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 漣
今年是崔嵬先生誕辰110周年。日影悄悄,歲月飛逝,他離開我們已有40多年了。歷史沒有忘記這位把畢生精力獻給黨的文藝事業(yè)的卓越藝術家。他逝世時,黨和國家贊揚他是“無產階級藝術家,著名的電影和戲劇導演”。這是十分罕見的。
記得十多年前的一天,春節(jié)剛過,我隨任廣智老師去看望張瑞芳老師。談話中,瑞芳老師提到廣智老師陪她一起去華山醫(yī)院探望生病的人藝導演凌琯如,深情地回憶了她和琯如老師當年在重慶演話劇的趣事,濃濃的戰(zhàn)友情聽來令人動容。我不覺冒昧地提及崔嵬先生,未料這不經意的話題撥動了老人的心弦,只見她舒了一口氣道:“崔嵬一直留在我的記憶里,可惜的是,他走得太早了!”接著她有點激動地說:“常常有人和我談起,我和崔嵬演過的活報劇《放下你的鞭子》(以下簡稱《放》)。每當聽到這樣的話,我就很感動,會想起很多往事?!?/p>
九一八事變后,陳鯉庭懷著悲憤的心情,在上海創(chuàng)作了話劇《放》,田漢將它改編成獨幕劇,崔嵬又將它改編成活報劇,并和王蘋、陳波兒等人多次演出過該劇。1937年4月4日,北平學生在香山舉行集會,這一天,崔嵬與瑞芳老師在一塊場地的中央演出了《放》劇。雖然60多年過去,瑞芳老師仍然忘不了當年的情境。由于演得太逼真,觀眾把他們當成了來自東北、流落異鄉(xiāng)的父女,發(fā)出了一陣又一陣的怒吼聲。此后《放》劇演遍了大江南北。成功的演出,讓年青的瑞芳老師倍感振奮,她的人生轉折也始于此,并走上了從藝的道路。
瑞芳老師對崔嵬的敬佩是發(fā)自內心的。她告訴我們:1955年崔嵬在上海拍攝電影《宋景詩》,正逢上海舉行紀念一二·九運動20周年系列活動。上海電臺邀請崔嵬和她錄制《放》劇,準備在電臺播放。錄音時,崔嵬一度哽咽地蹲在地上,瑞芳老師忙把他攙扶起來,過了好一會,他的心情才平靜下來?!八欢ㄊ窍肫鹆诉^去的苦難?!比鸱祭蠋熑缡钦f。
崔嵬出生在山東諸城一個貧苦的農家,有三個姐姐,10歲那年家鄉(xiāng)遭災,父母帶著全家逃亡到青島。為生計,父母忍痛將大姐賣給了人家,臨分手時,姐弟倆抱頭痛哭。13歲那年,崔嵬進入青島大英煙草公司當童工。一次,他為被機器壓斷手指的小工友仗義執(zhí)言,竟被工頭暴打并遭開除。童年遭遇的不幸,深埋在他心頭。
崔嵬
父親多方托人送他上學。深知求學不易的崔嵬,發(fā)奮學習,以優(yōu)異成績進入青島名校禮賢中學。在學校,他接觸到一些進步刊物,也逐漸對文學藝術產生了興趣。入學第二年,他就在報刊上發(fā)表了散文。因抨擊反動當局,他遭到禮賢中學開除,當局還要拘捕他。無奈,他只身逃往省城。在濟南街頭,他看見山東省實驗劇院在招生,而且吃住免費,很是高興??既朐撛汉螅琊囁瓶实貙W習。1931年,他回到青島,進入青島大學中文系當旁聽生。該校地下黨組織成立了“海鷗劇社”,邀請崔嵬參加。就這樣崔嵬成了劇社的導演和主要演員,也找到了展現(xiàn)自己才華的舞臺。
在黨的領導下,18 歲的崔嵬投身到民族解放的事業(yè)中,他主演的《工廠夜景》等進步劇目轟動青島。他和俞啟威等同志還隨海鷗劇社走鄉(xiāng)入村,用當地語言為鄉(xiāng)親們演出《放》等劇目,以滿腔的熱情編導了很多抗日題材的劇目。
崔巍(右2)在影片《?;辍分校ㄓ?為趙丹)
日寇猖獗,狼煙四起。崔嵬在殘酷的斗爭中迅速成長為投身民族解放的革命者。就在這一年夏天,由于叛徒出賣,青島地下黨組織慘遭破壞。21歲的崔嵬再次被迫離開青島,到了北平,考入民國大學。其間,他化名為報紙撰寫了《寒假十日記》等進步文章。1935年,他經黨組織安排去上?;顒?。翌年,他參加拍攝電影《十字街頭》,并加入了上海劇作者協(xié)會。當時國民政府對日寇采取了消極妥協(xié)政策,在北平成立了冀察政務委員會,消息傳來,他悲憤異常,含淚編寫了話劇《察東之夜》 《墻》等抗日劇作。1937年1月,他和陳波兒等人參加了上海救國會的慰問團赴綏東慰問抗日將士;4月回到北平,和瑞芳老師在香山等處演《放》劇,不久得到消息,當局又要抓他,黨組織及時安排他離京去滬。
七七事變后,形勢愈來愈嚴峻,中國劇協(xié)成立了13支抗日救亡演劇隊。崔嵬參加了演劇一隊兼隊長,帶隊離開上海去延安,一路上積極宣傳抗日救亡。在西安,他們首演話劇《舊關之戰(zhàn)》,還特邀獨立團團長李振西來觀看。崔嵬在劇中扮演李振西,很好再現(xiàn)了李團長帶領戰(zhàn)士們英勇阻擊日寇的情景,觀眾看得熱血沸騰,臺下熱淚和掌聲交織在一起。演出結束后,李振西上臺緊握崔嵬的手,激動地說:“你們的戲替我告慰了陣亡的三千英靈,我要盡快整訓人馬,早日殺回抗日前線!”演劇一隊還專程來到八路軍總部演出,朱德等首長都來觀看,并給予了極高的評價,一時間演劇一隊盛名傳遍延安。
1938年2月,崔嵬應中宣部的邀請,進入延安,參加魯藝的籌建并兼任戲劇系教員;7月他加入了中國共產黨。翌年7月,崔嵬告別延安,抵達晉察冀抗日根據地,任華北聯(lián)大戲劇系主任。其間,他創(chuàng)作了歌劇《參加八路軍》,邊區(qū)的不少青年上午看完戲,下午就報名參軍。賀龍為表彰崔嵬的突出貢獻,還將自己心愛的戰(zhàn)馬送給他。
1942年,組織上調他擔任冀中軍區(qū)火線劇社社長,在極端險惡的環(huán)境下,他以豪邁的革命熱情,帶領著這支只有兩個班警衛(wèi)武裝、兩百多人的隊伍,穿梭在烽火連天的抗日前線,用戲劇鼓舞著奮起抗戰(zhàn)的軍民。據郭維、魯威、胡朋、田華等人回憶:在冀中,崔嵬總是身先士卒、沖鋒在前。1943年,火線劇社在馬蘭峪突遭敵人合圍,崔嵬一邊指揮大家往山溝里跑,一邊揮舞著手槍,指揮著十幾個戰(zhàn)士與敵寇戰(zhàn)斗,幾百人在天亮前全部沖出合圍,無一傷亡。1944年,在八路軍攻打文安集屯戰(zhàn)斗中,崔嵬主動請戰(zhàn),攻城時沖在前邊,毫無懼色?;馃岬亩窢幧罴ぐl(fā)了他的創(chuàng)作激情和靈感。他不僅導演了河北梆子《血淚仇》等地方戲,還嘗試對京劇藝術進行了大膽的改革,編寫了《老英雄》等抗日劇目,成了用京劇藝術表現(xiàn)抗日斗爭的先行者。所有這些成就,都是他在抗日戰(zhàn)爭最艱難的時候完成的;他在編導演方面的卓越能力,也是在戰(zhàn)火的歷練中走向成熟的。
1948年秋,隨著解放戰(zhàn)爭的順利推進,崔嵬隨軍南下開辟新解放區(qū)的文藝工作。1949年春,崔嵬來到武漢,擔任武漢軍管會文藝處處長。不久,政務院總理周恩來親自簽署命令,任命崔嵬為中南局文化局局長。1952年,他主持并領導了中南地區(qū)第一屆戲曲匯演。這在解放后各大行政區(qū)中尚屬首次。同年,他作為中南地區(qū)文化代表團團長,帶隊參加全國戲曲匯演,12個劇目全部獲獎。名演員陳伯華主演的漢劇《宇宙鋒》,經他修改后更有新意。梅蘭芳先生觀看該劇后贊不絕口,激動地對陳伯華說:“你遇到了一個好老師崔嵬,他讓你的作品更有人情味!”
1954年,崔嵬應文化部電影局的邀請,在電影《宋景詩》中扮演清末農民起義領袖。當時有關部門按他的高干待遇,給他安排一輛專車、兩個勤務員以及賓館單人間,都被他謝絕。他和大家一起深入農村生活,以飽滿的激情、嫻熟的技巧,成功地塑造了宋景詩這一藝術人物形象。
電影《宋景詩》成功上映后,請他導戲、拍片的邀請如雪片飛來,也激發(fā)起他對戲劇、電影的眷戀之情。與此同時,上級部門準備調他擔任北京市文化局局長,梅蘭芳先生聞訊,表示希望他到中央戲曲研究院擔任領導,歐陽予倩先生則希望他能到中央戲劇學院擔任領導。而此時的崔嵬卻打定主意,一心一意做一個演員。當上級領導找他談話時,他懇切地表示希望當一名普通的演員!由于他的堅持,組織上同意將他調入北影廠擔任演員。從一個大行政區(qū)的文化局局長轉身成了一個普通的演員,這在當時的文藝界確實是一大新聞,很多人不理解。對此,崔嵬卻高興地認為組織上遂了他的心愿,終于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到文藝創(chuàng)作中去了。
1957年,崔嵬再次應上影廠導演徐韜的邀請,和上影再度合作拍攝電影《?;辍?,他飾演水兵竇二鵬,淳樸深沉的表演,使趙丹等著名演員也為之折服。1958年,楊沫的長篇小說《青春之歌》在《北京晚報》上連載,受到了廣大讀者的喜愛。北影廠決定將《青春之歌》搬上銀幕,并將編導的任務交給崔嵬。崔嵬非常激動,很快就將分鏡頭劇本完稿,獨具慧眼地推選武漢歌劇院青年演員謝芳和北影廠青年演員于洋擔綱主演,并以獨特的手法導演此片。影片上映后,受到了廣大觀眾的一致好評,成為國慶10周年的獻禮片。
當電影《青春之歌》還在做后期時,著名導演凌子風找到崔嵬,請他擔綱電影《紅旗譜》主演。崔嵬一口氣讀完電影文學劇本,被劇中兩代農民與惡霸地主斗爭的故事深深地吸引。正因為曾在冀中戰(zhàn)斗生活過,和滹沱河人民有著血肉聯(lián)系,他才能準確形象地塑造了淳厚質樸的兩代農民英雄的形象。1960年后,崔嵬和陳懷皚連續(xù)執(zhí)導了京劇電影《楊門女將》 《野豬林》 《穆桂英大戰(zhàn)洪洲》,以其獨特的視角,在保留京劇特色的同時,充分發(fā)揮了電影藝術的特點,營造了強烈的銀幕戲劇效果。1962年第一屆大眾電影百花獎,由全國觀眾投票,崔嵬獲得最佳男演員獎,崔嵬和陳懷皚執(zhí)導的京劇電影《楊門女將》榮獲最佳戲曲片獎。
“文革”結束后,崔嵬壯心不已,未料肝病卻悄然而至。1978年,崔嵬執(zhí)導電影《風雨里程》,醫(yī)生勸他不要去外景地拍片,但他堅持外出,帶上藥,背著氧氣袋,登上崎嶇的高山,有好幾次昏倒在現(xiàn)場。他不當回事,醒后再拍,直到完成拍攝。1979年元旦電影上映時,他已經躺在病床上了,高燒不退。王震將軍來看他,帶來了黨和國家領導人對他的關懷和問候。
▲崔嵬在影片《紅旗譜》中飾演朱老忠
瑞芳老師回憶:“崔嵬生前曾留下遺言,把遺體交給醫(yī)院作病理解剖,并表示這是他最后能作的奉獻了。他是在1979年2月7日走的,當他逝世前半小時,我最后一次去看他,他已處于昏迷狀態(tài),我拉著他的手,禁不住眼淚直流,難過得說不出話來,心里默默地念叨:崔嵬,我的戰(zhàn)友!我的老師!真的再也見不到你了嗎?”崔嵬去世后,文藝界的知名人士幾乎都參加了他的追悼會,陳云等黨和國家領導人送了花圈,胡耀邦、王震等同志親自出席追悼會,日中文化交流協(xié)會會長中島健藏等一些國家和地區(qū)的朋友專門發(fā)來唁電,趙丹、白楊、瑞芳老師等電影界朋友,一直等到參加完骨灰安放儀式后才離開。
在近半個世紀的生涯中,崔嵬將自己的一切都獻給了黨的文藝事業(yè),為我國戲劇、電影的發(fā)展作出了杰出的貢獻,在中國戲劇、電影史上留下了令人懷念和難忘的一頁。
崔巍在影片《老兵新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