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渡

我看它的時候，它也用又小又圓、透著無助與哀憐的眼睛定定地看著我。我突然產(chǎn)生了一種憐憫與愛惜，這個小東西還是個孩子。它有些遲鈍，也許是吃了鼠藥，意識正在模糊之中。

它蜷縮著四只小爪伏在水龍頭開關(guān)上。在我看到它之前，它就注意到了我。

去衛(wèi)生間洗漱，抬手去擰浴缸上的水龍頭，一低頭才發(fā)現(xiàn)這個小東西的存在。四目相對，我們都呆呆地定在原地，我伸出的左手停在了半空。我與它就這樣互相盯著對方。后來回想部分細(xì)節(jié)的時候，甚至覺得那個瞬間有些漫長。那一刻，好像我與它彼此解讀著對方的內(nèi)心。等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至少我內(nèi)心里是矛盾的。我看到的它與以往印象中的可恨形象有太多的不同。它從驚詫中緩過來，稍有些遲滯地從水龍頭跳到地上，然后貼著墻根小心地往外溜。它像是委屈，又像是在躲避;有點(diǎn)害怕，也許還有點(diǎn)害羞。

那時候小女兒剛受過驚嚇，病情還不穩(wěn)定，我害怕它四處亂跑會驚嚇到她。我一直猶豫著，為了穩(wěn)妥起見，還是決定捉住它。我聽到了女兒的腳步聲。她也要過來洗漱了。不能讓這個小家伙嚇到女兒，我只能暫時放棄捉它，快步走出衛(wèi)生間迎住女兒，并告訴她有一只小老鼠溜進(jìn)屋里來了。原先害怕老鼠這類小動物的女兒，這時候冷靜得出奇，要我領(lǐng)著她一起捉老鼠?；蛟S是好奇吧，女兒的病讓她有點(diǎn)從十三四歲回落到三四歲小孩的感覺。這時候，我們看到那個小家伙沿著墻根溜溜地從衛(wèi)生間跑出來。我能看到它的余光里流露出的害怕或者羞怯。我在后間生爐子、做飯，放些做飯用的雜物，墻根放了一個大紙箱子，里面放滿了鍋碗瓢盆。我與女兒在手忙腳亂中眼睜睜地看著這家伙并不敏捷地沿著墻根溜到紙箱子下面。女兒趴下來，向箱子底部探看著。什么也看不到。她喊我抬起紙箱子。我示意女兒等一下，然后去外面拿了個蛇皮袋子進(jìn)來。慢慢抬起紙箱子的一角，看到小家伙正一動不動地趴在下面的兩塊木板之間，尾巴朝向我這邊。我把蛇皮袋子套手上，靠近小老鼠的尾巴，然后隔著蛇皮袋子，用大拇指、食指捏住它的尾巴拖了出來。女兒也跟著我站起來。她怯怯地要我去門外放走它。我看了看病態(tài)的女兒，又瞅瞅在我手中吊著的、瑟瑟的小老鼠?？礃幼?，這只小老鼠剛脫離開媽媽不久，或者尚未脫離開。

在大門口東側(cè)站定，我的手一松，小老鼠啪地落在墻根的雜草叢中。它爬得更慢了，像剛剛學(xué)步的孩子。它收斂目光，向前看著，向草深的地方慢而小心地爬去?？此臉幼樱恢浪求@魂未定，還是鼠藥毒性已經(jīng)發(fā)作，抑或兩者兼而有之。我猶豫著，是任由它自生自滅，還是弄死它。女兒看著我，上去扯著我的手，要我放過這小東西。我決定不管它了。

回家里吃著飯，女兒還是牽掛著那個小東西。她一次次地問我，它會死嗎？我安慰她說，誰知道，也許跑掉了。再出來看的時候，它已經(jīng)在離開門口三十來米遠(yuǎn)的墻根一動也不動了。女兒傷心地抬頭問我，它要死掉嗎？我點(diǎn)點(diǎn)頭說，它吃了老鼠藥，估計活不了了。這個可憐的小東西就蜷縮在雜草叢中。不知它是否還能感覺到時近中午的溫暖陽光照在它身上。太陽從不吝嗇給予萬物溫暖。萬物都是她的孩子。這人道主義的陽光有著母親般的手，暖暖的，也照耀著女兒。陽光下的女兒那么安靜，她十四五歲了，因為突如其來的驚嚇，看起來好像只有四五歲的樣子。

伴隨著莫名的驚嚇，女兒失憶了，內(nèi)心里回到了她的童年。她也把我?guī)Щ氐轿业男r候。不，是她與眼前這只將要死去的小老鼠一起把我?guī)Щ氐轿业男r候。我把它命名為一只具有著憂郁氣質(zhì)的小老鼠。想起它的害羞、哀憐、害怕，就想起女兒的樣子。他們是一樣的，都是孩子。它將要孤零零地死去了。但愿中午暖暖的太陽能夠讓它在意識迷亂之際回到媽媽身邊。女兒抽泣起來，傷心地說，這個小東西只有它自己，也不知它的爸爸媽媽哪里去了。她還說，它是她的小朋友。

“小老鼠，上燈臺，偷油吃，下不來。貓來了，害怕了，咕嚕咕嚕滾下來?！崩咸珎兊淖於悸╋L(fēng)了，唱得含混而緩慢，就像在回憶自己的童年。孩子們在邊上聽得極想得到這樣一只小老鼠。它是孩子們想象中的伙伴。這只著名的、想象中的老鼠是每個孩子的朋友。

它出自最著名的兒歌《小老鼠上燈臺》。青年河畔狡黠的奶奶們一律這樣唱：“小老鼠，上燈臺，偷油吃，下不來，讓老奶奶抱下來?！彼齻兂臅r候，一邊想著自己就是歌中的老奶奶，一邊輕輕地拍打著懷里調(diào)皮的孩子，那孩子就是偷油的小老鼠。明亮的油燈下，有一只驚慌失措的小老鼠，在燈臺上小心翼翼地試探著下來，焦急而無奈。多年來，燈臺上的燈光一直明亮地照著那只小老鼠的饞嘴。

偷油吃的饞嘴老鼠簡直就是小精靈，惹人喜愛。創(chuàng)造出這個饞嘴小家伙的人，想來也是一個內(nèi)心柔軟的人。這是一個稚氣未脫的孩子，還是一個經(jīng)歷了世事滄?；貧w到童心的老人？這個小精靈就是處于童稚時期的我們中的每一個，有一顆平等的心，對萬物充滿好奇，什么都想去嘗試，屢屢為成人的生活帶來意想不到的樂趣，抑或制造些許小麻煩。這只偷油吃的小老鼠的影子穿過斑駁的光線，來來回回，重疊在每個人身上。我們赤條條來到人間，簡單而樸素，只是生活中無來由的風(fēng)雨、灰塵，于不經(jīng)意間吹皺、落滿一顆顆簡單、本真的心，讓我們一步步地遠(yuǎn)離最初的樣子。其間，不乏對貌似深刻的追求。我們逐漸忘記了簡單之中的樸素與深刻的力量。

有同學(xué)調(diào)皮，捉了一只赤條條的小老鼠放在鉛筆盒里。正巧有女同桌向他借鉛筆，他不動聲色地說，鉛筆盒里有，自己拿就是。女同學(xué)打開鉛筆盒，隨著一聲尖叫，在教室外散步的自然課老師聞訊跑進(jìn)教室。老師問明原由，一邊安慰嚇得哆哆嗦嗦的女同學(xué)，一邊訓(xùn)斥調(diào)皮的男同學(xué)。男同學(xué)沒想到會是這結(jié)局，乖乖地站在一邊，不時用眼睛偷偷瞟一下老師。老師問男同學(xué)，這事該咋處理？他嚅囁著說，出去罰站，并把小老鼠拿出去摔死。老師微微一笑，讓他給女同學(xué)道歉，然后保證以后不再玩惡作劇。至于小老鼠，老師說，看它的樣子，還在吃奶時期，看來活不下去了，就把它埋在樹下吧。這位隱藏于鄉(xiāng)村小學(xué)的偉大的自然主義者一直溫情脈脈地布道。我猜想，他就是《小老鼠上燈臺》的另一作者，一直用實際行動書寫著這一偉大文本。他的杰作就出自他終日騎著自行車在鄉(xiāng)間走走停停的觀察里。這位自然主義大師并不遜色于華特·迪士尼、伍培·埃沃克斯與威廉·漢納、約瑟夫·巴伯拉、弗雷德·昆比。前面兩位創(chuàng)造了著名的老鼠米奇，后面三位則創(chuàng)造了將貓湯姆搞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的小機(jī)靈鬼老鼠杰瑞。F3CE7D78-F0E4-4BEE-8FC9-18B028EFA8FE

二十世紀(jì)七十年代以前出生的鄉(xiāng)下孩子，對于米老鼠、杰瑞這些虛構(gòu)的形象大多一無所知。后來在與子孫輩的相處中被動地認(rèn)識了米老鼠、杰瑞。女兒指著超市門口穿著紅短褲、黃色的大鞋子，戴白手套，大腦袋、大耳朵的米奇興奮地叫喊著，米老鼠！米老鼠？我不解地看著小女兒。她說，米老鼠又叫米奇，動畫片里有，是一只可愛的小老鼠。米老鼠也是老鼠嗎？當(dāng)然是老鼠。這應(yīng)該是另一種版本的《小老鼠上燈臺》。里面的小老鼠與偷油吃的那只如出一轍，都是孩子們的小伙伴，陪伴過幾代人的童年。夏天夜里，天熱得睡不著，打開電視，正在播放的是一只小老鼠與一只大貓的故事。小老鼠精靈可愛，大貓好像有些愚蠢，小的把大的玩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十分有趣，就一直看了下去。后來查資料知道，大貓叫湯姆，小老鼠叫杰瑞，簡直就是一對歡喜冤家。這只小老鼠的故事比我小時候從老奶奶那里聽來的小老鼠偷油吃的故事更引人入勝，它與那只大貓不時會發(fā)生令人捧腹的故事。與孩子說到老鼠，她張口說的就是米奇、杰瑞，而不是現(xiàn)實中令人厭惡的老鼠。

孩子們在老奶奶哼著的兒歌中接過一只可愛的小老鼠。稍長大一些，脫離了老奶奶的懷抱，四處亂跑的孩子隨時都會見到老鼠。這時候，他們正走在慢慢忘記那只偷油吃的小老鼠的路上，一顆顆小小的心已經(jīng)開始向大人靠攏。街上有老鼠溜溜地跑過。幾個孩子驚呼著沖上去，手腳并用，一陣忙亂后終于把老鼠弄死了。他們以為自己干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從此，孩子們在開始所謂的長大中背離最初，于不知不覺中脫離自然的懷抱，跌跌撞撞進(jìn)一個令他們好奇的環(huán)境，最終成為這個環(huán)境的一部分。

我們都忘記了那個偷油吃的小老鼠的存在。一只虛構(gòu)的小老鼠在想象中來到人間并非偶然。想想它的隱喻，這應(yīng)該是一只自然主義的鼠。上天借這只小鼠對一步步遠(yuǎn)離開自然的人們提出委婉批評與諷喻。米奇、杰瑞如過客，只留在孩提的夢里。在風(fēng)中，孩子們一點(diǎn)點(diǎn)長大。風(fēng)也帶走了孩子的童年記憶，比如那只可愛的小老鼠，很少有孩子看到它沒落、憂傷的影子，以及被風(fēng)吹走的童年。

它從來就沒有離開過我們。它就是我們的噩夢。有人向我講述他家里的老鼠把他騷擾得苦不堪言，卻又無法擺脫它。它簡直就是人的影子，我們無論走到哪里都會有它在。他的講述貌似調(diào)侃實則無奈。他恨恨地說，這個看起來弱小的家伙無處不在，又躲在暗處，把我們的一切都當(dāng)成它們自己的，糟蹋起來一點(diǎn)也不客氣。

中秋時節(jié)，回到村子里。去朋友家閑坐，見到邊上的糧袋爛了，水泥地面上散落著不少的糧食顆粒，像是老鼠活動的痕跡，整個屋內(nèi)卻沒有老鼠藏身的地方。我不免感到奇怪，忍不住好奇地問：看你家的地面都是水泥的，老鼠掏不了洞，糧袋怎么給老鼠咬了呢？朋友苦笑著說，屋內(nèi)是沒有老鼠的，是從外面放進(jìn)來的。我更納悶，哪有把老鼠放進(jìn)來喂的。朋友把我領(lǐng)到門口，指著木門檻給我看。木門檻已經(jīng)被咬得破爛不堪，上面還有新咬的痕跡，邊上散落著碎木屑。是老鼠？朋友點(diǎn)了點(diǎn)頭說，外面沒糧食，老鼠餓急了，就想進(jìn)屋來吃。門關(guān)著，進(jìn)不來，就咬門檻，想法掏洞，邊咬邊吱吱地叫，叫聲直鉆耳朵。晚上剛剛睡下，就被老鼠吱吱地叫醒了，待下床開門時，老鼠就溜了?；厝ピ偎瘯r，老鼠又溜了回來，再吱吱地咬，像是在同你玩游戲，你進(jìn)它退，你退它進(jìn)。為了能睡安穩(wěn)覺，干脆打開門把老鼠放進(jìn)來，讓它隨便吃，真是沒辦法。朋友與老鼠的妥協(xié)，聽起來令人忍俊不禁。它就像自家頑劣的孩子，讓朋友束手無策。晚上睡覺的時候，我還在想這些老鼠。它們?yōu)榱说玫阶约旱目诩Z，既有耐心，又動用了智慧，與朋友的斗爭可以稱得上經(jīng)典：你進(jìn)我退，你退我進(jìn)，直至把你搞得疲憊不堪放棄為止。在由人與老鼠的點(diǎn)滴連綴而成的恩怨故事集里，貌似強(qiáng)大者并不強(qiáng)大，弱小者也不乏智慧。

沒有一場斗爭史比人與鼠之間的斗爭更長久，這又像一場博弈性質(zhì)的游戲史，所謂的輸贏只是一個時間曲線段內(nèi)的小走勢。一切都是一個此消彼長的平衡過程，甚至更應(yīng)該承認(rèn)人更像一個失敗者這一無可辯駁的事實。

在人類所有的講述里都含有對老鼠的憤恨與無奈，同時也在講述老鼠的智慧。事實上我們早就承認(rèn)了，或者我們早就這樣說了：老鼠很聰明，老鼠很神秘，老鼠幾乎像人類。

老鼠幾乎是專門來向我挑釁或者游戲的。去廚房做飯，習(xí)慣性地抬手去扯電燈的拉線，沒有摸到，仔細(xì)一看才發(fā)現(xiàn)拉線斷了，斷了的那一小截就在地面上。也許是線老化了，我這樣想著嘟囔著彎腰撿起地上的拉線接上。第二天再次去廚房，抬手去扯拉線，還是沒摸到，定睛一看，拉線又?jǐn)嗔?。想不出誰這樣調(diào)皮，也許是女兒吧。吃飯的時候問她，她仰頭看著我說不知道。接下來的幾天都是這樣，接了斷，斷了接。終于有一天早上，進(jìn)廚房前隔著玻璃往里看：一只老鼠順著拉線由上面爬下，快到拉線底部的時候，稍一停頓，探一下頭張嘴咬斷拉線，接著跳到煤爐蓋上，又一下子跳到地面上。我急急地推開門，嚇得這家伙逃得不知所蹤。我捉不住它，自然拿它沒辦法，只能一恨了之。它顯然也受到了驚嚇，此后，拉線再也沒有這樣斷過。時常想起這只老鼠，時間剝?nèi)ニ粼谖覂?nèi)心的恨意，只剩下調(diào)皮，它依舊是一個調(diào)皮的小孩子。多次與友人講起這事情，聽者大多先是感到好奇，復(fù)覺有趣。剛買了一袋面粉，隨手放在廚房的操作臺上。第二天早上，發(fā)現(xiàn)塑料袋有被抓爛的痕跡，面粉上也留有細(xì)小、凌亂的爪痕，想來是被老鼠先下手了。看著一袋剛買的面粉還沒食用就被老鼠禍害了，不禁惱火，卻無處發(fā)泄。想起自己小時候的頑劣，比之過猶不及。瓜剛熟，玉成家還沒來得及摘，就被我們幾個小孩子糟蹋得亂七八糟。那時候，我們在玉成的心里不知要比老鼠可惡多少。

萬物潛行大地，總是稍縱即逝，留下的蹤跡史或者活動史，也都是頑強(qiáng)的生存史。老鼠只是在大地下面打下一個小小的洞，以求藏身。人卻隨時劃開大地的肌膚，造出一條條自以為改善大地的人工河流、洞窟……更有甚者，在大地上撒滿石子，或鋪設(shè)鋼軌，或鋪滿瀝青、洋灰，讓火車、汽車震顫著大地隆隆地疾馳而過。長龍一樣的鋼軌、瀝青、水泥像毛細(xì)血管一樣布滿大地。哪一物種能如此驚心動魄、強(qiáng)力地改變大地，一次次地劃裂大地？老鼠只是破壞了我們一點(diǎn)點(diǎn)的生活，我們卻破壞了萬物的生活，而且是永久性的、毀滅性的，以掠奪的方式。F3CE7D78-F0E4-4BEE-8FC9-18B028EFA8FE

盡管試著給老鼠各種美好或中性的形容，可愛的、抑郁的……我還是厭惡它，那袋被它光顧過的面粉，惱火之余，被我丟掉了。原因只有一個，就是嫌棄它，這個無處不去的東西實在太臟，被它觸碰過的食物自然不能吃了。

有人卻吃老鼠。受想象與思維以及僅有的那點(diǎn)潔癖所限，我實在無法想象一個人是如何吃老鼠的。饑饉年代里，村子里老烏木逮老鼠吃。后來人們都拿這個當(dāng)故事說，還都說老鼠肉好吃，蒜瓣子肉，那叫一個香。向講故事者求證，老鼠肉可否真有那么好吃。講故事的人言之鑿鑿。問可否吃過?；卮鹫f沒有，都是聽老烏木說的。當(dāng)然，有人看到老烏木吃老鼠是真的?？吹皆趲⑾滤疁侠锔Z過的老鼠，想起老烏木吃老鼠就惡心，他是如何吞咽下這無處不光顧的老鼠的？

還有人生吃老鼠，取名“三吱”。三吱就是將剛生出的小老鼠蘸甜醬生吃，食客用筷子夾小老鼠的時候一吱，蘸甜醬的時候一吱，放嘴里吃的時候一吱。我想這已經(jīng)超出了大多數(shù)人的底線。其時，此物最早見于唐代的記載，據(jù)張鷟《朝野僉載》卷二記載：“嶺南獠民好為蜜唧，即鼠胎未瞬、通身赤蠕者，飼之以蜜，釘之筵上，囁囁而行。以箸挾取，咬之，唧唧作聲，故曰蜜唧?！碑?dāng)事者以此為樂，作為可以炫耀的談資，人心已違，天道已失。可曾可憐那赤條條的、尚未睜眼的小東西？有人辯駁說，殘忍也是人類的天性之一。想起了小學(xué)同學(xué)鉛筆盒里那只未睜眼的小東西，以及那位偉大的鄉(xiāng)村自然主義者，他試圖培養(yǎng)孩子們一顆愛護(hù)萬物的自然主義之心。沒有一種動物不是人之師，沒有一種動物不符合自然。當(dāng)人在果腹之余，還在張嘴吃一只幼鼠的時候，已經(jīng)遠(yuǎn)離了自然。老烏木說，他是餓得實在難以忍受了才抓老鼠吃的。一次抓了一只大腹便便的老鼠，想來是懷了崽，就把它給放了。一想那一肚子的小東西，真有點(diǎn)不忍心。這個老頭說，不忍傷害母親，小生命是可憐的。調(diào)皮的同學(xué)放在文具盒里的那只赤條條的小老鼠，它多像小孩兒，粉嘟嘟的，讓人愛憐。

在我們的認(rèn)知里，食鼠應(yīng)該是貓或者蛇所為。父母在鄉(xiāng)下院子里養(yǎng)過一只貓，偶爾會見它叼著老鼠在院子中戲耍，玩夠了就叼到一邊吃掉。玩“象獅虎豹狼”的游戲，在小紙片寫了各個動物的名字，弱者碰到強(qiáng)者，弱者自然被吃掉，最后面的是貓和鼠，就是所謂的以天敵制之。其間也有物物相克。自然的食物鏈上，從無弱小強(qiáng)大之分。排最末的老鼠卻是排第一的大象的克星，老鼠能鉆大象的長鼻子。沒有一物可以為所欲為。這是一個嚴(yán)密的閉環(huán)，環(huán)環(huán)相扣，才有生生不息。《山海經(jīng)·西山經(jīng)·皋涂山》曰：“有白石焉，其名曰礜，可以毒鼠。有草焉，其狀如藁茇，其葉如葵赤背，名曰無條，可以毒鼠?！弊匀幌騺砉?，白石、無條即是，只是被人所忽略，另尋他途。

人試圖以自己的喜好、評判拿走其中的一環(huán)或幾環(huán)，鏈條被破壞，失去平衡，整個鏈條上將無一環(huán)能獨(dú)善其身。人很少想起自己也是這食物鏈上的一環(huán)，人一直把自己作為操控者左右一切。也許不會知道，自己的每一步，或好或壞最終都會自食其果。為了滅鼠，人可謂絞盡腦汁，無所不用其極，鼠夾、鼠藥等不一而足，尤其鼠藥，都是為人之安全計，由人出發(fā)，而非自然。早年曾多次在鄉(xiāng)村集市見到賣鼠藥者，自言其藥鼠沾即亡，可見人對鼠之恨，可見藥之毒。食物鏈上的每一環(huán)都不可或缺，它們應(yīng)該完整，每一環(huán)都處于各自的位置，像古老的星空一樣完美。人在自然面前的優(yōu)越，越來越具有了可恥、愚蠢、嘲諷的意味。

《山海經(jīng)》里有許多匪夷所思、想象奇詭的動物。這些動物是虛構(gòu)還是實有其物，不得而知，以人之破壞力度，也許其中描述的都是真實的存在，只是后來被一種類人的物種逐一滅絕而已。比如鼠，虢山上有一種寓鳥，“狀如鼠而鳥翼，其音如羊，可以御兵”。這種叫寓鳥的鼠很神奇，叫聲咩咩像羊一樣，而且還可以抵御刀兵。是一種會飛的鼠，還是就是一種鳥，抑或就是蝙蝠，年代久遠(yuǎn)，已無可考。想來它飛得很快，可以躲避刀兵，或者皮糙肉厚，羽箭之類無法穿透。丹熏山上有一種獸，“其狀如鼠，而菟首麋身，其音如獆犬，以其尾飛，名曰耳鼠，食之不[膽] [采]，又可以御百毒”。這種耳鼠長著兔子的腦袋、麋鹿的身子，吃了它的肉，就可以百毒不侵。這兩種會飛的鼠實在神奇。其滅絕，想來也自有道理，一個能御刀兵，一個食之能御百毒。以部分貪婪之心度之，寓鳥可以剝其皮做成甲胄，耳鼠可以捉而食之。這些神奇的鼠類一個也看不到了，留下的簡單至極的變種蝙蝠就足以讓人研究不透。鼠，也是自然的摹本之一。萬物之間，互為摹本，莫不服從偉大的自然倫理。

有心者會看到，比如蒲松齡。他在有趣的聊齋故事里寫了一只義鼠：“楊天一言：見二鼠出，其一為蛇所吞;其一瞪目如椒，似甚恨怒，然遙望不敢前。蛇果腹，蜿蜒入穴;方將過半，鼠奔來，力嚼其尾。蛇怒，退身出。鼠故便捷，欻然遁去。蛇追不及而返。及入穴，鼠又來，嚼如前狀。蛇入則來，蛇出則往，如是者久。蛇出，吐死鼠于地上。鼠來嗅之，啾啾如悼息，銜之而去。友人張歷友為作《義鼠行》。”從其所述，想來是其友人楊天一親眼所見，并非虛言，為鼠之行所感而實錄，蒲氏只是對其所言稍加改編而已?！段饔斡洝防锏挠袷缶?，因為李天王父子救過她，就把李天王父子的牌位供奉在無底洞，以示不忘救命之恩，這也是一只義鼠。動物也有自己的情感，只是人從來只以自己的方式去看它們，以為它們都是冷血的。

村子里傳言，會講故事的老瘸跛有會找田鼠洞的本領(lǐng)。秋收過后，去田野找田鼠藏的糧食，看到有小洞的地方就挖下去，肯定會在洞里挖到糧食。不過這樣的洞一般人不會找，也找不到。老瘸跛冬日里經(jīng)常背著大口袋去田野里挖鼠洞，很少有空手而歸的時候。秋末冬初的大地，干凈而空闊，黑暗的地底下收藏頗豐，當(dāng)然這是田鼠的功勞。這個勤勞的家伙善于打洞。秋天，田野上的糧食金黃、飽滿、成熟。田鼠四處采集，將糧食顆粒儲存于自己的洞穴。老瘸跛不知從哪里學(xué)的找鼠洞的本領(lǐng)，瞅準(zhǔn)了挖下去，經(jīng)常會挖到一堆堆的花生、豆子或者玉米。老瘸跛不緊不慢地收進(jìn)大口袋里，樂呵呵地背回家倒進(jìn)自家的糧囤里，夠他一人吃小一年的。開始的幾年，孩子們冬天去他的冷屋子里聽故事，他會拿出花生給孩子們吃。他半真半假地與孩子們玩笑，說是從老鼠嘴里給孩子們搶的花生。后來不見了花生，孩子們要花生吃，老瘸跛說沒有了，以后不去找鼠洞了。搶了它們的口糧，餓死了它們的崽，晚上做噩夢，它們來夢里向他索命呢。有好多人質(zhì)疑這事有虛構(gòu)成分，但傳言者鑿鑿然，聽故事的孩子們回憶往事也對此深信不疑。也許經(jīng)歷的事太多，恰好某件事刺痛了他柔軟的神經(jīng)，他陷入深深自省，他也成了一位自然主義者。而后，他講的故事也多了寓意，對動物與自然表達(dá)自己的關(guān)懷、敬意。他曾經(jīng)說過一句令人摸不著頭腦的話，大意是這樣的：與動物在一起比與人在一起更舒服。好長時間里，人們都嘲笑他，說他是一個灰頭土臉的哲學(xué)家，并對他表示出些許的敵意，說他已經(jīng)高傲到不與人往來了，一副離群索居的樣子。夜里，只有幾個孩子光顧他冷清、晦暗的小屋子。F3CE7D78-F0E4-4BEE-8FC9-18B028EFA8FE

說到老鼠，很多人也自然會想到臭名昭著的鼠疫，這是無法繞過去的。1910年那場奪走六萬人生命的中國東北鼠疫值得我們細(xì)細(xì)品味。貪婪讓鼠疫疾速傳播。甚至可以說，貪婪就是無可遏制的鼠疫。

1910年11月9日，哈爾濱地區(qū)突發(fā)鼠疫，災(zāi)禍?zhǔn)装l(fā)于傅家甸。到了1911年1月，天津陸軍軍醫(yī)學(xué)堂副監(jiān)督伍連德問當(dāng)時的吉林西北路分巡兵備道臺于泗興最早病例是否出現(xiàn)在傅家甸。于泗興回答說：“不是，是在滿洲里那些捉土撥鼠的人的窩棚里。這東西的毛皮加工一下，跟貂皮一模一樣。他們在野外捉到二十只以后，就返回滿洲里，待在擁擠的土窩子里準(zhǔn)備出貨。滿洲里那地方有個大交易市場，土撥鼠皮三年前成交七十萬張，今年成交二百五十萬張，而且價格漲了六倍多。從關(guān)內(nèi)經(jīng)過哈爾濱去滿洲里的人成群結(jié)隊，都是去干這個的。更有甚者，新來者不光取其皮，還食其肉。”

關(guān)于鼠疫，網(wǎng)上有很多資料，記敘得詳細(xì)。鼠疫是鼠疫桿菌引起的一種“烈性”傳染病，鼠疫之所以恐怖，是因為它起病急、病程短、死亡率高、傳染性強(qiáng)、傳播迅速。患有鼠疫的病人，會因嚴(yán)重的呼吸困難和缺氧造成皮膚出血壞死。此外，患者的皮膚還會呈現(xiàn)紫黑色，因此人們也叫它“黑死病”。在鼠疫暴發(fā)流行期間，人和鼠皆會大量死亡，尸橫遍野，慘象絕倫。它的流行曾使歐洲南部五分之一的人口喪命，幾乎摧毀了君士坦丁堡，并從那里傳播到西歐，此后又在地中海地區(qū)肆虐了兩個世紀(jì)之久。因為鼠疫，公元1350-1400年間，歐洲人的平均壽命從三十歲縮短到僅僅二十歲。16-17世紀(jì)，鼠疫讓歐洲至少兩千五百萬人死亡。

預(yù)防鼠疫，最好的辦法是遠(yuǎn)離傳染源，這應(yīng)該是最起碼的常識。而人的劣根性之一便是善于遺忘。好了傷疤忘了疼，這句話幾乎適用于所有人。我們看一下，1910年的鼠疫前，人在干什么？于泗興說土撥鼠皮三年前成交七十萬張，到了1910年成交量漲到了二百五十萬張。這個數(shù)字后面自然是數(shù)不清的獵殺。人們都忙著獵殺土撥鼠，剝皮賣錢，好多人都掙錢掙紅了眼。沒人知道土撥鼠正是那次鼠疫的傳染源。在利面前，人們忘記了一切。鼠疫來了，獵殺土撥鼠的人們依然做著發(fā)財?shù)拿缐?，充滿遐想地背著散發(fā)著濃濃血腥味的、甚至還在滴血的鼠皮，攜帶著即將在他們體內(nèi)聚集、放大、發(fā)作開來的看不見的鼠疫四處走動。頭腦中閃現(xiàn)的金幣的光過于強(qiáng)大，壓過了已經(jīng)隱隱發(fā)作的疫。

我有理由懷疑，人更像大地上的闖入者，而非土著。不然，人何以為所欲為，而不愛惜自己腳下的大地與大地上的萬物。人可曾想過，自己也只是這片土地上諸多物種之一，卻以主人的姿態(tài)雄踞大地，這有多荒謬。人過于自大，自大就是愚蠢的另一種寫法。我們一次次不以為然地觸碰魔盒，盡管知道那個盒子不可以打開、不可以觸碰，卻以自己的無知碰翻了那個盒子，最先倒霉的也是我們自己。更多的時候，自大、愚蠢者無視自然的警告。在人的眼里，沒有什么是不可以的。不知道有禁忌的人們，屢屢犯下不可饒恕的錯誤，而萬物會以各自的方式給予回應(yīng)，這是萬物的智慧。

鼠疫，是自然對人的警告，未嘗不是自然的智慧。所有的警示都有著深刻的意味。敬畏才是最好的方式或者態(tài)度。有了敬畏，才會不去觸碰那個魔盒。更多的時候，鼠疫也是一種災(zāi)難的隱喻。是鼠自身的病，也是人的病。

在鼠的身上，也寫著文明的基因。尤為明顯的是，鼠疫與那只偷油吃的小老鼠之間就隔著不可逾越的鴻溝，其實這是人心的距離，也是人心與萬物的距離。人，幾乎想不到，鼠也是樸素的自然主義者，而人不是。

鼠，也有著不為人知道或想起的一面，它就寫在人的客觀文明史上，比如它用于基因的研究，比如它在醫(yī)學(xué)上的應(yīng)用……鼠一直在疫中，但鼠能自渡。人也一直在疫中，唯有人的疫，是無休止的，也無法自渡。

有鄰為鼠，它告訴我們答案。F3CE7D78-F0E4-4BEE-8FC9-18B028EFA8F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