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連波

·01·

姐姐的學(xué)校要開運(yùn)動會，還沒上學(xué)的我一聽說，就嚷著讓姐姐帶我去看熱鬧。姐姐大我四歲，平時我總愛黏著她，高興時她會和我一起玩，不高興時就說我是她的“小尾巴”，不愿意理我。這次，趁我不注意，她抓了一個玉米餅，一溜煙跑了。

沒辦法，我只好去找小伙伴玩?？赊D(zhuǎn)了半天，一個人都沒看到?！八麄兌既ツ膬毫四兀空媸堑?！”沒辦法，我準(zhǔn)備自己去學(xué)?？礋狒[。

學(xué)校就在村西頭，過了小溪，穿過樹林就到了。在學(xué)?？戳艘粫?，吃光了兜里的兩塊糖，覺得沒什么意思，我轉(zhuǎn)頭往家走。

樹林里很涼快，我蹦蹦跳跳的，偶爾采幾朵樹根旁的蘑菇。

“那是狗尿苔?！蓖蝗?，一個聲音從我身后傳了過來。

我轉(zhuǎn)過頭，發(fā)現(xiàn)是“拐腿兒”。她站在樹影外，陽光照在她的身上。

“拐腿兒”是我家鄰居，跟我差不多大。她有一雙大眼睛，一笑臉上還有兩個深深的酒窩。她的兩條腿呈“X”形——兩個膝蓋挨著，兩只腳向外撇著，總也站不直，站著也像是半蹲著。

大人們都叫她“四喜”，但村里的孩子給她起了個外號，叫她“拐腿兒”。娘說，四喜小時候得過小兒麻痹癥，所以成了現(xiàn)在這樣?！八莻€好孩子，你可不能欺負(fù)她！”娘經(jīng)常這么囑咐我。

“不是狗尿苔，是蘑菇！”我昂起頭說。

“狗尿苔不能吃，吃了會中毒的。”“拐腿兒”有些著急。

“你是不是想讓我把蘑菇扔掉，你好撿回家？我才不上你的當(dāng)呢！”

“沒人要你的狗尿苔！”

“拐腿兒”說完，轉(zhuǎn)身走了，那一拐一拐的身影像極了直立行走的青蛙。

忽然，她又停下來轉(zhuǎn)過身問：“這是你丟的嗎？”她的手里舉著一支金燦燦的鋼筆。

我一眼就認(rèn)出那是支包尖鋼筆，腦瓜立刻轉(zhuǎn)了起來，心“怦怦”直跳。

“是，是我丟的?！蔽亿s緊說，好像說慢了鋼筆就會被她收回去似的。

“給你。”“拐腿兒”把手往前一伸，可突然又像被燙了似的迅速縮了回去，“不對，你還沒上學(xué)呢，怎么會有鋼筆？”

我的額頭冒出了汗珠：“我……不是我的，是我姐姐的?！?/p>

“哦，那給你?！?/p>

我接過鋼筆，緊緊攥在手里，飛快地往家跑去。

哥哥姐姐用的都是明尖鋼筆，便宜，但不太好用。姐姐一直想要一支包尖鋼筆，可娘說太貴，不給買。如果把這支鋼筆送給姐姐，看她還舍不舍得甩掉我這個“小尾巴”！

我一口氣跑到家門口的柴垛邊，一邊喘著粗氣一邊向樹林那邊張望——“拐腿兒”沒跟來。我張開手，發(fā)現(xiàn)手心里都是汗，鋼筆也濕漉漉的，好像也出汗了似的。

·02·

上初中的哥哥午休回家，一眼就看見了我拿來的鋼筆：“你這鋼筆是哪兒來的？”

“撿的。”

“真的？還有這么好的事？”

“當(dāng)然是真的?！?/p>

我把上午的事講了一遍，只是把“拐腿兒”撿筆改成了我撿筆。

哥哥聽完，對我說：“你還沒上學(xué)，把鋼筆給我用吧?！?/p>

“給我，老師說我的字不好?！备绺缭捯魟偮?，姐姐便進(jìn)屋了。她在門口聽到了我們說話。

哥哥用鼻子哼了一聲，不屑地說：“寫字好不好跟鋼筆沒關(guān)系?！?/p>

這句話惹惱了姐姐：“怎么沒關(guān)系？我的筆尖都劈了，寫出來的字能好看嗎？”

“劈了也是你弄劈的?！?/p>

“我又不是故意的?！?/p>

……

哥哥姐姐爭得面紅耳赤，聲音越來越大，房頂都快被他們掀翻了。

見吵不過姐姐，哥哥把我拉到一邊：“你不是一直想騎馬嗎？你把鋼筆給我，待會兒我放馬的時候也讓你騎一會兒?！?/p>

騎馬的確是我一直以來的心愿。我家養(yǎng)了一匹馬，每次看見哥哥威風(fēng)凜凜地騎在高高的馬背上，我就羨慕得不得了?？筛绺缈傉f我年齡太小，騎馬不安全，不讓我上馬。

“好啊好?。　蔽遗氖值?。

可是，轉(zhuǎn)念一想，我又有些不放心地問：“之前你不是老說我太小，騎馬不安全嗎？”

“是……但現(xiàn)在不一樣了，你馬上就上小學(xué)了，是大孩子了。”

“對對，我馬上就是小學(xué)生了?！?/p>

我剛要把筆給哥哥，姐姐一把把我拉了過去。

“弟弟，你不是喜歡我的皮筋嗎，送給你了?！苯憬銖臅锾统銎そ?，塞到我手里。

每次姐姐跳皮筋，我都想跟著一起玩，但她都把我擋到了一邊，說這不是男孩子玩的游戲。

現(xiàn)在，姐姐竟然把皮筋送給我了！

我看看皮筋，看看哥哥，左右為難。

“把鋼筆給我?！蹦锊恢螘r進(jìn)了屋，手里還攥著鋤頭。

我嚇了一跳，皮筋差點(diǎn)掉到地上。

娘拿過鋼筆，把筆帽拔下來，看了看筆尖，又?jǐn)Q開看看筆囊。筆囊干干凈凈的，可見是一支新鋼筆。

“這鋼筆你們誰都不能用?！蹦锇压P帽蓋好，“因?yàn)檫@是別人的?！?/p>

“是我撿的?！蔽倚÷曊f。

娘看著我，目光里好像有釘子，我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

“我剛才從地里回來，路過四喜家，看見她三哥在門口哭，說城里的姑姑送給他一支鋼筆，還沒舍得用就弄丟了。四喜說她撿了一支筆，描述的模樣和你這支一模一樣，可你說是你撿的！真是你撿的嗎？”娘繃著臉，我從沒見她這么嚴(yán)肅過。

“做人要誠實(shí)，不是自己的東西不能要，知道嗎？現(xiàn)在你把鋼筆給四喜的三哥送去！”娘命令我。

我低著頭，不敢看娘的眼睛，然后拿著鋼筆，像一只被貓逮住又放了的老鼠般灰溜溜地跑了。

·03·

鋼筆沒了，還被娘教訓(xùn)了一頓，我把這些賬都記在了“拐腿兒”頭上，決定以后再也不理她了。

暑假一過，我便上了小學(xué)。星期六休息時，我和同學(xué)們在家門口玩起了跳皮筋，旁邊還有幾個看熱鬧的孩子，“拐腿兒”就是其中之一。我知道他們也都想玩，但皮筋是我的，我想讓誰參加誰才能參加?？吹健肮胀葍骸?，我故意把手一揮：“來，大家重新分組。”旁邊的孩子“呼啦”一下都圍了過來，等著我的分派。E80D612A-C8AA-466A-91B6-A341199C4FE9

只有“拐腿兒”孤零零地站在旁邊，眼巴巴地望著。

我瞟了她一眼，接著指手畫腳地開始分組。

我們一會兒玩跳皮筋，一會兒把皮筋擰成繩子玩跳繩，一會兒又把皮筋當(dāng)成橫桿玩跳高。大家吵吵嚷嚷的，熱鬧極了。

我注意到，“拐腿兒”朝我們這邊走過來幾次，可每次都是走了幾步就又退了回去。她就那么站著，累了就晃晃腿，原地動一動，好像是一個忠于職守的衛(wèi)士，在為我們站崗放哨。

夕陽西下，一輪橙紅的圓日掛在樹梢上，我們玩得有些累了，歡笑聲和吵鬧聲明顯小了許多。就在大家準(zhǔn)備回家吃晚飯時，我眼珠一轉(zhuǎn)，朝“拐腿兒”擺擺手：“來，算你一個?！?/p>

“拐腿兒”有些意外，愣了一下，然后嘴角一抿，趕忙跑了過來，一拐一拐的。

“你們看，像什么？”我指著“拐腿兒”問。

大家都向“拐腿兒”望去。

“像立起來的青蛙。”有人說。

“像鴨子跑步。”又有人說。

“哈哈哈！”人群中頓時爆發(fā)出一陣笑聲。這笑聲像洪水一樣涌向“拐腿兒”?！肮胀葍骸蓖Ｗ∧_，不再向前走了。我看著她，發(fā)現(xiàn)她臉色蒼白，嘴唇顫抖，在眾人的笑聲里，她慢慢地轉(zhuǎn)過身，一步一步往家走去。夕陽中，她的背影就像薄薄的剪紙，似乎被風(fēng)一吹就要飛走了。

我突然覺得很沒意思，把皮筋收起來說：“吃飯了，吃飯了?！?/p>

大家也確實(shí)都餓了，便一哄而散。

那天之后，我再見到“拐腿兒”時，她的眼神總是冷冷的，好像帶著冰碴，讓人從心里往外發(fā)冷。

·04·

我上二年級的時候，“拐腿兒”也上學(xué)了。其實(shí)她和我同年，甚至比我還大兩個月，就是因?yàn)橥鹊木壒?，學(xué)校一直不愿意接收她。聽說是她爸爸找校長磨了好久，校長才勉強(qiáng)答應(yīng)，說先上上看，但不能入學(xué)籍。言外之意就是“拐腿兒”不算正式的學(xué)生，如果表現(xiàn)不好，就會被退學(xué)。

娘說：“四喜學(xué)習(xí)很用功，雖然腿有毛病，但從不請假，刮風(fēng)下雨也照常上學(xué)。有的人可真該跟四喜學(xué)學(xué)。”

我聽完這話，臉一紅，知道娘在說我。

一天下午，天空陰沉沉的，眼看著一場大雨就要來了。我最怕雨天打雷，于是提前和同村伙伴說好，放學(xué)一起走，伙伴也答應(yīng)了。

放學(xué)時，雨點(diǎn)“噼里啪啦”地落下來，大家一窩蜂似的往外跑。我四下望望，哪里都沒有伙伴的影子。炸雷不時在耳邊響起，我又氣又怕，鼓足勇氣才踏上了回家的路。

內(nèi)心的恐懼讓我像被老虎追著一樣，拼命地往前跑。

一道閃電劃過，昏暗的天空瞬間被照亮了。我下意識地閉緊眼睛，捂住耳朵，像被獵狗追上的野山雞一樣，立在那里一動不動。緊接著，“轟隆”一聲雷響，把大地震得直發(fā)顫。我嚇得渾身發(fā)抖，“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淚水混著雨水在臉上流淌。

雷聲過后，雨更大了，瓢潑似的傾瀉而下，打得路旁的玉米葉子“啪啪”作響。我一邊哭一邊四下里看，膽戰(zhàn)心驚地一步一步往前挪。不一會兒，閃電和雷聲又接踵而至……我多希望能遇見一個小伙伴啊，可平時這條路上仨一幫倆一伙的伙伴，現(xiàn)在連一個人影也看不到。

就這樣走走停停，我來到了小溪邊。

平時一大步就可以邁過去的小溪，此時就像發(fā)了脾氣的猛獸。渾濁的水流奔騰著、翻滾著，已經(jīng)成了一條寬寬的河。不遠(yuǎn)處的樹林和村莊，在層層的雨簾中只剩下灰蒙蒙的一片。

我一下子呆住了，不敢邁步，雷聲車輪般在我頭頂滾滾而過，閃電照亮了我慘白的臉。我蹲下來使勁哭，因?yàn)槌丝蓿沂裁炊甲霾涣?。可是，我的哭聲全都淹沒在了雨聲里，顯得那么蒼白無力。我無助地喊娘，喊哥哥，喊姐姐，喊得喉嚨都啞了。

“別喊了！”

我正喊著，突然聽到身后傳來一個聲音。我心中一喜——來人了！可當(dāng)我轉(zhuǎn)頭看清眼前的人時，心中的希望卻像浪頭撞在岸邊的石頭上，一下子就碎了。

“你怎么不走了？”雨水正順著“拐腿兒”的臉頰往下淌，一綹頭發(fā)緊貼在她的額頭上。

見我不說話，“拐腿兒”沒再多問，而是把濕濕的褲腳又往高挽了挽，然后說了句“一起走吧”，就繼續(xù)一拐一拐地向前走去。

我不由得站了起來，跟在了她身后。

離得近了，我才發(fā)現(xiàn)“拐腿兒”的腳脖子出血了?！澳闶軅?？”我大聲地問。

“拐腿兒”好像并不在意，她低頭看了一眼說：“沒事?！?/p>

我從濕透的書包里拽出一塊手絹，走到“拐腿兒”跟前，蹲下來幫她包扎傷口。

就在這時，一道閃電照亮了大地。我嚇得抱住頭，捂著耳朵倒在了“拐腿兒”身邊。

“你不怕打雷嗎？”我聲音顫抖著問。

“我是‘青蛙，是‘鴨子，怎么會怕打雷呢？”她帶著諷刺的語氣揶揄我道。

雖然被冰冷的雨水澆著，但我仍能感到自己的臉在發(fā)燙。

這時，“拐腿兒”看出我是真的害怕了，忙蹲下幫我一起捂住了耳朵，嘴里還念叨著：“嘩啦啦，下雨了;轟隆隆，打雷了。雨婆雷公莫吵架，下雨打雷我不怕！”

別說，有了她這一捂一念，我好像真的沒那么害怕了，甚至還感受到了幾分溫暖……

那場大雨過后，姐姐說我變了，到底哪兒變了她也說不清。我只知道我再也不怕打雷了，而且開始喜歡在雨天背那首兒歌：“嘩啦啦，下雨了;轟隆隆，打雷了。雨婆雷公莫吵架，下雨打雷我不怕……”

·05·

又是一年金秋，我家的海棠熟了，一串串紅通通的，壓彎了枝頭。我爬上樹，使勁晃樹枝，海棠就紛紛往下掉。

“四喜姐，夠了嗎？”我大聲問。

“夠了夠了?！痹簤δ沁厒鱽韼еσ獾穆曇?。

“以前我叫你‘拐腿兒，你不生我氣吧？”我和四喜并肩坐著，一邊吃海棠一邊聊天，周圍的空氣似乎都帶了些海棠的酸甜味。

“不生氣，本來我就是‘拐腿兒嘛。”四喜晃了晃自己的腿，“對了，我入學(xué)籍了，我現(xiàn)在是真正的小學(xué)生了?！?/p>

“太好了！你們班還有人欺負(fù)你嗎？”我小心翼翼地問。

“沒有?！彼南猜冻隽藘蓚€小酒窩，“自從有了你們這些‘保鏢，誰還敢欺負(fù)我呀！”

“改天你領(lǐng)我們?nèi)ゲ赡⒐桨?，我知道你認(rèn)識好多蘑菇。我可不想再把狗尿苔當(dāng)蘑菇采了！”我不好意思地笑著說。

四喜也笑了。

我抬頭望向天空，只見天空瓦藍(lán)瓦藍(lán)的，美得就像一首詩。E80D612A-C8AA-466A-91B6-A341199C4FE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