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雨微
“紅軍歷史,艱辛尋道;英魂浩氣,神圣所褒?!?934年10月,工農紅軍開啟了兩萬五千里的長征路,徹底改變了中國人民的命運,書寫了屬于華夏民族的崛起史詩。“長征精神”跨越時代、跨越疆域、跨越國界,始終扎根于每一個中華兒女的內心深處。
為歌頌和傳承長征精神,作曲家劉文金于2006年4月將這部單樂章二胡協奏曲《雪山魂塑》(《雪山情懷》)獻給偉大的長征將士們[1]。樂曲通過征途、雪山、戰(zhàn)友、朝霞四個部分,重現了紅軍將士們英勇革命、艱難險阻的長征音畫。此曲的問世不僅是對紅軍長征精神的歌頌,更是二胡藝術創(chuàng)作中,堅持民族性與時代性融合的進一步探索。
民族性與時代性[2]的融合是從堅持“本真”到認同“前衛(wèi)”后并將其內化成自身的過程,這一融合的實質往往是尋求新的和諧?!堆┥交晁堋愤@部作品中的觀念、手法、技法等無一不體現傳統(tǒng)質樸與現代新穎的新和諧。
紅色題材泛指作品內涵是弘揚民族偉大的革命精神、民族精神和時代精神?!堆┥交晁堋诽剿餍試L試了紅色題材,講述紅軍戰(zhàn)士在極為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中一往無前,爬雪山過草地,最終迎來勝利的曙光;從而歌頌紅軍將士誓死抵抗、不怕犧牲的大無畏精神和頑強拼搏的堅定信念。這場偉大戰(zhàn)役成為20世紀最具影響力的重大歷史事件之一,其中所構筑的長征精神,也成為每一位中國共產黨人所堅守的革命精神。
任何時代都具備特定的時代精神。黨的十七大報告明確指出,要用以愛國主義為核心的民族精神和以改革創(chuàng)新為核心的時代精神鼓舞斗志。劉文金于2011年發(fā)表的《音樂創(chuàng)作要堅持民族性 時代性個性》一文中也集中探討了:深入繼承與有效借鑒的辯證關系;民族性、時代性、個性的綜合等問題。[3]紅軍長征作為華夏崛起史上震天撼地的偉大壯舉,只有將長征精神熔鑄成時代精神,才能發(fā)揮其時代高度與深度的震撼力,[4]實現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
從該作品的內涵出發(fā),作曲家在長征勝利70周年這一特定的時間點,選取長征精神的魂,塑造新時代的頌歌,時刻激勵著華夏兒女堅定理想信念、迎難而上。立足二胡藝術的發(fā)展,作曲家劉文金也為二胡藝術注入“改革創(chuàng)新”的時代精神[5],開拓出二胡藝術表現的新領域。
劉文金在《關于民樂創(chuàng)作中的進一步思考》中強調:“在任何形式與體裁的音樂創(chuàng)作中,融入(或者部分參照)西方近現代技法(或者某些理念)都是可行的[6]?!痹诒疚奶接懙倪@部作品中,作曲家便常常使用中西結合的創(chuàng)作技法。例如,樂曲的第一部分【征途】。其曲式結構圖如下[7]:
從整體調性上看,“征途”由西洋大小調的e小調開篇,在A部分末尾由e小調的屬七和弦轉入同主音的E大調。經過B部分的發(fā)展,同時運用E大調屬七和弦的連接,將調性轉回C部分的e小調。C’為C部分的變化重復,利用模進手法增強樂曲張力的同時,將調性轉入下屬方向的A大調。最后又回到主調e小調的屬和弦上,構成開放性終止。
除此之外,作曲家在西洋大小調的基礎上加入了民族調式[8],從而踐行民族性與時代性相融合的音樂創(chuàng)作理念。例如,開篇的第9小節(jié)后,旋律在e小調的基礎上多次出現了變徵音(#c1),最終結束于羽音?!菊魍尽坎糠忠环矫胬猛饕舸笮≌{交替變換,營造出長征途中的艱難險阻與前途的光明;另一方面,民族調式中變徵音和羽音的出現,也預示著民族戰(zhàn)士終將發(fā)揚大無畏精神,取得偉大的勝利。
因此,這種民族調式與西洋大小調的融合,是多元時代背景下中西方民族音樂文化交流的縮影。
1.民歌素材與復調式旋律
二胡是擅于歌唱的民族樂器之一。樂曲的【戰(zhàn)友】【朝霞】部分作曲家都廣泛運用到民歌素材。例如,【朝霞】部分以陜北革命民歌《山丹丹開花紅艷艷》為旋律聲部的創(chuàng)作素材,配合G大調明亮的伴奏織體,暗示著陜北會師,長征取得最終的勝利。
除此之外,樂曲的【戰(zhàn)友】部分,運用了支聲復調的創(chuàng)作手法。調性選用明亮而又溫暖的bB大調,旋律聲部先以7次輕柔的撥弦,營造出靜謐卻悲痛的意境,抒發(fā)紅軍將士們對逝去戰(zhàn)友的思念;伴奏聲部則是以江西民歌《十送紅軍》主題發(fā)展而來的旋律化分解和弦,例如176小節(jié)后,伴奏Ⅰ聲部中隱藏式地出現了“一送里個紅軍……”的主旋律,將跨音區(qū)的分解和弦與四十六的節(jié)奏音型相結合,渲染星星點點、如泣如訴的氛圍;旋律聲部與伴奏聲部又巧妙地以“二重唱”的方式,形成復調式旋律。
因此,作曲家運用民歌素材并結合西方復調的“立體化”思維,在充分發(fā)揮民族樂器的音色和表現力的同時,借助“歌唱性”與“交響性”[9]的合二為一,完成“民族性”與“時代性”的交融。
2.作品體裁與推動性節(jié)奏
協奏曲(concerto)最早是一種外來的,且有樂器伴奏的聲樂曲體裁。20世紀30年代,中國最早的二胡協奏曲開始出現,特別是80年代以來,由于二胡演奏技法的成熟、樂器制作工藝的改良、樂隊合奏水平的提高等因素,二胡藝術史上出現了史無前例的“協奏熱潮”?!堆┥交晁堋愤@部二胡協奏曲緊跟時代的腳步,將其與華夏民族的審美意識聯系起來,“以我為主,為我所用”:借助協奏曲這一體裁最初的聲樂屬性,發(fā)揮二胡的“歌唱性”;同時借鑒西方標題音樂的形式,融入中國傳統(tǒng)的多段體,實現“傳統(tǒng)”與“現代”的結合。
推動性的節(jié)奏和音型同樣是該作品最具代表的旋律發(fā)展手法。以【征途】部分為例,旋律聲部和伴奏聲部都頻繁采用附點、三連音、前十六后三十二、前三十二后十六這些西方小軍鼓所常用的節(jié)奏型,充分展現紅軍戰(zhàn)士一往無前、奮勇前進的堅定形象。例如樂曲的38小節(jié),旋律先是沿用固定音型上行模進的動機,后緊接著音階的半音上行,刻畫出將士們行軍途中的英勇無畏;其次,伴奏聲部也選用同樣的節(jié)奏型,節(jié)拍重音的音響布局上選擇低音區(qū),好似大號、長號等銅管樂器的轟鳴,從而使兩個聲部渾然一體。這種旋律發(fā)展手法不僅平衡了二胡與鋼琴的音色差異,更是在推動性的節(jié)奏中增強了聲部間和諧、統(tǒng)一的融合感,使得樂曲的“交響性”進一步提升。
綜上,該作品的體裁及推動性節(jié)奏,不論是從時間的縱向維度,還是內容的橫向深度,都能展現“民族性”與“時代性”的交融。
1.傳統(tǒng)演奏技法
“三換”(“換弓、換弦、換把”)是二胡最基本的三項演奏技法。20世紀60年代,隨著《三門峽暢想曲》《豫北敘事曲》等傳統(tǒng)曲目的問世,二胡演奏開啟了“快弓技法時代”??焖佟叭龘Q”等傳統(tǒng)演奏技法貫穿《雪山魂塑》全曲,通過二胡的表現力,生動形象地展現了作品中的音樂形象。
(1)快速換弓
【征途】是氣勢強烈、音色飽滿的樂章。例如,第18小節(jié)旋律聲部E、D、C三個音的音階下行快速換弓。動力性節(jié)奏型加上快速換弓的演奏技法所呈現出的飽滿、有穿透力的聲音,無疑將紅軍戰(zhàn)士行動的敏捷以及英勇無畏的音樂形象呈現得淋漓盡致。
(2)快速換弦
【征途】部分同樣也廣泛使用快速換弦。例如,樂曲的第35小節(jié)。作曲家先是運用顫弓技法,在刻畫出將士們風雪中砥礪前行的同時,憑借一個快弓重音,迅速將力度推向了高潮;并且,這一快弓重音緊接著反向快速換弦和力度上的驟減,好似暴風雪迎面撲來。
(3)快速換把
快速換把同樣是該作品中舉足輕重的傳統(tǒng)演奏技法之一。例如,【征途】部分中的第20小節(jié)。第三拍的后半拍同時使用了附點、前十六后三十二的節(jié)奏音型和快速換把的演奏技法。借助二胡演奏中的“大跳”,展現將士們風雪中的一往無前。
當然,在本文探討的這部作品中,筆者所列舉的以上幾種傳統(tǒng)演奏技法,只是冰山一角。但它們卻實實在在地反映出,二胡這一民族樂器在演奏技法革新歷程中,所展現出來的民族特征和時代的烙印。
2.現代演奏技法
(1)雙弦噪音
二胡雙弦噪音的演奏方法受小提琴“雙弦奏法”的影響,右手將弓毛緊壓內弦,弓桿摩擦外弦;同時左手上下有序滑動[10]。早在1913年西方未來主義思潮萌芽,噪音音樂便應運而生。從否定“噪音”崇尚“天籟”,到利用“沖突”發(fā)揮“音樂的感染力”,許多現代音樂中的表現手法,開始被中國作曲家所借鑒。
作曲家在155—173小節(jié)這一特定的時間長度內,選用雙弦噪音配合鋼琴伴奏的半音上(下)行,甚至伴奏聲部選擇肆意敲擊任意音塊的彈奏方式。透過這種極度不和諧的噪音,同樣也是傳統(tǒng)演奏技法所不常有的方式,使得聽眾眼前的暴風雪更為猛烈。
(2)快速換弦、快速換把的融合
為了避免二胡音域上的局限,作曲家開始嘗試民族樂器的高難度演奏技巧,從而帶給聽眾最具時代氣息的聽覺感受。例如【朝霞】結尾部分(232—241小節(jié))。這一部分,速度極快且節(jié)拍頻繁變換。先是左手在重音后迅速完成兩個八度跨度內的上行換把,同時右手在重音后快速反向換弦。其次,僅在兩小節(jié)內,左手完成八度的半音上行和下行,同時右手先后完成6次反向換弦和6次正向換弦。再次,旋律則運用模進的手法,要求演奏者左手下快速換把的同時,右手不斷地快速反向換弦。作曲家正是利用高難度的演奏技法,彌補傳統(tǒng)二胡音域不寬的局限,同時將激昂奔騰的音樂形象展現得酣暢淋漓。
(3)音色處理
揉弦是二胡演奏的“魂”。在傳統(tǒng)二胡曲目中,大多運用“壓揉”“摳揉”的揉弦演奏技法。直到劉天華嘗試加入小提琴“滾揉”的技法,傳統(tǒng)二胡相對局限的表現力得到很大的改善。
《雪山魂塑》中對“滾揉”技法的使用,不再局限于【雪山】【戰(zhàn)友】這類抒情樂章。在激烈的征戰(zhàn)場面中,“滾揉”也使音色更為飽滿、結實,更有利于塑造將士們意氣風發(fā)的人物形象。除此之外,許多當代二胡演奏家,在抒情性部分的“滾揉”演奏中,常疊加使用“遲到揉弦”。這些現代化的音色處理方式,在拓展二胡的表現力的同時,增強了樂曲的可聽性。
綜上,傳統(tǒng)演奏技法與現代演奏技法的碰撞,是跨國界、跨民族、跨時代的產物。
著名二胡演奏家蔣巽風,在“新世紀二胡藝術的傳承與發(fā)展學術論壇”上的發(fā)言中講到:“每一首作品的成功,都離不開繼承、借鑒和創(chuàng)新。繼承的是傳統(tǒng)音樂、民間音樂、戲曲音樂、少數民族音樂;借鑒的是姊妹藝術和外國音樂、移植音樂[11]?!睆膭?chuàng)作的層面來說,根植優(yōu)秀傳統(tǒng)藝術瑰寶是民族藝術創(chuàng)作的優(yōu)勢。從演奏的角度出發(fā),了解作品中所運用的民族音樂元素,結合時代音樂的取向,是散發(fā)民族時代音樂光彩的必經之路。從美育的角度來說,把握傳統(tǒng)作品、移植作品、現代原創(chuàng)作品中民族性與時代性的交融,既能使學生們了解世界各地區(qū)音樂文化,同時又能建構傳統(tǒng)民族音樂的文化認同、中國音樂的文化自主體系。
音樂需要與時俱進。當我們在認同民族性與時代性融合的同時,也應當銘記哲學辯證思維所強調的“事物的兩面性”。在音樂創(chuàng)作中,拋棄民族特色,過分西化;在音樂表演中,盲目追求炫技、丟失音樂性,終究成就不了一部“寓意深刻、旋律優(yōu)美、久演不衰、百聽不厭”的好作品。因此,傳承與創(chuàng)新無論對于哪一時代都是一個亙古不變的話題。
劉文金是借鑒西方作曲技法,將傳統(tǒng)音樂神韻發(fā)揮到極致的作曲家,其作品扎根民族、緊跟時代。就《雪山魂塑》民族性與時代性的融合而言,可從微觀、中觀、宏觀層面進一步總結。
微觀層面:將民族精神熔鑄成新的時代精神是民族性與時代性的融合。
中觀層面:中西調性結合、中國線性音樂思維與西方多聲音樂思維結合、中西演奏技法結合等,是古今中外各種音樂手法在各民族音樂語言融合上的產物。
宏觀層面:民族與時代的探討是中國當代音樂“在繼承中尋發(fā)展”的中心,是其走向現代化、國際化的必經之路。
注釋:
[1]劉文金.關于《雪山魂塑》——獻給長征將士的音畫[J].音樂創(chuàng)作,2013(10):98.
[2]王垠丹.劉文金對二胡音樂發(fā)展的貢獻[J].中國音樂,2014(01):205—206.
[3]劉文金.音樂創(chuàng)作要堅持民族性 時代性 個性[N].中國藝術報,2011-09-16.
[4]劉再生.大海一樣的深情——論劉文金音樂創(chuàng)作的原動力[J].人民音樂,2017(11):8.
[5]段 言.從劉文金作品看二胡創(chuàng)作的時代性[J].藝術教育,2013(08):84.
[6]劉文金.關于民樂創(chuàng)作的進一步思考[J].人民音樂,2004(11):15.
[7]段 超.談二胡協奏曲《雪山魂塑》中的音樂形象塑造[D].中央音樂學院,2012:07—08.
[8]張筱爽.劉文金二胡作品上的繼承與創(chuàng)新——以《長城隨想》《雪山魂塑》為例[D].天津音樂學院,2019:13—15.
[9]劉再生.根植傳統(tǒng) 求新求變——聽劉文金民族音樂作品音樂會有感[J].人民音樂,2006(05):07.
[10]張 超.試論劉文金《雪山魂塑》的藝術特色[D].天津音樂學院,2015:22.
[11]蔣巽風.百年二胡回顧與展望——在“新世紀二胡藝術的傳承與發(fā)展學術論壇”上的發(fā)言[J].南京藝術學院學報(音樂與表演版),2008(02):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