩等人奏議,曾國藩此時仍然持反對態(tài)度,以“畫疆太明,未必果能久安。疆吏茍賢,則雖跨江跨淮,而無損于軍事吏事之興。疆吏茍不賢,則雖畫江分治,而無補于軍事吏事之廢”反駁了陳廷經(jīng)。[7]清廷綜合考慮后同意了曾國藩的觀點,“該大臣以為吏事軍事之廢興,全在疆臣之賢否,似不必輕改成憲,可謂要言不煩。陳廷經(jīng)所奏,應毋庸議”。[8]陳廷經(jīng)要求設置江北巡撫的提議未獲允準。
清政府圍繞這一問題的解決首先是擴大漕運總督的權(quán)力。早在咸豐十年(1860),太平軍攻占江南蘇常地區(qū),清政府便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下令“所有江北鎮(zhèn)道以下各員,均著歸漕運總督暫行節(jié)制”。[9]雖是暫行節(jié)制,但是漕運總督此后一段時間內(nèi)一直手握大權(quán),并管理江北。吳棠擔任漕運總署期間,漕運總督仍身兼軍、政、糧臺大權(quán)。[10]甚至到光緒年間,“署理漕運總督恩錫奏,徐海被水饑民南下,與督臣李宗羲在清江運河南北兩岸,及清江以上之楊莊地方分廠收養(yǎng)。俟來歲春融,再遣回籍,并委員分赴邳宿海沭等處,舉辦冬賑報聞?!盵11]漕運總督仍是兼理政事。另一方面,曾國藩希望增設道員,將職權(quán)細化。同治四年(1865),捻軍擾亂徐州、揚州等地,曾國藩請“淮徐揚海道轄境遼闊,請仍設淮揚道員缺,以重地方而專責成”,即在有淮徐揚海兵備道的情況下,再設一淮揚道加以管控江北地方,清政府基本同意了曾國藩因時制宜的看法,遂復設淮揚河務兵備道管理淮揚兩屬,徐州道作為徐州河務兵備道管理海州一屬。[12]
細化道員職權(quán)作為權(quán)宜之策是有效的,但并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太平天國戰(zhàn)爭后,沈葆楨發(fā)覺海州一屬政務繁忙,進行頻繁的文報往來不可避免。當下境況又是海州幅員遼闊,與徐州距離較遠,途中道路偏僻,海州文報還必須經(jīng)過清河縣驛正站再傳遞給徐州,遇有事務,“動經(jīng)旬日,事機即虞遲滯控制”。[13]建議將海州就近改歸淮揚道。清政府允準,“改江蘇淮揚道為淮揚海道,徐海道為徐州道”。[14]清政府采取了就近管理的措施。
清政府賦予漕運總督更多的權(quán)力意味著漕督責任重大,然而自商品糧興起,漕糧改折,運糧屯丁裁汰后,漕督已名實不符。光緒二十八年(1902),新任漕運總督陳夔龍奏請裁漕,但是由于漕運仍有事務,并且漕運總督有鎮(zhèn)守江北的作用,因此清廷并未允準。光緒三十年(1904),裁漕之議再起。御史周樹模稱“南漕半改折色,半由海運,各省糧道亦次第裁減,漕督無官可轄,而體制極崇,殊非綜核名實之道”。[15]與此同時,張謇請求裁漕之后徐州設省,他建議以徐州為中心,再劃出山東、安徽、江蘇部分區(qū)域組成徐州行省。[16]兩人意見直接由政務處議奏。政務處對裁漕持肯定態(tài)度,而對徐州設省直接進行否定。徐州如今作為險地地位已失,“徐州在江蘇,地居最北,若于平地創(chuàng)建軍府,既多繁費,所請分割江蘇、安徽、山東、河南40余縣,亦設紛更”。[17]既然不能徐州設省,漕督裁撤后誰來履行管理江北的這一責任?政務處建議改漕運總督為巡撫。清政府同意了這一舉措,“(設一巡撫)仍駐清江,照江蘇巡撫之例,名為江淮巡撫,與江蘇巡撫分治,仍歸兩江總督兼轄。一切廉俸餉項,衙署標營,均仍其舊,但改漕標副將為撫標副將,以符定章”。將江寧布政使所轄江淮徐揚四府及通海兩直隸州歸江淮巡撫管理,清江作為江淮省省會。江淮巡撫取代漕督,既解決了漕督名實不符的問題,又能使“巡撫地方”由兼理變得名正言順。[18]“蘇淮分省”始成。
不過,“蘇淮分省”卻引起了當時眾多蘇籍官員的反對。先有張謇稱改漕運總督為江淮巡撫是非驢非馬的舉措,后有蘇籍御史陸潤庠聯(lián)名眾多蘇籍官員上奏反對分省,又有蘇籍學士惲毓鼎再次領(lǐng)銜上奏《敬陳蘇淮分省四弊折》反對分省,另有兩江總督周馥聯(lián)合張之洞痛陳時弊反對分省。陸潤庠、惲毓鼎、周馥等人反對分省,他們奏折中的內(nèi)容,無非是看重江北優(yōu)越的地理位置(江南屏障)和江南豐厚的財賦來源,兩者可以相得益彰,有利于區(qū)域整體穩(wěn)定。[19]由于設置江淮巡撫引起多人尤其是蘇籍京官反對,清廷不得不遵照大臣意見,于光緒三十一年(1905)將已經(jīng)設置的江淮巡撫改為江北提督,其只有兵權(quán)而無民政權(quán),“蘇淮分省”失敗。
民國初年,江北地區(qū)遇有民事問題仍需跨江奏報給江南的江蘇巡撫(都督)。江北人為此頗為不滿,掀起江北改省運動。其鋒芒首先指向從源頭上造成此問題的江南分省,“前清省制劃江南轄境而中分之。以省西安、廬、鳳、穎、池、太各府州,建置安徽行省。其省東各府州,則置總督于江寧,總制三江,置巡撫于蘇垣統(tǒng)治江蘇一省。其下則分設江淮蘇松兩布政使,以為蘇省民政之總匯。析一省之方域而分疆劃界以為治,省制雜糅無逾”。[20]民國元年(1912)江北又發(fā)大災,事態(tài)緊急,但在上報之時,江北地形復雜,“自最遠之碭山等縣抵省垣,舟車必數(shù)易”。為解決這一問題,江北人希望自行處理江北事務因而決定分省。另一方面,根據(jù)江北團體所言,因為地形復雜交通不便,致使江北人被江南人歧視,江南人直接代替江北人選出參議院代表,“江淮徒以交通不便為江南人輕視,致所有權(quán)利極不平等,現(xiàn)更壟斷把持江北,非自選參議員到參議院,實不足以代表江北人民”。[21]江北團體紛紛表示應建立江北行省。江北為達到目的直接派代表進京參加相關(guān)會議并陳述了分省理由,并要求“先在清江設立民政司財政司各一,為淮徐海之機關(guān)”。[22]袁世凱從一國之總統(tǒng)角度出發(fā),為維持國家穩(wěn)定,最終沒有同意分省。袁世凱為保證地方安定,同意張謇所請“委劉之潔為師長,駐扎清江”。[23]在任命劉之潔的命令中寫道,“江北地方災歉之后,盜賊蜂起,即責成該師長督率軍隊,妥籌防緝”。[24]江北最終沒有分省,而是在江北設置了一個專管剿匪的師長辦理相應事務。
綜上所述,清初,江南省左右布政使分設,后又對按察使和巡撫的轄區(qū)范圍進行調(diào)整,進行江南分省。咸豐、同治年間,太平軍占領(lǐng)長江流域,清廷內(nèi)部引起了設置江北巡撫的討論,清政府并未同意,而是提高漕運總督權(quán)力以兼理江北地方和調(diào)整道員管轄范圍。光緒末年,清廷最終裁漕,然而江北地方仍需大員駐扎,清政府決定以江淮巡撫代漕運總督,江北劃為一省,進行蘇淮分省。民國初年,江北人民要求江北設省,請求先行設置民政司、財政司各一,引起江北分省運動。
此外,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清季及民初的江蘇分?。ɑ虺晒蚴。┑奶攸c:多是由于地理環(huán)境(地域廣大,長江分割南北)影響治理,導致職官調(diào)整,從而引發(fā)分省運動。當然地理環(huán)境只是一種影響因素,深刻的時代背景,比如交通不便、通信不發(fā)達等阻礙了省級政權(quán)對轄區(qū)事務的有效管理。如今,長江已經(jīng)成為江蘇的黃金水道,遍布長江江蘇段的一座座大橋、高密度連接省內(nèi)城市和鄉(xiāng)村的各級公路,即時通信飛速發(fā)展,往日由地理環(huán)境而產(chǎn)生的一系列問題已然成為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