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美國作家給親戚寫信,結(jié)尾時說,“請你原諒,我把這封信寫得如此冗長,因為我沒有時間寫得簡短?!笨梢姲褨|西寫短并不容易,而且更需要時間。
其實短篇小說并不是人生的填空,而是對一個作家的終身磨礪。不論長篇短篇,我感覺都是越寫越難,寫作是不能抄近道的。就這個意義而言,我同意那句話:“作家就是寫作困難的人?!?/p>
我很欣賞德國作家馬丁·瓦爾澤的一句話:變美可能是痛苦所能達到的最高境界。因為人生總有痛苦,但是,我覺得文學的最終目的并不是把所有的痛苦變丑,而是變美。這里面有“美”“痛苦”這幾個關聯(lián)詞,還有一個“境界”。
文學是能提升人的境界的。
文學可以寫苦難、丑陋、沉淪,像郁達夫《春風沉醉的晚上》里的陳二妹,那個被侮辱、被損害的、自食其力、生活過得很艱難的女工,她那么弱小,身處底層,卻還沒有忘記人的尊嚴,關愛著和她同是房客的年輕知識分子。
她以為他每天晚上出去是學壞了,她說:“以后我請你改過了吧!”生活把她逼到沉淪的邊緣,但她的靈魂還是上升的。這個作品寫于20世紀20年代,到了21世紀,我覺得它仍然具有震撼靈魂的力量。
有一個作家說,我有的時候的確對生活不恭敬,那是因為我渴望生活更神圣。
那么你寫正面是否意味著你對生活畏畏縮縮、唯唯諾諾?不是的。我的作品里有時候也對生活不恭敬,那是因為我渴望生活更神圣。我說溫暖的力量是強大的,是不容易的力量、向善的力量,穿越了沉淪以后上升的力量、提升的力量,這需要更大的勇氣,需要更高遠的境界。
文學的源泉就是對人生不氣餒,我覺得我們應該對生命懷有喜悅,對未來寄予希望,包括對人和自己生命力的信心、面對世界的信心,文學如果失掉了這些,我覺得它就沒有存在的意義了。
這個世界是有疼痛的,文學要發(fā)現(xiàn)這種疼痛。文學不是麻痹人心的,而是要在疼痛中指出疼痛,還要有絕望中的希望。所以偉大的文學應該是直逼人性的,而且應該具有對時代和社會的超越性的特征。
好的文學要關注人類,關注人性的含量、審美和創(chuàng)造,好的文學也應該是人類思想最重要也最寶貴的活動之一,能夠代表作家所處時代對人性認知的最高水平。
那些優(yōu)秀的文學無一例外,都能夠表現(xiàn)它的民族最有生命力的呼吸、它的時代最本質(zhì)的情緒,也應該能夠代表它所處時代的最高的想象力。
文學應有力量驚醒生命的生機,彈撥沉睡在我們心中尚未響起的琴弦;文學更應當有勇氣凸顯其照亮生命、敲打心扉、呵護美善、勘探世界的本分。
(節(jié)選自鐵凝《作家就是寫作困難的人》,有刪改)3E22FB53-BB2F-43D1-AD01-4809D19F88D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