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帥乃
【導 讀】《中國童話》被認為是第一部以現(xiàn)代田野方式采輯而成的中國民間故事集,編著者阿黛爾·瑪麗安·菲爾德以性別之便深入民間故事資源最豐盛之處——家庭和婦女內(nèi)室,收集到了珍貴的百年之前的“女性之聲”。該童話集以女扮男裝求學和自主婚配的故事為主線,是中國民間故事集中較早具備自覺質(zhì)疑傳統(tǒng)性別秩序的精神內(nèi)核和以善意溫情表現(xiàn)婦女生活、情感的珍貴腳本。以此為視點,對比考察傳統(tǒng)故事腳本和晚近重述后帶有新性別意識的民間故事集中的性別話語,不但有助于更深入地發(fā)掘、認識類似舊文本的文學和民俗學價值,對我們判斷當下民間童話重述熱潮中性別書寫的得失亦有頗多裨益。
一百年前,阿黛爾·瑪麗安·菲爾德(Adele Marion Fielde)來到中國,以女性獨有的便利,進入這個國家里故事傳說資源最豐富之所,即中國婦女的住處,收集了以純方言形式講述的、流傳在潮汕地區(qū)的許多民間故事,將它們中的一部分擇取出來并為之添加創(chuàng)作了主線故事,最終結(jié)集成《中國夜譚》(現(xiàn)譯作《中國童話》出版)——這正是第一部以現(xiàn)代田野方式深入中國民間采輯的故事集。[1]
19世紀60年代,菲爾德在曼谷生活時就從移民于此的中國民眾處學會了一口流利的潮汕方言,這也為日后她親身深入中國的田間地頭乃至如她自己所言的、與中國婦女們共乘的“緩行夜舟”中采集故事做好了基礎語言準備。她不但編撰過《中國一隅:在中國人之間生活的考察》這樣記述中國女性生活片段的著作,還編寫過《汕頭方言詞典》。依托這些文學故事之外的著述工作,我們便能辨別出她和《中國鬼故事》《近世中國民間故事集》等民間故事集的作者之間最重要的不同,即后者不是不通漢語故而轉(zhuǎn)譯其他漢學家作品,就是直接從中國典籍里擇取材料編譯,讀者也很難看到最初的故事講述者是在何種時節(jié)、場景、話語情境中提供的口頭腳本,自然也就不好揣想講述者彼時的神態(tài)心情——而菲爾德文本最珍貴之處正在于此,它將晚清潮汕地區(qū)民眾特別是婦女們口述故事的內(nèi)容和講述場景都細細錄入,并將之以精心設計過的文學結(jié)構(gòu)保留下來。
這確實是一部懷抱對中國特別是中國婦女真誠之愛的故事集。題頭、序言、題材、女主角和主線故事的設置、結(jié)構(gòu)與串聯(lián)場景內(nèi)婦女的“閑聊”,無一不可見此情衷。可以說,菲爾德將“女性情誼”織成了一片立體又細密的文章網(wǎng)絡?!八街?,可以攻玉”,當我們今天去重新審視民間童話集中的性別書寫,特別是在這樣一種極易受文體慣例(包括其中的傳統(tǒng)性別觀)影響的故事重述創(chuàng)編工作中,去嘗試尋找到那些可能的、散落在真實大地上和現(xiàn)有文本呈現(xiàn)中的“賦予女性的溫情”,這部百年前第一次深入中國婦女生活采錄的童話集應能為我們帶來獨到的啟示。
《中國童話》全書有一主線故事,編著者以“射失之箭”名之放置于首篇。菲爾德設立“珍珠”為故事的少女主人公,她女扮男裝上城求學,于一眾男同學中表現(xiàn)出色,尤以射箭之術(shù)見長。后珍珠在同學中覓得所愛名喚“金枝”,故事就在少女的學堂光陰、放假還鄉(xiāng)、回城救父、促成良緣中緩緩鋪開。
女扮男裝上城求學、救夫或逃婚的故事在中國民間文學里并不罕見,如祝英臺、蔡蘭英、孟麗君等,作為舊時代誕生的文學腳本,其中的女性結(jié)局總是歸于浪漫關系或傳統(tǒng)婚姻,這原不難理解。不過,若以“兒童文學”的閱讀語境和探究路徑看,這些中國古典異裝腳本并非與“作為一種性別書寫策略的”現(xiàn)代異裝文本毫無相通之處。
綜觀中外少兒文學中對異裝現(xiàn)象的書寫,女性主人公的腳本都占了主導地位。而這一類故事與熱衷于聚焦性物戀或“非道德指涉”型的成人異裝或跨性別敘事不同,少兒主人公的異裝行為往往是暫時而非終生的。其中,女性主人公更是能較容易地回到原性別且仍保留有其作為“男兒郎”時獲得的英雄地位,她的社會名譽和地位是只得到而不失去的。少兒故事建立起簡易的“性別=行為/姿態(tài)”等式,而這些指涉性別的行為和姿態(tài)又比較容易就能被女性習得。[2]異裝女性往往比文本中的“天生男兒”更能成功地掌握和表現(xiàn)男性氣質(zhì),《中國童話》里女主人公金枝不外如是。文本暗示她通過“反性別”的日常操演,成為學子中的佼佼者,文武兼修,其品性及思維兼具“雙性”所長,也正因為此,后文中旅店侍女金花才在南來北往的一眾男性中相中了這個“性別表演者”。可以說,少兒故事里這類女性異裝行為實現(xiàn)了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后現(xiàn)代意義上的能動性,因其打斷了所謂“操演”(Gender Performativity)的關鍵,即行為的重復性,從而破壞了生理和社會性別之間的關聯(lián)。
同時,在《中國童話》里,非常明確的、再三的心理獨白和女性長輩對其行為的肯定,又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女性在人文主義意義上的能動性:
村子里狹窄的路上擠滿了豬、家禽和孩子,沒有什么變化。阿媽在低矮的門前迎接她,門楣上貼滿了可以驅(qū)邪的符咒……她的童年即將逝去,她開始思考自己的人生命運。她沉思著本村女性的宿命,她們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與素未謀面的男人訂婚,自父母或兄弟安排的婚禮之日起,便開始了在陌生人家中勞作的日子。[3]48-49
此處既是主線故事敘述,也可以被視為兩個次級故事之間的銜接串聯(lián)文字。在這之前是女主人公珍珠第一次女扮男裝離家求學的歲月,這之后珍珠回鄉(xiāng)逗留了一個晚上,家鄉(xiāng)的女性長輩無論老少聚集在一處,講了七個故事,直到雞叫三更。
這是一個發(fā)生在清末的故事,文本處處透出一種帝國黃昏的衰敗異色。當文字里提到“低矮的門楣上貼滿符咒”時,是在“村里沒什么變化”“女人們一如既往無望地嫁給素未謀面的男子繼而辛苦勞作奉獻一生”的語境中;當珍珠講完一個陰錯陽差嫁了兩個丈夫的婦人最后因為復仇之舉自殺謝罪的故事后,外婆寬慰她“你所受的教育讓你變得自信了。(但)個人沒必要把罪責一股腦攬在自己身上”[3]102。(這個次敘述層的故事隱隱映照著主敘述層里珍珠婚配的陰錯陽差插曲——她射出的箭雖被心上人撿到,卻被另一個男同學偷走,在不知真相的情況下依諾她理應與后者結(jié)婚。)文本字里行間有著對“舊”、對保守愚昧文化的疏遠和對以自然科學為基石的現(xiàn)代文明的肯定與向往,即使是困束于鄉(xiāng)間的老年女性,亦能看到教育和新知在女子人格再造上的積極意義。
珍珠的異裝和離家與前文提到的更傳統(tǒng)的中國故事又有顯著區(qū)別,她的婚配選擇沒有《再生緣》中因前世天命設定而蒙上的“人”之能動意志上的曖昧暗影,也沒有承載傳統(tǒng)才子佳人故事中常見的以女性身體抵抗父系家庭“嫌貧愛富”選擇的道德期待?!吨袊挕繁砻嫔鲜且粋€擇偶故事,實際上男女主人公相處的篇幅卻極少,比起傳統(tǒng)異裝腳本對浪漫情感的側(cè)重呈現(xiàn),菲爾德文本主線故事的精神其實更接近于現(xiàn)代的“成長小說”。特別是,其中女性團體之間的關愛互助、女性前輩在婚姻上的心得和前車之鑒相關內(nèi)容占了相當大的比重,從情節(jié)演進來看,正是這些而非男女主人公直接的甜蜜相處促動并堅定了女主人公自主婚配的心念。
可以說,對菲爾德的《中國童話》而言,“自主婚配”只是一種路徑,其落腳點不在于為讀者聽眾再次呈現(xiàn)一個舊式浪漫傳奇,而在于見出新舊文化交替混沌的時代中,一個早期“新人”少女的主體塑成。在此過程中,異裝顯然是成就女性離開舊文化環(huán)境繼而成為“新人”必不可少的一環(huán),這個行為使女主人公有可能獲得新知識(雖然文本沒有明言她接觸到了近代“科學”與“民主”等概念而只能從前文對迷信之類舊文化的厭棄中去揣度),亦使她獲得了廣闊的自由活動空間,她得以在學堂、姊妹會、旅店和客舟上,與各階層、性別的人們直接對談交換看法。甚至,因為異裝再一次陰錯陽差地令旅店侍女金花愛上她,女主人公因此有機會在拯救金花的同時又解決了前一次陰錯陽差帶來的婚配危機。凡此種種,可見菲爾德的腳本賦予了女性異裝與傳統(tǒng)故事中該行為十分不同的價值意義,這種性別層面的跨越和表演行為與兩種文明的博弈和交接有了關聯(lián),首度獲得了引領女孩跳出千百年徘徊不前的古代傳奇魔咒的力量。
另外,非常有意思的是,侍女金花愛上珍珠的理由是“你的悲傷”和“輕柔嗓音”這樣與“陽剛氣質(zhì)”截然相反的特性,而男主人公金枝也在珍珠表現(xiàn)出“女性特質(zhì)”時覺得眼前的“男”同學“越發(fā)迷人”。文本似乎在暗示珍珠之所以在男性世界中出類拔萃,并不是因為她在陽剛之氣上遠勝于男同學們,而是在于她的“兼性”特質(zhì)。這種暗示很可以說是編撰者對陰性氣質(zhì)懷抱溫情善意的體現(xiàn)了——事實上,時下兒童文學市場上僅有的一些異裝題材文本往往皆于細節(jié)之中諷刺陰性氣質(zhì)的“劣等”,今日的女主人公(如楊紅櫻《假小子戴安》中的“戴安”)看起來比百年前的少女珍珠更擔憂異性戀人無法接受自己、不得不絞盡腦汁地“矯正”自己的言行舉止。由于這些故事多在消費型文本(主要是指走量產(chǎn)路線,以“系列”形式大量占有市場,以口水化且直線型的方式記敘事件的兒童文學文本)中出現(xiàn),它們也往往結(jié)束于詼諧嬉笑的語調(diào)而非嚴肅的文學探尋中。
故而“射失之箭”這一總括之名,大抵并非編著者拾起故事里某一具體情節(jié)隨意題就(這個情節(jié)本身就是發(fā)展到故事集的中段才出現(xiàn),讀者起初并不清楚此題為何來)。它不但是關鍵情節(jié)和道具的亮明,亦是女主人公一生的概括——出生在清末、從小異裝求學的珍珠正是一支從童年期就“射偏”的箭,她脫離了性別規(guī)訓的常軌,“離家”增長見識以后,更如離弦之箭,再也無法回到被安排的命運窠臼內(nèi)。而在珍珠之后,越來越多走得更遠的中國女孩會進一步撬動性別秩序的框架,古舊的牢籠終將永遠地丟失“她”,綁不住、收不回她們了。
盡管菲爾德是一個“行動派”性別平權(quán)者(她不單單是一位學者,回到美國后,亦參與了多項社會平權(quán)活動),盡管她認為中國民間故事里總是包含著一些令人不快的前現(xiàn)代觀念[4],但在記述潮汕地區(qū)的民間故事時,她仍然真誠地保留、呈現(xiàn)了許多當時婦女對不公命運的理解角度,特別是她們不得已的忍耐和自我寬慰。這一類記述中,其所表現(xiàn)出的專業(yè)主義傾向獲得了后世民俗學研究者的認可。
當“聰明妻子”發(fā)現(xiàn)怎么都教不會“傻瓜丈夫”時,聽故事的白發(fā)女人引用珍珠某日讀孔子的話“躬自厚而薄責于人,則遠怨矣”說“女人應該學會少向別人索取,這樣她們的麻煩就能少一些”[3]74,并以《用篩子舀水》的故事勸導年輕女性不要因為婚姻不幸而結(jié)束生命;在《篩子》故事結(jié)束后,夏夫人認為只要婆家人好,不論丈夫人品如何,女性都會覺得生活是值得的;在《前景與后觀》這個故事后,又有一位年輕的妻子引用孔子的“小不忍則亂大謀”提出“女人必須忍耐,當生活并非無法忍受時,我們要心存感激”,要看重“命中注定的伴侶”[3]65,在沒有出路時,她們把希望寄托在“古代的官員”上。無須贅述,這些觀念如今看來確實十分不公正且落后,但由百年前納涼聚會的姊妹會閑談講出,尤其是在菲爾德的文字運用里,還是能察覺到其中同性間哀婉的善意。
事實上,從回憶和描述“夜行緩舟”和船上的“杏眼女子”伊始(加上彼時的中國畫師為之所作的25幅線條柔和的“杏眼的中國人”相關生活插圖帶來的視覺氛圍,其中有11幅中出現(xiàn)了女性,這些婦女形象包括牛背上的鄉(xiāng)村少女,都十分從容嫻靜),整部《中國童話》都如菲爾德自己在論及中國民間故事的特質(zhì)時所言,充滿了“一種奇異的哀婉之情”[3]173。林雪瑩的《菲爾德與潮汕民間故事研究》也認為,講“笨妻子”這類故事時,婦女們實際上是在為自己的未來擔憂,提醒自己成為“賢內(nèi)助”,這些微妙的感情需要結(jié)合講故事時的時代、場景和性別位置才能更深入地洞察領悟。[3]195菲爾德還不時讓筆下人物引用孔子的話以告誡女性應長久忍耐,不論編著者當時意圖為何,現(xiàn)在看來確實平添了幾分諷刺意味,這些或可成為考察儒家話語與舊性別秩序之關系的又一憑據(jù)。
騎著水牛的小姿娘從田里歸來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菲爾德在《中國民間故事的特質(zhì)》中指出過中國人重實用,“他們的生活規(guī)劃不給浪漫愛留有空間,其民間傳說亦因此情感貧乏”[4]186。想必這正是她選擇以浪漫愛情為主線而在次敘述層體現(xiàn)中國民間故事重實利和家族的緣故,如此既可彌補她內(nèi)心的缺憾,在藝術(shù)童話這個主敘述層塑造出她心中理想中國女性的形象,又保留了當?shù)孛耖g文學腳本的原有風格。
非常典型的故事如《年輕的一家之主》中,菲爾德文本一面將焦點對準了女性,甚至有些時刻直接采用了大多數(shù)民間故事集不會選用的女性視角/感知;另一面則是,作品沿襲了中國民間故事不重浪漫激情之愛而看重家族實利的特質(zhì)。故事的結(jié)尾是“這個家庭在其選定的一家之主的帶領下,長期富足且享有盛名”[3]58,沒有羅曼蒂克元素,甚至這位一家之主的丈夫根本就沒有出場。這是一個“家翁擇媳—兒媳主家”的故事,一方面它突顯了女性才干,另一方面這種榮耀與肯定也始終未越出中國功利世俗傾向的榮辱功過評價體系。除此之外,菲爾德還記錄了不少“傻瓜丈夫”的故事,有時候這些故事的主題就是聰明妻子對丈夫的調(diào)教,另一些時候故事至少也暗示了他的妻子事實上比他精明得多(但丈夫們的愚笨通常使得故事有一個滑稽的結(jié)局)。但如前文所述,故事又安排妻子們的“調(diào)教”失敗,以傳統(tǒng)儒家與宗族父權(quán)話語的說教來安慰彼此或者說規(guī)訓、麻痹自我。
歐洲童話中,伴隨著男性主人公千辛萬苦求偶經(jīng)歷得到放大的是浪漫愛的價值、冒險精神和自我證明的需求,而“浪漫愛”概念與生俱來帶有的“自由與自主”屬性,一定程度上抵抗著民間文學敘事對女性角色個體的物化和功利化呈現(xiàn)。在非騎士屠龍類的文本中,求婚者難題更往往是由公主自己所出,等于是女性自己安排自己的婚姻。因為婚姻選擇對傳統(tǒng)社會中的女性顯而易見的重要性,故從性別角度看,設置女性憑借難題篩選才能出眾的配偶實際上也是對女性生存狀態(tài)和需求的一種察知與體諒。
據(jù)此來看,位于中西童話敘事邊界線附近的菲爾德文本的重述確實有著“文化混血兒”的雙重特性?!洞骞玫姆敗芬黄倥鎸π悴诺膽蚺槐安豢撼鲱}反難,結(jié)果是這位赴考的讀書人在才學上落了下風,只好依賭約給姑娘做仆人挑水洗衣干各種雜活,直到應考回來的朋友將其解救,村姑依諾嫁給答出考題的男主朋友(假如男孩答題失敗,就要留下來同做仆人)。這樣的故事設定既突顯了女性的才智與擇偶時的主體甚至主導位置,明示男性在婚戀追求中須冒一定風險而非“不勞而獲”,又透露出一絲傳統(tǒng)中國文人敘事的慣習——男性讀書人中的出類拔萃者(未必是功名上的得意者)是女子婚姻的理想配偶。
村姑和書生
現(xiàn)在讓我們把目光轉(zhuǎn)至“地道的”中國民間童話。在其中特別是漢民族童話中,男性主人公通常不冒任何風險就能在山林水澤處遇見愿贈莊園田產(chǎn)且以身相許的女神。并且,中國童話表現(xiàn)出對“婚后”生活而非浪漫愛情的更大興趣——如前所述,這本身就折射出中國童話相對個人自由和自我建設而言更看重現(xiàn)實功利的社會屬性和經(jīng)濟關系。仙妻們有時需要解救被地主囚禁的男主人公并運用仙術(shù)對地主、貪官、頭人甚至洋人施以死亡懲罰,如《瑤琴的故事》、《濰河邊的傳說》[5]、《從柳樹下來的仙女》[6]、《簫聲》、《葫蘆告狀》[7]等童話;在另一些文本里,仙妻們還會幫助、建議男主人公實現(xiàn)社群的“均富貴”,如《神鞭》《房子的故事》《浮山戴帽》等[7],他們造起巨大的莊園/房子,邀請全村老少一起入住,乃至開山劈林引水生泉,創(chuàng)造一方適宜群居的新家園。女性在中國民間童話敘事中不單單承擔著幫助丈夫輕松發(fā)家致富的任務、解決生活中的階級剝削和殖民壓迫危機,等待救贖的對象還可能是一整個鄉(xiāng)村社群。亦即中國童話里的女性常常扮演著“賜福的工具神”角色,她們對伴侶沒有考察和期許,她們更多是一種“功用(的顯靈)”而非血肉之軀,即擁有情感和欲望的“人”。
傳統(tǒng)民間童話內(nèi)部這種對女性“非人化”的處理在一個頗具母題“雜燴”性質(zhì)的文本《大雁姑娘》中得到了十分典型的體現(xiàn)。該故事里,雁妻因為丈夫違背諾言在爭吵時指責她是“雁毛變的女人”而穿回鳥衣離開家庭。西方故事中,這一“背誓—分離—懲戒/挽回”情節(jié)總是發(fā)生在戀愛或尚無兒女的婚姻初期;中國故事中的拖兒帶女設定,一方面或許再次反映了對家庭/家族生活而非浪漫關系的重視,另一方面卻使得過錯方名正言順地逃避糾正、補償?shù)钠D難之旅?!洞笱愎媚铩分校踔潦潜粭壥牡呐椒炊冻隽松拇鷥r。在她忍不住探看兒女時,“剛飛到孩子們的腳前,就一下墜地斷氣死去了”。突然的死亡給人以一種“拋夫棄子,惡有惡報”感,更重要的是生育功能完成后,以何種形式繼續(xù)為家庭奉獻已經(jīng)不重要了。于是我們看到妻子離奇死亡后變成白楊樹被做成水槽養(yǎng)羊,水槽被地主燒毀后又被做成木梳護發(fā),木梳被摔碎后被做成吊鉤,釣上來的魚“吃不完,還賣了很多錢……這樣他的孩子們穿得又暖和、又整齊,長得又結(jié)實、又漂亮。鄰居們看了都稱贊說:‘多好的雁媽媽呵!你看她死了也沒有忘記她的兒女哪!’”[7]56
如果我們參考格林童話中的《灰姑娘》《杜松子樹》、中國童話中的《蛇郎》《神奇的花樹》等包含相似的親人重復變形情節(jié)的故事,就會同意要單純地表現(xiàn)親人或愛人至死不休的關懷付出并非不能做到。這類“重復變形”故事與“賽琪尋找丘比特”和《鐵爐》《鼓手》《愛人羅蘭》一類“背誓受懲”的故事在民間文學系統(tǒng)里總是相分離而非合并的,而背誓受懲故事中的受懲者雖需要完成諸多任務,但最終會成功更罪不至死。因而,不論是哪一類故事,實際上都完全可以不產(chǎn)生《大雁姑娘》中那樣殘酷的因果暗示。這個極具“拼貼性”的故事可以說正是因其對拼貼素材和情節(jié)演進方式的選擇,向我們展示了中國民間性別秩序中最殘酷的一面。
在此基礎上考察中國民間童話的整理和重述史會發(fā)現(xiàn),女作家創(chuàng)作的故事確實更常對女性人物帶著與傳統(tǒng)腳本中不同的顯著善意。如葛翠琳的《少女與蛇郎》[8]里,壞繼母不是傳統(tǒng)腳本中毫無來由的壞,或出于對同性美貌的嫉妒。文本反復強調(diào)的是“為親女兒能過上好日子”,這就相對淡化了傳統(tǒng)腳本偏愛聚焦或有意強調(diào)的女性內(nèi)部的惡意和斗爭,減輕了女性不得不為靠近男權(quán)社會制定的虛無的“模范”女性形象標準而爭相自我性客體化的暗示力,將性別的壓力部分轉(zhuǎn)換成了財產(chǎn)和經(jīng)濟的壓力;同時,在諸多“蛇郎”故事版本里,蛇郎在失去原妻后的相當長一段時間里都未能發(fā)現(xiàn)妻子被調(diào)換、在經(jīng)人提醒疑心后也仍然與妻姐同床共枕,蛇郎并未為夫妻分離而與原妻表現(xiàn)出相同的痛苦。而葛翠琳的重述中,蛇郎在妻亡后為了阻止后母將親女兒嫁給自己想盡辦法拖延,其間敘述者多次提及其思念之痛,并因此打動“精靈”獲得了復活妻子的辦法,最后男主人公付出了極大的體力辛勞,終于得償所愿。一個為愛情“哭了又哭”的男性是對傳統(tǒng)童話腳本里男性形象的顛覆,是對“男子氣概”(或者說加諸男性的性別規(guī)訓話語)的直接冒犯。它將一種被貶抑的行為氣質(zhì)重新定義為可贊美的,愛哭、兒女情長和成為“英雄/男性主人公”(Hero)被聯(lián)系在一起,同時還從側(cè)面突出了女性特別是作為浪漫愛人的妻子的重要性。
又如前些年結(jié)集出版的一葦?shù)摹吨袊适隆?,它不像葛翠琳文本那樣有著深刻的女性獨立自覺,但仍能從其對傳統(tǒng)文本的細節(jié)改動中看出作者對女性釋出的體貼與溫柔。像“青蛙兒子”的傳統(tǒng)腳本[7]101-111,開篇就寫了母親的衰老脆弱,她擔憂兒子因貧窮找不到媳婦,嘆氣哭泣顯示了其于問題解決上的無力,而一葦?shù)陌姹緞t淡化了母親的脆弱哀苦;在《云中落繡鞋》的故事“后記”中,作者寫道:“我不喜歡水晶鞋,即使在童話里也不喜歡。我不能想象有朝一日我要穿上水晶鞋子跳舞,視覺絢麗悅目,腳下堅硬冰涼……我愛繡花鞋,布質(zhì)的柔軟溫暖,繡娘名匠刺繡的梅花……人都想要找到合腳的那雙鞋子,愛情、婚姻都如此理。”[6]159一葦在這里表現(xiàn)出了非常樸素的對同性的善意,這正是身體經(jīng)驗帶給她的體貼,她在對傳統(tǒng)童話文本的篩選和重述中加入了女性感知世界的維度,又通過童話后的主動闡釋(假如我們把童話和每篇童話后的“作者記”看作一個完整的文本),將“鞋子”從男權(quán)社會審美標尺的外化物轉(zhuǎn)換成了女性自己的愉悅和選擇。
應該欣喜,我們在民間童話越來越多的當代重述中能逐漸找到更多的賦予女性的善意溫情,特別是女性寫作者們所表現(xiàn)出的“姊妹情誼”(Sisterhood)[9],也是時候去對這些書寫展開更系統(tǒng)和深入的考察和探討。
如果說民間童話是一個民族心靈的聲音,那么中國民間童話里的性別敘事就代表著漫長久遠且根植于最樸素中國大地的性別之聲,值得我們給予更多的關注與研究。今天,當我們面對《中國童話》這部采自一個多世紀前、包含珍貴女性之聲的童話集,將其積極的性別書寫策略,如主線的異裝故事和罕見的結(jié)構(gòu)設計,甚至如今看來顯得保守過時的“性別發(fā)言”和情節(jié)處理,放入更悠久和廣闊的視域中去考察比較時,當我們嘗試想象故事講述者的切身處境時,不單單將對這部故事集在世界文學坐標系上的位置、民俗學上的價值形成更客觀和深入的認知,亦能體會到其字里行間對女性的關切和哀憫之情,看到這種情感在表達設計上的曲折匠心。更重要的是,這部在兩種社會文明混沌交際時誕生的童話集提供了一個上佳的基點和參照項,對我們考察分析這之后尤其是當代寫作者對民間童話的整理和重述中性別書寫的得失將助益良多;同時,亦有助于我們更清晰地認識到性別視角在發(fā)掘類似舊文本的文學和民俗學價值方面所具有的特殊意義,而這些在民間童話重述熱潮初現(xiàn)的當下更有社會實踐層面的重要意義。
注釋
[1]張志娟.西方現(xiàn)代中國民俗研究史論綱(1872—1949)[J].民俗研究,2017(02).
[2]Flanagan,Victoria.Into the Closet:Cross-Dressing and the Gendered Body in Children’s Literature and Film.Routledge,2013,p.31.
[3][美]阿黛爾·瑪麗安·菲爾德.中國童話[M].陸慧玲,李揚譯.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1.
[4]Fielde,Adele M.The Character of Chinese Folk-Tales.inThe Journal of American Folklore.1895,p.188.
[5]見《聊齋汊子》。其中,《濰河邊的傳說》這個山東故事中就有濰河仙女對破壞山林果園修鐵路的“洋鬼子”和地主施以懲罰、破壞工程的情節(jié)。董均倫,江源.聊齋汊子[M].北京: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2.
[6]一葦.中國故事[M].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
[7]鄭碩人,顧乃晴.中國童話[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9.
[8]葛翠琳.葛翠琳童話選[M].長沙:湖南少年兒童出版社,1983:93-102.
[9]汪民安.文化研究關鍵詞[M].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7:137-139.